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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张弘范与文天祥 -- 京华烟云AM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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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张弘范与文天祥

    据说元灭宋的厓山之战,是所谓“夷狄”反攻倒算的的关键性标识,甚至可以与365年后的清军入关相仿佛,据说从此只有就再也没有单纯的中国了,正所谓“厓山之后无中国,明亡之后无华夏”。

    这场战役的确让后来的汉人们痛彻心扉,即使那位以“水太凉”遗笑后世的钱谦益,也曾经恨恨地写道:“海角崖山一线斜,从今也不属中华。”而明朝遗民的代表性人物吕留良更是痛心疾首:“如此江山真可耻,其为崖山以后耶,如此江山不忍视!”

    在元人所撰的《宋史》中,将南宋帝国最后的灭亡场景,描写得极其悲壮,仿佛天地与之共泣:

    “癸未,有黑气出山西。李恒乘早潮退攻其北,世杰以淮兵殊死战。至午潮上,张弘范攻其南,南北受敌,兵士皆疲不能战。俄有一舟樯旗仆,诸舟之樯旗遂皆仆。

    “世杰知事去,乃抽精兵入中军。诸军溃,翟国秀及团练使刘俊等解甲降。大军至中军,会暮,且风雨,昏雾四塞,咫尺不相辨。世杰乃与苏刘义断维,以十余舟夺港而去。

    “陆秀夫走卫王舟,王舟大,且诸舟环结,度不得出走,乃负昺投海中,后宫及诸臣多从死者,七日,浮尸出于海十余万人。

    “杨太后闻昺死,抚膺大恸曰:"我忍死艰关至此者,正为赵氏一块肉尔,今无望矣!"遂赴海死,世杰葬之海滨,已而世杰亦自溺死。

    “宋遂亡。”

    众所周知,指挥灭宋之战的元军统帅张弘范是个汉人。据说此公灭亡宋朝后曾立了个碑,上书“张弘范灭宋于此”,有好事者便在前面添了个“宋”字,变成了“宋张弘范灭宋于此”,引得许多后人大加赞叹,认为此神来之笔堪与后来的“史鉴流传真可法,洪恩未报反成仇”相比,完全彰显了叛徒内奸工贼张弘范的丑恶嘴脸。

    那么,真的是‘宋张弘范’灭了宋吗?

    这家伙的老家是易州定兴,也就是今天河北保定的定兴县。

    说起这个地方,唐朝的时候属于易县,按现在的说法,主权自然是唐人的。但五代就有点儿乱了,尤其是到了后晋天福元年即公元936年,著名的“儿皇帝”石敬瑭把燕云十六州割给了契丹,易县也被划拉过去,成为辽国易州的一部分,也就是当地居民的国籍由后唐或后晋,变成了契丹或辽国。

    这地方在辽国待了好长时间,好像将近两百年吧具体就不算了,到了北宋宣和四年也就是公元1122年,咱们的艺术大师徽宗皇帝发动了联金伐辽的无厘头战争,辽国大将郭药师见势不妙,就把自己驻守的涿、易二州当资本归降了宋朝,因此当地居民的国籍也就成了宋国,不知道这算不算回归了祖国的怀抱。

    可惜好景不长,仅仅过了三年,到了北宋宣和七年也就是公元1125年,金国终于大举南侵,所向披靡,于是已成习惯的郭药师将军再次倒戈,于是当地居民从此变成了金国人,这一待就又是一百多年。

    直到蒙古人吞并金国,这地方的归属才又发生了变化,居民的身份证也由金国人变成了蒙古国人或元朝人。

    因此,三百多年间,张弘范老家属于宋朝的时间只有区区三年,因此很难想像当地居民会对这个陌生的朝廷有什么归属感,这里的人们大概也不会像中原宋朝遗民那样有着“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切肤之痛,无论辽亡还是宋亡金亡,可能对他们来说,也就是上面换个老板而已。

    因此,“宋张弘范灭宋于此”,这就有些无厘头了——张弘范是汉奸,却没法算成宋奸。如果按照今天的算法,老张家应该是“金籍华人”(有朋友考证出,张弘范出生的时候金国已经灭亡,那他可就是正宗的蒙籍汉人了),而非“宋国人”,大概与早已归化米国的德国后裔尼米兹或斯瓦茨科普夫等几名将军类似。但是,如果按实际情况改成“金张弘范灭宋于此”的话,恐怕更没法让人接受吧。

    对了,伟大的乔帮主似乎是个美籍叙利亚人,不知道他会如何评判米国与叙国的敌对,当然了,他已经早早地上船去也,不用寻思这许多费脑子的乱事。

    其实,尽管老张家的国籍非金即蒙,都是汉人眼中的蛮夷,但张弘范本人却并非只知道打打杀杀的粗人,他的文化水准甚至可以说相当不低,比如这首《木兰花慢》就是他写的:

    乾坤秋更老,听鼓角,壮边声。

    纵马蹙重山,舟横沧海,戮虎诛鲸。

    笑入蛮烟瘴雾,看旌麾,一举要澄清。

    仰报九重圣德,俯怜四海苍生。

    一尊别后短长亭,寒日促行程。

    甚翠袖停杯,红裙住舞,有语君听。

    鹏翼岂从高举,卷天南地北日升平。

    记取归来时候,海棠风里相迎。

    意境相当引人入胜,报国之志,悲悯之怀,英雄豪气,甚至儿女柔情,似乎都尽在不言中。而词中所说的“蛮烟瘴雾”的“蛮”,显然指的是南蛮子了,就是说白了就是南宋残余。最后,张弘范也果然实现了自己对“红裙翠袖”的承诺,“看旌麾,一举要澄清”地消灭了敌人。

    就在这场厓山大战中,战场旁有一名身不由己的军事观察员,他就是著名的文天祥。文丞相当时已经被元军俘虏,被迫亲眼目睹了自己国家最后的灭亡。《宋史》中他的传记里这样写道:

    “天祥至潮阳,见弘范,左右命之拜,不拜,弘范遂以客礼见之,与俱入厓山,使为书招张世杰。

    “天祥曰:‘吾不能捍父母,乃教人叛父母,可乎?’索之固,乃书所《过零丁洋》诗与之。其末有云:‘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弘范笑而置之。

    “厓山破。”

    对于南宋祥兴二年二月六日(公元1279年3月19日) ,自己亲眼目睹的那场刻骨铭心的灭国之战,文天祥后来写了一首饱含感情的七言诗,名字就叫做《二月六日》:

    南人志欲扶昆仑,北人气欲黄河吞。

    一朝天昏风雨恶,炮火雷飞箭星落。

    谁雌谁雄顷刻分,流尸飘血洋水混。

    昨朝南船满崖海,今朝只有北船在。

    昨夜两边桴鼓鸣,今朝船船酣睡声。

    北兵去家八千里,椎牛釃酒人人喜。

    惟有孤臣雨泪垂,冥冥不敢向人啼。

    六龙杳霭知何处,大海茫茫隔烟雾。

    我欲借剑斩佞臣,黄金横带为何人。

    这里的“孤臣”,显然指的是文天祥自己,而“佞臣”,大概说的也并不是那位虽灭亡了汉人国家但却对蒙元君主忠心耿耿的汉裔名将,正所谓“南人志欲扶昆仑,北人气欲黄河吞”,大家各为其主罢了。

    于是,“君臣大义”与“华夷之防”,这两个顶级的儒家概念,对这两人来说,也许就有着不同的选择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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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我们中国文化是不是缺乏什么东西,丛历史到现在

      层出不穷得出汉奸,抗日时那么多得伪军

      现在美国要是和中国打起来,留美为美国添砖加瓦的都可以算作汉奸的

      不做汉奸就得回国(除非在美卧底),回去后忠诚度会重新测试,证明自己确实不是回来卧底的,不做汉奸的路也不容易

      估计好多人在这个测试前会过不去的。谈起古人来总是最容易

    • 家园 我军百万战袍红,尽是江南儿女血 !

      真他妈牛逼啊。这种人,不论是不是汉奸,也就是个屠夫,并以屠夫为荣。日月重开大宋天,苦大仇深的南人光复中华对胡人也不是搞大屠杀的,到底谁是夏,谁是夷,自可判断。

      不扯什么民族,就蒙古人当年的行为,世界主流都是视之为野蛮摧毁文明的,蒙古马蹄踏过的地方,中国,中亚,波斯,阿拉伯,俄罗斯,都是文明倒退乃至消失了的,现在也就中国人最爱舔“我大元”。

      • 家园 那你说中国要如何对待元朝?

        是不是要向中国以外的国家表白中国不要‘我大元’?其他国家可以随便拿去装点成其他国家的历史?

        如果‘我大元’不要,那‘我大清’要不要?那么‘我大唐’只怕能不能要也是个问号了。还有‘我大秦’,只怕也要探一探血脉源流了。

        如果‘我大秦’也要查一查,谁能保证建立汉王朝的刘邦就一定是‘我大汉’?

        如果祖宗血脉有问题,凭什么能说‘我赵宋官家’就一定是‘我大宋’?

    • 家园 各为其主而已

      如果不算李唐的胡人血统,赵宋灭亡算是中国全境第一次被非汉族统治。但当时并没有现代的民族主义。汉、胡的区别也主要是生产生活方式与文化的区别。胡人入主中原,如果采用了汉人的生产生活方式与文化,汉人其实也会对其产生认同。

      当时对于“忠孝”的道德观念并不是站在民族高度上,而仅仅是对一家一姓的忠诚。若是忠于一姓,始终不改便会被认为有气节。若是首鼠两端三姓家奴就会被人认为不忠不孝。

      所以宋亡文天祥不降是有气节。留梦炎降了被认为无气节却不是因为他出卖民族,而是因为他“世受宋恩”却反过来噬主。《三国演义》里经常出现的“主公待你不薄,为何要叛?”的质问就是这种道德观的体现。

      而张并非宋臣,一直都是蒙古臣子,自然是符合当时人的“忠臣”概念的。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

      顺便说一句,这个对前朝的忠诚道德要求仅仅限于本人,并不及子孙亲友。道理也就是本人受前朝恩惠所以不能叛变。但子孙亲友没有受前朝恩惠所以可以另外择主。当然说穿了,这也就是一块遮羞布。不是这样又立牌坊又做婊子,宗族就没法过下去了。

      于是有意思的是到明朝建立的时候,汉人中居然出了大量蒙古的忠臣孝子。而到了清朝的时候干脆汉人起兵打汉人保“鞑虏”的江山。

      • 家园 蒙元偏偏就没做到

        胡人入主中原,如果采用了汉人的生产生活方式与文化,汉人其实也会对其产生认同。

        满清相当程度上做到了,所以统治比较久。

        我基本上认为元朝可以看成外族统治,郝经的理想失败了,白被关15年。有人可能说连朱元璋都承认蒙元是正统了----可是那又跟我的看法有什么关系?凭啥朱元璋说是就是了?按照任老师说的这个标准,满清是个中国王朝,但蒙元就不是,它是个蒙古人建立在中国土地上、主要统治中国人的征服王朝。

      • 家园 你说的很偏面。元时人分四等,就是残暴的民族压迫。
      • 家园 留梦炎不是普通的受朝廷恩惠

        状元加宰相南宋朝廷待他已经是文人一生从布衣到文官荣华的可能极致,这样还要当汉奸无怪乎新主子元朝对其人格也是鄙夷的。

    • 家园 说张弘范汉奸的确不妥,但不是因为他不是宋人

      而是因为他没忘记自己是汉人,并为以夷变夏这样的目标而行动着,灭宋并不必然表明他就是汉奸。而反过来,张弘范不是宋人只不过说明他不是宋奸,并不是他不是汉奸的充分条件。

    • 家园 这主要是受了现在的中国地图影响

      北宋南宋时的国土面积只是现在中国的一小部分。辽、金、西夏等占的面积更大。宋的统一工作没做好啊。

    • 家园 【原创】世界之王与正气楷模

      让我们还是从厓山海战结束时继续吧。

      厓山破,军中置酒大会,弘范曰:“国亡,丞相忠孝尽矣,能改心以事宋者事皇上,将不失为宰相也。”

      天祥泫然出涕,曰:“国亡不能救,为人臣者死有余罪,况敢逃其死而二其心乎。”

      弘范义之,遣使护送天祥至京师。

      张弘范与文天祥之间,似乎颇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前者尊重并钦佩后者的选择,而后者似乎也并不把前者当成汉奸——或者说,起码没有表露出类似的蛛丝马迹,并且毫无趁机谋杀这位灭亡自己故国之人的想法。据说,部下曾让张弘范小心文天祥居心叵测,最好不要过分亲近以免出事,张弘范却笑答,对于这样一个忠义至性的男人,“吾保其无他”。

      就这样,文天祥被张弘范礼送至当时世界的中心——大都也就是现在的北京,交由世界之王忽必烈发落。这座宏伟的城市是至元四年(公元1267年)开始动工的,当时仍处在建设之中。

      事实上,张弘范给忽必烈带来了一个烫手的山芋,让这位皇帝兼可汗左右为难,无法决定该如何处置文天祥。对忽必烈来说,最理想的结局,无疑是让对方为我所用,姑且不论文天祥的真才实学究竟如何,单是此人名震天下的声望,如果他能答应为元朝服务,就已经足以给所有的宋朝遗民造成彻底震撼了。于是,在皇帝的授意下,下面对文开始了试探:

      时世祖皇帝多求才南官,王积翁言:“南人无如天祥者。”遂遣积翁谕旨,天祥曰:“国亡,吾分一死矣。傥缘宽假,得以黄冠归故乡,他日以方外备顾问,可也。若遽官之,非直亡国之大夫不可与图存,举其平生而尽弃之,将焉用我?”

      如果《宋史》这段记载没有问题,那似乎表明文天祥并非彻底拒绝与元朝合作,而是绝不同意当元朝的官,但文同时也表示,如果将来让他“以方外备顾问”,也不是不能考虑的。至于这是文天祥的本意,还是他想设法脱身后再图起事,那就不清楚了,加之《宋史》本来就是元人撰写,这段记载就更加令人生疑了。

      劝降文天祥的提议者王积翁原本是宋朝的福建提刑兼招捕使,降元后做到了兵部尚书的高位。鉴于文拒不做官,王打算退一步让他出家当老道,可就在这时候,真正的汉奸留梦炎露面了,一句话就彻底搅黄了局:

      积翁欲合宋官谢昌元等十人请释天祥为道士,留梦炎不可,曰“天祥出,复号召江南,置吾十人于何地!”事遂已。

      留梦炎在历史上臭名昭著,其家乡浙江甚至有“两浙有留梦炎,两浙之羞也”之语,显然颇不受世人待见。留当过南宋的宰相,也就是说和文天祥共过事,大概对文颇有了解,他认为,文天祥被释放后肯定会再次起事,到那时候,提议释放他的我们哥儿几个就吃不了兜着走,可要倒大霉啦!

      文天祥拒绝了元政府的威逼利诱和多次劝降,忽必烈对他无可奈何,便和宰相们商量,反正这家伙也蹦达不了多高,不如放了他得了,但宰相中却有人与留梦炎的看法一致,认为文被释放后肯定会造反,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上知天祥终不屈也,与宰相议释之,有以天祥起兵江西事为言者,不果释。

      既然不能放,于是元朝宰相博罗便向忽必烈建议干脆宰了他算了——这个疏于文墨的蒙古贵族,曾在审讯的时候被伶牙俐齿的文天祥引经据典,抢白得无话可说,大概很想找机会报复一下。可就在这时候,一道奏章送到了忽必烈面前,从而拯救了文的性命。

      上奏者竟然是张弘范。原来灭宋之后不久,张弘范就病倒了,一直在家休养,但当听说朝廷正议论要杀文天祥时,他挣扎着爬起来,“表奏天祥忠于所事,愿释勿杀”。由于张弘范的力保,加之忽必烈当时还没有下定杀人决心,这位前朝宰相终于有惊无险。

      其实,也许包括文天祥自己在内,当时的大多数汉人文士都清楚宋朝不太可能复辟了。其中的许多人,已经开始为将来打算,他们对于孔子所说的“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也进行了另外一个方向的思考。

      身为忽必烈前期最重要的谋士之一,汉人大儒郝经就一直极力为自己的主公谋求统治中国的合法性,他呼吁的观点是:“今日能用士,而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也!”也就是说,无论统治者是什么民族,只要他能行“中国之道”,那他就有资格成为“中国之主”。而张弘范正是郝经的弟子,因此这位将军表现出的文化素养,也就不令人奇怪了。

      有意思的是,“汉奸”郝经在出使南宋的时候被扣留,而扣留他的正是后人公认的大奸臣贾似道。面对南宋方面的高压威逼,忽必烈的使者们最后被囚禁得心理变态,他们“殆无生意”,甚至有“斗殴相杀死者”。多数人被迫屈服了,而郝经却以苏武般的坚强意志,始终拒绝南宋的劝降:“一入宋境,生死进退,听其在彼,屈身辱命,我终不能”。

      苏武被匈奴扣了十九年,而郝经也不遑多让,他被南宋关押了十五年之久,只是因为贾似道想给自己留条后路,才没有处死他。直到至元十二年(公元1275年),元军大举伐宋,南宋政府终于被迫释放了这个不屈的囚徒。多年的折磨严重影响了郝经的健康,已经“龙钟皓首”的他,被放出不久便病逝于路上。

      郝经的理想是“以夏变夷”,也就是用儒家的安邦经国之道去影响忽必烈这样比较开明的蒙古统治者,借他们的力量来“挽回元气,春我诸华”,逐步使乱世走向治世。这也代表了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许多汉人知识分子的追求,毕竟,面对着唐末开始的几百年大分裂,以及“天下之器日益弊,而生民日益惫”的残酷局面,单纯的“华夷之防”已没有多大意义了,还不如“以夏变夷”更为实际一些。

      另一方面,郝经曾说:“天之所以兴不在于地而在于人,不在于人而在于道。”而这个所谓的“中国之道”,忽必烈“行”的其实也一直是三心二意。

      这位世界之王一直在“汉法”和“理财”两种国策间摇摆不定,当财政窘迫时——事实上,尽管元帝国看上去花团锦簇,但其财政却一直处在窘迫之中,后人将其归咎于蒙古皇帝们的大手大脚,造成收支严重失衡——忽必烈就让以色目人为主的理财师们上台,他们以后世臭名昭著的回回人阿合马、吐蕃人桑哥以及汉人卢世荣为代表。

      而当这些唯利是图的家伙暂时缓解了财政紧张,却又造成民怨沸腾,忽必烈便摆出为民做主的仁主姿态,将他们统统杀掉以向百姓交待,改让提倡精神文明建设的儒臣们上台,这些人中除了汉人儒生外,还包括不少深受儒家熏陶的蒙古或色目人。但很快,随着财政再度吃紧,帝国政坛便又开始了下一轮循环往复......

      其实,郝经等汉人儒生想利用忽必烈来实现自己理想的“中国之道”,而忽必烈对他们,以及他们所谓的“中国之道”,又何尝不是利用?而阿合马等人的恶行,难道与忽必烈就真地没有关系吗?

      与张弘范、郝经类似经历的还有许多人,比如李恒,他也是蒙元灭宋之战的积极参与者,只不过此人并非“汉奸”而是“夏奸”,因为他本是被蒙古灭亡的西夏皇族。对于李恒,田中芳树在小说《海啸》中写道:

      “李恒为西夏国王之后裔,而西夏亦是为蒙古军所灭。从这件事情看来,其亡国之悲哀理应与宋朝是共通的才对,然而李恒对宋却毫无半点同情或是感伤。他似乎极度认同着忽必烈汗建设世界帝国之大义,因此对于任何违抗者都毫不留情地予以铲除。

      “‘点燃亡宋余灰,令天下大乱,破坏和平与统一,陷百姓于苦难之中。文天祥就是这些罪恶之魁首。我们一定要将罪恶消灭殆尽!’李恒如此地训示全军,命令大家毫不留情地歼灭宋军。”

      田中芳树继续写道:

      “五十岁之时,李恒奉忽必烈汗之命远征安南。地处于越南北半部的这个国家,统治者是以河内为首都之陈王朝。李恒虽然一时占领了河内,但是当时正值夏季,由于酷暑和湿气之故,北方出身的士兵们接二连三地不支倒地。在他迫不得已打算撤兵之际,却惨遭安南军队之凌厉追击而全军溃减。

      “李恒因为膝盖被毒箭射中而从马上跌落。兵士们扛着他的身体,满身鲜血泥巴地好不容易才逃回中国本土。可惜毒性已经扩散,李恒的脚肿大有如酒桶一般,经过数日之煎熬终究难逃一死。对于李恒而言,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败北。

      “曾经遭到自己毫不留情地追击歼灭的宋军兵将之心情,这时的李恒应该刻骨铭心地感受到了才对......”

      据说射杀李恒的,可能并不是安南人,而竟然是一些汉人。有史料显示,为数不少的汉人在宋朝灭亡后,逃到了东南亚的安南国也就是现在的越南。在后来元帝国征伐安南的战争中,他们积极参加安南抵抗军,并充分发挥了自己在军事科技方面的学识,给试图将越南再次纳入怀抱的中国——如果按照我们官方说法,元政府确能代表那时中国的话——远征军造成了极大麻烦,这些复仇者与丛林和瘴气结合,直接或间接地导致了包括李恒在内的数名元军统帅的死亡。

      对此,田中芳树写道:“顺道一提,当时的安南军队之中有许多都是原本隶属于宋军之将领子弟。这一点在<十八史略>及<元史 卷二百九 安南传>中都有记载。他们的手腕上都刺有“杀鞑”二字。意思就是要“杀尽蒙古人”。他们对于元军之憎恶程度可想而知。”

      对这些选择与元朝政府对抗到底的宋朝遗民,我们究竟该把他们看成汉贼不两立的坚定义士?饱受种族迫害的悲惨难民?坚持夷夏之辨的儒家拥趸?阻碍祖国统一的分裂分子?被反华势力利用的海外华侨?还是其他别的什么人呢?

      还有,如果按照今天的标准评判,那么,曾被康熙亲自赞誉为“敢向东南争半壁,方知海外有孤忠”的郑成功、郑经父子,又算不算是台独呢?再假设,如果有一天中国与新加坡发生了战争,那么占新国人口大多数的华人们,又是否无论支持哪一方,都躲不过汉奸之名呢?

      历史总给我们留下一些看上去自相矛盾的问题,不是吗?

      或者,莫非我们可以把“厓山之后无中国,明亡之后无华夏”,再往前大幅扩展几千年,于是便成了“牧野之后无华夏,山顶洞后无中国”?

      【待续】

      通宝推:肥狐,履虎尾,dfindy,直到永远,foureyes,鳄鱼眼泪,常识主义者,光年,匿名:1
      • 家园 在历史面前,问题之所以成为问题

        是在于今人株连古人。如果能就事论事,就史论史,就不存在这个问题。

        这就如同有一天,这个世界真的变成了共产主义社会,不再有国家之时,如果那时人治史也株连古人,就会认为国家是野蛮的。

        这种看历史的眼光是不对的。不过说回来,真理其实确实是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的,所以就算只是少数人能做到就事论事,就史论史,大多数人不能,也没什么可担忧的。

        另外如果可以倒回到“牧野之后无华夏,山顶洞后无中国”?那么不也一样能证明这世间其实并无‘中国’,而就是有‘我大秦,我大汉,我大唐,我大宋,我大元,我大明,我大清,我民国,我人民共和国’!!!

        所以无论正反,总之就是有‘我国’

      • 家园 关于文天祥,补充几句

        南宋的皇帝赵显(宋恭帝)三岁登基,七岁投降。后来忽必烈让他去劝文天详投降。

        那个时候赵显大概十二三岁,他对文天祥说:"先生为我家出力,我很清楚,现在我都投降了,你也投降了吧"

        文天祥哭着回答:“皇上,你请回吧,这个事情你不懂。” 这也是忽必烈劝降的最后努力。

        关于赵显,补充几句:

        他被安置到蒙古,他19岁的时候要求出家,忽必烈同意了,把他送到西藏,并学习藏文。

        他藏文学的很好,并且把《因明入正理门论》和《百法明门论》翻译为藏文。

        并在最后一页写到 “大汉天子出家,却吉仁钦 (赵显的法名),我,取汉本翻译,校对,定稿,是在萨迦大殿做的。”

        他在西藏生活了32年,51岁的时候被杀了,罪名是企图谋反,因为写了一首诗“寄语林和靖,梅开几度花,黄金台下客,何时得还家”

        西藏人民对他非常同情和怀念,《青史》和《红史》都记载了他的事迹,他的作品保存在藏文大藏经《丹珠尔》因明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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