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客熙熙

主题:230-Jim Endersby:科幻小说当中的女性 -- 万年看客

共:💬4 🌺12 新:
全看树展主题 · 分页
家园 230-Jim Endersby:科幻小说当中的女性 -- 有补充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2VfE2fD0xUs

这是本系列四场讲座的第二场,讲座主题是人性的定义以及身为人类意味着什么。我将这次系列课程称作“怎样不算人类”,因为我很感兴趣地注意到,一系列思想家——包括科幻作家在内——都试图用人类的对立面来定义人类。上一讲我们审视了猿类以及维多利亚时代的重大问题,即人类是猿类还是天使,是什么区分了我们。今天的课题或许有些出人意料,女性也经常被视为非人类,至少是某种意义上不同的人类。今晚的关注重点在于这一观点是在何时何地遭到了挑战。

这一课题的重点在于十八世纪。上一节我们侧重于十九世纪,这一节我们往回走一点,回到人权思想刚刚肇始的时代,想一想法国的Des Droits De L’homme——《人权宣言》,其中包括了人权论点当时常见的表述方式:“我们认为以下真理不言自明,所有(男)人生而平等。”很多人随即提出质疑:在这一定义下怎样才算是人?十八世纪末期的英国女演员兼作家玛丽.罗宾逊(Mary Robinson)——经常以她的艺名佩蒂塔而为人所知——面向英国女性写了一封公开信,题目是《论心智附属的不公正》,其中她发问道:“让我直接且合情合理地这样提问,女性究竟是不是人类?”今天看来这是一个不言自明的问题,但是如果我们询问罗宾逊之前三千年以来的著名作家,答案同样不容置疑——当然不是。十八世纪之前任何一位主要思想家都不会给出肯定的回答。最有影响力的西方思想家亚里士多德就曾经雄辩地指出,只有男性可以成为一家之主,因为只有男性可以做出自由且理性的决策;奴隶不自由,所以他们不算数;儿童不够成熟,所以不算数;至于女性则过于感性,不能理性思考——至少不如男性那样理性——所以男性有责任作为一家之主。亚里士多德的想法非常流行,几百年来流传广泛。后来这个观点还被嫁接到了基督教头上,成为了犹太-基督教传统当中的亚当与夏娃的故事,也就是女性所谓的道德软弱的故事:夏娃遭到了诱惑,夏娃不够坚强不能说不,因此人类才堕落沉沦,人类的苦难与罪孽这才开始。女性就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亚里士多德的理念与这个答案的契合程度简直完美得有些过分,而这个答案后来逐渐成为了千百年来的标准答案,尤其是在欧洲,不过其他文化也有类似的传统。

启蒙时代的关键哲学家之一就是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玛丽.罗宾逊就将自己的书进献给了这位前辈——几年之前沃斯通克拉夫特刚刚去世。她是重新思考人权概念的关键思想家之一,主张普世人权而不是男性人权。她提问道:“人高于其他野蛮造物的显著之处在哪里?”我们上一次讨论人猿区别的时候也涉及过这个问题——我们与其他动物的区别在哪里?沃斯通克拉夫特的论证主张:“答案非常显然,在理性方面一半不如整体。”我们知道十八世纪启蒙时代经常被定义为理性时代,而且人们很有理由这样说,因为理性当时是在哲学与政治领域反复出现的主题。“怎样的条件能抬举某人高于他者?”是美德——这是自然而然的回答,当然在十八世纪更加自然而然。道德就是做人关键,你必须成为道德的存在,因为上帝创造我们的时候赋予了我们灵魂、理性与能力,使得我们能够作出道德决策。“处于什么目的才向人植入了情绪?因为通过与情绪的斗争,人可能在一定程度上获得蛮兽得不到的知识。”唯有我们有能力自行思考,上帝赐于我们做出道德决策的责任与可能。在沃斯通克拉夫特看来,我们因此才能成为人类。她承认“小孩子受到情绪的支配”,他们尚且没能掌握理性,不能自行做出道德决策,“需要遵循严格的父母指导。教育会逐渐将他们变成独立、道德、理性的思想者——前提是他们是男孩。”女孩只被教导如何取悦,“女性在这世界上出人头地的唯一方式就是结婚。”她感到女性接受的教育遏制与阻碍了她们。这种教育主张女性的责任仅限于取悦男性,人生目标仅限于找一个好丈夫,这是女性学到的唯一技巧。因此她们没能按照上帝的期望成为有道德、有智识、可以做出理性决策与道德决策的人。

沃斯通克拉夫特的书在很大程度上瞄准了卢梭,我们上次也谈到了他关于猿类的看法。卢梭同时还是欧洲教育领域的关键进步理论家,尤其因为他在小说《爱弥儿》当中设定了同名主人公的理想教育,也是年轻人应该学习的教育。但是他还专门用一章篇幅提出了男性的理想伴侣应该学习什么。他重复提出的一个主题就是理想女性——通常来说也就等于男性眼里的理想女性——应该是什么样。根据卢梭的观点,男女之间的主要区别在于“一方应当积极强壮,另一方应当消极柔弱”——不妨猜猜谁应该扮演哪个角色——“一方要坚定有为,另一方不应抵抗。”正是这番说辞惹恼了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女性应当接受规训与社会化,承担消极且较为低等的社会角色。沃斯通克拉夫特引用了卢梭自己的发言来反驳他。卢梭主张:“假如任何存在的道德并非行使自身理性的产物,那么将这一存在称为道德就是一场闹剧。”——“既然这是卢梭对于男性的观点,那我也要将其运用在女性身上。”由上帝创造并且获得神圣天赋的规则应当在两性之间得到平等实施,而教育的作用则是剥夺女性的机会。

根据沃斯通克拉夫特的说法,社会对待女性的方式仅仅比对待非洲黑奴好一点。非洲黑奴“遭受偏见与虐待”只是为了“让男人的茶杯更甜蜜一点”。沃斯通克拉夫特精心挑选了黑奴的意象,因为蔗糖是珍贵的商品,要由黑奴来生产,而他们的工作环境非常糟糕。一切奴隶工作的环境固然都很恶劣,但是最糟糕的肯定是蔗糖种植园。即便对于奴隶来说,在种植园工作也无异于掉进火坑。沃斯通克拉夫特在早期作品《为人权辩证》当中认为奴隶制与基督教原则不相称,正是因为非洲人就像女性一样也由上帝创造。可以看到她的论点极大扩展了人权概念。最早提出这一概念框架的人们大都是白人男性,他们大概并不想进行这样的扩展。当时的历史时期同样值得思考。1791年,法国在加勒比海最重要的殖民地圣多明戈——今天的海地——发生了黑奴暴动,掀翻了蓄奴政府。画面上是奴隶起义军的领导人之一尚-巴提斯特.贝利,画中的他身穿法国共和派将领的制服,并且倚靠在当时法国著名的美洲研究专家阿贝.雷纳尔(Abbe Raynal)的半身像上面。雷纳尔写了一本著名的书叫做《两个印度的历史》,在书中反对奴隶制。这幅出自欧洲艺术家之手的作品暗示非洲后裔在海地的胜利取决于白人的伟大思想。只要认真审视一下这段历史就会意识到这种观点非常局限狭隘。实际上很多情况下是非洲人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征用了欧洲人的观点,并且按照合适他们的方式来诠释。有一则有趣的轶事,说是一家种植园主在暴动黑奴撤退之后回到种植园,发现整片园区都被烧成白地,唯一保存完好的建筑就是他的书房,黑奴们临走之前特意找出雷纳尔的书摆在书桌上,还特意翻到了描写奴隶制残酷的段落。由此可见认为黑奴效仿法国人并不是对于历史的合理诠释。但是反过来说,黑奴确实极大地影响了法国。贝利加入了圣多明戈在自我解放并且宣誓效忠大革命之后的访法代表团,并且于几年之后抵达了巴黎。国民大会接待了他们并且听取了他们对抗敌人的英勇事迹,之后大会宣布“所有人,无论肤色,都将享受法国公民权益”。接下来不出几年,奴隶制就在法国帝国境内遭到废除。由此可见,许多不同流派的思想共同促成了早期人权思想萌芽成为了真正的人权理念。

与今天的话题联系紧密的另一位作家自然是玛丽.雪莱,她正是沃斯通克拉夫特的女儿。我想我不用提醒大家,她最著名的作品就是1818年的《弗兰肯斯坦:当代普罗米修斯》。她采取了母亲著作的若干思想并且应用在虚构创作当中。她母亲主张所有人都有权得到承认、尊重与父母关照,于是玛丽撰写了一个悲惨的世界,其中许多悲惨都源自父母失职。弗兰肯斯坦是怪物的的父母,可是却抛弃的怪物,因此怪物才变得非常可怜。你可以到这些理念在玛丽的书中如何体现。另一点重要之处在于这个怪物由男性创造而不是由女性孕育。男性撺掇了女性的传统角色,撺掇了唯一一项仅仅由女性掌握的权力。这种行径无异于亵渎,因此弗兰肯斯坦遭受的一切都是针对他的惩罚,因为他打破了上帝的秩序。制造人造人的构想,尤其是男性妄图不借助女性就创造生命的科幻设定,当然将会成为科幻历史上非常强大且重要的理念。我们待会儿再细说。

《弗兰肯斯坦》经常被视为第一部科幻小说。众多如此主张的人物之一是著名英国科幻小说作家布赖恩.奥尔迪斯,他创作了第一部科幻小说史。他试图这样定义科幻小说:“科幻是针对人(man)的定义以及人在宇宙当中所处位置的研究。科幻存在于我们先进且困惑的知识(科学)状态当中,往往按照哥特或后哥特模式加以典型塑造。”这是经典的科幻定义。我尤其请大家注意“针对(男)人的定义”这一部分。这本书已经问世五十多年,其中很多说法已经有些老套了。所以我不想太难为他。但是这的确是当时的常用用法,千百年来以来都是如此,现在也不会立刻消失。我想他无意识地接受了亚里士多德的假设:理想的人类形式是雄性人类,而雌性人类比雄性人类稍差一些。在创世纪伊甸园,夏娃由亚当的肋骨造成,是人类家庭的赠品,而不是人类的原本形态。因此很有必要思考一下这一点意味什么以及如何影响了后来的写作。我的朋友兼同事罗杰.洛克斯特(Roger Luckhurst)在他的科幻研究著作当中采用了一个非常有用的短语叫做“涌现条件”(condition of emergence),我高度推荐他这本书。他分析了为什么科幻小说会在特定时代出现。他指出,十九世纪印刷与沟通的工业化创建了识字公众群体与大众小说市场,这是科幻文学得以形成的一大条件;达尔文主义是另一个条件。不过我认为或许女权主义也是科幻得以兴起的推手之一,因为沃斯通克拉夫特的创作就有点像科幻小说作家的路数,她提问“假如……将会怎样?”假如我们对待女性的方式就像对待男性一模一样,加强她们的心智,加强她们的决策能力,社会将会变成什么样子?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样子?沃斯通克拉夫特坦然表示她不知道,因为没有先前的范例可供参考,没有现存的女权主义运动让她观摩,她不能像后世的女权主义思想家们那样宣称:“请看这些伟大的、强有力的、被解放的女性。”因为在十八世纪这样的女性很少。但是沃斯通克拉夫特依然坚持提出了这个问题,而且这个问题拒绝被人无视。就玛丽.雪莱而言,我们尤其记得她创建了人工生命的理念。我今天要解释的要点之一就是这些问题在创建新生命的时候——尤其是创建完美女性的时候——如何得到解决,因为《弗兰肯斯坦》的关键情节之一就是弗兰肯斯坦拒绝为怪物创造配偶,剥夺了对方成立家庭繁育后代的机会。所以谁能控制生殖权以及在哪里控制生殖权也是故事的要素之一。

接下来我想讨论一下活玩偶的概念。我首先解释画面上这个诡异的造物是怎么回事。我要讨论的第一个故事是E.T.A.霍夫曼的《沙人》。这是一篇哥特派小说,充满了黑暗的炼金术元素与各种邪教元素。我这里挑出一两个元素着重分析,因为我觉得这些元素特别相关且有用。霍夫曼就像许多科幻小说作家一样想要将自己的故事植根于当时的科学。主角是一名年轻学生名叫纳萨尼尔,他在大学的老师名叫斯帕兰扎尼——书中拼写这个姓氏的时候少了一个l,为得是避免正牌的斯帕兰扎尼起诉,因为真有这么个人。这位真正的哲学家拉萨路.斯帕兰扎尼是个非有趣的人,他研究生命起源的各个方面,例如是什么导致了生命。他也是第一个进行人工授精试验的人。因此他在创建生命的故事当中起到了很有趣的作用。此人之所以有趣还有另一个原因:另一位意大利科学家路易吉.加尔瓦尼将自己关于动物电力学的著作进献给他。我相信你们都听说过加尔瓦尼的著名实验,用电流刺激青蛙腿使其抽搐。他是第一批证明神经冲动是电信号的科学家之一,并且将电力的世界与生物的世界联系在了一起。刺激/galvanize一词就来自他的姓氏,因为以他为代表的一批科学家们发明了电气学的基本技术。他的所作所为还在另一位意大利科学家乔万尼.阿迪尼手下以更激进的形式得到了重现,此人暂时用电力驱动了一具尸体,可以想象这场表演在当时轰动一时:时间是十八世纪,讲座现场推出一具尸体,通过五万伏特电压,尸体突然坐了起来——可以想想这一幕的冲击力。正是这样的展示为玛丽.雪莱提供了灵感。我相信大家肯定记得《弗兰肯斯坦》当中制造怪物的方式就是将电流通过尸块拼凑的躯体,使其死而复生。电力等于生命是这部小说的核心设定。尽管霍夫曼的故事有很多显然的神奇魔法元素,但是其中的科学元素因素还是为故事的真实性提供了可能,而且这还是当时的流行科学。

纳萨尼尔爱上了斯帕兰扎尼的女儿,她“高挑苗条,身材匀称,衣着华丽”。她的舞蹈全然完美,但是“舞动节律之精确严格”却令人心生不安。此外她的语言能力显然非常受限,在书中只会说“啊,啊,啊。”纳萨尼尔的反应是“多么深刻的灵魂,你完美地理解了我。”她是个很好的倾听者。朋友们都非常奇怪,他们见到他的挚爱时一位朋友形容她是“蜡脸娃娃”,她的动作好似“由发条控制”,她的歌声充斥着“令人难耐、毫无灵魂的一板一眼,简直好比机器一样。”纳萨尼尔对于这些意见充耳不闻。他热爱这姑娘的原因之一就在于她“不愿进行沉闷无趣的闲聊来取悦浅薄之辈。”当他向她朗读自己的诗歌时,她的表现与他的未婚妻克拉拉很不相同——此时他正在逐渐失去对于未婚妻的兴趣——奥林匹亚倾听他所说的每一句话,从来不会反对他,从来不会打断他,从来不会搞小动作,从来不会看窗外走神,从来不逗小狗,在他的每一段伟大见解之后她只会说“啊,啊,啊。”大家应该能猜到后续情节:纳萨尼尔童年的阴险角色沙人人科佩琉斯后来再次出现——或者纳萨尼尔以为他重新出现了,小说从未指明究竟是怎么回事——并且声称自己拥有奥林匹亚。科佩琉斯随即与斯帕兰扎尼扭打起来。纳萨尼尔冲进来想看看是怎么回事,结果“清清楚楚地看到奥林匹亚的惨白面孔上没有眼睛。原本应该长眼睛的地方只有两个黑洞——她是个没有生命的娃娃。”

这里出现了某种非常有趣的结合,一方面是对于生命本质近乎秘法一般的主张——正是斯帕兰扎尼的研究领域,另一方面是十八世纪对于自动人偶的痴迷,这种机械驱动、可以模仿人类活动的人工造物。下一讲我将着重讨论机器人的话题,自动人偶将会成为许多不同故事之间的联系。有趣的是,奥林匹亚虽然是个娃娃,但是只要装上眼睛就活了过来。作家并没有写明这是偷来的人类眼睛还是人造的眼睛,但是眼睛是活的,身体却不是。我们知道传统理念认为眼睛是灵魂之窗,因此这个情节具有一定的魔法元素,但是又具有机械与生化科技相联姻的赛博科幻元素。斯帕兰扎尼的同事们全都非常愤怒,因为斯帕兰扎尼用机器人冒充自己的女儿。但是他们当中有些人声称自己从未被愚弄,因为他们注意到奥林匹亚从不打呵欠——因为她擅长倾听,从不疲倦——但是却经常打喷嚏,他们认为这是为了掩饰定时上发条的声音。霍夫曼为这个故事写了一段十分可爱的结尾:“事实上,人们开始悄然而又显而易见地失去对于人形的信任。为了确定他们并未爱上木质玩偶。许多神魂颠倒的年轻人希望自己的年轻女友的歌声与舞姿不要如此完美;当他们为女友朗读的时候,对方应当织毛衣,做针线活,逗小狗玩,等等……”根据这一理念,身为人类的定义之一就是不完美,我认为这话说得不错。但是霍夫曼接着写道;“但是最重要的是,这位女士不应当仅仅倾听,有时也应该说话,而且说话方式应当表明她们正在进行真正的思考与感受。许多爱情都通过这种方法更加稳固,其他则逐渐瓦解。为了对抗怀疑,女士们在茶桌旁打呵欠的次数多到难以置信,打喷嚏的姑娘却一个都没有了。”霍夫曼在这个引人入胜的故事当中率先提出了如下理念:女性特质是一种表演,而且是只有男性能够评价的表演,一方面必须表演得足够好,另一方面又不能演得太好。接下来我们还要再次讨论这个概念。

另一个我打算简要讨论的十九世纪科幻故事——当然我这是从大量作品当中挑选了我最感兴趣的一篇——名叫《未来的夏娃》(L'Eve Future),作者维利耶.德.利勒-亚当是一位贫穷的法国贵族,通过写作维生——我真希望生活在一个任何人都可以通过写书糊口的时代。这是一本非常奇怪的书,我推荐大家读一读,尽管书中行文堪称天马行空。书中虚构了一位大发明家托马斯.爱迪生的形象——爱迪生不仅确有其人,而且这本书出版的时候还活着。这位爱迪生为他的朋友埃瓦德勋爵创建了一个完美女性。埃瓦德爱上了一位艾丽西亚.克拉丽,问题在于艾丽西亚的身材有多么完美,她的头脑就有多么平庸。于是埃瓦德恳求爱迪生:“我希望你能取出这女人的灵魂,换一个更好的进去。”爱迪生说:“没问题。”却原来他早就创造了一具仿生人/android——这是当时在十八世纪法国的用词——名叫哈德丽,爱迪生对她进行调试,让她看上去像艾丽西亚。爱迪生在现实世界的众多发明之一就是照相技术,在书中他将仿生人描述成为一块银板,仿照爱丽莎的影像进行曝光,从而被改造成难以区分的复制品。书中有一段可爱的情节:一开始埃瓦德以为他只不过买了一个无聊的娃娃,爱迪生则向他解释了自己打算怎样让仿生人的模仿惟妙惟肖。仿生人并不具备艾丽西亚的头脑,相反,她体内装了两座留声机——爱迪生的又一项发明——音质的保真性无与伦比,录音盘的质地是“纯金”,因为这种材料可以“释放出更强的女性气质”。录音盘上录制了世界上最伟大的思想——意味着男性的思想——爱迪生甚至还向许多在世的男性天才支付重金,购买了他们尚未发表的思想的使用权。于是全新的仿生人可以进行最明智最聪明的对话,因为她装满了男性的思想。但是她的举手投足还是会与艾丽西亚一模一样,只不过能发表她的原形说不出来的高谈阔论。爱迪生表示他打算“用智力本身取代某个人的智力。”这里的众多问题之一在于所谓的理想化智力究竟是什么样?显然作者在这里参考了伟大的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的老师柏拉图的完美形式理念:任何事物都有其完美形式,我们日常所见的只是这一形式的虚假模仿。在这里我们构建了智力本身,用来取代某一位个人的智力。

我们不妨抽一点时间来看看现实当中的爱迪生。他热情拥抱的一项发明就是打卡器。他每天都准时前往公司打卡上下班,直到生命终了,尽管他已经成了千万富翁。他毕生申请了一千多项专利,他希望员工每十天提出一项小专利,每年提出一项大专利,他将自己的公司打造成了一座发明工厂。他工作地点在门罗公园,因此他也被称为门罗公园的巫师。现实生活当中的爱迪生周遭也笼罩着一层魔法的光环。所以他的形象与书中也没有太大区别。爱迪生的资助人之一名叫丹尼尔.克雷格,有一次他给爱迪生写信说:“就算你告诉我你要用机器来造孩子,我也不会怀疑。”人们总觉得爱迪生什么都能做到。克雷格的说法相当有预见性,因为几年之后爱迪生确实开始做娃娃了。画面上展示的是爱迪生牌说话娃娃,最早的能说话的洋娃娃——娃娃体内有一台小型播音机。这款发明如此惊人,以至于《科学美国人》杂志在十九世纪九十年代进行了专门报道,用插图详解了娃娃的原理与制作过程。最高峰时爱迪生的工厂每天都要制造几千个这样的娃娃,生产线规模很大,每天生产出500个娃娃。但是录音要用蜡筒,而且蜡筒无法复制。所以在生产娃娃的生产线旁边,还有一排年轻女性坐在录音棚里为每一个娃娃录音。她们每天坐在里面念“玛丽有只小羊羔,羊毛白如雪”,将这些儿歌录制了一遍一遍又一遍。实在很难想象更加无聊的工作,但是娃娃的角色是女性,必须要有女性的声音,所以必须花钱雇女性来做——当然爱迪生给出的工资并不太高。这就好像机器人仿照女性制造,而女性又变成了工厂里的机器人,现实与虚构以令人不安的方式混淆了起来。

再来看看小说里的虚构爱迪生。书中充满了电力以及神奇的发明。爱迪生并没有心思回答电话。而是用录音机替他回答电话。他甚至还有一项发明,可以对其说话下命令,就好像他发明了十九世纪的Google Nest。书中必然出现的一个问题是爱迪生为什么要发明哈德丽?因为早在埃瓦德向他抱怨自己的未婚妻头脑空空之前,爱迪生就已经将仿生人制造出来了。爱迪生解释说他有个朋友名叫爱德华.安德森,是一个帅气的年轻人,此人曾经与一位名叫伊芙琳.哈巴尔的年轻女性搞过婚外情,这段恋情毁掉了他的生活与婚姻,致使他最终自杀。显然对于爱迪生来说,毫无疑问那个女孩儿是万恶之首,男性完全无辜,从未想过搞婚外恋,都怪女性是邪恶的狐狸精——这里又回到了夏娃的故事,所以这部小说才叫做《未来的夏娃》。但是这部书最惊人、最令人不安的方面就是预言了电影的出现,这也是爱迪生的发明——这本书的出版时间早于卢米埃尔兄弟首映,更早于现实当中的爱迪生为维太放映机申请专利——书中的虚构爱迪生早就发明了电影,并且向爱德华展现了伊芙琳.哈巴尔跳舞的影像——而且还是彩色影像,比起彩色电影的实际问世时间依然早了几十年——她的银幕形象看上去“令人沉迷”。然后爱迪生又播放了第二段影像:“一个身材短小、面无血色的生物,勉强能看出是个女性,四肢如同侏儒,颧骨高瘦,下颚没有牙齿,几乎看不出嘴唇,头顶几乎全秃,眼神暗淡且挤成一线,眼皮下垂,五官周围堆满了皱纹。”这就是伊芙琳.哈巴尔卸掉一切人造美学辅助之后的样子,例如摘下掩饰秃头的假发。接下来还有一段非常厌女的场景,此时伊芙琳.哈巴尔也已经死去,爱迪生拉开了她的抽屉,取出了她的遗物。这其中包括她的假牙——爱迪生拿着当成响板玩弄了一阵——“灰色的衬垫,疙里疙瘩,沾满污秽,发出强烈的酸臭气”,用了一半的乳液、颜料与香料。此外还有些物体“外形非常奇特”,“专门用来激起男性的纯真快感”。换句话说男性会被承认玩具激起性欲也完全是女性的过错。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从化学家店铺买来的特定草药与香料”表明伊芙琳.哈巴尔“并不觉得自己注定要享受家庭生活的快乐”——换句话说她采用了避孕药物以及人工流产药物,这种行径当然极其卑劣且令人作呕。这场景写的非常残忍,让人想到了《弗兰肯斯坦》当中用死尸拼凑人体的场景,充满了憎恨女性的恶臭。

画面上展示的是当时的一幅漫画,讲的是正直无辜的年轻男性怎样被继女勾引。在浓妆艳抹的红粉面具背后,妓女的真正身份其实是死神。萦绕在这本书当中以及欧洲许多人心头的无名恐惧就是梅毒。基督教传统的虚伪之处在于人们认为女性难辞其咎,她们才是散播梅毒的元凶。有趣的是,当时另一项主要的女性疾病是歇斯底里,直接与子宫相关。“歇斯底里”这个词本来就是希腊语的“子宫”。书中有一幕写得是爱迪生高兴地拆开仿生人哈德丽,向埃瓦德展示其中机制,并且给了一份详细的使用手册——如果她体内电池耗尽,甚至可以手动充电。哈德丽没有生殖器官,所以生物学女性天然具有的疾病与疯狂根源被彻底拔除了。她很干净,而且很完美,完全服从,而且不能生育。生育行为现在掌握在工厂主手里,他们想要制造多少完美女性就能制造多少。爱迪生表示用仿生人取代真正的女性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因为所谓的真正女性本来就是人造的,“是一堆脂粉、口红、假牙、假笑,假发、假眼神与假装爱情的陈腐组合”,因此为什么不干脆使用仿生人?真正出色的仿制品胜过了现实女性的半吊子纺织品。这是一部非常令人不舒服的书,但是其中有很多理念都出现在了日后的科幻故事当中。而且这本书的确触及了许多在社会表面之下沸腾冒泡的话题。

接下来我们前往一个略微健康一点的时代,也就是通俗杂志支撑起来的早期科幻时期。画面上是当时众多科幻插图之一,展现了作为人造机器人、出故障时需要维修的女性。我们来看几篇展现这一理念的小说。《科学奇妙故事》(Science Wonder Stories)是雨果.根斯巴克编撰的科幻小说杂志之一。我相信大家都很熟悉根斯巴克这个名字。可以说他发明了科幻小说——“科幻小说”这个词最初就是他创造的,他一开始用的称谓是“科学小说”。此人的商业能力不很强,失去了对于他一开始创办的杂志的控制权,所以几年后又创办了《科学奇妙故事》。社论非常有趣地宣称:“这份刊物的目的不仅在于娱乐,还在于教育。”画面上是根斯巴克带着隔音头罩正在工作。他发明了这个装置来帮助自己集中精力。这个装置尤其有助于校对,因为戴上以后视野非常有限,每次只能看到一行字。头罩完全密封隔音,用氧气罐往里供气,不会受到噪音干扰。我必须表示,如果根斯巴克这个人不在自闭症谱系上,我就把这个头罩吃下去。在社论当中,根斯巴克向读者们表示:“我向读者们保证,通过阅读这些故事,他们不会受到虚假的科学教育。”他还成立了科学顾问委员会,并且将成员名单开列在杂志刊头。我不知道委员会怎么看待下面这个故事。这是刊登在第一期《科学奇妙故事》上的《大理石处女》(The Marble Virgin),情节当然是重述了皮格马利翁的故事,来自奥维德的《变形记》。一位雕工用象牙为自己雕刻了完美女性,然后发现真正女性都不完美,于是他爱上了自己的造物,造物则活了过来。这是个被反复讲述过很多次的故事。这一版重述的作家名叫Kennie McDowd。这是他的第一篇也是最后一篇科幻作品,他的名字再没有在出版界出现过。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名叫威尔.兰德斯的年轻人。他用大理石雕刻了理想女性,称之为奈奥米。他的邻居哈克斯霍德是个疯狂科学家,提出要买下雕像。兰德斯觉得邻居对于雕像的兴趣有些吓人,于是拒绝出售。于是哈克斯霍德偷走了雕像放进自己的“电力分解舱”,用他独家发明的哈克斯霍德射线让雕像活了过来——这里作者采用的都是最新最准确的科技——这种射线还能分解物体并且将其传送到分裂原子的位面。总而言之奈奥米活了过来,在兰德斯的工作室里光着身子到跑,并且立刻就爱上了兰德斯。她会说“呜呜呜”,此外还比奥林匹亚会多说一句“我爱你沃利”——确实是一段非常有前途的感情关系。雕塑家让她穿上最时尚的服装好带她去逛街,结果出门遇到了疯狂科学家,科学家非常嫉妒——这个故事的叙事者是兰德斯——疯狂科学家将这个女孩塞回裂解机,将她送到了原子位面,然后他就被痛不欲生的雕塑家杀死了。雕塑家即将用同一台机器来了结自己,希望能够重新找到自己的爱人,这个故事在他即将开启机器的前一刻戛然而止。这个故事里有很多显而易见的刻板印象,我们可以看出作家对于完美女性的想象多么狭隘。

我们可以在另一位著名科幻小说作家笔下看到类似的对比。《海伦.奥洛依》(Helen O 'Loy)讲的是两个主人公菲尔与大卫,菲尔开的是机器人维修店,大卫是荷尔蒙与情绪的专家。他们住在一起,两个人与一对双胞胎约会——这对双胞胎在故事当中没有名字——其中一个过于颐指气使。于是两人决定与双胞胎分手,干脆生活在一起。他们的机器人女仆出了故障,将香草精洒在了牛排上面,于是他们决定自己动手改造一款更优秀的机器女仆。他们买了最新款女性版机器人——就像他们的上一款机器人一样。改造非常成功,改造后的机器女仆海伦运行完美。不过她既不理解人类行为或者情绪也不理解社会常规。为了教育她,两人让她坐在电视前看了一天肥皂剧与言情剧。等他们下班回家之后,她就一把拥抱住大卫,表示自己疯狂地爱上了他。他们表示她出了故障,应该将她关机。她表示“不不不,这是谋杀。”海伦告诉菲尔自己一直爱着大卫:“我是个女性,你知道我在各个方面……多么完美地模仿了真正的女性。我不能给他生孩子,但是其他方面……我如此努力成为一个好的妻子。”然后他们搬到了一处遥远社区生活,谁也不认识他们。菲尔与大卫合作让机器人的外观逐渐衰老,以免她的丈夫衰老下去的同时她依然不自然地永远保持年轻。所有人都将他们当成了一对普通的人类夫妇,故事最终大卫去世,机器人要求被销毁,要求用酸溶解自己,就像印度教的寡妇一样,她想将自己投入焚尸火堆。后来我们发现故事的叙事者从未结婚,因为世界上只有一个完美的女性,他找不到另一个像海伦一样的人。所以说机器人在各个方面最完美的女性,因为她完全服从,永远不会失去对家务和烹饪的乐趣,永远不会感到厌倦。

上述作品以及许多类似作品都得到了乔安娜.罗斯(Joanna Russ)的讨论。她是一位了不起的科幻作家,同时也是一位深刻的科幻批评家。她在1970年的论文《科幻小说的女性形象》当中创造了“星际郊区”这个概念。如果你多阅读几篇这个时期的科幻小说,肯定很熟悉她提到的这个现象。科幻小说愿意想象一切,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唯独不肯打破传统的性别角色。无论女性如何开着火箭与时间机器前往远方,最终在所有的故事当中都要做饭打扫。这是这一时期非常典型的女权主义思想。当时的女权主义杂志《额外肋骨》提出了伟大的口号:“一开始你投入他的双臂,接下来你的双臂就要投入他的洗碗池。”这些模式在这些故事当中一遍又一遍重复的方式不仅令人熟悉,也令人不安。

说到完美的机器人妻子这一设定,下一本书尤其值得讨论,也就是艾拉.莱文(Ira Levin)于1972年出版的《复制娇妻》(The Stepford Wives)。我推荐大家读一读这本书,这本小说比我想象的更有趣。在我为本次讲座进行研究之前我只看过同名电影,小说其实更精彩。故事的主人公乔安娜.埃博哈特是一名来是一名来自纽约的年轻女性,热衷女权主义,喜欢摄影。全家人搬到了新英格兰的斯坦福德。来到那里之后当地其他女性让她非常害怕,“所有的斯坦福德主妇都是一个样:她们全都像广告里的女演员,特别喜欢去污剂与地板蜡,洗涤剂,香波与除臭剂。她们全都是相貌姣好的女演员,胸部高耸,才气全无,缺乏说服力地扮演着郊区家庭主妇的形象,看上去过于温柔贤惠,实在不像真人。”这些女人吓坏了她。她开始担心所有女性在这个镇子呆一阵之后都会遵从这个模式。

当时的科学再一次为科幻故事提供了框架与可能性。爱迪生为《未来的夏娃》搭建了场景,斯帕兰扎尼为《沙人》搭建了场景,在这里用来搭建场景的科学内容则是我们上一讲提到的罗伯特.阿德里的最新思想。我们上次谈到阿德里主张人类天然具备地盘意识并且天生暴力,这一点塑造了人类历史,我们对此无法否认。在小说里也有一个俏皮的笑话,当一家人刚刚搬进郊区大房子、乔安娜第一次从自家花园往外看时心想:“罗伯特.阿德里是对的,我现在地盘意识也很强。”但是书中还有对于当代科学的更阴险指涉,也就是莱诺尔.泰格(Lionel Tiger)的《群体男性》(Men in Groups)这本书,讲得是由女权主义导致的所谓雄性气质危机。因为男性再也没有属于自己的空间,不能真正成为男性,美国的道德气质正在被吸干,正在逐渐成为一个同性恋当道、支持民主党、连上帝都不认识的国家。这本书是非常认真的进化心理学与社会学研究。更有趣的是,当初正是阿德里介绍泰格成为了旨在研究人性的生物学基础的古根海姆基金会的领头人。换句话说,真实科学再一次成为了科幻故事的框架。

1975年的原版《复制娇妻》电影当中有一个情节。全片一开始的镜头当中,一家人坐在卡车里等着去斯坦福德,看到一个人搬着一具蒙着眼睛、没穿衣服的人体模特走过纽约街头。乔安娜拍下了这张照片。当她的丈夫哈比准备开车走人时,女儿说:“我刚才看见一个男的人搬着一个裸体女士。”丈夫说:“所以我们才要搬到斯坦福德。”你可以感到作品当代的城市生活危机促使中产白人纷纷搬到郊区,这世界对于某些人来说正在变得越发具有挑战性,越发令人不安。在小说当中,乔安娜越发确信斯坦福德男性协会要对当地女性的改变负责。男性协会的领头人戴尔.柯巴绰号“迪斯”,因为他的工作是为迪斯尼制作自动机器人。画面上是曾经在世博会上亮相的机器人林肯。这些自动机器人的举手投足非常真实,简直有些令人害怕。乔安娜相信他们用机器人替代了女性。肯定是戴尔.柯巴完善了科技,生产了可以完美取代妻子的机器人。可以看到,这个故事不仅回应了当时的科学,还回应了六十年代晚期美国社会的焦虑与全新社会运动。故事当中出现过现实当中的女权主义者贝蒂.弗里丹(Betty Friedan)的名字,还安排她为斯泰福德女性协会作报告。故事还提到了弗里丹的作品《女性神秘》(Feminine Mystique)。诚然,女权主义流派众多并且自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来变化很大,但是针对家务劳动的批评,将家务劳动视作是丝毫无脑且毫无意义的苦役,这一思想无疑驱动了《复制娇妻》的故事。

所以问题在于这些斯泰福德女性究竟是不是机器人?有趣的是,这部电影的意大利经销商毫不怀疑这个问题,直接将电影标题翻译成了《主妇工厂》。电影本身的情节也很清楚——我就不剧透了,但是影片结尾很有哥特式风格。但小说则更加模棱两可也更加有趣。小说当中有一幕场景说的是乔安娜去看心理医生解释自己的担心,心理医生表示,“真正想要被视为家庭主妇的女性在斯泰福德肯定感到如鱼得水,如果女性想留在斯泰福德,肯定会主动融入;不想做家庭主妇的职业女性都搬走了,所以当地环境才会越发同质化。”换句话说,当地女性都有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实际上根据书中的描写,很有可能乔安娜已经疯了,镇子上可能一个机器人都没有。这反而使得书中情节与电影相比更加复杂且令人不安。但是两者其实都很精彩。

最后我再说讨论几个最近的故事。《沙人》将女性特质视为表演,而且必须演得到位。凯瑟琳.露希尔.摩尔(Catherine Lucille Moore)以此为题写了一个故事。摩尔在她当时只能以姓名首字母C.L.发表作品,以此掩饰自己的女性身份。她的故事的名叫《并非降生的女人》(No Woman Born),主人公是一位世界著名的舞蹈家迪尔德丽——因此表演的概念处于故事的中心——她在剧院大火中严重受伤。通过某些无法解释的机制,她的大脑幸存了下来,科学家为她制作了一具新身体。故事的叙事人是她的经纪人约翰.哈里斯,他第一次见到获得新身体的迪尔德丽时记述道,这具身体金光灿烂,活力十足,非常美丽,不过脸上没有五官,没有眼睛,只有一具蓝色的面具,没有嘴。只有一对颧骨——实际上小说插画上的形象要比书中描写更有女性气质——“奇怪的是,他完全没有想到金属里面一定有一颗裸露的大脑。”——或许是因为女性长久以来都并非由她们的大脑与理性来定义——这身体由无数金属环构成,金属环之间依靠电磁力维系在一起,电磁力由大脑控制。她的动作极其流畅,她的舞蹈不仅像以往一样精彩,甚至更加精彩;她的声音依然完美,依然可以歌唱;她甚至依然可以发出中气十足的性感笑声。人们意识到这就是迪尔德丽。因此在某些有趣的方面她依然是本人;在很多其他方面,她显然又已经不是本人了。

通宝推:孟词宗,桥上,
作者 对本帖的 补充(1)
家园 -- 补充帖

研发这具金属躯体的科学家莫尔策坚持认为迪尔德丽并不完美,因为“她没有性别特征,她不再是女性”,只是一个“抽象的人”。换句话说她“失去了让公众喜欢她的一切本质特征”——我们不免要问一句:谁才是公众?哪个公众?——莫尔策继续表示,“她这一类女性的最强大刺激之处在于性竞争的知识。你知道当一名男性走进房间里时她曾经怎样熠熠生辉?这一切如今都消失了,她的本质已经不复存在。”换句话说科学家认为迪尔德丽被她的性别定义,被她的生物性别定义。科学家认为缺了这一点她就不再是她本人,甚至都不再是人了。迪尔德丽拒绝接受这一主张,她拒绝男性控制她的企图,她拒绝让男性决定自己是否可以重返舞台并且恢复自己的事业。这是她的决定,她不会听从他们在这件事上的建议:“我不是弗兰肯斯坦用一堆死肉造出来的怪物。我是我自己,你没有创造出我的生命,你只是保存了它。我不是机器人,我没有服从的冲动,我有自由意志与独立精神,而且莫尔策——我是人类。”有趣的是,在我刚才谈到的所有完美女性形象当中,唯有迪尔德丽早在成为完美女性之前就已经十分成熟,在性方面也十分自信。其他几位完美女性在被创造之时都是没有性经验的处女。她对于自我人性的主张当中有一部分我特别感兴趣:“磁力肌肉维持着我的身体,塑造我的行为。当大脑死亡时它也会消失,只剩下……一堆散落的金环,就算将它们再次拼凑成人形,那也不会是我。”迪尔德丽的大脑并非永生不朽。当她的大脑老朽死亡时,这具身体也会散落遍地。“‘我喜欢这样,约翰。’迪尔德丽说道。哈里斯能感觉到她正在面具之后打量着自己的面容。”因此死亡或许是使我们成为人类的特质之一,这显然是迪尔德丽的论据的一部分。

第二个故事是小詹姆斯.提普奇(James Tiptree Jr.)1973年发表的《插电女孩》(The Girl Who Was Plugged In)。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名叫菲拉德菲娅.伯克,人们通常将她称作P。故事斩钉截铁的描述她是“世界上最丑陋的人,是脑垂体萎缩的高耸纪念碑”。因为人们都对她拒之千里,她一度试图自杀。但是由于公共自杀是罪行,她被关进了医院。最终有一家企业找到她,对她感兴趣,因为计算机扫描发现她有特别的脑波活动,他们认为她可以成为理想的控制员。她的大脑可以控制名为戴尔菲的血肉仿生人,这种人工仿生人没有大脑也没有个性,需要人类来操作。故事的精彩之处在于未来社会禁止了一切广告,因此各家公司让年轻且有魅力的人们上演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真人秀,在他们身边摆满各种商品,让他们吃喝穿戴——所以说早在互联网出现之前几十年作者就设想了带货网红的存在。 P接受了各种技能训练:“如何走路,如何坐下,如何吃饭,如何擤鼻子,如何跌跤,如何小便,如何打嗝——这一切都要活色生香地进行。她要让每一次擤鼻子或者耸肩都赏心悦目,要与此前任何人作出的类似行动都有些微妙不同。”因为当人们插入她的时候,也会获得所有这一切感受。她需要植入体才能做到这一切:“我们的女孩看上去甚至比以往更加糟糕了。(你以为是灰姑娘变形吗?)”之所以她的外形比之前更加难看,是因为她那稀疏无几的头发之间冒出了好几根电极支架,此外还有好几处其他部位的血肉与金属融合。”她变成了一个极其难看的怪物。然后她爱上了自己的仿生人身体以及仿生人在电视上度过的生活,她希望自己的实际身体去死,好让她永远成为他者。这在物理上不可能,但他相信只要自己的愿望足够热烈就可以。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悲剧角色。后来她的躯体变得越发扭曲可怕。而戴尔菲则成为了“电视上最惹人怜爱的角色,她的一颦一笑都能让天使欲火旺盛。”因此戴尔菲成为了越发耀眼的明星,而伯克则在坟墓当中慢慢腐朽。

我就不剧透故事的情节了,单纯介绍一下这部作品刚刚出版时的情况。这部小说收录在选集《温暖世界与其他》(Warm Worlds and Otherwise)当中。罗伯特.西尔弗伯格(Robert Silverberg)写了一篇引言:“有人说提普奇是女性”——这是当时的一大谜团,因为提普奇从未公开露面,从未参加大会参加采访,所以我们只能猜测提普奇究竟是谁——“我认为这个理论很可笑,在我看来他的写作具有无法回避的男性特质。简.奥斯汀的作品不能被男性写出来,海明威的作品也不可能被女性写出来。同理,我也能感到詹姆斯.提普奇的故事出自男性之手。”他的诊断很有问题,因为小詹姆斯.提普奇的本名是爱丽丝.黑斯廷斯.布拉德利.谢尔顿(Alice Hastings Bradley Sheldon),画面上是她1915年的照片。她不仅是女权科幻小说作家,还是一名美国中情局探员。我总觉得如果她这个人从未存在过,小说界也会把她创造出来,因为她的存在本身就会导致如此之多的有趣讨论。直到1977年她还被人当成男性,因为提普奇提到了“他”的母亲刚刚去世。然后所有人都意识到他的母亲没有儿子,如此才揭露了她的真实身份。提普奇这个笔名来自某款橘子酱的商标。当初她在厨房里看见一瓶橘子酱,觉得这个商标做笔名倒也不错。

值得称道的是,《温暖世界与其他》再版的时候,西尔弗伯格保留了自己原本的引言——此时提普奇的真正性别已经广为人知了——他承认提普奇的真实身份迫使他重新思考了自己的许多假设:提普奇“质问了所谓小说当中的男性特质与女性特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本人至今还在苦苦思索这个问题。”我非常敬佩他的做法,他并未抛弃原本的序言,而是立此存照。

我对这个故事感兴趣的之处在于谢尔顿将这个故事与她本人联系了起来。她在写书时是一位弗吉尼亚老太太,她生于1915年,但是故事出版时已经很有年岁了。她就像故事里的伯克一样,她的身体在社交场合得不到承认;在一个由男性主导的科幻小说创作圈子与科幻迷圈子当中,她身为女性的身份得不到接受。因此提普奇这个身份就是她为自己营造的仿生人,一具可以被接受的身体,一副可以被接受的人格,可以在公开场合代替她本人抛头露面。有趣的是她再一次提到了表演的概念,她认为无论是人格还是性别身份都是你继承而来并且需要加以发挥的东西。我认为这是她的故事最吸引人的要点之一。

接下来我还想提到一部最近几年出版的作品,我不会介绍剧情,但是我强烈推荐大家去看一看。如果你对科幻小说中当中的性别问题很感兴趣,那我强烈推荐看看电视剧《黑镜》当中的《瑞秋、杰克与小小阿什莉》。哪怕只是看看麦莉.赛勒斯的表演也足够物有所值,但是故事情节本身同样非常精彩。顺便说一句,如果你从来没看过黑镜,那么你错过了近十几年来最精彩的电视节目。

画面上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一幅女性内衣广告宣传画,广告词是“做一个活生生的娃娃”。这一句话就基本概括了女性被构建的方式。尽管《未来的夏娃》这个故事在很多方面都令人不安且毛骨悚然,但是有一点我依然非常喜欢:这部作品涉及了更加体面且更加主流的作者们不肯触碰的主题。在故事当中,被转化成爱丽莎的哈德丽告诉埃瓦德,“我的体内有如此之多的女性,以至于一个后宫都承载不下。”考虑到咱们的讲座是全年龄段的节目,我在这里就不介绍女性仿生机器人的各种实际用途了。但是这些用途在故事当中都有所暗示,并且由此开启了关于理想女性之类话题的讨论。另外一点在于爱迪生在解释自己的创作时表示:“当前这个美丽的小傻瓜将不再是一名女性,而是一名天使;不再是一名情妇,而是一名情人;不再是现实,而是理想。”换句话说,柏拉图哲学当中完美的理想化女性将会通过仿生人得以实现。而且由于从女性那里夺走了生殖权——仿生人没有生殖器官——男性可以根据市场需求制造出尽可能多的理想女性。这个关于《主妇工厂》的创意在日后很多科幻小说里都有所反映,很多类似创意都可以追溯到《未来的夏娃》。

我最后想说的是,性别只是一场假面舞会,只是一场表演,必须时刻维持才能不出错。男性之所以成为男性是因为他们的行为举止像男性,并且做出了社会认可男性应该做的事情,例如创作以机器人女性为题的科幻小说。女性玩得也是同一个游戏,根据她们所属社会的标准来扮演女性。沃斯通克拉夫特讨论的正是这些性别角色如何得到社会化。在科幻小说当中,一个人的性别角色并非由生物学特征决定,我认为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理念,而且富有解放思想的潜力。通过将性别视为表演,霍夫曼、摩尔与提普奇都在暗示,对于“女性究竟是不是人类”这个问题有着远比单纯说“是”更加有趣的回答——毕竟当年沃斯通克拉夫特也没有单纯回答“是”,而是回答“尚且不好说”。所有这些小说让我想到——我也希望大家能想一想这个问题——如果我们以这种方式来思考女性气质,那么接下来我们就该想想我们为什么希望如此定义女性乃至人类?为什么我们的社会总要反复提出同一套问题?为什么我们总要反复设想不同群体之间的对立与分裂?为什么要将社会设定成男性与女性、白人与黑人等等?这种想法怎样暴露了科幻小说以及我们自身继承的哲学与知识传统,以至于我们总会反反复复地再一次遭遇到这些问题?就说这么多吧,谢谢大家。

通宝推:孟词宗,
见前补充 4823022
家园 这篇演讲的问题可以归结为一句话

男权社会中的女性物(异)化表现。

家园 性别的本质是在生育活动中的分工不同

其他一切区别,都是这个区别在不同生产力水平,不同文化背景下的表现。所以机器人是没有性别的。不过可以人为定义机器人性别,比如把丑的机器人定义为——雌性。自然界里雄性动物总是比雌性漂亮。或许有人以裸猿为反例。那是因为裸猿是非常特殊的一类动物,它们异于常猿,它们对漂亮的定义,综合了容貌,形态,财富,地位。不过即使在这种奇特的定义之下,雄性裸猿也往往比雌性更“漂亮”。

全看树展主题 · 分页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