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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红尘侠客:读亦舒有感 -- 啊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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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红尘侠客:读亦舒有感

回国去了很久,不能下河。现在忙写破文一篇,还是在新兵营吧。内容比较恶俗,请大家奋力拍砖。

先贴一个简介吧:亦舒,原名倪亦舒,兄长是香港作家倪匡。亦舒于1946年生于上海,祖籍浙江镇海,五岁时来港定居,中学毕业后,曾在《明报》任职记者,及担任电影杂志采访和编辑等.1973年,亦舒赴英国修读酒店食物管理课程,三年后回港,任职富丽华酒店公关部,后进入政府新闻处担任新闻官,也曾当过电视台编剧。现时为专业作家,并已移居加拿大。当亦舒一露头角就迅速成名时,两兄妹就成了香港文坛上的两朵奇花。有人称之为奇迹,说亦舒、倪匡、金庸是“香港文坛三大奇迹”。“金庸创作流行武侠小说,倪匡创作流行科幻小说,亦舒创‘流行’言情小说。”亦舒创作甚快,出稿不辍,现在已经人称“师太”。

想了很久,一直犹豫是不是要写。今天看到大智大勇的新浪把亦舒师太也请来开了博客,我还是写吧。即使有为言情小说口袋书张目的嫌疑,也顾不得了。

亦舒小说不是言情小说

亦舒小说不是言情小说。至少,不是大家所熟悉的口袋书。

坊间那些可爱的小书,我看得也颇不少。俊男美女,锦衣玉食,宝马香车,——至少两位主人公的并集具备了上述条件,——大家并无别的事情可做,只好自相折磨,哭闹一番,好在最后总是皆大欢喜。所言除了男女之情,并无别事,故称之为言情小说也。随着生活节奏的加快,现在它们更有向“言性小说”发展的趋势,描写之生动细腻,不厌其烦,简直叫人不敢卒读。

亦舒小说全然不同。

两性关系固然是亦舒大部分小说中之为重要的一环,甚至贯穿全篇的主线,这些关系也是在言“情”,然而她言的,往往是炎凉的世情,比纸薄的人情,主人公求不得的苦情,看繁华似锦,烟花散尽的寂寥之情,独独缺失的就是相悦的两情——即使有,也是一笔呆过,极难长久。至于“言性”,更是不用提起,师太的男女一号至多是“泪盈于睫”,“紧紧拥抱”而已,倘有限制级场面出现,那必然是又一位耐不住寂寞的男人和“穿着鲜红内衣的女郎”被女主人公尴尬地发现了。师太也言性,但那不是旁的,都是描绘到了不能再真,赤裸的一丝不挂的人性。

著名的小说《喜宝》说穿了,其实就是一个傍大款的故事:)

年轻漂亮,天分极高的姜喜宝为什么看上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因为他有钱。你想要钻石名表,貂皮房车?你为此傍了大款,开始不劳而获?你太可耻了!但是且慢,你是否还有,不那么伧俗的梦想?你可爱水晶纸镇,斗彩鸡缸?你可想看名人满款的字画,与众不同的隔水和惊燕?你可向往英伦的城堡,你可喜欢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劳动吧,进一间写字楼,做一个小白领,天天十几小时,勤奋赶工,忍受上司的训斥,同事的挤兑,榨干你的青春,获取你的报酬,以上种种,或可实现,但请耐心等待,直到猴年马月。当然,如果你组织了家庭,天天下班还要对牢哭闹的小孩,嘈吵得瓢盆和无趣的丈夫,且又偏偏既没有钱又没有担当——我们必须承认,这种事情发生的几率相当的高——那么显然,这一切另当别论。正如很多强悍的姐姐所说,“嫁给别的人可能什么都得不到,嫁给有钱人至少可以得到钱。”“看一个人的脸色是看,看很多人的脸色也是看”,所以为什么不呢!

权势遮天,精明如鹰隼的勖存姿为什么看上姜喜宝?因为她是个“活物”。勖家全家上下锦衣美食,穷奢极欲,可是没有一个儿女像他,没有一个人心态正常,“没有一丝活气”。上官太太是一个典型的天真牌太太,俨然已经成了一个假人;聪憩小姐和丈夫方家凯看似恩爱,其实早就相敬如冰;聪恕少爷软弱得像一团烂泥,幼稚得像一颗棉花糖,和父亲争女友失败竟使他精神分裂;聪慧小姐“没有大脑”,是个“一束光从脑后直穿出眼睛”的“黄金女郎”;说这话的女婿宋家明倒是个聪明伶俐、有点见识的正常人,但是依附于着庞大家族羽翼下的这位“总管秘书”,又能有几分自尊,几分平静和胆气残存?只有细胞才算头脑清醒,行事果敢,懂得什么叫“杀伐决断”,只有喜宝身上才有一点勖存姿的影子,只有从喜宝这样的年轻女子身上,勖老头子才能汲取到一些青春,几分元气。从那位“破旧洋娃娃”一样的“前任”身上,喜宝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利用,是的,从没有人说过这不是利用。这就是现实,就是人心。旷日持久的计算猜疑、互相折磨开始了,这过程中,可有情爱存在过吗?喜宝在英国的偶遇,倒可算是真爱,勖老板无情的猎枪却立刻将它一笔抹杀。勖存姿要求喜宝“先爱上他”,他也爱喜宝,就像爱他的一件家具,一件古董一样,因为喜宝知道,“他根本不懂得其他方式的爱”。事情在这段荒谬的战争中越变越坏,聪恕发了疯,聪慧不知去向,聪憩的了癌症,宋家明作了牧师,破败的勖家竟然只有喜宝这个“捞女”可供倚靠,简直讽刺到了极点。在近乎曲终人散的一片荒凉之中,喜宝发现她和勖存姿终于彼此相爱。然而这时的爱,是折磨太久后的不肯放手,是心理耗尽后的疲惫皈依?谁也说不清楚——我们且相信是真的吧,可这结局,除了给故事涂抹上一层凄厉的色彩之外,又有何意义呢。

对于真挚的感情,师太并不是不会描写,相反可以写得活灵活现,丝丝入扣。但是这样的描写,往往停止于开端之激动,单恋之苦恼,失去之痛不欲生,唯独缺少两情相悦的甜蜜。也许与个人经历有关,犀利的师太似乎跟男欢女爱、花好月圆的绮梦有仇。就算是写了出来,也常常让人觉得异常突兀,吧唧一下感情就升华了,似乎连主人公自己都没反应过来,读的人就更反应不过来了。对照之下,豁达磊落,无所要求的友爱倒显得分外的动人。师太推崇淡如水的交情,努力鼓吹“走出来”的思想,为人类幸福做点事情,支教云贵,援助非洲,丛林探险,沙漠摄影,总之什么都好,千万别为那点小小的情啊爱的伤春悲秋。在故事《葡萄成熟的时候》中,为了父母离异任性使气的沈小山,通过热情奔放,无所顾忌的葡萄园生活找到兄弟姐妹,更找到了自己,那几位为了爱来恨去纠缠不休的中年人反而显得幼稚起来。何必放不下,何必汲汲,何必痛苦!天地之大,“好多着呢”,“有人扬帆,有人戏水,那么远都似听到欢笑声。”迷雾拨散,豁然开朗,一片清明世界。

亦舒写交情,依然并不避开人性中最真实的一面。有篇小说《她成功了我没有》,整篇统共没有什么男女可言,只有关梅贞同学摆脱逆境奋斗成功衣锦荣归的故事。是说“我”的嫉妒吗?或者有,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关梅贞一腔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忿气。世上不平之事原多,不顺之境不少,有的人欺凌你,有的人施舍你,你愿意把这些当成奋进之鞭,那是你自己的事。不过奋进了十年八年,混出点小声色回来报那一箭之仇,找那当年的自尊,就大可不必了。往事早就一干二净,没几个人会记得。承璋说得好,“你这次回来,仿佛不是来叙旧,是来算旧账”,——“你现在名成利就,何必还计较过去,从前谁对你好或坏都不再重要,请除却一切阴影,享受成果。”满心抱着“我这个人向来赏罚分明,恩威并用,同我做朋友不会空手”,那可真是要命。究竟为了什么,报复社会?报复当年的恶人?恶人还不知在哪里呢。凡事做给自己看,已经够好,给别人看就免了。——啧啧啧,如此逼真,师太这倪亦舒的名字不如不叫,学那青绿山水的前辈,叫个“探微”罢了。

这样的小说,可适合叫做“言情”?窃以为不大妥。如果叫做“世情小说”,那大概还比较合适吧。

亦舒小说是女性的武侠小说

作为畅销书,该有的元素亦舒小说一个不缺。跌宕的情节,新鲜的题材,奇异的背景,从来都没有少过。从紧跟时代的都市生活,到几百年后的未来(师太从来没有写过穿着古装的才子佳人戏,这点令我甚为欣慰),平凡忙碌的白领人生,出神入化的窃贼生涯(《同门》),天外孤星的访客遭遇(《南星客》),江洋大盗的漂泊旅程(《爱情只是古老传说》),穷困潦倒,一朝暴富,血海深仇,杀人放火,简直无所不见,无所不为,不伦之恋也是毫不稀罕,忘年不算什么,姐弟,(养)父女,三角关系,同性之情,比比皆是,吸引眼球的本事丝毫不比口袋书差。然而所有这些,在我看来都不是亦舒小说如此风靡的原因,这些包罗万象的题材,可能不过是作家为了展现本领,将笔随心所欲地伸向社会每一个角落之举而已。她的小说之所以成为大批女生的精神鸦片,我私心以为,关键在于小说中塑造的人物。

(不知道大家是否觉得,亦舒的短篇小说不像她的中长篇那么出彩,原因之一,大概就是在短篇中来不及展现那些丰满的人物形象吧。)

人都说千古文人武侠梦,从来少年多绮思。多少人尽管已不再年轻,却依然为武侠小说着迷不已,理由不外是侠客的身上,寄托了他们太多难以实现的梦想吧。呼风唤雨的本领,济困扶危的仗义,挥斥方遒的豪迈,粪土名利的洒脱,剑气如虹,衣袂飘飘,千杯释愁,红颜一笑,这在今时今世,恐怕只有在小说家的笔下,侠士英雄的身上才能成为现实。当我的心思、我的热血都仿佛与这些人物合而为一时,那满怀激荡的热情,是多么奇妙的一种感觉啊。

亦舒笔下的女性形象,也同样为女人们承担着这样的任务。

第一类典型的人物,就是优越、清醒、独立的现代女性。她们容貌姣好,并不缺乏追求者;她们受过良好的教育,有着优厚的工作,收入和文凭“足可傍身”;她们品位高尚,和庸脂俗粉站在一起,高下立分;她们追求生活的情趣,她们向往晨雾中的古堡,夕阳下的麦田。而最为共通、最最可贵的是,她们警醒而独立,深知世态炎凉,人心不古,但既不因此畏惧逃避,也不打算假装天使。她们有所追求,但决不把这些追求寄托在男人身上。以恋爱为事业的时代早已过去,有多少更有趣味、更有意义的事情等着我们去做哪。孤高冷峭、宁缺勿滥的单身女人林展翘,自重自爱、自立自强的“下女”王印加,追求理想抛夫别子的女博士邓永超,。。。我无需再多说了,因为没有一部小说没有她们的身影。亦舒自己曾直接寄语青年女性:“鲁迅先生答大学生,先争取言论自由,然后才告诉你,一个大学生应当争取什么。作为女性,先要争取经济独立,然后才有资格谈到应该争取什么。”“十五至二十五岁,争取读书及旅游机会。二十五至三十五岁,努力工作,继续进修,组织家庭,开始储蓄。三十五至四十五岁,将工作变为事业,加倍争取学习,一定要拥有若干资产防身。”“必须活泼乐观,不厌其烦地生活(不厌其烦!真亏师太想得出来):牙齿坏了立即补上,定时打理头发,添置新衣,记得度假、运动,自得其乐,培养嗜好。”而以上一切,“均需经济能力支持,少壮时当然要勤力工作。”虽然辛苦,可是,“这双手小,但属于我,做出成绩来,不知多开心!”即使独自一人,也敢遐想愉快的空间,“高高的天花板,垂着小盏的水晶灯,随风偶尔丁丁作响,宽阔的露台种着大张大张的芭蕉叶,红木茶几上有一大束姜花,幽幽的香味占据了我的心。”这样的地方,是否还那么需要一个男主人?不知道,不一定,不。正如邓永超博士对周至美所说,“至美……你还认为女人会得痴痴地等男人回心转意,被追求的女性应当像雾似花,若即若离,使些小手段来增添情趣”?错了错了,这种“奢侈的身份”我们已根本没有时间胜任,——“一切都过时了,”女人已经不再“哭哭啼啼渴望一嫁再嫁,我们有工作有地位,并不希望在男人身上获得什么恩惠。”面对至美同学对终身归宿的疑问,邓博士断然回答:“我的归宿是我自己!”

这样的健康快乐,这样的扬眉吐气。她们的话,有时如醍醐灌顶,有时更深得我心。然而巨大的共鸣只能是一方面,只能是有时候,也许我们永远无法如此坚强,我们的皮袍下永远榨得出那个“小”来,我们一直这样,也依然这样矛盾的生活着。也许只有在小说中,这些战士们才能这样斩钉截铁,斗志昂扬,正像只有在小说中,才有君子中的君子,英雄中的英雄,他们也是人,照样面对艰辛磨难,然而他们永远的正气凛然,侠肝义胆。侠客小说,原是成人的童话。而我们,也只有让师太童话中的女侠们代我们言,壮我们行,在共鸣中给我们一点力量吧。

小事出门,先贴到这里:)

关键词(Tags): #亦舒
家园

家园 啊等等 ,是MM.

花。

家园 flower.

很好。真好。好极了。

家园 花,花亦舒亦或花你?

嘻嘻,花你

家园 天上哪里会掉下爱情来么?!

曾经非常喜欢亦舒,喜欢她那种女性自尊自强确有自爱自怜, 对爱情的那种情形现实的人士却又始终怀着对浪漫感情的憧憬。

后来遇到一个香港来的“女强人”,单身30多岁,长得也不错, 事业上很能干,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单身。跟她谈起亦舒,她大笑:“no, I don't read yishu, she is a dreamer."

等我年岁渐长,忽然也发现亦舒真的只是在做梦, 只不过琼瑶的梦是给18,9岁的女孩的, 而亦舒的梦是给30岁的女强人的。

天上哪里会掉下爱情来么?!

家园 续上,红尘侠客梦:)

飞飞姐姐说得对。亦舒就是在做梦。我接着帖:)

女侠们诉说的,当然不仅止于此。

侠客有的,不单是行侠仗义的潇洒,更有飘泊江湖的沧桑,人事叵测的无奈,美人迟暮的凄凉。同样地,这些异常“庄敬自强”的女子所以如此,与其说是自觉的选择,某种程度上不如说是缺少其他选项的无奈吧。

周至美对于邓博士的宣言,倒是清醒得很:“她发表如此流利的大女人宣言,不外是表示她不爱我!”

是的,缺乏选项。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我们自视过高,也许是我们太挑剔,总之男主角们百色各样,却总是令人失望。亦舒小说中最典型的一类男人就是“老好”,老好们最典型的特征就是“闷死人”。同老好走,永远不会行差踏错,作奸犯科,只要你不怕被闷死。什么都不错,因为什么都不做,没有笑声,没有乐趣,甚至没有美感可言,“领带永远阔一寸,时兴大领子,他的领子小,等到实行小领子了,他的突然又大起来”,来看你也只会“在楼下买四只橙提上来”,谈论的不外是今天又抢了谁的生意,去年弄了多少,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坐井观天”,还“洋洋自得”,整个人简直是“一片沙漠”。同这种人在一起,住进“两室一厅的小单位”,下班回家“对牢电视看一阵”,“一辈子很快就过去”。有的女人可能求之不得,但是“我做不到”。最要命的是,老好们并不“老”是“好”,关键时刻反戈一击,足够让你很长时间“雪雪呼痛”。突然跟旁的人走了,这都不算什么;可怕的是到了某年某月某日的某个时候,你发现老好的那些“好”,一刻一秒,一分一厘都经过精确的计算,老好的谨小慎微,老好消磨的时间,甚至是那四只橙,全部都是要还的!我的天,就算先前没有被闷死,这时候也得吐血而亡。

当然,各种人物岂独老好而已。名列港产片十大再也不要听台词榜首的两句,一是“做人最要紧是开心”,二是“做人最要紧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笑话,要是一早知道,这人也不用做了,趁早去当神仙正好合格。做人要紧的是什么呢,至少先要懂得自处,做买卖以前,问清行情,掂好斤两,免得丢人。有的同志偏偏就不明白这个道理,上来就吧唧一句我家出身叉叉叉,家财叉叉叉,要求叉叉叉,你觉得受侮辱么,他可不,他很当是抬举你呢,因为人家容忍了你的出身,容忍了你的环境,容忍了你自以为荣其实“不合时宜”的学历和工作呢,唯一的条件不过是“家母至为挑剔,见到老人家要好好表现”耳。当此之时,你如何感想,又当作何表情?

情癫大圣这个名词出笼恐怕是晚了点,因为名副其实的大圣们早已经存在多时了。自己究竟何德何能毫不妨碍他们的品评挑剔和yy,更不妨碍他们拿自己当成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宝贝。你说话了么,那必然是搭讪了;你笑了么,那一定是怀春了,你和他聊天了么,那是钟情无疑了。然后,跟踪狂火热出笼,十分吓人,惊吓过后,你便成为他“数不胜数”的“经历”当中的一个了。借口和托词虽然委婉好听,但不总是时时管用,你究竟是谁,你来叫我就要出去陪吗,需要理由吗,何必一定要追根究底探求真相呢。有位姐姐说得好,给你梯子你不下来,那就自己在空中呆着吧。

领导大人教导我说文明礼仪是给良善的人留着的,对于奸恶之辈,装得再斯文也什么用都不顶。教训的固是,但若真的世事皆然倒也好了,温文的都是君子,ws的必是小人,岳不群这种生物并不存在。可是事情偏偏时常相反,你不是受不了乏味吗,你不是不甘于平庸吗,不平庸的人们就此前来,给你一个响亮的耳光。滕海圻几乎毁了王韵娜,丹薇那个“他”自始至终想着把丹薇变成一个傍家,周星祥几百次艳遇中的一次把庄杏友推向绝境。这些男人无一例外,个个英俊潇洒,不但家财万贯而且气度翩翩。周星祥在少女庄杏友面前出现的时候正是杏友父亲的好学生,勤学上进,知书达理,人实在潇洒,“做简单的动作都那么好看”。谈吐亲切,情意真诚,齐大非偶这话真要让人抛诸云外。然而天知道周大少爷流水般的巨款来自擅自变卖的家中古玩,讨好女友的戒指是从姐姐处“借”来,天知道他被家里拘管不久,就和“台塑的王小姐”结了婚,从此销声匿迹,天知道他寻欢不断,从未有一次当真。丧父、怀孕、背叛,几乎使庄杏友丧失了生的勇气,虽然在一位长辈(大多数亲友早已有多远躲多远去了,这是师太小说中的又一个典型场景)的帮助下撑过来,但再也不是那个满怀憧憬的少女。廿多年过去,著名服装设计师庄杏友的病床前,周少爷竟发此高论:“我一直都很挂念你,但家母告诉我,你愿意分手,换取一笔生活及教育费用。”“我与庆芳的婚姻并不愉快,她从来不了解我,一年倒有六个月住在娘家,二人关系名存实亡。”语气中“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好象他与杏友话别,回家,就昏睡到今日才醒来,一切与他无关,他担不上任何关系,不负任何责任。”——“太可怕了,天下竟有这样的人!”如果庄杏友没有成名,如果她的侄女没有把这故事写成畅销书,他周大少就是到了咽气的时候,怕也想不起来这世上还有庄杏友其人吧!

最后有种人倒是无可挑剔,温文尔雅聪明能干,样样都懂得的优秀人士。然而他们实在太爱惜羽毛,他们的算盘实在太精刮上算,他们实在为自己考虑太多。这种人简直把“珍爱生命,远离傻叉”这句话发挥到了极致,因为除了他们自己的生命,四周围的大抵都是傻叉。《玫瑰的故事》中的黄振华,《曾经深爱过》中的周至美都是这样的典范。“2+2=4”的人他们是看不上的,“5A+2B=3C”勉强可以胜任,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是微积分”。他们的宣言是“男人不一定都得爱江山不爱美人,我没有为你死也不代表不爱你”,因为幼稚的做梦年龄早已过去,我“不会为任何女人做无谓的牺牲”,因为“自爱的人才有资格爱人”。这话说得倒是很对,不过自爱是个资格罢了,具备资格之后他们怕是不会去做什么的,因为他们爱的,也不过是他们自己而已。身为黄振华太太,“十年来上班我一个人去,下班我一个人回,生病了我自己找医生”,“你的阳光太高太远,照不到我身上。”而对妻子的不满,黄振华同学竟然还满腹委屈,觉得“我们生活得理智、平和、愉快”,不是很好吗,大呼“我不爱她,为什么要娶她?”呵呵,嫁夫如此,不跑还等什么呢。

亦舒笔下的女子几乎个个犀利,受够了庸俗乏味,看穿了算计和欺骗。她们不再轻易相信,也并不打算伪装厚道,什么人事到了面前,先要掂上一百个过再说。难道她们生而知之?我可不相信。谁不曾年轻,谁没有过憧憬,哪个少年没有过绮梦!是谁,是什么让我们不再相信,让我们心力交瘁,让我们面目狰狞?

为了这些功德无量的人们,师太专门使用了一个词,叫做“骇笑”。骇到笑出来,那是怎样的一种情景?——有人头发明镜似,有人手指如黑新月,有人衣冠楚楚,却为七十五块饭钱逃席。有人和你在一起是因为“你身上雄性激素比他尚多”,有人“同他出去就像同儿子出去,样样要你照顾”。可骇人乎?可显然你不能哭。有人特地“大清早跑上山来表白”,让人十分感动,几乎不忍拒绝,最后还忍不住客套一句“要不要吃了早饭走”。哪知人家竟老实不客气,要“火腿三文治,双份的煎蛋”,真不知是专程来表白还是来吃早餐的。吓人否,哭笑不得否,但还是笑吧。有人伏在桌上,为你多年不肯接受痛哭不已,你几乎就要伸手抚一抚他的头发,这时候切切忍住,因为门外八成有个姑娘还在等待。呵呵,笑得多了,自然停在脸上,成了一件趁手用具,居家旅行杀人灭口之必备也。

关键词(Tags): #亦舒#做梦
家园 花亦舒,花你

安某原则:见亦师太必花,不花没人性。

家园 【原创】再续:师太的侠之大者

如果说这些不得不“骇笑”着的女子们更多地还只是当代女性自身的写照,称不上真正的逍遥侠客的话,那另一类女子简直就是人间无法实现的神话。师太描写了很多这样的女子,力量惊人,勾魂摄魄。其中最典型的一位,就是《玫瑰的故事》中那个黄玫瑰。

《玫瑰的故事》几乎是所有亦舒小说中最长的一部,也是唯一拍成了电影的一部,可见师太之心血,也可见它的与众不同。故事分为四部,分别是玫瑰、玫瑰盛放、最后的玫瑰和玫瑰再见,内中精彩的男女一大群,但没有一个能掩过女主角的光彩。——当然,她是女主角,呵呵。

黄玫瑰。

这简直是一个俗艳的名字,尤其是配上这样一个姓之后。然而如书中所写,倘你见过玫瑰本人之后,便会只觉其艳,不见其俗,觉得只有玫瑰才配得上这么一个名字,因为“玫瑰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

玫瑰美艳绝伦。

小小的玫瑰生来便是一个“水婴儿”,三岁的时候就是一个“美人胚子”,长到十几岁已经明艳照人,不可方物。“蔷薇色的皮肤,圆眼睛,左边脸颊上一颗蓝痣。”“深紫与墨绿大花裙,玫瑰红上衣,鹅黄小外套”,加“单只蛇形金属耳环”,这样的装扮简直令人抓狂,然而在玫瑰身上就是能化腐朽为神奇。过了几年,玫瑰完全成了一枝“鲜艳欲滴”的玫瑰,美得令人“不敢逼视”,令人“窒息”,令人“心甘情愿地犯罪”。“金紫色的眼盖,玫瑰色的嘴唇,白麻纱灯笼袖的衬衫配蔷薇色的缎裤,满头长发编成一个个的小辫子,辫脚上坠着金珠”,,“眼睛益发水灵灵地扑闪,长睫毛阴暗地遮着眼珠,神情有种捉摸不定的忧郁,嘴唇像随时有千言万语要倾诉。”但是,“她是那么年轻,有什么要说的呢,真是迷惑!”天啊,这样的一个人,怎能不令人迷惑?就连女人见了玫瑰,也忍不住感叹“原来世界真有美女这回事!“

玫瑰的美并不随年龄的增长而消逝,反而与日俱增。第一次结婚后,她“胖了不止三十磅”,大家都以为她“就此这样了”。然而她竟“又回来了”,这时的她不过常常穿着“样式普通的黑衣服”,然而照样出神入化,将美态发挥到极致。“长头发挽成一只低髻,插着碧玉的发簪”,脸上发出“柔和晶莹的光辉”,“眼睛如黑玉般深奥”,整个人“如同从工笔仕女画中走出来”一半。她的美貌依然“惊心动魄”,美得“不能形容”,她眼角也有皱纹,然而那又怎样呢,“她的一只眼睛就是一首引人入胜的诗歌”。她是一种“流动的美”,让人想看了再看,她整个人简直“内美外美,无所不美”。玫瑰达到了亦舒笔下美丽的巅峰,超出了人们的想象。见到了她,“铁人也要熔化”。

玫瑰颠倒众生。

既然铁人都能熔化,那还有什么不能熔化的呢。循规蹈矩准备结婚生子的“社会栋梁”周士晖(很显然,这也是一位老好)建了十七岁的玫瑰,立时如遭雷击,“彷徨无依”地发现自己“恋爱了”,当即要和妻子分居,——“如果她要杀我,我让她杀,但我必须追求这个女孩子!”为了伤痛,也为了母亲,玫瑰结婚生子,归来已是十年以后。英俊精明的建筑师傅家敏见到一身黑色的玫瑰,顶梁骨走了真魂,竟立刻觉得女友只是“单纯的粉色”,从此陷入手足无措的单相思,虽然为了大哥远走他乡,却终生未能忘怀。家敏的哥哥家明是个洁身自好到水仙花一般的美男子,生命中除了弟弟和小提琴再无他物,和玫瑰相遇后却一见如故,打破了“铁石心肠”的神话,用生命的最后三个月写出一首绝响。玫瑰嫁给了罗德庆爵士,回国会会后娘的三少爷在花园见到玫瑰,如同五雷轰顶,发现“这就是我等了半辈子的梦中女郎”,而和他同回故乡的那位“捧着女人照片过了十年”的朋友庄国栋,竟然就是当年唯一伤害了玫瑰的故人,所捧得照片正是玫瑰的照片,回国的原因也正是“到底不能忘怀”!这哪里是小说故事,简直是世间传奇。

至此,玫瑰已经足够成为“女性武侠”的主人公了——爱美之心,谁人没有,不怕说得粗俗,“小娘爱俏,冻死斗狗”,这话岂是白来的?基因决定也好,激素使然也罢,雌性动物,太知道自己。有谁不爱虚荣?谁不想倾国倾城?谁不想颠倒众生?一个女人,情愿不聪明,也不肯不漂亮。而玫瑰,简直是这个成人童话世界中的终极梦想。

可是玫瑰拥有的,还远远超出这些。

在大哥黄振华眼中,玫瑰不过是个“再简单不过的人”,她“毫无思想”,不是一个有灵魂的女孩子。可在我们读者看来,却全然不是如此:玫瑰聪明绝顶。

少女玫瑰整日游嬉,只在考试前夜“翻一遍书”,便可“过目不忘”。中学毕业前夕,她竟为时装杂志拍摄泳装照,校方大怒,但因为她考出“七A二B,全校第一”的成绩,这事也就不了了之。在美国十年,玫瑰“读了三个文凭”,知识“丰富得惊人”。玫瑰并非不通世故,她的犀利不亚于那些都会女性。大嫂对大哥的事业不满,玫瑰轻笑,直指“女人都有种英雄崇拜”,弄得男人也自以为真是英雄。周士晖迷恋不已,落魄非常,玫瑰却一万分的清醒。周士晖的痴迷不过是逃避人生的借口,他“根本对妻子没有真感情”,结婚生子对他来说,不过是“人生必经过程”。忽然他发觉这种生活形式不适合他,无法“一辈子对牢个乏味的女人”,就“借我的名来逃避”。至于周士晖的妻子是否还会要他,玫瑰起初不能想象,后来也非常明白:“世间有很多人,要面子的,因循的,懦弱的,依靠饭票的,互相利用的,白头偕老的多得很呢。有一种夫妻牌万能胶水,粘一粘就和好如初。”

玫瑰绝对聪明,但她的聪明全在别处。她不是不懂,只是那样人,那样事,她不做,也做不来。

玫瑰慧而不骄,美而不矜。玫瑰的知识惊人丰富,却始终觉得自己一无所知,从不卖弄。时下有些人留了个镀金学就挑三挑四,哪里都装不下了,“真是不能比”。玫瑰天生丽质,却对自己的美一无所知。成年的她平和亲切,没有一丝的精明气息,全然不像在这浊世中挣扎了几十年,倒像“稚龄少女一般的羞怯”。对陷入情网的傅家敏,玫瑰彷徨地说:“我是一个离过婚的女人,孩子将近八岁。。。我的性格自由散漫,除了打扮花钱什么都不会,甚至不能养活自己,只能依靠家人。。。”急得傅家敏大叫,“你对自己的价值一无所知!”为了要见前夫身边长大的女儿方太初,玫瑰紧张得犹豫来回,不敢迈出客厅,等到终于见面时,玫瑰并没有“像言情片中一样扑过来抱住太初大哭”,而是犹疑地迈步,小心翼翼地问,“是太初吗?是棠华吗?”神情,又是“像稚龄少女一般的羞怯”。结果,小玫瑰在十几年间建立起来的敌意一瞬间冰消瓦解。

玫瑰超凡脱俗的可爱,其实正在于她的简单。她的所作所为,完全出自她的所思所想;而她所思想的,全来自最直接、纯真、赤诚的本心。这也正是她身为一个“中年美妇”,却仍表现得“稚龄少女般羞怯“的原因——请原谅我再三使用这一引文吧,这引文的内容,正是多少人出尽百宝矫揉造作乃不可得的呢。

对玫瑰来说,爱就是爱。她“从不计算付出多少,得回多少”,她“从不把爱放在天平上量”。——呵呵,这一点,已经如同浩然的侠气一般,足够让面子架子身段金钱条件实惠中斤斤计较的我们惭愧了。

少女时唯一的真爱庄国栋弃她而去,玫瑰不顾一切地远渡重洋。为了母亲满意,她嫁给了老好方协文。这是怎样的一个人?“没到中年就长出啤酒肚,一幅钝相,老皱眉头,一额的汗”,皮鞋的头部“早已踢坏”,袜子“橡筋松脱”,在黄家的伶俐人群中兼职“毫无容身之地”。他在一间银行做了十年,“始终在那个位置”,他“从来不懂得感恩,只知道麻木地享受”,他“从来不为对方想一想”。——这样的一个人!可是玫瑰嫁给他,给他最好的十年,安琪儿似的女儿。连方协文自己都承认,这十年间,他“每天只需穿衣服上班,甚么都不用操心”,衣物“熨得笔挺,连口袋杂物都一并掏出”,“钱不够时她用私蓄搭够,屋子一尘不染,饭菜香喷喷,小玫瑰她一手带大”,承认这十年间,他“过着皇帝一般的日子”,那是他生命中,唯一“真正活过的十年”。(十年!谁做得到,谁能忍得下来?我自问不能,哪怕是一天。)

回归的美人玫瑰遇上另一位璧人傅家明,开始生命中的第二次真爱。方协文的要挟不能让她丝毫畏惧,“哪怕死在眼前,我也要离婚”;傅家明的亲弟弟,生命中的“一半”家敏追求在先,不能使玫瑰片刻的犹疑;家明患着血癌这一事实,也无法阻挡玫瑰的脚步。绝症,那又怎样,人谁无死?虽然死神近在眼前,他们仍往巴哈马群岛度蜜月,虽然只有三个月,但是他们仍能在夕阳中听曲散步,他们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他们爱得如此“盲目不羁,惊心动魄”,就连“城里谁也没她有格”的黄振华太太,也承认“同他们一比。我们不过是到了时间结婚生子的俗人而已”,“高下立分”。——如果黄太太是俗人,那么玫瑰是侠客;如果“俗人”在我们看来可以成为江湖义士的话,那么玫瑰,大概就达到独孤求败的境界了。

师太没有给两位璧人安排一个恶俗的奇迹结局,更没有在傅家明逝去之后让玫瑰惺惺作态,丧孝三年。不,玫瑰痛苦,但仍继续着她美丽的人生。快乐已经足够,何必做给人看!

玫瑰嫁给罗德庆爵士,敬他重他,这时少年的伤痛庄国栋却突然出现。师太没有简单地用“还君明珠泪双垂”来搪塞读者,已为人妻从来就不是玫瑰的约束。然而尝试和了解,矛盾和挣扎之后,她发现过去的早已成为过去,原以为只是敬重的才是此时的归属。老庄的失魂落魄并不能留住她的步伐,她决然地回到罗家,继续着金鱼池畔,杜鹃花下的生活。

故事就此结束了?也许并没有。玫瑰爱过很多次,也许还会再爱,但是每一次,都是全心全意。无论对谁她都问心无愧,甚至对方协文;她真地做到了“忠于人忠于自己”,又“勇敢地活下去”。细玩这句话,早已超出了恋爱的范畴。如果事事都有真相,我们是否有勇气去面对,是否有勇气去承担?若面对了百分之一百的真实,我们是否还能勇敢地继续生活?又有多少人是骗骗自己,忍口鸟气,糊糊弄弄,用万能牌胶水粘一粘,就这样过了?

只有玫瑰做得到,她是真正的侠之大者。她不用机心,也用不着,因为在她的身上,充满着“原始的,丝毫没有矫情的女性味道”,她是一株真正的玫瑰,开在清晨,带着露珠。而我们?被剥夺了也好,自动捐弃也罢,我们已经历着味道太远太远。我们不过是尘土中的凡人,不停的计算着得失,不停地向内心深处自私的性格投降,给自己找的借口,是世事险恶,世人皆然,为了生存我们必须精明,心早已被生活碾过,面目全非。

为了体现自省的态度,稍微客观,也为了进一步讴歌玫瑰,我再贴一段吧:

“现在的女人,一有机会便蠢蠢欲动,争地位,要平等。要她们拿出一半月薪来养家,她们又不肯;不给她们做事吧,又没安全感,处处要表示她有生产能力,生产价值,家里仆婢成群是一回事,她拼死命要坐写字楼,做妇女先锋,非搞得家里丈夫没汤没水,显不出她的重要性!”

呵呵,好了。再说一次,我们都是凡人而已,大家都不容易。侠士不易为,容我们看看也好。男性的成人童话,不扫一屋,专扫天下。女人的童话中,并没有出将入相,治国齐家,更没有吟啸长风,走马天涯,所有的不过是“与所爱的人寻欢作乐,愉快生活”而已。可这相比之下,卑微渺小的愿望,依然这么难实现。陈大文面对疯狂采购的女同事,起初难以理解,旋即释然地说了一句话,让我们借来收场吧:“幼稚?也许,但女子生为弱者,一生之中,忧虑多,快乐少,争取一些无聊些微的乐趣,也是应该的。”

关键词(Tags): #亦舒#玫瑰
家园 【原创】师太的生活和其他

深感被世界遗忘呢。厚着脸皮贴完

亦舒小说中的生活

说了那么多玫瑰穿的衣服,忍不住要扯一点服装。师太曾经不止一次地让她的男女主人公去修读服装设计科,当著名设计师,显然她对自己的服装品位还是很有一点要求和信心的。

除了符号化的“鲜红内衣”,师太描写的艳丽服装并不在少数。手上十几个彩环丁丁当当,腰间绕一串珠链,肉色亮片的紧身裙子,远看好似“只有一层皮肤”——只要让艳女如车蓉蓉穿上,俗归俗,照样当“精彩人物”。

不过,亦舒审美观中得分最高的显然还是衣着简便,美丽(倘还能做到的话最好)天成。朝气蓬勃的青年男女不是“白衬衫、卡其裤”,就是“白衬衫、粗布裤”,这跟师太鼓吹的“走出来”思想十分契合。试想穿着九寸的高跟鞋,怎么到工厂田间为人民服务哪。由衣裳推及妆饰,自然是不加粉饰最美,女主角永远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卜求真毋须衣妆已是可人儿”。——当然,这又是我等凡人无法企及的一重境界了。

简洁就是美,这是亦舒小说中不变的真理。就算是设计成功的时装,也不外这一风格。国际知名的“杏子坞”并不因为设计师是华人而走“中国娃”路线,弄些“吉卜塞兮兮,大红大绿披挂玩意儿”,照样“古典朴素大方”,“不夸耀,不讨好”。业界新秀左文思的才华令大家惊叹,可是他的店里只有两种颜色:黑与白。简单么,可是一样美,美得“符合云想衣裳花想容的宗旨”,“所有的时装店,都该这样”。

最不能忘记的颜色,就是永恒的蓝白配。白衣蓝裤一百件,连配搭都不用费心。关于蓝与白,有两种说法。一是大街上的女人都把自己弄成热带水果,赤橙黄绿青蓝紫,人家不看才怪。谁能穿着蓝衫白裤还引人注目,那才算本事。这一出发点,我们很不敢奢望,但是显然,此种情形并非不存在。另一种呢,就很简单了,蓝白配总不会出错,选好一点的牌子,更加不会有误。时间省下来,颇可以做点别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蓝白配,我的最爱,呵呵。

提到了衣服,馋人就不能不说说吃食。师太不可谓不会吃,但也许跟早年生活有关,亦舒作品中粤人的食物并不很多,就有也是在“小馆子”里出现。念念不忘的倒多是欧式的佳肴,银质冰桶里冰着的香槟,坐在草地里的奶油拌覆盆子,真是“人生至大享受”。这些东西代表的,也许不仅是味道本身,更是一种生活方式吧。

作为甜品——女人专门长出了另一个胃来装的甜品——的代表,频频亮相的是巧克力蛋糕。这种貌似简单的东西通常是人未至,笑先闻,和凤姐具有同等的杀伤力。浓郁的香气还在炉子里就“引人犯罪”,等到捧了出来,更总是让主人公“把脸埋在里面”,吃个干净。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蛋糕总是在女医生、女刑警、女公务员千头万绪,濒临崩溃时出现。“巧克力蛋糕”也已成为了一种符号,负载着众多甜食,和甜食之外的东西,成为降临人间的安慰剂吧。

还有一种东西出现频率颇高,就是“青瓜三文治”。我没有见过,不知道实物怎样,除了青瓜是否还有别的东西。要是没有,说真的,我想不出来这东西有什么好吃。不过师太也并没有说它有多好吃,不停的出现也许取其简便耳。

有件不能不提的东西,名叫罐头汤。我以前不知道这是何许物也,只看到凡吃的人常做自暴自弃状,被人痛责,猜想大概是和方便面同属一类。现在知道了,这东西价钱虽廉,物却不丑,最要紧的是它实在便捷,名副其实的“免治”,连煮都免了。果腹很好,尝味亦佳,只要不太挑剔,真是我们生活中的新一代必备良品。

蓝白配,罐头汤,不要骂我矫情才好,我说的都是真的。

亦舒小说中的语言和人名

在港言港,师太对于“本港”的感情显然是很深的。而原籍上海,大概已经仅仅是一个遥远的出身符号了。她的很多部小说都是以“本岛”作为背景,有时直言在香港,出现“山顶”“浅水湾“这样的地名;有些并不明言,只用“蓉岛”、“壅岛”,但也一望而知,有些更以九七前后香港的命运作为故事主线。所以在语言上,虽然是国语写作,但时时有明显的粤语痕迹和粤人生活的影像。广东话对于我,始终是一种不得其门而入的东西。师太没有使用那些口字旁的打不出来也不认识的字,真是令人庆幸。有部小说中,师太提到新一代的儿童,“会说那种舌头打卷的普通话”,简直人间奇迹,惊叹不已。我看到这里,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也许广东话毕竟还是同文,语言的第一个困惑来自翻译名。粤人翻译,喜用“蒂”“姬”“碧”一类字眼(台湾的翻译喜欢给大家冠以中国姓名,这是另一种令人发噱的方式),且因为发音不同,很容易相差十万八千里。“兰博基尼”尚算相近,看了一段时间也就记住“荷里活”就是好莱坞,“福士威根”就是大众。然而有时翻译的字眼超出了声音,影响到意义,当我明白“咆吼山庄”就是呼啸山庄的时候,我终于崩溃了。

不过更多时候,广式味道倒也别有一番意趣。做菜的“手势”,年深日久的“一生人”,折射出一个群体的生活和历史,令人怀念的过去:白衣黑裤的顺德女佣,一根辫子油光水滑,真正功夫做足,啧啧啧。

亦舒的语言早已有很多人说过,胜在剪断洗炼,我也就不必多说了。有一些言辞,不知道是不是粤语的影响所致,简短却生动得很。比如“脸容溅出光辉”,再比如“笑得打跌”,“雪雪呼痛”,乍看吓了一跳,细想却觉画得活灵活现,颇有香菱读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感受。

师太有一句招牌套话,叫做“不是不。。。的。”虽然新奇,但没见太大的用处,想是习惯所致。近来仿师太的不少,别的不学,都学这句招牌,实在是失其门道。

提起师太起的人名,第一个跳出来的大概就是“家明”。家明这个名字确实得到了很大程度上的偏爱,在多部小说中不停地出现,而且各位家明的性格大相径庭,简直少有相关性。看来,师太只是偏爱这个名字本身而已——据八卦人士考证,师太的第一位丈夫似乎就叫家明。不过,虽然有所偏爱,但其他人物的名字依然是各式各样,异彩纷呈,这点可比有些几个字用来用去的作家好得多了。

有些人名,很明显本身是具有含义的。比如玫瑰。再比如勖存姿,——风烛残年,“存”当年之“姿”而已。聪慧毫不聪慧,聪憩没有安宁,聪恕得不到命运的饶恕。有些名字虽然不像“贾雨村”一样明白如揭,但是也很有那么几分潜藏的意味。看看“独身女人”的名字“林展翘”,如此之牛,不独身还能怎样。同事赵兰心就很不一样,多么平凡普通温存可人的名字,果然过了不久就嫁人去也,虽然嫁的是何人且不必论。

再看喜宝。细玩这两个字,已经“喜”了还要为“宝”,水满了还要再满,月圆了还要更圆,不知道起名的人,当时是什么心情,只知道喜宝出生不久,即遭父亲抛弃,母亲疲于生计,也根本顾不上她。——若非如此,又怎会有后来的喜宝,怎会让整个故事这么冷清,甚至是冷酷呢。

常见的名字还是不少的,十分动听,但也平常。想来人物太多,作者也懒得让每个人都惊世骇俗。反正大家的名字各个配套,社会栋梁叫士晖,好人家儿女叫祖琛,叫承璋,捞女叫蓉蓉,阔太太叫国宝。超脱独立的新女性叫思龙,家里无知无识也无忧的太太叫美眷。一尘不染,终于粉身碎骨的叫阿玉,深知现实,冷笑着坚强面对的叫阿瓦,而故事的名字,就叫阿玉与阿瓦。

有的时候,故事主人公会有着我想也不会想到的姓名,比如王印加,比如林结球。师太对于这个名字也作了解释,说是粤人习惯,为取其圆转之意。饶是如此,我仍感费解。我单知道他们喜欢用“碧”啊,“怡”啊,“玲”啊,没想到结球这样两个字,也可以做女主角的名字。

师太命名的本事,最令我叹服的还是“系列名字”。大概真的是才思敏捷,手到擒来吧,她手下兄弟姐妹们的名字花样迭出,惊喜不断,如果亦舒并不写作,只开个姓名馆,大抵也是足够谋生的。两姐妹叫可道与可人,两兄弟叫自由与自在。——要想俗气一点,当然也可以,就叫添锦、添威。一个女孩子的名字叫做沈小山,已经难得,更难得的是父亲原来打算一路起下去,小湖小川小谷。。。虽然没能实现,大家大可借鉴一下。这真是一门学问,弄得不好三兄弟叫了爱国爱民爱党结果还被揪斗,理由是“爱国民党”。当我看到《要多美丽就多美丽》中,姐姐叫杨一品,小妹叫杨二晶的时候,真正叹为观止。亦舒有时在小说中说,“邓家真是命名高手。”其实,她自己才真是命名高手。

亦舒小说中的大手神

大手神者,指“命运如一只大大的手,在背后推你上路”也。而“途中遇到什么人什么事”,则“全然身不由己”。

亦舒的作品中,这种无形的操控力量,影响是非常强的,有时甚至趋向于有形。主人公常常感慨,“有什么是我们自身可以控制的呢,咖啡或茶或许,剪掉头发抑或留长或许,除此之外,命运早已作出定论,人的面前,许多事只有一条路一个选择。”

这样的倾向,从何而来呢,也许来自对韶光易逝的感叹吧。少年男女的惊人美态,师太很花了不少笔墨来描摹。面孔“似一只水晶梨”,整个人好似是透明的,从鬓发到额角都发着光,无限的活力。从前没体味到这种描写,现在,清楚地看到了,感觉到了。那种饱满张力,那种晶莹剔透,仿佛滴得出水来——我已不再是少年。再过几年,大概就要变成那种可厌的中年人,“身体和皮肤都是松弛的”,嘴里散发出“腐烂的气味”了吧。

命运强大而莫测的力量,常常在亦舒小说中的另一类女性形象身上体现出来。她们大都具有“叫人惊心动魄”的美丽容貌,稚童时期就异常聪颖,以至聪明得诡秘,她们中的不少人甚至具有异能。然而她们的遭际却往往波折坎坷,颇多不幸,聪慧和美貌似乎并没有给她们带来快乐,而是恰恰相反。被“世界”遗弃,只有一个“陌生人”照顾的周承钰,父母相继抛别,只有继母绮罗看顾的甄蔷色(亦舒小说中的这类形象特别多,不知是否与个人经历有关),莫不如此。她们生活漂泊,心情动荡,始终觉得无依,没有归属感。干脆被叫做“阿修罗”的吴珉珉(小说的名字也叫阿修罗)是她们中最为突出、最为典型的一个代表。与生俱来的神秘能力没有给她带来丝毫欢乐,只让她被亲朋、继母乃至父亲当作降下灾祸的阿修罗,“凡与之接触,倘不蒙他喜悦,就必然遭殃。”就连唯一和她亲厚、照顾关爱她的阿姨一家,也终于不过是多年将她“供着”以保平安而已,一朝失意,不仅对她敬而远之,甚至怨恨入骨。世情,命运,令人感叹不已,背心发凉。这些女性的遭际,大多是以失去这些神秘能力为转折。或车祸,或大病,或仅仅是时间的流逝,她们失去了异能,失去了美貌,而且往往是以发胖告终,不必胖很多,一些脂肪就“足够填满所有灵气”。可是在此之后,变胖变“钝”的她们却大都过上了快乐无忧的日子,与世无争,与人无虞,平安幸福。这样的安排,是否也和作家自己的遭遇有关,我不知道。不过推究起来,命运由谁操纵,女孩子们这样的遭遇,怕也和人心,和人性,和社会的强大的力量,分不开吧。

在另外的一些小说中,“大手神”的强大力量更加明显,以一个操控一切的幕后人物形式出现。勖存姿就是这样的一个典型,他财大势大,一手遮天,喜宝的一切动向都逃不出他的眼皮和掌心。《漫长迂回的路》中,也有这样的一位人物“王叔”,主人公尽管纯良正直,拼尽全力向上,最后由于种种原因,还是屈服于王叔所代表的力量,接受他的安排。另一部较新的小说,书名直接叫做《大君》。字典解释:大君,是外国人对日本十七至十八世纪德川幕府时代将军的称呼,现作大企业家,实业界巨子解。两位主人公费尽心机,想要撼动大君的根基,历经千难万险,觉得终于走出了大君的势力范围。只有在师太指点下的读者才知道,这一切不过都是大君的安排而已。这样的力量,着实让人觉得害怕,也觉得沮丧。

不过在新近小说《特首小姐你早》中,虽然这位新女性的代表被推上特首的位子是几位“大君”幕后策划的结果,但是她自己出色的人格和清新的工作,却为自己创造出一个新的局面,在各个方面都让幕后人物们大跌眼镜,刮目相看。这样一个小小的转变,不知是否意味着,可以看到的一点希望呢,且让我们“翘首以盼”吧。

师太是非常高产的,写得比我读得还快,我这一片

破文,拖了许久,人家又有多少新作面世了。和以往一样,她的作品从来充满时代气息,从不落后时尚的脚步,也从不缺乏新鲜的玩意儿。在近来的作品中,师太似乎渐渐开始以男性视角描写现代女性的生活和情感,探求男主人公的内心世界。不过,这也并不妨碍她的作品继续成为我们的童话,因为里面的人物形象依然故我,鲜明典型。

家园 她最近的新书经常让人失望

好象只有本同门还略略让人惊喜了一下

最近新出的几本有很大部分都是以十七八岁的富家女为女主角,然后让女孩发现自己是养女,或是走上无国界医生之类的社会服务道路,一本两本还好,看多了有点腻,比起我的前半生,喜宝,玫瑰的故事那个年代,是不可同日而语了,偏偏她还是师太啊,所以出一本我们还是继续看一本

唯一没看全的是漫长迂回的路了,比起同是男性视角的纵横四海,感觉差了不是一点两点,有时候怀疑是师太隐居加拿大脱离社会之故。她当初写香港职业女性生活,多么精彩,现在有好些剧情怀疑是来自于北美电视,比如那篇只有眼睛最真。

最近在复习她的旧书,玫瑰的故事和喜宝之外,最初看的也是相当喜欢的是两篇不怎么出名的,绮惑和天若有情,那时候还得在大堆言情小说里搜寻亦舒的书,偏偏最早那套书里经典最多

曼佗罗有点象喜宝的后续,虽然慕容宁馨儿还不完全似喜宝,不过故事蛮轻松可爱的,类似于玫瑰的故事第四部的感觉

家园 确实如此,昨天复习了她的阿玉和阿瓦,还有其他几篇

发现她的女主角还是相信爱情和追求爱情的,不过建立在自强自立自信的基础上,也就比琼瑶高了不止一个档次了

偶现在看八卦贴最烦的就是有女生哭哭啼啼的说,都是为了爱情怎么怎么的放弃了什么什么……追求爱情并不妨碍你独立自主而坚强啊

家园 同:)

说的也对阿。可知太高产了,毕竟不是好事。有些新书味同嚼蜡,看不下去。不过您说的对,她出一本我还是得去看一本,呵呵

家园 而亦舒的梦是给30岁的女强人的

该是给20刚出道的。亦舒的话说得非常周全或矛盾,总之有理。大多场景是又有祖荫又有金钱婿,自尊自强好像是富家小姐裱装的文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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