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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天崩地解:明清易代的历史大变局》节选 -- 碧血汗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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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天崩地解:明清易代的历史大变局》节选

    其实象“袁崇焕和他的后裔们”还有那个可爱的历史什么的,这些都是偶最近在写的一个东西里的节选,这玩意的名字偶一直没想好,前后改过多次,譬如《天崩地解时代的历史大变局――甲申三百六十年祭》、《明清遗事录》、《神州遗恨》、《中原无复汉文章》等等,搞了一大堆都没一个十分满意的,因此也就一直没按顺序完整的放出来,注释也没按上,大家先看着玩吧:)

    现在暂时叫的这个名字,先由孙勇进兄代拟《天崩地解时代的历史大变局――甲申三百六十年祭》,我又改动了一下,改动之后却不是很通顺也不甚满意,又不敢掠美委过孙兄,特此说明说,以示感谢。

    《天崩地解:明清易代的历史大变局》

    碧血汗青

    2.3 周延儒

    明亡前清军的最后一次入关,始于崇祯十五(公元1642年)年底,此次入侵为祸尤烈。

    据《东华录》载,此次清军由多尔衮、岳托率领,分路攻明,自墙子岭、青山口入长城,明京师闭门自守。于是清军分四路南下,陷真定、广平、顺德、大名等地,直抵明兖州府。先后杀明鲁王以下王、将、吏达数千人,攻破明三府、十八州、六十七县,降伏六城,败明军三十九阵,掠得黄金一万二千二百五十两,白银二百二十万五千二百七十两,珍珠四千四百四十两,其他物品若干,俘获人民三十六万九千口,牲畜三十二万一千多头。

    崇祯十六年(公元1643年)四月到六月间,入关清军陆续退净。

    就在此次清军进逼北京之前,首辅大臣周延儒正好在准备庆祝他的五十岁大寿。由于他是当时崇祯帝前最得宠的大臣,所以这个寿诞筹备得极为隆重,甚至连皇后都在让自己兄弟周云路去帮他筹办此事,可见其权势之炽。《明季北略》曰:“大内周后以皇亲云路通谱(原注,批云:周奎之子),备筹钱;外廷则尽文武、遍海内为延儒添寿矣。不意初十下午,有北兵进口之说,延儒不信,曰‘边塞将佐为粮储劫司农,常套也。’”

    周延儒这次不知道出于什么动机,也许是为了让自己安稳过个生日,也许是为又一次迎合崇祯省钱的心意,总之他故技重施,再次拿出当年构陷辽东兵将讹饷的手段,指边将谎报敌情是为了讹诈朝廷钱粮。正是这个手法,使周延儒当年自一名侍郎升到了大学士。所以对他来说,这是件轻车熟路的事。

    只是这回周延儒这套为皇上省钱的手段,却没能发挥以前那么大作用。因为这次崇祯皇帝被周延儒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崇祯十五年十月十日早上五更,入关清军攻破蓟州,随即关闭各处城门戒严,故而便没了后继消息。于是十一、十二两日北京无警。周延儒以为情况被自己料中,还曾因此大为得意。那知道到了十三日早晨,清军却突然发兵南下,一时间“畿辅左右,兽骇禽飞”,北京守军赶紧闭门自守,这一关门,就一直关到了明年去。

    崇祯十六年三月,北京终于重开城门。此时北京城里领了各种任命和任务无法出去的文武官员,竟已达五百余人之多,北京这一个春节过得心惊肉跳惨淡之极。崇祯朝的第一次元旦失朝就发生在此时:“十一月、闰十一月、十二月,满城人如处瓮中。十六年正月朔日,礼应辑瑞,十三省方岳无一至者。二月春闱,亦无言及。”

    可以肯定被吓了一大跳的崇祯,在清军进逼北京城下时,就已经龙颜大怒,《明季北略》说他当时恨道:“边将不足恃,边抚无可依,更恨邮牒无闻,塘报不发,两抚一镇,悉逮而系之狱,诛之!”

    于是崇祯十六年北京解围后,永平、顺天两府巡抚马成名、潘永图被斩西市。崇祯说的那“一镇”,据《明季北略》载是指唐钺。也许是水平所限,余虽遍寻资料亦未能查出此人本末。如果真有唐钺这个人,则也似定然不能幸免,而一镇之官如果死于皇命,又理应于史有载,不应毫无踪迹。当时倒有个唐通正驻扎在密云一带,所以有可能唐钺为唐通之误。

    且先不管那一镇是谁,马、潘两人是肯定因此被杀的,也不管最后因此事到底死了几个人,凡是因此而死的,追根究底都可说死于周延儒之手,而不是崇祯。

    至于那个唐通,在后来的甲申之变中,他曾扮演了一个很重要的角色,这个以后再说。据《明史》载,此人于松锦大战中“既败归,仍镇密云。其年冬,奉诏入卫,命守御三河、平谷。大清兵下山东,通尾之而南,抵青州,迄不敢一战。明年复尾而北,战螺山,败绩”,同时又说他“口辩无勇略”。从以上事迹来看,这唐通确实胆子很小,花花肠子不少。他率军尾随在入关清军之后,又是南下又是北上地“奋力抗战”了几个月,却一仗未打。最后的螺山一战,是与清军主力出关后殿后部队的小接触,所以既没因不战失地而获罪,也没因和清军打仗而壮烈牺牲,官爵性命得以双双轻易保全,而且还由大股部队护卫前呼后拥地从北到南“旅游”了一大圈回来,着实聪明得紧。

    且说周延儒在清军围城后,计无所出,惊慌失措而“为之无色,聊效杨嗣昌故智,使僧道百人,建大法道场于石虎胡同口,唪咏法华经第七卷。”

    到了次年三月开城门,那出去就职的五百多官员四面八方的撒将出去,陆续有信回来,说是在哪都没见着清军踪影,好象十万清军突然人间蒸发了一样。因此周延儒怪道:“北兵踪沓,如京中之雪,春风飘荡,无踪可觅也?”(9)

    一直到了四月初三,发现清军的消息才终于来了。

    原来清军此前一直都没有出关。他们自十月入关,一直人不解甲马不卸鞍地一路烧杀抢掠,到现在已将近两百天,哪怕单只是沿路抢东西,这会也应该抢到手软脚软人马困乏了,战马早已掉了膘,哪还有什么战斗力可言。此时此刻如果碰上一支敢硬碰的生力军,清军非大败不可。于是清军大队人马自三月初一日进入莒州地界,戒严四周,开始在敌占区内举行全军战地疗养活动。莒州之地,四面环山,水草茂盛,三月又正是春暖花开阳光明媚之际,清军在此牧马于野,人皆休卧,抽空收拾分配一下这一路抢得的金银财帛和女人,当真是一派田园风光,可谓其乐融融哉。

    吃好玩好睡好的清军足足安心疗养了一个月,顿时又复人强马壮之势,于是开始整军北还。

    崇祯得知这个消息后,大感面上无光,此前他恨“边将不足恃,边抚无可依,更恨邮牒无闻,塘报不发”,可此刻已然找不到如马成名、潘永图这样的倒霉蛋来杀头解恨了,于是大怒道:“朕欲亲征!”

    这下大臣们的脸上挂不住了,只好硬着头皮出来说要代皇上亲征。头一个发言的自然便是周延儒。

    崇祯这个人,刚愎多疑脾气不好,但绝不笨。他心里清楚得很,这群人没几个是真想替自己分忧的,而是生怕自己发怒砸了他们饭碗要了他们脑袋,不得不如此做,所以他根本就不搭理他们。于是便有了这么一幕:

    延儒跪曰:“臣愿代皇上。”上不言,仰视,侧摇其首。延儒起,陈演继之曰:“首辅阁务殷繁,臣可去。”上仍不言。陈起,蒋德?Z下跪曰:“臣实可去。”上又侧摇如前。蒋起,延儒再跪请出,上冷笑曰:“先生既果愿去,朕在宫中看过奇门,正在此刻,一出朝门,即向东行,慎勿西转。”当时不得不谢恩而出(10)。

    这群人是硬着头皮请代帝出征的,本就不情愿去,这“当时不得不谢恩而出”一说自是当然。但崇祯道在宫中看过奇门云云,却千万不可解错,以为崇祯突然真的喜欢起这些怪力乱神的玩意来了。看奇门起卦之事,当然是没有的。他之所以这样说,乃是因为他知道周延儒的家住在城西。而周延儒一贯善体上意,自然也明白崇祯是什么意思。当下他出了朝门果然便不敢向西走一步,皇恩浩荡之下,大约走路时也是面朝东边的,一路直奔城东而去,最后堂堂大明朝的首辅大臣,竟是在齐化门(今朝阳门)城楼上士兵们的哨铺上睡了一晚,并且在城楼上起草了出征奏章和随征人员名单。

    其实崇祯这一逼,倒也不错,让他下去考察了一回普通士兵的生活,走向了基层,如若日后不死,也许有点裨益也未可知。

    再说清军北还之时,东起天津,西到涿鹿,横亘三百里,附近城堡,炮声日夜不绝。而此刻已经赶到北京勤王的部队有四镇,其中三镇是辽东系将领:刘泽清、黄得功、周遇吉,还有一镇就是那位口舌便利的唐通。

    四月初六日,周延儒率着大队精兵强将出北京,出征随行大臣四名:御史蒋拱宸、兵部职方郎中尹民兴、兵科方士亮、户部刘嘉绩。在到了通州(今北京通州区),他就停下不走了。

    皇上命周延儒出京邀击清军,他又何以刚出北京就不走了呢?

    原来这周延儒在通州得了四个大门生。他把那四镇大将全都收作了自己门生。大明朝的首辅大臣收了四位兵镇一方的大将为学生,这自然是件大事情,自然是要受拜师大礼的。于是他带着四大臣先去四镇大将那里轮流吃拜师酒席,然后又带四位门生去四大臣处轮流吃祝贺酒席,等拜师祝贺的客席都吃完了,自然还要还礼。于是他又做东,从四镇的场地起一直做到四大臣的场地,这一来就至少花去十六天,正好这时候又来了其他四镇勤王兵马,于是又继续轮流主客相请、还请。喝酒还不免有喝多的时候,因此自然间中还需要休息个几天。如此一来,一个月时间便轻易过去了。

    但这次他领兵出京抗击清军,乃是替皇上出征,当然更是头等大事,以周延儒的聪明,岂能不知道其中厉害,当然绝不会耽误。

    所以他早晚两封疏题,以极品笔墨于上好纸张上,拟画各军将士种种如何与清军浴血奋战屡屡大捷状,飞报北京。周延儒二十来岁便是两试头名,大明朝堂堂的状元公,清人乃化外之民,生平了不起只看得一部《三国演义》,故而以他胸中锦绣文章和手中笔墨,要在此处大败清军,当真是杀鸡用牛刀,轻而易举之极。

    而日后有人说他“受贿纵敌”,却实在是大大地冤枉了他,绝无此事。因为到此刻这一大堆部队实不曾出营放过一箭,连演兵也不曾有过,就是清军在什么地方都未必搞得清楚,更不用说见到一个清军了,要纵也无从纵起。

    一直等到清军主力出关后,周大学士的八镇大将才终于在总督赵光?\,而不是周延儒的督领下,在螺山和清军殿后部队“恶战”一场,只可惜八镇军马一触即溃,后来总督赵光?\因为被周延儒一案牵连及失地罪被崇祯斩首西市。在整个出征期间,身为主将代帝出征的周大学士则始终没和清军打照面。

    五月初六日,蓟镇已经没有清军的消息。

    初十日,周延儒率军凯旋。崇祯亲自迎接这位代他出征领军奋战打退清军的首辅大臣,握手搀扶,慰劳倍至。

    十五日,崇祯赏赐阁臣们羊酒,大约是觉得没面子,陈演、蒋德?Z两人以“贻我皇忧,方负愧”(11)之由辞谢。周延儒聪明得很,一看情况就知道自己遭妒了,所以赶紧也一样辞谢,而崇祯大约也知道其中原由,所以都准了。

    十八日,崇祯命礼、吏、兵三部准备阁臣凯旋的庆贺宴席的各项礼仪和事项,这三部两次送上宴会策划书,崇祯都不满意,发回要求重写。

    五月二十三日午刻,崇祯传谕大小九卿,申刻平台候旨,待众人兴冲冲到齐准备吃凯旋庆功宴时,崇祯却没有出来。

    不多时有太监出来传口谕道:“周延儒奸贪诈伪,大负朕躬,着议处回奏。”(12)

    一时间风云突变,大臣们全都傻了眼。

    这时崇祯得到的密报,只是周延儒怕和清军打仗,撒谎报捷而已,再加又有以陈演为首的不少大臣“公揭救之,延儒席藁待罪,自请戍边。帝犹降温旨,言‘卿报国尽忱,终始勿替。’许驰驿归,赐路费百金,以彰保全优礼之意。及廷臣议上,帝复谕延儒功多罪寡,令免议。”(13)周延儒最后终于没有被问罪,而只是罢归家中。

    但好景不长,他马上因一名叫吴昌时的官员贪污公款的案子,又被牵了出来。

    崇祯此人虽然刚愎多疑脾气不大好,但勤政倒是确实的,聪明也是真的,经常会说些一语中的的话来。

    当时在吴昌时的罪状有“通内”、“朋比”等,也就是说他身为外臣,和内阁的周延儒、宫里的太监串通一气,互相勾结,一起欺瞒崇祯,收受贿赂,卖官鬻爵,甚至在替皇上代回奏章票拟之时,营私舞弊等等。

    “通内”、“朋比”这两条,可是犯了崇祯最忌讳的大忌。

    于是七月二十五日,崇祯带着太子和定王两个小孩子,在大殿上亲自审问吴昌时。可这厮也确实嘴硬,起先非但死抗不认,还指桑骂槐说崇祯企图将他屈打成招,崇祯大怒,下令用刑,为大臣所阻,《烈皇小识》载:

    阁臣蒋德?Z、魏藻德出班奏曰:“殿陛之间,无用刑例。伏乞将昌时付法司究问。”上曰:“此辈奸党,神通彻天,若离此三尺地,谁敢据法从公勘问之?”

    崇祯此话倒可谓一语中的。他清楚得很,要是不是自己亲自过问,一旦“离此三尺地”,多半周延儒和党羽就会做手脚,“此辈奸党,神通彻天”,搞个稀里糊涂,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是正常得很。不过崇祯此举却大大不合,若是皇上自己动刑审案,那还要刑部法司们做甚,这却是要不来的举动。

    所以那两位阁臣也没有因为碰了皇上的钉子便就此罢休,而是继续拿出祖宗法制来压崇祯罢手:

    二阁臣奏:“殿陛用刑,实三百年未有之事!”

    可谁知道崇祯这个时候根本不愿意和他们讲道理,这让他们大吃一惊,再无可对之言。崇祯道:“吴昌时这厮,亦三百年未有之人!”,于是两位内阁大臣“口塞,叩头而退”,吴昌时遂在皇宫大殿之上被夹断双腿,一时昏迷不省人事。

    同时被审问的还有周延儒的门客董心葵和四位随他出征的大臣蒋拱宸、尹民兴、方士亮、刘嘉绩,其中蒋拱宸和吴昌时两人互相攻击,蒋拱宸最后词屈狡辩,被崇祯“喝声‘打’,司刑者将拱宸当头一下,纱帽为裂”。终于,在崇祯的主理下,诸人再不敢有侥幸之心,最后全盘招认。

    崇祯在听完招供之后,愤恨之极,大怒之下勃然推倒案几,转身回宫去了,甚至连怎么发落这些人都没来得及交代。这事看着确实解气得很,但是回头想想,皇上勤政到如此地步,那还要下面那些刑部法司们做甚?真是明君就该管君政,何以去做那些吏事乃至自己动手刑讯逼供,罔顾法度越俎代庖,手下的大臣自然成了摆设,也难怪他们什么事情也办不了。

    不过,崇祯说“此辈奸党,神通彻天,若离此三尺地,谁敢据法从公勘问之”,这话倒确实不错。在他审问过后,吴昌时等人在皇宫之外,也真没再吃过什么大的苦头。果然离了崇祯身前三尺外,就是这群奸党的神通彻天之地。朝政如此,崇祯就算再勤劳,大明朝也一样焉能不亡。

    崇祯十六年十二月初七日五更,圣旨下,赐周延儒自缢,吴昌时弃市,同案被杀的还有两位总督范志完、赵光?\。

    此案杀的重臣有首辅大臣一名,总督两名,论涉案人员的官阶,是崇祯朝除魏忠贤逆案外最严重的一案。此后的阁臣们,基本上以不办实事、政治正确为第一要务,无论在朝廷上还是和皇帝私下的商议,都坚决坚持只讲大道理不拿实际方案,只喊口号不做实事的方针,这个状态一直保持到崇祯缢死煤山为止。

    崇祯由此在死前说:“文臣个个可杀”,又说“朕非亡国之君,诸臣尽亡国之臣尔”,此遂为崇祯流传后世之名言。

    崇祯的话,固然过于刻薄而自负,然亦良有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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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卢象升、杨嗣昌的战和生死斗(续四)

      卢象升、杨嗣昌的战和生死斗(续四)

      文/碧血汗青

      再者,杨嗣昌得知卢督师死讯后,大为放心。只是卢督师既然已去,最要紧的自然便是先知道其他仇人的消息,所以他不问其他,第一句话问的就是:“杨翰林死未?”当时报信的人不知道杨廷麟就是杨翰林,只知道他是卢督师军中赞画,一时间不知其所云而无从作答。

      于是杨嗣昌又赶紧补道:“杨赞画死未?”

      这次报者总算知道了,答曰:“已先奉差,不在营中。”

      杨嗣昌听后,顿时“为不豫者久之”(6)。由此可见此公欲效曹操之故智,直把杨翰林当弥衡耳。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天不遂人愿,老天也有开眼的时候,杨廷麟偏偏就在生死存亡之际,被卢督师派去了高起潜那里求援,导致杨嗣昌奸谋落空,最后空自懊恼了半天。

      而杨廷麟刚刚得脱大难,却马上又听说杨嗣昌等人诬陷说督师是失踪,并没战死,意图陷害督师。于是他和部下急忙前往战场寻找卢督师尸体,在找到督师尸体后,发现其时督师甲衣下依旧还穿着麻衣白网巾的孝服,盖因父丧未服完之故。

      只是如此一来,杨廷麟报说督师已经殉国,而杨嗣昌却说没死,不知道孰为是,崇祯于是下诏,令认得卢督师的士卒、官吏前去验视遗体。

      先是卢军一幸存小军远远望见督师遗体,立刻便号泣曰:“此吾卢公也!”一时间三郡之民闻之,痛哭失声,声震天地。顺德知府于颍在检视后,也上书报曰卢督师确实战死,杨嗣昌却又故做谨慎,复派三士卒前去检视。

      杨嗣昌大约以为他选的那三人铁定是会顺着他意思说,那不是卢督师尸体,那么他就可以做文章了。

      谁知道在那三人中,有一人名叫俞振龙的,大约是不忿杨嗣昌如此作为,可能在去前在杨嗣昌面前装了一回佞人,不然我想杨嗣昌是不会让他去的。可当他去检视完回来后,却坚持实话实说,一口咬定那就是卢督师的尸身,卢督师确实战死沙场了。

      杨嗣昌闻讯大怒,立刻将其严刑拷打,鞭挞时间长达三日三夜,那俞振龙最后怒目大喊道:“天道神明,无枉忠臣!”(7),随后便被活活打死。

      而另有卢督师属下一名千总,名唤杨国栋的,写塘报呈送兵部,杨嗣昌要他更改塘报,诬写卢督师如何畏敌逗留,导致兵败身死。这杨国栋坚持不许,于是也被杨嗣昌诬陷,被处以极刑,只是这位和督师无亲无故的千总,至死都未改其所写塘报一字(8)。

      天下百姓闻听此等情形,群言滔滔千夫所指,恨杨嗣昌入骨。可惜,这些却入不了崇祯耳。不过,即使入了崇祯耳,我想也是一样的无用。

      好在还有那么多人指认卢督师遗体,更有大批的屠狗辈宁死也不愿枉污忠臣,所以想要诬陷卢督师是不可能了。可是被杨嗣昌这么一闹,卢督师遗体不得入土为安,已然居停达八十日之多,至此方准其家人前来收殓。

      杨嗣昌先以奸谋陷死卢督师,在卢督师殉国后又欲追构其身后声名,乃至不惜枉杀两位义士,更荼毒卢督师遗体,使忠臣良将以身殉国后不能入土为安,暴露腐朽达八十日之久。按照中国的传统文化习俗,死者入土为安责莫大焉,是以在民间百姓和相当部分朝廷官员看来,杨嗣昌其人其心可谓毒之甚矣,此举实在是大违天道,已经到了神人共愤的地步。

      越数年,杨嗣昌亲自率军出征,围攻“八大王”张献忠。张献忠用兵飘忽之极,神出鬼没,而杨嗣昌则“据军中报,请旨授方略,比下军前,则机宜已变,进止乖违”,所以虽然兵力远大于张献忠,却为张献忠所算,最后因大明藩王被张献忠斩杀而畏罪自尽。张献忠为泄愤,尽掘杨嗣昌祖上七世坟墓,并挖出杨嗣昌夫妇尸体,将他们乱刀分尸。待得杨氏后人前来收葬时,竟是无法得全其尸,只得以其半复回葬之,当真可说又是一个天道循环、报应不爽的。

      只是再怎么地,这等说话都是身后话,至多也就是出口闷气而已,终不能起卢督师于地下,如此,则要这身后报应又有何用?复可为之一叹。

      另外,由于崇祯一贯有处分主办官员的习惯,因而也有言官提出要对身为此次导致卢督师战死的战役领导者杨嗣昌进行处罚,甚至以袁崇焕为例子,要求处死杨嗣昌,不过根据《明史》的记载,至少有二位官员却因此遭到了崇祯的处分:

      给事中李希沆言:“圣明御极以来,北兵三至。己巳之罪未正,致有丙子;丙子之罪未正,致有今日。”语侵嗣昌。御史王志举亦劾嗣昌误国四大罪,请用丁汝夔、袁崇焕故事。帝怒,希沆贬秩,志举夺官。

      又,此战之后果,不单是卢象升和孙承宗殉国,大明的文臣、武将乃至监军太监,因此被崇祯帝同一天处死者多达三十六人,为崇祯朝规模最大的一次斩杀朝廷官员之行动,但杨嗣昌却还是恩宠不减,甚至连一点处分都没有,《明史》曰:“于是中官则蓟镇总监邓希诏、分监孙茂霖,巡抚则顺天陈祖苞、保定张其平、山东颜继祖,总兵则蓟镇吴国俊、陈国威,山东倪宠,援剿祖宽、李重镇及他副将以下,至州县有司,凡三十六人,同日弃市。而嗣昌贬削不及,物议益哗。”

      第二年,卢象升妻王氏因督师是为国捐躯,故请朝廷给恤,不准。后年,其弟卢象晋、卢象观又请恤,又不准。一直到杨嗣昌畏罪自杀后,大臣们多次上书,才总算勉强赠了卢督师一个太子少师、兵部尚书,赐其祭葬,世荫锦衣千户,但却没有追谥。等后来南明弘光朝廷的时候,才追谥为“忠烈”,予以立祠奉祀。

      卢督师以身殉国,前后遭遇之惨亦不下于袁督师。而其家人牺牲之惨烈,尤过于袁督师家人。其弟卢象观于崇祯十五年,为乡荐第一,成进士,官至中书,南明灭亡时,投水自杀。卢象晋出家为僧,堂弟卢象同和其部将陈安壮烈战死。

      卢氏满门忠烈,于卢象升之后,为大明战死、殉难者,多达一百余人。卢象升死时,年仅三十九岁。

      卢象升功绩赫赫,死得又极壮烈,然崇祯如此刻薄于他,深究其中的原因,无外是因为崇祯之前过于宠信杨嗣昌之故,如果否定杨嗣昌,就等于说崇祯被奸佞所蒙蔽,也就是否定了崇祯,这是崇祯绝不可能接受的。既然皇上不能没面子,那就只好委屈卢督师了,这和从前崇祯明知道袁崇焕无罪,最后却非要杀袁崇焕一样,都是因为一般的死要面子。

      崇祯为了面子,生生丧送了大明两位雄才大略见识过人的统帅,自己砍断了拱卫着大明朝的最粗大的两根中流砥柱,而最后,崇祯自己竟然也是死在了这死要面子的脾气上,难道此果然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不成。

    • 家园 【原创】卢象升、杨嗣昌的战和生死斗(续三)

      卢象升、杨嗣昌的战和生死斗(续三)

      文/碧血汗青

      卢象升部队绝粮后,全赖民间自发贡献口粮果腹,遂令杨廷麟前往真定求粮,不果。而各地镇官为阿谀杨嗣昌、高起潜等人,故虽卢象升亲至哀恳疾呼,亦莫肯救之。象升所部三军,上下奔走达千里之遥,空腹而驰,未尝一饱,百姓知其为奸臣所害,欲陷其于死地,莫不涕泣。《明史》记曰:

      象升提残卒,次宿三宫野外。畿南三郡父老闻之,咸叩军门请曰:“天下汹汹且十年,明公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为天下先。乃奸臣在内,孤忠见嫉。三军捧出关之檄,将士怀西归之心,栖迟绝野,一饱无时。脱巾狂噪,云帅其见告矣。明公诚从愚计,移军广顺,召集义师。三郡子弟喜公之来,皆以昔非公死贼,今非公死兵,同心戮力,一呼而裹粮从者可十万,孰与只臂无援,立而就死哉!”象升泫然流涕而谓父老曰:“感父老义。虽然,自予与贼角,经数十百战未尝衄。今者,分疲卒五千,大敌西冲,援师东隔,事由中制,食尽力穷,旦夕死矣,无徒累尔父老为也。”众号泣雷动,各携床头斗粟饷军,或贻枣一升,曰:“公煮为粮。”

      最后,卢象升部队已经七日靠掺杂冰雪为食,但却依然无一人叛。卢象升知道如此下去也是不免,于是出帐,向四面军士跪拜道:“吾与尔将士共受朝恩,患不得死,勿患不得生。”全军无不涕泣,莫敢仰视,誓与清军一战,于是全军拔寨而起,出师决战。

      十二月十一日,卢象升率领五千人进军钜鹿贾庄,高起潜率领数万关宁铁骑驻扎鸡泽,距离贾庄五十里不到。卢象升推进至蒿水桥,遇清军,急遣杨廷麟奔驰高起潜军求援,高起潜不应。

      卢象升此刻已经出军,先射倒清军一人,清军大噪合围而进,结果为卢象升率军冲杀击退。清军首战不利,退还大营。

      是夜,卢象升自领中军,以虎大威帅左营,杨国柱帅右营,坚营自守。夜半,清军号角声四起,至天明,清军数万骑围卢象升营数重。

      卢象升在此战开始之前,就知道定将不免,所以早已萌生死意。为了避免自己过早战死,导致本军大溃,因此他这天穿的不是主帅制服,而是穿的普通士兵的号衣,又将印绶缚在肘后以方便辨认。随即卢象升麾兵与清军激战,整个战场杀声震天。

      此战自辰时打到未时,卢象升军终于炮尽矢穷,两军开始肉搏。清军主力乘机对卢象升所在的中军发起了冲锋,卢象升大喝:“谁为我取彼者!”总兵虎大威应声而出,杀入敌阵,但他兵力实在太少,因此虽然死战半晌,却不能杀退敌军,眼见势不能支,卢象升见状大呼道:“虎将军!今吾辈效命秋,无自爱!”遂带全军杀入,与虎大威一起并肩力战。

      卢象升在清军阵中引刀奋战,大呼不已:“关羽断头,马援裹革,在此时矣!”独力格杀数十名清军,最后身中四箭三刀,落马阵亡。

      卢象升部下掌牧杨陆凯怕清军残害督师尸体,伏身其上,身中二十四箭而亡,仆人顾显亦于此役殉死,虎大威、杨国柱二人杀出重围,仅以身免。

      原本忠臣大将战死,回报朝廷,皇上给个谥号封赏一番家属,最多再哭得几声,就算完了。而中国历史上象这样忠臣为奸臣所害,皇帝凉薄之事体,比比皆是,原不希奇,譬如岳武穆。

      但明季之事,却往往匪夷所思已极,即使穷尽小说家之想象,怕亦未必能想出其中之万一来。

      卢督师为国捐躯,以身殉节,部下为怕清军残害他遗体,不惜以身受死,因此他死后清军倒真能没摧残其遗体。可是他们却万万想不到,卢督师的遗体竟然会被自己人拿来做起了文章,闹出一场大风波,以至于又有忠义之士为此而不幸陨身。

      高起潜在闻知卢督师战死后,一箭不发率数万关宁铁骑仓皇逃窜,又怕被追究拥兵不救的罪状,因此不敢上奏说卢督师已死。此一战中,赫赫有名的关宁铁骑数万虎狼之士,在高起潜的率领下,对五十里外郑和清军殊死一战的卢象升五千部队作壁上观,随后更落荒而逃,是为关宁铁骑建师以来头一遭。袁督师一去,雄兵利卒便沦落至此,夫复何言。

      而杨嗣昌则更狠,他不但要回避给卢象升掣肘致使陷入死地的问题,竟还欲乘机治卢象升一个举动失宜畏罪潜逃的罪名,因此绝口不说卢督师已经战死。

      通常而言,一般的庙堂之争乃是权利或者党派之争,因此如果有一方下台或者身亡,这斗争也就算结束了。但杨嗣昌却竟然在对手死后还要继续进行报复,杨、卢二人这仇结得如此之深,似已经超出了党争和争权的范畴,更似江湖上的私人恩怨。究其原因,大约一是当初卢督师责杨嗣昌意图向清军求和,让他失了面子;二是因战、和之争,两人之间暴发的一场的争执,使得杨嗣昌觉得自己差点首级不保。

      当时,杨嗣昌曾经派遣一盲人算卦者悄悄去找清军媾和,那知清军大怒,以为议和乃国家大事,你派个残疾江湖人来算个什么?因此差点杀了那算命的。

      结果此事为卢督师所知,便因此责问杨嗣昌:“公等坚意言抚,独不闻城下之盟,《春秋》之耻乎?且某叨剑印,长安口舌如风,倘唯唯从义,袁崇焕之祸立至。纵不畏祸,宁不念衰衣因绋之身,既不能移孝作忠(卢、杨、高三人当时均有孝在身,尚未出服,故有此言),奋身报国,将忠孝胥失,尽丧本来,何颜面立人世乎?”

      杨嗣昌大约以为卢督师欲取其项上人头,书载其当时“色战”,大声叫道:“公直以尚方剑加吾颈耶?”

      卢象升慨然道:“尚方剑须从己颈下过,如不歼敌,未易加人。若舍战言抚,养祸辱身,非某所能知也。”(5)这话既说得慷慨激昂,又直指杨嗣昌如果舍战言抚,则迟早会养祸辱身,不免身败名裂。但他话中不说尚方宝剑绝不加人颈,只说“未易加人”,最后一句“非某所能知也”,意可双解,可做非我所能知道的意思,也可说是不知道能不能控制自己的意思。估计杨嗣昌是理解为后一种意思的。

      杨嗣昌仓皇而去,双方自此彻底决裂。在他那里,国家大事就此成了江湖恩怨,于是和卢督师结下了这个解不开的死结。

      关键词(Tags): #尚方剑#国家大事#江湖恩怨
      • 家园 汗青兄的这个续,来得够晚的
      • 家园 西人讲话,Life is more dramatic than drama

        但明季之事,却往往匪夷所思已极,即使穷尽小说家之想象,怕亦未必能想出其中之万一来。

        看明末的这些稀奇古怪,大军奉旨出师千里居然要饿肚子;五千饿兵拼死奋战,数万吃得饱饱的铁骑却在旁边看热闹;派去搜寻尸体的士兵被毒打只因为他找到了尸体!

        这样的政权不灭亡,那可真是没有天理了...

        鹿鼎记里康熙对天地会闹翻清复明不解,前明有什么好的,弄得天怒人怨...

        • 家园 呵呵,是啊,匪夷所思的事情太多了

          什么以天下僧人配天下尼姑,不出几年可得精兵多少万之类的笑话,比比皆是,数不胜数。

          所以我对那几十年的事情,格外有兴趣。

          • 家园 每每王朝末世,这种匪夷所思的现象就特别多

            从道德的角度确实不好理解,但我认为只要从利害计算的角度出发,其实都很合乎逻辑。这也是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年》中揭示的王朝末世的现象,即,上至皇帝、士大夫,下至普通老百姓无论怎么做都已无力回天,都成为了那个僵化体制的受害者,而与他们的个人品质、个人能力无关了,还是可以用利害计算来解释。老实说,这就是国人历史传统中专制体制的必然结局,也就是所谓的循环论了。

    • 家园 强文!送花
    • 家园 天涯的党人碑也写了点关于这个的东西

      http://www.tianyaclub.com/new/Publicforum/Content.asp?idWriter=0&Key=0&strItem=no05&idArticle=22890&flag=1

      不知汗青兄是否看过他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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