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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青铜时代的蜗角战争 第五章 7 -- 潇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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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青铜时代的蜗角战争 第五章 7

    蒙恬的弟弟蒙疑,地位比蒙恬还高,是秦始皇的“内谋”,相当于国家事务助理:出门与秦始皇同乘一车,叫做参乘(贴身副官);进宫

    就谋事论政于秦始皇御前,即便朝廷里文官之首的相和武官之首的

    将,在御前议事的时候,也不敢与蒙毅争,这一部分是因为他有能

    力,一部分也是秦始皇“亲近蒙毅”,封其上卿。《史记》说:秦始

    皇的外事交给蒙恬,内事交给蒙毅。

    有一次,赵高曾经犯了什么“大罪”(可能是偷了宫女的内裤),蒙

    毅毫不客气地把他判了个死刑。后经秦始皇宽赦而免。

    这会赵高戴着机会了,立刻要法办蒙毅。赵高说:“蒙毅当年力主让

    扶苏当太子。请陛下杀之。”秦二世却不肯,犹豫了一阵,大约并不

    甚计较,或者是觉得蒙氏是国家的栋梁,杀了等于自断手臂。于是赵

    高日夜诋毁蒙毅,寻求蒙毅的罪状,把蒙毅蒙得又黑又坏。秦二世

    想,既然是这么坏的人,还跟我不一条心,那就杀了吧。

    倘不是信用赵高这样变态的朋友,秦二世或许不会杀蒙氏兄弟吧。

    看来,交朋友岂不需慎重乎?还是少和社会上的“变态”交朋友吧。

    蒙氏家族的灭亡,是秦王朝衰亡的开始。

    倘使蒙恬不死,以其北驱匈奴,攻城野战如暴风骤雨之兵锋,对于不久之后关东六国反叛者蜂起的局面,即便不能完全平靖,但引兵塞函谷关以固守,退保从前秦诸侯国割据一方的地位,蒙恬总应该是作得到。

    司马迁对蒙恬之死也颇有留意。他特意向北方参加了一个旅游团,走着看了蒙恬留下的秦长城。经历千年风雨,很多秦长城的夯土立壁一直到现代,依旧坚硬如石地耸立在荒漠边缘。司马迁看到的秦长城应该更加雄浑,把山峦和谷壑都改造了,使他不由得发出惊叹:老秦正

    是轻用民力啊!(轻易地征用民力)!否则怎么能造出这样令人不可

    想象的monstor(怪兽)来呢?

    司马迁于是又论蒙恬之死道:“蒙恬身为秦朝名将,不能强谏秦始皇

    休息民力,而‘阿意兴功’(意思是,他主持修建长城,以阿谀上

    意――用这个形象工程,夸始皇之功)。为了修长城,他折腾海内

    (属于‘助纣为虐’啊),终于得罪遇诛,不亦宜乎。(活该

    啊!)”

    司马迁在此责怪蒙恬,责怪也就罢了,但他并没有责怪他修长城给人

    民带来苦难,而是着重责怪他没有就此“强谏”秦始皇。这是为什么

    呢?

    司马迁在给王翦作传的时候,也责备王翦不能强谏秦始皇。而且他说

    蒙恬和王翦都是“名将”或者“帝王之师”,有义务、有条件去进

    谏。

    为什么司马迁汲汲于责怪蒙恬、王翦不“强谏”呢?

    这就使我们不得不想到司马迁所生活的汉武帝时代。

    汉武帝好大喜功――跟秦始皇一样。他北征匈奴,搞得天下户口减

    半,民不聊生,只好人吃人――“人复相食”(据《汉书》),形势

    非常严峻。司马迁位卑言轻,不能去越职议论什么。他更恼怒的是,

    当朝将相们,也尸位素餐,不置一词,不敢提出任何异议。

    司马迁越来越着急,越来越牢骚,于是借古讽今,责怪秦之重臣(王

    翦、蒙恬)不能“强谏”,以讽当朝重臣。

    后来,看看还是没有效果,他就自己上了。

    但是,他没有机会越职言事啊(他是“太史令”,只能讲讲古代的

    事――汉武帝元年以前的事,不能过界)。正好,赶上汉武帝就李陵

    事件问他看法。司马迁可逮着机会了,可以讲当代的事了,于是哗啦

    哗啦说了好一大段,夹杂着压抑已久的不满,终于给自己搏了一个

    “诬罔”(就是乱说)的罪名,交给司法部门处理。出来之后的司马

    迁,变得半阴不阳,丢了半条命,这才算踏实了。

    可见,进谏是多么的难啊。即便遇上汉武帝这样的“圣主”,不小心

    触错了他哪一根“圣筋”,进谏者一样也被投豺喂虎了。

    这里我们发现一个问题,就是历史往往不是一面客观的镜子,写历史的人带着自己的情绪去观察和记录历史,往往他自家的表情,会投射

    到历史的现实中并且改变历史的容貌。

    司马迁为了表达对当朝皇帝汉武帝大兴事功的不满,于是在给蒙恬作

    传的时候,只字不提长城“祸在一时,功在百世”的客观价值,而是

    全力进行贬斥,大力挖苦老秦修长城是“固轻民力也”。

    也就是说,他对当朝皇帝不满,但不敢说一个字,只好朝古人(秦始

    皇)放箭。

    接着,他又朝蒙恬放去一箭。因为司马迁嫉恨汉朝重臣们不敢就“汉

    武帝大兴事功、轻用民力”的事提出异议,不敢进谏,遂在《史记。

    蒙恬列传》的末尾“太史公曰”中,大力挖苦蒙恬“不以此时强谏”

    而“阿意兴功”(阿谀皇上、大搞工程)。

    事实上,一百五十多年后的司马迁,是没有证据说明蒙恬修长城的动

    机是阿谀上意(“阿意兴功”),而且又焉知蒙恬没有进谏过。司马

    迁对蒙恬的批评多少有点强词夺理,好在他的用意不在于古,而在于

    “今”。司马迁对汉王朝忧国忧民的心思可以理解。

    但无论如何,朝古人身上射箭,以讽当代之政事,是汉朝人常用的办法。

    董仲舒在《汉书。食货志》中曾发言说:秦朝的劳役,是“三十倍于

    古”,田租“二十倍于古”。我在前文中曾引用了他的这组数据,读

    罢感觉老秦对人民的骚扰侵夺,令人不寒而栗,实在是太不象话了!

    但是,董仲舒的这组数据,以及他得出该数据的算法和依据,其实大

    有问题。

    按《汉书。食货志》原文:“当时汉武帝与外边的四夷过招,代价极

    大,内部又大兴功业,役费并兴,而去民本(意思是老百姓跟着他瞎

    忙,种地的根本事业反都顾不上了)。于是,董仲舒上书劝告汉武

    帝。。。。。。。”并在上书中,董仲舒说出了秦的那组可怕的数

    字。

    有学者论,这组数字,其实并不是秦的数字,而刚好正是汉武帝时代的数字。秦固然劳役、田租也高,但还没有达到这个天文数字水平

    (秦的劳役,据学者论,最多是古代的九倍,而达不到三十倍)。

    董仲舒之所以强称其为秦制度,是其规谏汉武帝的一种手段。让汉武

    帝知道,秦按照这种制度去搞,终于把自己国家搞亡了。你快改悔改

    悔吧!

    这就像墨子伪造古史,杜撰禅让制,是为了兜售墨子的“尚贤”理

    论,董仲舒伪造秦人“三十倍于古”的劳役制度,以至于终于亡国,

    也是为了兜售他宽政薄敛的教义的。

    这虽然可以使得理论被兜售出去,或者劝谏了其主子,但往往却不顾

    治史的严谨。

    但这个习惯被一再模仿。

    终于,在中国后代大臣的口中和笔下,秦王朝和秦始皇,就都成为罪

    恶的靶子,一有机会,随手就是一箭!

    怎么射箭呢?这么射:把后代君王犯的错误(比如汉武帝厚敛的汉政

    策),往往按在秦始皇头上去――“老秦曾经这么作啊,你快快改悔

    吧,不然你就是秦始皇那样的暴君了。”

    为了起到教育当代君王作用和说理有力的效果,秦始皇必须被打

    扮成暴君。

    于是,秦始皇就应角色需要,慢慢成了暴君。脸逐渐黑起来了。

    商纣王也是一样。先秦时代的人,为了说服当时的君主,也不停地往

    商纣王脸上乱射箭。――“你看,商纣王正是犯了这样的错误,结果

    亡国了。你还敢再犯这样的错误吗?”

    于是,商纣王的脸也黑起来了,也成了文章里的大明星,大反派。

    举个例子吧:《汉书。西域传》,这是正史了吧,其中说:“(汉武

    帝)设酒池肉林以飨四夷之客。”《三辅黄图》引《庙记》说:“长

    乐宫中有酒池,池上有肉炙树。汉武帝行舟于池中,天子于上观牛饮

    者三千人。”明明是汉朝人自己的丑事,臣子们不敢说,却转安到一

    千年前的纣王身上去。

    看来,纣王在沙丘的宫殿也许是有的,酒池肉林却多半是汉朝人投射

    给他的,是假的。夏桀的酒池肉林,就更没谱了。

    鄙人在这里罗嗦了这许多,最终想说明的就是一句话:秦始皇和秦帝国被后人说得很坏,写在了各种史书上。但你要打了折扣去看、去

    听、去信。商纣王也是如此。

    潇水曰:

    有这么一个绕口令:“打南边来了个司马迁,打北边来了个蒙恬。司

    马迁拿着个汉武帝,蒙恬拿着个秦始皇。司马迁非让蒙恬去进谏秦始

    皇好换汉朝人进谏汉武帝,蒙恬非不肯进谏秦始皇换汉朝人进谏汉武

    帝。司马迁一生气,拿乱箭射了不进谏秦始皇的蒙恬一家伙,蒙恬一

    来劲,给了进谏汉武帝的司马迁一刀子(从下

    边)。。。。。。。。”

    好啦!我们说正经的。

    到底蒙恬或者汉朝的重臣们,要不要就秦皇、汉武“大兴事功”的事

    去进谏呢?乃至强谏呢!

    谁能回答这个问题!

    以我的陋见,去谏是应该的,但不要指望有多大效果。秦始皇或者汉

    武帝,一旦产生了“大兴事功”的想法,恐怕很难靠别人说他一两句

    就能消解。

    在从前的商周分封制下,君王的权力是有限的,被分封的贵族、卿大

    夫家族们,自有经济实力,可以与君主分庭抗礼,提出自己意见。君

    主不得不严肃对待。

    在从前的商周分封制下,君王的权力是有限的.被分封的贵族、卿大

    夫家族们,自有经济实力,可以与君主分庭抗礼,提出自己意见。君

    主不得不严肃对待。

    但是到了郡县制下的一元皇权专制社会,无论秦始还是汉武,都是独

    家专营的皇帝,当时又没有“反对党”一说,单靠自己内部的几个

    “内阁大臣”提不同意见,就欲撼动皇帝脑子中的大政方针,恐怕是

    很难的。从分封制变为皇权专制以后,即便这些“内阁大臣”们也没

    了封地、军队等经济基础,只能凭空进谏几下。国君听不听,全在国

    君自己随意,他一点办法都没有。这大约是皇权专制的坏处吧。皇权

    专制下,想单靠进谏去扭转皇帝“大兴事功”这样的国家政纲,确实

    是很难的。

    事实也是如此,终秦始皇一生,都没有更易自己的想法。汉武帝则是

    一直到闹的天下实在太坏了,才不得不承认自己错了。这中间未必没

    有人去谏,譬如董仲舒就去谏了,还拿出秦始皇的例子去吓唬汉武

    帝,但没有用。秦朝人也是有谏的,但被当作“妖言惑众”坑掉了。

    而且,你作为内阁大员,若老是对国家大政方针持不同意见,最终只

    能被踢出内阁。让你连想谏都没有机会了。

    除非有了制约皇帝的机制,否则单靠进谏,力度是很苍白的。

    司马迁这样的儒者,想得比较简单,非要蒙恬去“强谏”,以为拼命

    去谏,伏阙叩首直至淌血,就万事大吉了,就是忠臣了。其实,蒙恬

    真要去谏,恐怕只能浑个“妖言惑众”坑掉的结局,或者被踢出内

    阁,最多只为自己搏了一个忠臣的美名,于世有补的概率实在太小―

    ―取决于善于听谏的皇帝在历史上的概率是多少。但儒家份子们似乎

    就喜欢这样,发一通羊角疯,像孩子似的。

    关键还是机制啊。没有合适的制约机制,光靠谏,是弱势对强势,实

    践证明,多数情况下,皇帝是听不进去的,或者是敷衍一下。只有民

    主的社会机制,才能使得进谏者不仅仅是靠挺着脖子上去拼命,而是

    有法律和渠道保证不同思想间的平等搏弈和择佳落实。

    元宝推荐:香山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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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好文,不过“阿意”不是指阿谀

      “阿意”不是指阿谀(这个意思应该用“谀”表达),而是一味顺从上头,不能有所匡正的意思,所谓“俗吏阿意面从”嘛。所以司马迁这话里并没有包含你说的他认为蒙恬修长城是拍秦始皇马屁的意思,也不存在臆测的问题。

      你认为秦朝的形象是汉朝人拿他来劝谏自己的皇帝时被刻意丑化的,恐怕这个议论太过草率。为什么汉朝人如董仲舒喜欢拿秦朝说事呢,恐怕正是因为秦朝是个很好的反面教材吧,就象唐太宗君臣喜欢拿隋炀帝说事一样。

      假设现在谈论文革的时候把秦始皇的焚书坑儒拿了出来,几百年后人读了,是不是也可以说秦始皇焚书坑儒这个故事是适应我们谈论文革的需要编造出来的呢。

      (最后的一个小小意见,最好还是不要说司马迁是儒者,班固对他有个重大批评,就说这个人谈论大道“先黄老而后六经”“是非颇缪于圣人”)

    • 家园 夫苏太面

      以皇长子身份不奉伪诏,同蒙恬率大军回师咸阳,诛赵高李斯,囚胡亥,是很容易的事。

      从当时的驻地今陕西榆林地区一带,到咸阳最多几天时间。

      自杀干什么呢。蒙恬挑唆了半天都没有挑动,扶苏也实在太面了。

      扶苏当了二世,估计秦朝说不定就像日本天皇那样,万世一系了。

      • 家园 疑?你是谁啊?

        是写脂批水壶无斋主人么?怎么能开这样玩笑呢?让我大摔眼镜。ID被盗了?我哭啊,心中的偶像又倒了一个。

        • 家园 Alan兄

          此话怎讲?

          • 家园 我的疑问

            闲话水浒是您的作品么?历史可以假设,但是简单的假设就没意思了。虽然您可能是开玩笑,但是,我还觉得您是俺的偶像啊,咋能开玩笑呢?

      • 家园 也许是被迫自尽

        扶苏经历过政治斗争,不应该那末容易被骗。也许使者是带兵来的。虽然扶苏,蒙恬拥三十万之众,但分散各处,直属队不应该很多。钦差大臣带亲兵到边防军司令部搞政变,这应该是可行的。只是不好解释为何不当场把蒙恬杀了。

    • 家园 我再举个例子吧

      再举个例子吧:《汉书。西域传》,这是正史了吧,其中说:“(汉武帝)设酒池肉林以飨四夷之客。”《三辅黄图》引《庙记》说:“长乐宫中有酒池,池上有肉炙树。汉武帝行舟于池中,天子于上观牛饮者三千人。”明明是汉朝人自己的丑事,臣子们不敢说,却转安到一千年前的纣王身上去。

      看来,纣王在沙丘的宫殿也许是有的,酒池肉林却多半是汉朝人投射给他的,是假的。夏桀的酒池肉林,就更没谱了。

      • 家园 你把《三辅黄图》长乐宫中酒池“秦始皇造”这句删掉贴出来,未免有伤厚道罢

        秦酒池,在长安故城中,《庙记》曰:“长乐宫中有鱼池、酒池,池上有肉炙树,秦始皇造。汉武帝行舟于池中,酒池北起台,天子于上观牛饮者三千人。”又曰:“武帝作,以夸羌胡,饮以铁杯,重不能举,皆抵牛饮。”

        • 家园 后面还有一个武帝作呢
          • 家园 对于觉得有矛盾的史料,直接删除再把剩下的贴上来也不好吧

            也许你觉得“秦始皇造”这句有问题,窃以为最好还是原文引上来,自己再加按语比较好。

            就两个记载而言,我是比较倾向于前者的,为什么呢,因为长乐宫本来是秦朝的建筑,汉高帝改建了一下住在里面,但从未央宫建成以后,汉代天子都住未央宫了,长乐宫主要是太后的居住地点。

            从《三辅黄图》开头句“秦酒池”来看,作者也是认为酒池是秦朝的建筑

            • 家园 其实我倒不是想替老秦避讳

              我引的这段文字,主要是想 把商纣王和汉武帝做个呼应。我去掉秦始皇,是想让它简明扼要一些。当然,这客观上替老秦避讳了。

              这样吧,我再想想看怎么处理。也许案语是个办法。

              其实,汉朝人说那是老秦起建的,也许也是为了给汉武帝分谤。就像董仲舒指责汉武帝劳役赋税太重,不敢直说,而说那是秦朝制度,被汉人沿用未改――是拉上老秦给汉武帝分谤。谁知到底秦时有无此制度,有无此酒池。

              但即便这池子是老秦弄的,汉武帝也在运营和维护、使用它,这却一定是事实。所以我着重是拿汉武帝和商纣王比论,不算冤枉汉武帝。

      • 家园 有理

        商周以前生产力低下,天子直辖的也不过百里之地,哪有资源这么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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