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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庖丁解字之文字发展史中的大片FACE OFF:来麦辨 -- 丁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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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庖丁解字之文字发展史中的大片FACE OFF:来麦辨

在电影大片FACE OFF中,尼古拉斯·凯奇饰演的恐怖分子与约翰·特拉沃尔塔 饰演的FBI高级探员通过换脸手术各自拥有了对方的面容,从此投入一场欲罢不能的命运游戏。

两个人彼此拥有对方的脸庞,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两个字彼此拥有对方的字形,也非常有趣。

在一些人眼里,射矮二字就是一例,而我们知道,这个例子不对,只是一厢情愿的臆说罢了(详见 射矮辨链接出处)。

其实,在漫长的文字发展史上,在久远的几千年前,的确上映过FACE OFF 这样的影片,而领衔主演的大明星就是来麦二位先生。

其实,故事的一开始,也还只是个普通的假借故事。

有些字义不太方便用象形会意的方法来表现,只好借用与自己同音的别的字的字形,这就是造字中的假借。

例如表示否定的莫借用日暮的莫,表示代词的其借用表示簸箕的其,表示期盼的希借用表示稀少的希(布头稀疏),,借字借走本字的字形后一借不还,本字只好委屈求全,另起炉灶,给自己添上形符以示区别:于是莫添日成暮,其添竹成箕,希添禾成稀,这样一来,这些原本为会意字的汉字,一下子变成了形声字。

这样呢,只完成了单方的换脸,不是彼此互换的FACE OFF,原因很简单,借字占用本字的字形后,本字却没法换上借字的字形---借字本来因为没有属于自己的字形才找人借用。

普通的假借故事要发展成不寻常的FACE OFF 是需要一些特别际遇的,发生在来麦二字身上的故事就是如此。

我们先来看看来麦二字的繁体字形--- 來 麥, 怎么样,是不是字形联系非常明显。

我们再来看看说文的解释:

周所受瑞麥來麰。一來二縫,象芒朿之形。天所來也,故爲行來之來。《詩》曰:“詒我來麰。”凡來之屬皆从來。洛哀切

芒穀,秋穜厚薶,故謂之麥。麥,金也。金王而生,火王而死。从來,有穗者;从夊。凡麥之屬皆从麥。莫獲切〖注〗臣鉉等曰:夊,足也。周受瑞麥來麰,如行來。故从夊。

这两个说法都错得厉害,判断说文解释的正误时,有一个简单的规则可以参考:看解释是否直观,直观的多半正确,凡是迂曲又与特定意识形态挂钩者,几乎可以肯定是错误的。理由很简单,在那些特定意识形态问世之前,文字就已经产生了,以字形屈就意识形态,用历史的眼光来看,是颠倒了事件的先后次序。在这里尤其严重,用周受瑞麥來麰来说事,就等于剥夺了麦来二字在这个历史事件之前的生命。要接受这种说法,就必须接受:要么殷商时期就没有文字,要么有文字而居然没有来麦这两个常用字,

很有意思的是,许慎还举了来字的一个用例:《詩》曰:“詒我來麰

这里用例该如何理解呢,我们来看看来字的甲文字形和麦苗图像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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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上两图,我们很容易明白,来字的字形其实就是麦苗形状的符号化。

詒我來麰,意思是送给我小麦(来)和大麦(麰),此处的来还保持着它自己的本义。

再来看看麥的甲文字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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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徐鉉所注意到的,麥是麦形与足形的拼合:

这个足形的左右不重要,而正倒很重要,如下面的两个例子:

各,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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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一个地方,脚趾指向接近那个地方的方向。

而出一个地方,脚趾指向离开那个地方的方向。

足的正形表示离开,而足的倒形表示来到,所以,麥的甲文字形实际上是一个形声字,从足麦声,意思应该是来到的来。

推测起来,来麦二字的换脸过程大致是这样发生的:

首先,有人假借了麦的字形来表示来,在某一段时间里,麦的字形可以同时表示小麦和到来,容易发生混淆,这边厢,有人要用到来的来,为了与麦苗相区别,他造出个形声字麥。(注意与莫其希对比的情况对比,在涉及这些本字的情况里,借字的独立字形没有被造出来)。可是那边厢呢,有人要用麦苗的麦,为了与已经被借走的来字形区别,他需要一个新字形,正好看上别人新造出的麥,就一把拿过来用了。

这样阴差阳错的结果就是这样的:

[SIZE=3]来字还是遵循了久征不归的假借法则,抢走了麦苗的麦的字形。

而麦苗的麦呢,只要有一个新字形可以栖身就满足了,于是就拣起了来字不常用的字形。[/SIZE]

用一个比喻来说就是,来先生和麦先生一起参加假面舞会,麦先生手巧,自己做了一个面具,而来先生手笨,自己做不好,就抢了麦先生的面具来戴上。(手之巧拙即造字的方便与否)舞会有规矩,要尽量避免两个人戴同样的面具,所以来先生自己也勉强做了个面具出来,但是他发现,当他戴麦先生的面具时更受欢迎,所以他还是戴着麦先生的面具,而把自己刚做出来的面具扔给了麦先生。而麦先生呢,虽然心里一万个不乐意,但形势比人强,舞会的现实是:

1 禁止不戴面具裸奔(得有个字形)

2 两人戴同样面具的,限期解决。(避免混淆)

3 来先生戴自己的面具已经成为大家接受的既成事实。

所以麦先生只好戴上了来先生扔过来的面具。

文字学发展史的大片FACE OFF 就此落幕,虽然不比老吴导的那部惊险刺激,也算是错综复杂了,许慎,徐铉两位大学者因为没看到全部剧情,所以误认并误解了来麦两位先生。看完这部大片,许徐二位对诸君在这个问题上亦当避一头地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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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最后一段看糊涂了,还好记住了来就是麦,麦就是来

按照甲骨文字形,“麥”是到麦子地里去。那样,创造这个字的人应该是一个正在麦子地里劳动的人。他正干着活,抬头看见媳妇给送饭“来”了,于是就造出来这么个“麥”字。

不知道这么理解对否?如果对的话,就当是Face Off的前传吧。丁兄以为如何?

家园 乃力兄说笑了

我的一个基本观点是,造字之初的字形必须直观地反映字义,这种形义关系必须是最一般,最广泛,任何人都能理解的。

与坚持直观性,一般性相反的,就是千方百计把字形与某种特定的群体事件,甚至特定的个体经历联系在一起的做法,这样的做法,首先失去了一般性,其次,由于字义本身具有一般性,为了给特殊的东西赋予一般性,他们就需要种种牵强附会的解释,这样七弯八拐下来,又必然失去了直观性。凡是失去直观性和一般性的解释,可以立即宣判为谬论。

以说文对来麦的解释为例,假借本来是很常见的造字方法,如莫其希等等,并不需要把假借跟某种特殊事件联系在一起。

来字作为对麦的假借,跟其他假借相比没有任何不寻常的地方,有什么理由要跟天来瑞麦联系在一起

呢?按照假借故事的常规发展,下一步应该是出现一个禾+来的字形以表示麦苗的麦。可是,现实的文字发展没有走这条路,为什么呢?与莫其希比较,原因是一目了然的:到来的来其实可以造出合适自己的字形--麦,而莫其希造不出来。于是,当假借完成之后,麦苗的麦可以使用麦字字形,无需另造禾+来。而莫其希却没有字形可用,所以要另造暮箕稀。

可能有人会问,既然到来的来可以造出属于自己的字形麦,而麦字也可以直观地以来为字形,为什么这两个字没有各安其位,而发生了FACE OFF 事件呢?

一方面,造字的历史是复杂而多源的,到来的来使用来和麦这两个不同字形,可以发生在不同的人,不同的时期。而最后定形下来,是实践选择的结果。

另一方面,各安其位在逻辑上的优越性很明显,这个优越性是被什么东西击败了,才导致实践选择了FACE OFF呢?

是效率这个东西,来字的使用频率比麦字高得多,所以它更需要一个简便易写的字形。

至于乃力兄的说法,就完全是说笑了,把字形与特殊的个体经历相联系,显然比与群体经历联系还更不可靠---

这个个体是何方神圣,能够让他的个体经历为大家所接受?

在田里干活的人居然还有造字的权力,这就属于完全不考虑

历史背景的架空了。

当然,这种说法的不成立,根本不需要考察历史背景,

先来想想,如果没有某个特定事件,来麦这样的字能否造出来?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那么我们再来想想,这个字会拥有什么字形。

通过分析,我们发现,麦来二字的字形与我们想象的字形很吻合,而互换是由效率原因导致的,

这还不够吗?

为什么非要把字形与特定事件联系在一起呢?

这样做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是更能说明字的形义关系呢?

还是更能满足一种虚幻的把握了普遍联系的心理需要?

家园 先上花,再学习
家园 多谢丁兄指点

其实我也没什么心理需要,不过是想找个办法记住丁兄讲的东西,最多只能算做一种学习方法吧。

听了丁兄的第二讲以后,对文字的起源有了更多的认识。

家园 【原创】凑个趣:绕口令《来麦麦与麦来来》

村东有个女孩来麦麦,

村西有个男孩麦来来。

男孩麦来来爱上女孩来麦麦,

女孩来麦麦不爱男孩麦来来。

麦来来爱来麦麦爱得死去活来,

来麦麦觉得麦来来爱得俗不可耐。

家园 有意思,花
家园 有意------思
家园 照例不能不花
家园 昏倒昏倒,俺给你配个大结局

麦来来左采莲来右摘萱要送给美人戴

来麦麦前一抛来后一扔说你只配卖菜

家园 太有才了,佩服。
家园 例花,不是太懂,但觉得挺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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