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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张弘范与文天祥 -- 京华烟云AM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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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张弘范与文天祥

据说元灭宋的厓山之战,是所谓“夷狄”反攻倒算的的关键性标识,甚至可以与365年后的清军入关相仿佛,据说从此只有就再也没有单纯的中国了,正所谓“厓山之后无中国,明亡之后无华夏”。

这场战役的确让后来的汉人们痛彻心扉,即使那位以“水太凉”遗笑后世的钱谦益,也曾经恨恨地写道:“海角崖山一线斜,从今也不属中华。”而明朝遗民的代表性人物吕留良更是痛心疾首:“如此江山真可耻,其为崖山以后耶,如此江山不忍视!”

在元人所撰的《宋史》中,将南宋帝国最后的灭亡场景,描写得极其悲壮,仿佛天地与之共泣:

“癸未,有黑气出山西。李恒乘早潮退攻其北,世杰以淮兵殊死战。至午潮上,张弘范攻其南,南北受敌,兵士皆疲不能战。俄有一舟樯旗仆,诸舟之樯旗遂皆仆。

“世杰知事去,乃抽精兵入中军。诸军溃,翟国秀及团练使刘俊等解甲降。大军至中军,会暮,且风雨,昏雾四塞,咫尺不相辨。世杰乃与苏刘义断维,以十余舟夺港而去。

“陆秀夫走卫王舟,王舟大,且诸舟环结,度不得出走,乃负昺投海中,后宫及诸臣多从死者,七日,浮尸出于海十余万人。

“杨太后闻昺死,抚膺大恸曰:"我忍死艰关至此者,正为赵氏一块肉尔,今无望矣!"遂赴海死,世杰葬之海滨,已而世杰亦自溺死。

“宋遂亡。”

众所周知,指挥灭宋之战的元军统帅张弘范是个汉人。据说此公灭亡宋朝后曾立了个碑,上书“张弘范灭宋于此”,有好事者便在前面添了个“宋”字,变成了“宋张弘范灭宋于此”,引得许多后人大加赞叹,认为此神来之笔堪与后来的“史鉴流传真可法,洪恩未报反成仇”相比,完全彰显了叛徒内奸工贼张弘范的丑恶嘴脸。

那么,真的是‘宋张弘范’灭了宋吗?

这家伙的老家是易州定兴,也就是今天河北保定的定兴县。

说起这个地方,唐朝的时候属于易县,按现在的说法,主权自然是唐人的。但五代就有点儿乱了,尤其是到了后晋天福元年即公元936年,著名的“儿皇帝”石敬瑭把燕云十六州割给了契丹,易县也被划拉过去,成为辽国易州的一部分,也就是当地居民的国籍由后唐或后晋,变成了契丹或辽国。

这地方在辽国待了好长时间,好像将近两百年吧具体就不算了,到了北宋宣和四年也就是公元1122年,咱们的艺术大师徽宗皇帝发动了联金伐辽的无厘头战争,辽国大将郭药师见势不妙,就把自己驻守的涿、易二州当资本归降了宋朝,因此当地居民的国籍也就成了宋国,不知道这算不算回归了祖国的怀抱。

可惜好景不长,仅仅过了三年,到了北宋宣和七年也就是公元1125年,金国终于大举南侵,所向披靡,于是已成习惯的郭药师将军再次倒戈,于是当地居民从此变成了金国人,这一待就又是一百多年。

直到蒙古人吞并金国,这地方的归属才又发生了变化,居民的身份证也由金国人变成了蒙古国人或元朝人。

因此,三百多年间,张弘范老家属于宋朝的时间只有区区三年,因此很难想像当地居民会对这个陌生的朝廷有什么归属感,这里的人们大概也不会像中原宋朝遗民那样有着“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切肤之痛,无论辽亡还是宋亡金亡,可能对他们来说,也就是上面换个老板而已。

因此,“宋张弘范灭宋于此”,这就有些无厘头了——张弘范是汉奸,却没法算成宋奸。如果按照今天的算法,老张家应该是“金籍华人”(有朋友考证出,张弘范出生的时候金国已经灭亡,那他可就是正宗的蒙籍汉人了),而非“宋国人”,大概与早已归化米国的德国后裔尼米兹或斯瓦茨科普夫等几名将军类似。但是,如果按实际情况改成“金张弘范灭宋于此”的话,恐怕更没法让人接受吧。

对了,伟大的乔帮主似乎是个美籍叙利亚人,不知道他会如何评判米国与叙国的敌对,当然了,他已经早早地上船去也,不用寻思这许多费脑子的乱事。

其实,尽管老张家的国籍非金即蒙,都是汉人眼中的蛮夷,但张弘范本人却并非只知道打打杀杀的粗人,他的文化水准甚至可以说相当不低,比如这首《木兰花慢》就是他写的:

乾坤秋更老,听鼓角,壮边声。

纵马蹙重山,舟横沧海,戮虎诛鲸。

笑入蛮烟瘴雾,看旌麾,一举要澄清。

仰报九重圣德,俯怜四海苍生。

一尊别后短长亭,寒日促行程。

甚翠袖停杯,红裙住舞,有语君听。

鹏翼岂从高举,卷天南地北日升平。

记取归来时候,海棠风里相迎。

意境相当引人入胜,报国之志,悲悯之怀,英雄豪气,甚至儿女柔情,似乎都尽在不言中。而词中所说的“蛮烟瘴雾”的“蛮”,显然指的是南蛮子了,就是说白了就是南宋残余。最后,张弘范也果然实现了自己对“红裙翠袖”的承诺,“看旌麾,一举要澄清”地消灭了敌人。

就在这场厓山大战中,战场旁有一名身不由己的军事观察员,他就是著名的文天祥。文丞相当时已经被元军俘虏,被迫亲眼目睹了自己国家最后的灭亡。《宋史》中他的传记里这样写道:

“天祥至潮阳,见弘范,左右命之拜,不拜,弘范遂以客礼见之,与俱入厓山,使为书招张世杰。

“天祥曰:‘吾不能捍父母,乃教人叛父母,可乎?’索之固,乃书所《过零丁洋》诗与之。其末有云:‘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弘范笑而置之。

“厓山破。”

对于南宋祥兴二年二月六日(公元1279年3月19日) ,自己亲眼目睹的那场刻骨铭心的灭国之战,文天祥后来写了一首饱含感情的七言诗,名字就叫做《二月六日》:

南人志欲扶昆仑,北人气欲黄河吞。

一朝天昏风雨恶,炮火雷飞箭星落。

谁雌谁雄顷刻分,流尸飘血洋水混。

昨朝南船满崖海,今朝只有北船在。

昨夜两边桴鼓鸣,今朝船船酣睡声。

北兵去家八千里,椎牛釃酒人人喜。

惟有孤臣雨泪垂,冥冥不敢向人啼。

六龙杳霭知何处,大海茫茫隔烟雾。

我欲借剑斩佞臣,黄金横带为何人。

这里的“孤臣”,显然指的是文天祥自己,而“佞臣”,大概说的也并不是那位虽灭亡了汉人国家但却对蒙元君主忠心耿耿的汉裔名将,正所谓“南人志欲扶昆仑,北人气欲黄河吞”,大家各为其主罢了。

于是,“君臣大义”与“华夷之防”,这两个顶级的儒家概念,对这两人来说,也许就有着不同的选择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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