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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230-Jim Endersby:科幻小说当中的女性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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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 补充帖

研发这具金属躯体的科学家莫尔策坚持认为迪尔德丽并不完美,因为“她没有性别特征,她不再是女性”,只是一个“抽象的人”。换句话说她“失去了让公众喜欢她的一切本质特征”——我们不免要问一句:谁才是公众?哪个公众?——莫尔策继续表示,“她这一类女性的最强大刺激之处在于性竞争的知识。你知道当一名男性走进房间里时她曾经怎样熠熠生辉?这一切如今都消失了,她的本质已经不复存在。”换句话说科学家认为迪尔德丽被她的性别定义,被她的生物性别定义。科学家认为缺了这一点她就不再是她本人,甚至都不再是人了。迪尔德丽拒绝接受这一主张,她拒绝男性控制她的企图,她拒绝让男性决定自己是否可以重返舞台并且恢复自己的事业。这是她的决定,她不会听从他们在这件事上的建议:“我不是弗兰肯斯坦用一堆死肉造出来的怪物。我是我自己,你没有创造出我的生命,你只是保存了它。我不是机器人,我没有服从的冲动,我有自由意志与独立精神,而且莫尔策——我是人类。”有趣的是,在我刚才谈到的所有完美女性形象当中,唯有迪尔德丽早在成为完美女性之前就已经十分成熟,在性方面也十分自信。其他几位完美女性在被创造之时都是没有性经验的处女。她对于自我人性的主张当中有一部分我特别感兴趣:“磁力肌肉维持着我的身体,塑造我的行为。当大脑死亡时它也会消失,只剩下……一堆散落的金环,就算将它们再次拼凑成人形,那也不会是我。”迪尔德丽的大脑并非永生不朽。当她的大脑老朽死亡时,这具身体也会散落遍地。“‘我喜欢这样,约翰。’迪尔德丽说道。哈里斯能感觉到她正在面具之后打量着自己的面容。”因此死亡或许是使我们成为人类的特质之一,这显然是迪尔德丽的论据的一部分。

第二个故事是小詹姆斯.提普奇(James Tiptree Jr.)1973年发表的《插电女孩》(The Girl Who Was Plugged In)。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名叫菲拉德菲娅.伯克,人们通常将她称作P。故事斩钉截铁的描述她是“世界上最丑陋的人,是脑垂体萎缩的高耸纪念碑”。因为人们都对她拒之千里,她一度试图自杀。但是由于公共自杀是罪行,她被关进了医院。最终有一家企业找到她,对她感兴趣,因为计算机扫描发现她有特别的脑波活动,他们认为她可以成为理想的控制员。她的大脑可以控制名为戴尔菲的血肉仿生人,这种人工仿生人没有大脑也没有个性,需要人类来操作。故事的精彩之处在于未来社会禁止了一切广告,因此各家公司让年轻且有魅力的人们上演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真人秀,在他们身边摆满各种商品,让他们吃喝穿戴——所以说早在互联网出现之前几十年作者就设想了带货网红的存在。 P接受了各种技能训练:“如何走路,如何坐下,如何吃饭,如何擤鼻子,如何跌跤,如何小便,如何打嗝——这一切都要活色生香地进行。她要让每一次擤鼻子或者耸肩都赏心悦目,要与此前任何人作出的类似行动都有些微妙不同。”因为当人们插入她的时候,也会获得所有这一切感受。她需要植入体才能做到这一切:“我们的女孩看上去甚至比以往更加糟糕了。(你以为是灰姑娘变形吗?)”之所以她的外形比之前更加难看,是因为她那稀疏无几的头发之间冒出了好几根电极支架,此外还有好几处其他部位的血肉与金属融合。”她变成了一个极其难看的怪物。然后她爱上了自己的仿生人身体以及仿生人在电视上度过的生活,她希望自己的实际身体去死,好让她永远成为他者。这在物理上不可能,但他相信只要自己的愿望足够热烈就可以。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悲剧角色。后来她的躯体变得越发扭曲可怕。而戴尔菲则成为了“电视上最惹人怜爱的角色,她的一颦一笑都能让天使欲火旺盛。”因此戴尔菲成为了越发耀眼的明星,而伯克则在坟墓当中慢慢腐朽。

我就不剧透故事的情节了,单纯介绍一下这部作品刚刚出版时的情况。这部小说收录在选集《温暖世界与其他》(Warm Worlds and Otherwise)当中。罗伯特.西尔弗伯格(Robert Silverberg)写了一篇引言:“有人说提普奇是女性”——这是当时的一大谜团,因为提普奇从未公开露面,从未参加大会参加采访,所以我们只能猜测提普奇究竟是谁——“我认为这个理论很可笑,在我看来他的写作具有无法回避的男性特质。简.奥斯汀的作品不能被男性写出来,海明威的作品也不可能被女性写出来。同理,我也能感到詹姆斯.提普奇的故事出自男性之手。”他的诊断很有问题,因为小詹姆斯.提普奇的本名是爱丽丝.黑斯廷斯.布拉德利.谢尔顿(Alice Hastings Bradley Sheldon),画面上是她1915年的照片。她不仅是女权科幻小说作家,还是一名美国中情局探员。我总觉得如果她这个人从未存在过,小说界也会把她创造出来,因为她的存在本身就会导致如此之多的有趣讨论。直到1977年她还被人当成男性,因为提普奇提到了“他”的母亲刚刚去世。然后所有人都意识到他的母亲没有儿子,如此才揭露了她的真实身份。提普奇这个笔名来自某款橘子酱的商标。当初她在厨房里看见一瓶橘子酱,觉得这个商标做笔名倒也不错。

值得称道的是,《温暖世界与其他》再版的时候,西尔弗伯格保留了自己原本的引言——此时提普奇的真正性别已经广为人知了——他承认提普奇的真实身份迫使他重新思考了自己的许多假设:提普奇“质问了所谓小说当中的男性特质与女性特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本人至今还在苦苦思索这个问题。”我非常敬佩他的做法,他并未抛弃原本的序言,而是立此存照。

我对这个故事感兴趣的之处在于谢尔顿将这个故事与她本人联系了起来。她在写书时是一位弗吉尼亚老太太,她生于1915年,但是故事出版时已经很有年岁了。她就像故事里的伯克一样,她的身体在社交场合得不到承认;在一个由男性主导的科幻小说创作圈子与科幻迷圈子当中,她身为女性的身份得不到接受。因此提普奇这个身份就是她为自己营造的仿生人,一具可以被接受的身体,一副可以被接受的人格,可以在公开场合代替她本人抛头露面。有趣的是她再一次提到了表演的概念,她认为无论是人格还是性别身份都是你继承而来并且需要加以发挥的东西。我认为这是她的故事最吸引人的要点之一。

接下来我还想提到一部最近几年出版的作品,我不会介绍剧情,但是我强烈推荐大家去看一看。如果你对科幻小说中当中的性别问题很感兴趣,那我强烈推荐看看电视剧《黑镜》当中的《瑞秋、杰克与小小阿什莉》。哪怕只是看看麦莉.赛勒斯的表演也足够物有所值,但是故事情节本身同样非常精彩。顺便说一句,如果你从来没看过黑镜,那么你错过了近十几年来最精彩的电视节目。

画面上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一幅女性内衣广告宣传画,广告词是“做一个活生生的娃娃”。这一句话就基本概括了女性被构建的方式。尽管《未来的夏娃》这个故事在很多方面都令人不安且毛骨悚然,但是有一点我依然非常喜欢:这部作品涉及了更加体面且更加主流的作者们不肯触碰的主题。在故事当中,被转化成爱丽莎的哈德丽告诉埃瓦德,“我的体内有如此之多的女性,以至于一个后宫都承载不下。”考虑到咱们的讲座是全年龄段的节目,我在这里就不介绍女性仿生机器人的各种实际用途了。但是这些用途在故事当中都有所暗示,并且由此开启了关于理想女性之类话题的讨论。另外一点在于爱迪生在解释自己的创作时表示:“当前这个美丽的小傻瓜将不再是一名女性,而是一名天使;不再是一名情妇,而是一名情人;不再是现实,而是理想。”换句话说,柏拉图哲学当中完美的理想化女性将会通过仿生人得以实现。而且由于从女性那里夺走了生殖权——仿生人没有生殖器官——男性可以根据市场需求制造出尽可能多的理想女性。这个关于《主妇工厂》的创意在日后很多科幻小说里都有所反映,很多类似创意都可以追溯到《未来的夏娃》。

我最后想说的是,性别只是一场假面舞会,只是一场表演,必须时刻维持才能不出错。男性之所以成为男性是因为他们的行为举止像男性,并且做出了社会认可男性应该做的事情,例如创作以机器人女性为题的科幻小说。女性玩得也是同一个游戏,根据她们所属社会的标准来扮演女性。沃斯通克拉夫特讨论的正是这些性别角色如何得到社会化。在科幻小说当中,一个人的性别角色并非由生物学特征决定,我认为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理念,而且富有解放思想的潜力。通过将性别视为表演,霍夫曼、摩尔与提普奇都在暗示,对于“女性究竟是不是人类”这个问题有着远比单纯说“是”更加有趣的回答——毕竟当年沃斯通克拉夫特也没有单纯回答“是”,而是回答“尚且不好说”。所有这些小说让我想到——我也希望大家能想一想这个问题——如果我们以这种方式来思考女性气质,那么接下来我们就该想想我们为什么希望如此定义女性乃至人类?为什么我们的社会总要反复提出同一套问题?为什么我们总要反复设想不同群体之间的对立与分裂?为什么要将社会设定成男性与女性、白人与黑人等等?这种想法怎样暴露了科幻小说以及我们自身继承的哲学与知识传统,以至于我们总会反反复复地再一次遭遇到这些问题?就说这么多吧,谢谢大家。

通宝推:孟词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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