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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Andrew Solomon:落在远方的果实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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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3,自闭症溯源

最早使用自闭症一词的人是瑞士精神病学家厄根.布洛伊勒。1912年,他用这个词描述了一种“思想与逻辑以及现实相分离”的心理状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今天被我们界定为自闭症的行为表现都会被视为“儿童时期的精神分裂”。1943年,移居到美国的奥地利籍精神病学家里奥.康纳将自闭症界定成了一种不同于精神分裂挣的精神失调。康纳相信,自闭症的诱因是“母性温暖的缺失”。富有影响力的精神分析师玛格丽.马勒又进一步深入研究了这一理念。针对侏儒以及其他形体畸形的研究早已抛弃了想象主义——即认为具有变态欲望的母亲会生出畸形或者心智混乱的孩子的理念。但是想象主义却一直不依不饶地纠缠着那些遭到精神病诊断的人们,而且这一理念还自然而然地契合了弗洛伊德关于早期经历塑造人格的主张。康纳的理论认为缺乏疼爱之心的父母会使得自己的子女患上自闭症,这一理论又引导出了“冰箱母亲”的概念——尽管后来他也承认自闭症可能是先天性的。在二十世纪中叶富有影响力且争议缠身的心理学家布鲁诺.贝特尔海姆后来也认为,“婴儿自闭症的诱因是父母觉得子女本不应当存在的念想。”

自1954年就开始研究自闭症的伊莎贝尔.拉潘曾经这样对我说,“我们当时知道这是一种神秘稀少的精神失常,患者都是智力高度发达但是心智紊乱的儿童。这种病症由母亲引发,需要依靠精神分析来治疗。我们的目标是打碎玻璃球,将受困其中的蝴蝶释放出来。当时谁也不相信高功能自闭症患者的存在。”伯纳德.瑞慕兰的儿子患有自闭症。1964年,他撰写了《婴儿自闭症:一种行为神经理论的症状及意义》(Infantile Autism: The Syndrome and Its Implications for a Neural Theory of Behavior ),主张自闭症可以完全通过生物学得到解释。1965年,患儿父母们创建了全国自闭症患儿协会。据说在第一次会议上,所有与会人员的姓名标签都做成了冰箱的形状。“我们这些母亲希望有人向我们道歉。”著名知识分子兼自闭症患者坦普尔.葛兰汀的母亲尤斯塔西娅.卡特勒这样说道。“我们理应得到道歉。父亲们也是一样。”

奥地利儿科医生汉斯.阿斯伯格在1944年发表了一份案例研究,案例当中共有四名孩童,他们的情况与康纳监测的孩童很相似。但是尽管康纳成为了英语世界精神病学领域最有影响力的声音之一,阿斯伯格的著作却一直默默无闻,直到1981年都只有德语版本。就像康纳一样,阿斯伯格也相信自己的病人能够做出极大的改进。此外他还意识到这些病人往往具有某些天然优势,例如创造力,高度发达的艺术品位,以及超越年龄的洞察力。阿斯伯格相信,他所记录的境况是中产阶级上层父母的特有问题。他们对子女施加了太大的压力,一旦子女令他们失望,他们就会与子女拉开距离,从而导致子女发病。

阿斯伯格综合症患儿在童年早期非常喜欢说话,尽管他们的语言使用方式往往十分特殊。他们的认知能力发展一般来说都很正常,并且对于人际互动很感兴趣,尽管在这方面的能力多少有些欠缺。有一位年轻的阿斯伯格综合症患者开设了一家网站,根据网站上的说法,同理心就是“成功猜测其他人感受的能力。”他们经常缺乏最基本的社交能力;阿斯伯格创造了“小教授”这个术语来形容自己的病人。与典型自闭症患者相比,这些人往往更能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很多人都因此患上了临床忧郁症。他们更喜欢对于别人的交流做出反应而不是主动发起交流。美国精神病学会目前正在致力于清除这一诊断结果:阿斯伯格综合症患者如今都被划入了自闭症谱系,这一谱系不仅包括严重自闭症患者,也包括遭受其他相关诊断的人们,例如儿童崩解症患者。这一改变表明人们已经意识到了几乎不可能在这些病症之间画出明确的界线。

尽管有些人会采用高功能自闭症这样的说法,但是词汇量未必总能帮助那些遭受极端社交能力缺陷的人们。许多自闭症患者看上去都对其他人全无兴趣,但是阿斯伯格综合症患者看上去却往往对他人兴趣太重。他们可能会与别人站得太近,并且滔滔不绝地谈论十分冷僻的话题。有研究人员描述了采访阿斯伯格综合症患者的经历。起初在她看来这位患者并没什么问题——两人谈得很投机。接下来的一周他们又进行了一场相同的对话,第三周他们又把这场对话重复了一遍。有一位临床医师告诉我,他有一个病人在十岁那年一头冲到了马路当中,差点被车撞倒。他妈气得叫道:“我告诉你过马路要左右看车了!”这孩子答道:“左右两边我都看过了,没什么好看的。”还有一位精神病学家向我描述了他的病人。此人是个数学天才,智商测试140分,言语流利,但是完全没有社交能力。有一次他去麦当劳吃饭,漂亮的柜台女收银员问他想要什么,他说,“我想要摸一下你的裆部,谢谢。”他完全不明白店方为什么要将警察叫来;他只不过照实回答了别人的提问而已,而且还说了谢谢。

有些身处自闭症谱系当中的成年人成为了著名的自闭症宣传家——例如既是作家又是大学教授,还设计过一套菜牛人道屠宰体系的坦普尔.葛兰汀,又比如创建了自闭症自我倡导网络的阿里.尼曼——这些人不仅事业有成,而且也具有完备的人际交往能力。但是这两个人也都告诉我,他们的人际交往技能都是后天学来的。在外人看来轻松惬意的社交活动对于他们来说却是无休止钻研的成果。葛兰汀曾经写道:“我的心智就好比一台只能获取图片的网络搜索引擎。我在脑内互联网当中存贮的图片越多,面对新情况是我能参考的模板也就越多。” 许多身处于自闭症范畴当中的患者起初都将笑与哭当做表演技巧来学习。约翰.埃尔德.罗宾逊是自传《看我的眼睛》( Look Me in the Eye)的作者。他描述了自己如何耗费了无数个小时来记忆各种表情,从而使得自己能够理解或者做出这些表情。“我甚至不明白直视别人的双眼意味着什么。但是我却依然感到羞愧,因为人们希望我这么做,我也知道,但是我依然没有这么做。随着我日渐年长,我学会了如何假装‘正常人’,我的演技如此之好,足以将一般人骗过一整个晚上,甚至更久。”每一名自闭症患者都有一套独特的优势与劣势,可以在某个领域能力极强,在另一个领域能力极弱。与此同时,程度最严重的自闭症患者与程度最轻微的自闭症患者之间存在着极其显著的不同,以至于有时候人们很难接受谱系结构的比喻,尽管这个比喻十分顽强。

我曾经在二十几岁的时候结交过一位自闭症患者。他直到七岁那年才开口说话,经常因为不好笑的事情捧腹大笑,而且完全无视社交细节。但是他为人理智,有条不紊,心算速度飞快,在快速股票交易领域挣了大钱。他具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还收藏了一大批相当出色的艺术品。有一个周末我去他家做客,他在CD播放机里放了一张菲利普.格拉斯的唱盘,然后——就好像菲利普.格拉斯的作曲风格还不够重复一样——将这张唱盘循环播放了整整两天。还有一次我在他面前提到我打算去洛杉矶,然后他就自告奋勇地为我想去的每一个地方进行了极其详尽的路线指导。他解释道他很痴迷于这座城市,还曾经在四个月的时间里每天花费十个小时开车游历洛杉矶的街头巷尾。后来我们两个绝交了,因为他满不在乎地伤害了我。当时我以为他未能遵守社会规范的作法只不过是矫揉造作而已。后来我才明白,我们的友谊其实遭到了某种神经学境况的破坏,而且当时这种境况根本无法校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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