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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春秋左传注读后06诗云 上

《左传》中有很多地方描述了人们赋诗(唱歌)的场景,还有一些地方,虽然没有直接提到“诗”,但是实际上也用到了“诗”的意境,这些前面已经说过了。但更多的时候,《左传》中反映的是人们在发言中引用《诗》中的句子,以此来加强自己的观点。我们都听到过所谓“子曰诗云”,这“诗云”或者“诗曰”就是人们在发言中引用《诗》中的句子,在《左传》中就有一百处以上的“诗云”和“诗曰”。

当时人这样大量引用《诗》中的句子,反映了《诗》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僖二十七年传》曾提到“《诗》、《书》,义之府也”(p 0445)(05270402),这里的《书》是指《尚书》,是历代保存下来的古代帝王的文告档案,就是当时人和后人心目中最重要的古代经典,而和《书》相提并论的《诗》显然也是当时人心目中的经典。《论语》中也有很多地方把《诗》与《书》并称,至少是因为二者都是孔老夫子所教的教材,也就是“经”。所以对于当时的人来说,《诗》,有时还不限于现存《诗经》,的威望远比今天高,与《尚书》相差无几。当时的人们常常把《诗》和《书》一起作为经典来引用,《左传》中同时引用《诗》、《书》的例子就有很多:

有先引《诗》后引《书》的,例如,《僖二十四年传》:君子曰:“服之不衷,身之災也。《诗》曰:‘彼己之子,不称(chèn)其服。’子臧之服,不称也夫!《诗》曰,‘自诒伊慼’,其子臧之谓矣。《夏书》曰,‘地平天成’,称也。”(p 0427)(05240302);《襄五年传》:君子谓:“楚共王于是不刑。《诗》曰:‘周道挺挺,我心扃(jiōng)扃。集人来定。’己则无信,而杀人以逞,不亦难乎?《夏书》曰:‘成允成功。’”(p 0943)(09050702);《襄十一年传》:晋侯以乐之半赐魏绛,曰:“子教寡人和诸戎狄以正诸华,八年之中,九合诸侯,如乐之和,无所不谐,请与子乐之。”辞曰:“夫和戎狄,国之福也;八年之中,九合诸侯,诸侯无慝(tè),君之灵也,二三子之劳也,臣何力之有焉?抑臣愿君安其乐而思其终也。诗曰:‘乐只君子,殿天子之邦。乐只君子,福禄攸(yōu)同。便蕃(biàn fān数也)左右,亦是帅从。’夫乐以安德,义以处之,礼以行之,信以守之,仁以厉之,而后可以殿邦国、同福禄、来远人,所谓乐也。《书》曰:‘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敢以此规。”公曰:“子之教,敢不承命!抑微子,寡人无以待戎,不能济河。夫赏,国之典也,藏在盟府,不可废也。子其受之!”魏绛于是乎始有金石之乐,礼也。(p 0993)(09110504);《襄二十一年传》:晋侯问叔向之罪于乐王鲋(fù),对曰:“不弃其亲,其有焉。”于是祁奚老矣,闻之,乘(chéng)驲(rì)而见宣子,曰:“《诗》曰:‘惠我无疆,子孙保之。’《书》曰:‘圣有謩(mó)勋,明徵定保。’夫谋而鲜过、惠训不倦者,叔向有焉,社稷之固也,犹将十世宥(yòu)之,以劝能者。今壹不免其身,以弃社稷,不亦惑乎?鲧(gǔn)殛(jí)而禹兴;伊尹放大(tài太)甲而相之,卒无怨色。管、蔡为戮,周公右王。若之何其以虎也弃社稷?子为善,谁敢不勉?多杀何为?”宣子说(yuè悦),与之乘(chéng),以言诸公而免之。不见叔向而归。叔向亦不告免焉而朝。(p 1060)(09210504);《昭六年传》:韩宣子之适楚也,楚人弗逆。公子弃疾及晋竟,晋侯将亦弗逆。叔向曰:“楚辟(pì),我衷,若何效辟?《诗》曰:‘尔之教矣,民胥效矣。’从我而已,焉用效人之辟?《书》曰:‘圣作则。’无宁以善人为则,而则人之辟乎?匹夫为善,民犹则之,况国君乎?”晋侯说,乃逆之。(p 1279)(10060702)。

也有先引《书》后引《诗》的,例如,《宣十五年传》:晋侯赏桓子-狄臣千室,亦赏士伯以瓜衍之县。曰:“吾获狄土,子之功也。微子,吾丧伯氏矣。”羊舌职说(shuō)是赏也,曰:“《周书》所谓‘庸庸祗(zhī)祗’者,谓此物也夫。士伯庸中行伯,君信之,亦庸士伯,此之谓明德矣。文王所以造周,不是过也。故《诗》曰‘陈锡哉周’,能施也。率是道也,其何不济?”(p 0764)(07150601);《襄三年传》:君子谓祁奚“于是能举善矣。称其雠,不为谄(chǎn);立其子,不为比。举其偏,不为党。《商书》曰,‘无偏无党,王道荡荡’,其祁奚之谓矣。解狐得举,祁午得位,伯华得官,建一官而三物成,能举善也。夫唯善,故能举其类。《诗》云,‘惟其有之,是以似之’,祁奚有焉。”(p 0927)(09030402);《襄十三年传》:君子曰:“让,礼之主也。范宣子让,其下皆让。栾黡为汏,弗敢违也。晋国以平,数世赖之,刑善也夫!一人刑善,百姓休和,可不务乎?《书》曰:‘一人有庆,兆民赖之,其宁惟永。’其是之谓乎?周之兴也,其《诗》曰:‘仪刑文王,万邦作孚(zuò fú)。’言刑善也。及其衰也,其诗曰:‘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言不让也。世之治也,君子尚能而让其下,小人農力以事其上,是以上下有礼,而谗(chán)慝(tè)黜(chù)远,由不争也,谓之懿(yì)德。及其乱也,君子称其功以加小人,小人伐其技以馮(píng)君子,是以上下无礼,乱虐(nüè)并生,由争善也,谓之昏德。国家之敝,恒必由之。”(p 0999)(09130302)。

还有先引《诗》后引《书》再引《诗》的,例如,《襄二十六年传》:及宋-向戌(xū)将平晋、楚,声子通使于晋。还如楚,令尹子木与之语,问晋故焉,且曰:“晋大夫与楚孰贤?”对曰:“晋卿不如楚,其大夫则贤,皆卿材也。如杞(qǐ)梓(zǐ)、皮革,自楚往也。虽楚有材,晋实用之。”子木曰:“夫独无族、姻乎?”对曰:“虽有,而用楚材实多。归生闻之:‘善为国者,赏不僭(jiàn)而刑不滥。’赏僭,则惧及淫人;刑滥,则惧及善人。若不幸而过,宁僭,无滥。与其失善,宁其利淫。无善人,则国从之。《诗》曰‘人之云亡,邦国殄瘁(tiǎn cuì)’,无善人之谓也。故《夏书》曰‘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惧失善也。《商颂》有之曰‘不僭不滥,不敢怠皇。命于下国,封建厥福’,此汤所以获天福也。古之治民者,劝赏而畏刑,恤(xù)民不倦。赏以春夏,刑以秋冬。是以将赏,为之加膳,加膳则饫(yù)赐,此以知其劝赏也。将刑,为之不举,不举则徹乐,此以知其畏刑也。夙兴夜寐,朝夕临政,此以知其恤民也。三者,礼之大节也。有礼,无败。今楚多淫刑,其大夫逃死于四方,而为之谋主,以害楚国,不可救疗,子仪之乱,析公奔晋。晋人置诸戎车之殿,以为谋主。绕角之役,晋将遁矣,析公曰:‘楚师轻窕(tiǎo),易震荡也。若多鼓钧声,以夜军之,楚师必遁。’晋人从之,楚师宵溃。晋遂侵蔡,袭沈,获其君,败申、息之师于桑隧,获申丽而还。郑于是不敢南面。楚失华夏,则析公之为也。雍子之父兄谮(zèn)雍子,君与大夫不善是也。雍子奔晋。晋人与之鄐(chù),以为谋主。彭城之役,晋、楚遇于靡角(mí jiǎo)之谷。晋将遁矣。雍子发命于军曰:‘归老幼,反孤疾,二人役,归一人。简兵蒐(sōu)乘(shèng),秣马蓐(rù)食,师陈焚次,明日将战。’行归者,而逸楚囚。楚师宵溃,晋降彭城而归诸宋,以鱼石归。楚失东夷,子辛死之,则雍子之为也。子反与子灵争夏姬,而雍害其事,子灵奔晋,晋人与之邢,以为谋主。扞(gǎn)禦北狄,通吴于晋,教吴叛楚,教之乘(chéng)车、射御、驱侵,使其子狐庸为吴行人焉。吴于是伐巢、取驾、克棘、入州来,楚罢(pí疲)于奔命,至今为患,则子灵之为也。若敖之乱,伯贲(bì)之子贲皇奔晋,晋人与之苗,以为谋主。鄢陵之役,楚晨压晋军而陈(zhèn阵)。晋将遁矣,苗贲皇曰:‘楚师之良在其中军王族而已,若塞井夷灶,成陈(zhèn阵)以当之,栾、范易行以诱之,中行、二郤(xì)必克二穆,吾乃四萃于其王族,必大败之。’晋人从之,楚师大败,王夷、师熸(jiān),子反死之。郑叛、吴兴,楚失诸侯,则苗贲皇之为也。”子木曰:“是皆然矣。”声子曰:“今又有甚于此者。椒举娶于申公子牟,子牟得戾(lì)而亡,君大夫谓椒举:‘女(rǔ汝)实遣之。’惧而奔郑,引领南望,曰:‘庶几赦余。’亦弗图也。今在晋矣。晋人将与之县,以比叔向。彼若谋害楚国,岂不为患?”子木惧,言诸王,益其禄爵而复之。声子使椒鸣逆之。(p 1119)(09261002);《襄三十一年传》:卫侯在楚,北宫文子见令尹围之威仪,言于卫侯曰:“令尹似君矣,将有他志。虽获其志,不能终也。《诗》云:‘靡(mí)不有初,鲜克有终。’终之实难,令尹其将不免。”公曰:“子何以知之?”对曰:“《诗》云:‘敬慎威仪,惟民之则。’令尹无威仪,民无则焉。民所不则,以在民上,不可以终。”公曰:“善哉!何谓威仪?”对曰:“有威而可畏谓之威,有仪而可象谓之仪。君有君之威仪,其臣畏而爱之,则而象之,故能有其国家,令闻长世。臣有臣之威仪,其下畏而爱之,故能守其官职,保族宜家。顺是以下皆如是,是以上下能相固也。《卫诗》曰‘威仪棣(dài)棣,不可选也’,言君臣、上下、父子、兄弟、内外、大小皆有威仪也。《周诗》曰‘朋友攸摄,摄以威仪’,言朋友之道必相教训以威仪也。《周书》数文王之德,曰‘大国畏其力,小国怀其德’,言畏而爱之也。《诗》云‘不识不知,顺帝之则’,言则而象之也。纣囚文王七年,诸侯皆从之囚,纣于是乎惧而归之,可谓爱之。文王伐崇,再驾而降为臣,蛮夷帅服,可谓畏之。文王之功,天下诵而歌舞之,可谓则之。文王之行,至今为法,可谓象之。有威仪也。故君子在位可畏,施舍可爱,进退可度,周旋可则,容止可观,作事可法,德行可象,声气可乐;动作有文,言语有章,以临其下,谓之有威仪也。”(p 1193)(09311301)。

由这些例证可见,当时“诗”不仅仅是交流、交往的工具,还是前人思想结晶的宝藏,人们常常引用“诗”来加强自己的观点,所谓“引经据典”,在《左传》中人们所引的有一半以上是“诗”这种形式的经典。

通宝推:史文恭,
家园 春秋左传注读后06诗云 中

注意民歌,我们会发现,有些句子会反复出现在不同的民歌里,例如“见面容易拉话难”。《诗经》中也有一些反复出现的句子,例如,《昭三十二年传注》:“不遑启处当时常语,又见于《诗小雅》《四牡》、《采薇》,亦见于襄八年《传》。”(p 1517)(10320301),在《四牡》与《采薇》中都有“王事靡盬,不遑启处”这句诗。又例如,《僖五年传》提到一首童谣:“丙之晨,龙尾伏辰;均服振振,取虢之旂。鹑之贲贲,天策焞焞,火中成军,虢公其奔。”(p 0310)(05050802),其中“鹑之贲贲”就也出现在《诗鄘风》中:“《诗鄘风》亦有《鹑之贲贲》,则与此异义。”《僖五年传注》(p 0310)(05050802)。还例如“之子于归”,既见于《周南桃夭》,又见于《周南汉广》,还见于《召南鹊巢》,以及《邶风燕燕》和《豳风东山》,当时的人反复使用这个句子,不厌其烦。

除了有一些句子在不同的《诗》里反复出现,还有一些句子,是被人们反复引用的,这些句子是《诗》的精华,在《左传》中我们就可以看到,在不同时间会有不同的人引用相同的诗句,下面是一些例子:

《大雅假乐》的最后一句“不解于位,民之攸塈”就三次在《左传》中被人引用,杨伯峻先生对这句的解释是:“句见《诗大雅假乐》。解同懈。塈音暨,休息。义为在位者不懈怠,百姓即得休息。”《成二年传注》(p 0808)(08020804)。这句诗在《左传》中第一次被人引用是公元前五八九年(《成二年传》:君子曰:“位其不可不慎也乎!蔡、许之君,一失其位,不得列于诸侯,况其下乎!《诗》曰:‘不解于位,民之攸(yōu)塈(xì)。’其是之谓矣。”(p 0808)(08020804)),第二次是公元前五二一年(《昭二十一年传》:三月,葬蔡平公。蔡-大子朱失位,位在卑。大夫送葬者归,见昭子。昭子问蔡故,以告。昭子叹曰:“蔡其亡乎!若不亡,是君也必不终。《诗》曰:‘不解(xiè)于位,民之攸塈(xì)。’今蔡侯始即位,而適卑,身将从之。”(p 1424)(10210201)),第三次是公元前四九〇年(《哀五年传》:郑-驷秦富而侈(chǐ),嬖(bì)大夫也,而常陈卿之车服于其庭。郑人恶而杀之。子思曰:“《诗》曰:‘不解(xiè)于位,民之攸塈(xì)。’不守其位而能久者鲜矣。《商颂》曰:‘不僭(tiě)不滥,不敢怠皇,命以多福。’”(p 1631)(12050401))。我感觉,这些引诗者都没有按杨先生说的那个意思来使用这句诗,而是片面强调要牢牢抓住位置不放,却忽略了要与民休息那部分意思,这也是统治者的心态吧。(《大雅生民之什假乐》:“假乐君子,显显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保右命之,自天申之。”“千禄百福,子孙千亿。穆穆皇皇,宜君宜王。不愆不忘,率由旧章。”“威仪抑抑,德音秩秩。无怨无恶,率由群匹。受福无疆,四方之纲。”“之纲之纪,燕及朋友。百辟卿士,媚于天子。不解于位,民之攸塈。”)

《小雅小旻卒章》中的最后一句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句诗大家非常熟悉。在《左传》中也是三次有人引用了这个句子,一次是在公元前六三八年(《僖二十二年传》:邾人以须句(xū jù)故出师。公卑邾,不设备而禦之。臧文仲曰:“国无小,不可易也。无备,虽众,不可恃也。《诗》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又曰:‘敬之敬之!天惟显思,命不易哉!’先王之明德,犹无不难也,无不惧也,况我小国乎!君其无谓邾小。蠭虿(chài)有毒,而况国乎!”弗听。(p 0395)(05220701)),再一次是在公元前五九三年(《宣十六年传》:三月,献狄俘。晋侯请于王,戊申,以黻冕(fú miǎn)命士会将中军,且为大傅。于是晋国之盗逃奔于秦。羊舌职曰:“吾闻之,‘禹称善人,不善人远’,此之谓也夫。《诗》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善人在上也。善人在上,则国无幸民。谚曰‘民之多幸,国之不幸也’,是无善人之谓也。”(p 0768)(07160102)),第三次是在公元前四五一年(《昭元年传》:三月甲辰,盟。楚-公子围设服、离卫。叔孙穆子曰:“楚公子美矣,君哉!”郑-子皮曰:“二执戈者前矣。”蔡-子家曰:“蒲宫有前,不亦可乎?”楚-伯州犁曰:“此行也,辞而假之寡君。”郑行人挥曰:“假不反矣。”伯州犁曰:“子姑忧子皙之欲背诞也。”子羽曰:“当璧犹在,假而不反,子其无忧乎?”齐-国子曰:“吾代二子愍(mǐn)矣!”陈-公子招曰:“不忧何成?二子乐矣。”卫-齐子曰:“苟或知之,虽忧何害?”宋-合左师曰:“大国令,小国共(gōng)。吾知共而已。”晋-乐王鲋(fù)曰:“《小旻》(mín)之卒章善矣,吾从之。”(p 1202)(10010103))。这第三次虽然没有直接引用这个句子,但提到“《小旻》(mín)之卒章”,正是意在这个句子。不直接说出这个句子,在场的人也都明白其意思,正说明大家都很熟悉这个句子。另外,《论语泰伯第八》也曾提到: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也引用了这个句子。虽然作为成语,这个句子出自《诗经》,但《左传》中人物的多次引用,不能不说起到了很强的示范作用。顺带说一句,《小闵》的下一篇——《小雅小宛》,其最后一句与此很相像,是:“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说明这个意境深入人心,也是同样的句子在不同诗中出现之一例。(《小雅节南山之什小旻》:“旻天疾威,敷于下土。谋犹回遹,何日斯沮?谋臧不从,不臧覆用。我视谋犹,亦孔之邛。”“潝潝訿訿,亦孔之哀。谋之其臧,则具是违。谋之不臧,则具是依。我视谋犹,伊于胡底。”“我龟既厌,不我告犹。谋夫孔多,是用不集。发言盈庭,谁敢执其咎?如匪行迈,谋是用不得于道。”“哀哉为犹,匪先民是程,匪大犹是经。维迩言是听,维迩言是争。如彼筑室于道,谋是用不溃于成。”“国虽靡止,或圣或否。民虽靡膴,或哲或谋,或肃或艾。如彼泉流,无沦胥以败。”“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小雅节南山之什小宛》:“宛彼鸣鸠,翰飞戾天。我心忧伤,念昔先人。明发不寐,有怀二人。”“人之齊圣,饮酒温克。彼昏不知,壹醉日富。各敬尔仪,天命不又。”“中原有菽,庶民采之。螟蛉有子,蜾蠃负之。教诲尔子,式穀似之。”“题彼脊令,载飞载鸣。我日斯迈,而月斯征。夙兴夜寐,毋忝尔所生。”“交交桑扈,率场啄粟。哀我填寡,宜岸宜狱。握粟出卜,自何能穀?”“温温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小雅节南山之什巧言》中的句子,也是多次被引用的,但是引用的是诗中的不同句子。在《桓十二年传》中:君子曰:“苟信不继,盟无益也。《诗》云,‘君子屡盟,乱是用长’,无信也。”(p 0134)(02120202)。这是引用了《巧言三章》中的句子。在《文二年传》中:君子谓“狼瞫于是乎君子。《诗》曰:‘君子如怒,乱庶遄(chuán)沮(jǔ)。’又曰:‘王赫斯怒,爰整其旅。’怒不作乱,而以从师,可谓君子矣。”(p 0521)(06020103)。前一句“君子如怒,乱庶遄(chuán)沮(jǔ)。”是引用了《巧言二章》中的句子,后一句“王赫斯怒,爰整其旅。”则出自《大雅文王之什皇矣》。在《宣十七年传》中:范武子将老,召文子曰:“燮(xiè)乎!吾闻之,喜怒以类者鲜,易者实多。《诗》曰:‘君子如怒,乱庶遄(chuán)沮(jǔ)。君子如祉(zhǐ),乱庶遄已(yǐ)。’君子之喜怒,以已乱也。弗已者,必益之。郤(xì)子其或者欲已乱于齐乎。不然,余惧其益之也。余将老,使郤子逞其志,庶有豸(zhì)乎?尔从二三子唯敬。”乃请老。郤献子为政。(p 0774)(07170201)。这也是引用了《巧言二章》中的句子,比《文二年传》中“君子”引用的多了一句。在《宣十七年传》中:郑-伯有使公孙黑如楚,辞曰:“楚、郑方恶,而使余往,是杀余也。”伯有曰:“世行也。”子皙曰:“可则往,难则已,何世之有?”伯有将强使之。子皙怒,将伐伯有氏,大夫和之。十二月己巳,郑大夫盟于伯有氏。裨(pí)谌(chén)曰:“是盟也,其与几何?《诗》曰‘君子屡盟,乱是用长’,今是长乱之道也,祸未歇也,必三年而后能纾(shū)。”然明曰:“政将焉往?”裨谌曰:“善之代不善,天命也,其焉辟子产?举不踰等,则位班也。择善而举,则世隆也。天又除之,夺伯有魄,子西即世,将焉辟之?天祸郑久矣,其必使子产息之,乃犹可以戾(lì)。不然,将亡矣。”(p 0774)(07170201)。这是又一次引用了在《桓十二年传》中引用过的《巧言三章》中的句子。在《昭三年传》中:君子曰:“仁人之言,其利博哉!晏子一言,而齐侯省刑。《诗》曰‘君子如祉(zhǐ),乱庶遄(chuán)已(yǐ)’,其是之谓乎!”(p 1238)(10030304)。这里是引用了《巧言二章》中的句子,这一句在《宣十七年传》中“范文子”也引用过,但此次《昭三年传》中只引用了这个句子的后半段。《桓十二年传》和《昭三年传》两次引用的,加起来正好是《宣十七年传》一次引用的。另外,前面已经介绍过,在前五五九年(卫献公十八年),卫国国君卫献公与执政大臣孙文子(孙林父)不和,为了侮辱孙文子,就命令大师(乐师之首)为孙文子的儿子孙蒯唱《巧言》的最后一章,意在“彼何人斯?居河之麋。无拳无勇,职为乱阶”这两句,结果心怀不满的师曹借机诵读了这一章,孙文子听说后急了,发动政变,赶走了卫献公,见《襄十四年传》(p 1010)(09140401)。五次引用,一次诵读,可见当时的人非常喜爱并且熟悉这首《巧言》:“悠悠昊天,曰父母且。无罪无辜,乱如此幠。昊天已威,予慎无罪。昊天泰幠,予慎无辜。”“乱之初生,僭始既涵。乱之又生,君子信谗。君子如怒,乱庶遄沮。君子如祉,乱庶遄已。”“君子屡盟,乱是用长。君子信盗,乱是用暴。盗言孔甘,乱是用餤。匪其止共,维王之邛。”“奕奕寝庙,君子作之。秩秩大猷,圣人莫之。他人有心,予忖度之。跃跃毚兔,遇犬获之。”“荏染柔木,君子树之。往来行言,心焉数之。蛇蛇硕言,出自口矣。巧言如簧,颜之厚矣。”“彼何人斯?居河之麋。无拳无勇,职为乱阶。既微且尰,尔勇伊何?为犹将多,尔居徒几何?”

家园 春秋左传注读后06诗云 下

下面再举几个《左传》中人在一次谈话中多次引用《诗》中句子的实例:

例一:

公元前五八九年(晋景公十一年,齐顷公十年,鲁成公二年,卫穆公十一年),晋国联合鲁国、卫国,打败了齐国军队,晋国军队追击齐军,一直到了齐国国都附近。鲁国和卫国在此之前都受到齐国的欺负,被抢走了大片土地,而晋国军队的统帅郤克则在七年前出使齐国时受到齐国国君齐顷公的母亲萧同叔子的戏弄,对齐国有私人仇恨,他曾经要求带自己的私家军队讨伐齐国,被晋国国君晋景公驳回了。此时,齐顷公派大臣宾媚人(国佐)到晋军军中求和,齐顷公交代给宾媚人:带上我们从纪国缴获的铜甗,还有玉磬,送给晋军的统帅,告诉鲁国和卫国,我们可以把最近从他们那里抢来的土地归还他们,“如果还不行,那他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可是晋国的统帅郤克因为上次出使齐国时被萧同叔子所嘲笑,所以坚持要齐国以萧同叔子为人质,再将齐国田地的垄沟都改成东西向的。这时,宾媚人就发挥了他的演讲才能,引经据典,发表了一个精彩的演说。他的说辞是:“您要让萧同叔子当人质,萧同叔子不是别人,是我们国君的母亲,说起来,就等于贵国国君的母亲。您现在奉天伐罪,却发令说:‘必须送你们国君的母亲来作人质。’这能说是奉天伐罪吗?这不是让大家都不要讲孝道了吗?《诗》里说:‘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大雅生民之什既醉》),您要是让诸侯都不讲孝道,难道还能算是有德之人吗?当年先王治理天下,开垦土地,筑田界,挖沟渠,都会因地制宜,所以《诗》里说:‘我疆我理,南东其亩。’(《小雅谷风之什信南山》),现在您来管理诸侯,划分田界,就只说个‘尽东其亩’而已,只想着您的兵车的便利,不管(这样的亩制)对种庄稼是不是合理,这不是违反了先王的遗命吗?反对先王就是不义,不义怎么能当盟主?本来晋国自己也有过失。四王(舜、禹、汤、文)作天子时,提倡有德行,还努力让大家都能过好日子。五霸(夏伯:昆吾,商伯:大彭、豕韦,周伯:齐桓、晋文)作霸主时,也不断的安抚各个诸侯,一起来完成天子的命令。现在您召集了诸侯,只为了实现自己的欲望,《诗》里边说:‘布政优优,百禄是遒。’(《商颂长发》)您自己心胸狭窄,不能趋利避害,诸侯怎么办?如果您不肯答应我们的求和,我们国君已经告诉我下面的答词了,他让我说:‘您率领贵国的军队打败了我们,要是您还肯和我们讲和,我们不敢爱惜珍宝土地,都可以给您,您要不肯讲和,我们就将与你们决一死战。赢了不用说,输了不过如此,你们想怎样就怎样吧。’”(《成二年传》:齐侯使宾媚人赂(lù)以纪甗(yǎn)、玉磬与地。“不可,则听客之所为”。宾媚人致赂。晋人不可,曰:“必以萧同叔子为质,而使齐之封内尽东其亩。”对曰:“萧同叔子非他,寡君之母也。若以匹敌,则亦晋君之母也。吾子布大命于诸侯,而曰必质其母以为信,其若王命何?且是以不孝令也。《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若以不孝令于诸侯,其无乃非德类也乎?先王疆理天下,物土之宜,而布其利。故《诗》曰:‘我疆我理,南东其亩。’今吾子疆理诸侯,而曰‘尽东其亩’而已,唯吾子戎车是利,无顾土宜,其无乃非先王之命也乎?反先王则不义,何以为盟主?其晋实有阙。四王之王也,树德而济同欲焉;五伯之霸也,勤而抚之,以役王命。今吾子求合诸侯,以逞无疆之欲,《诗》曰‘布政优优,百禄是遒(qiú)。’子实不优,而弃百禄,诸侯何害焉?不然,寡君之命使臣,则有辞矣。曰:‘子以君师辱于敝邑,不腆(tiǎn)敝赋,以犒(kào)从者。畏君之震,师徒桡(ráo)败。吾子惠徼(yāo邀)齐国之福,不泯(mǐn)其社稷,使继旧好,唯是先君之敝器、土地不敢爱。子又不许,请收合余烬,背城借一。敝邑之幸,亦云从也;况其不幸,敢不唯命是听?’”鲁、卫谏曰:“齐疾我矣。其死亡者,皆亲暱也。子若不许,雠我必甚。唯子,则又何求?子得其国宝,我亦得地,而纾(shū)于难,其荣多矣。齐、晋亦唯天所授,岂必晋?”晋人许之,对曰:“群臣帅赋舆,以为鲁、卫请。若苟有以藉口,而复于寡君,君之惠也。敢不唯命是听?”(p 0796)(08020308))。宾媚人的这篇说辞,三次引用了《诗》里的句子,分别出自《大雅》、《小雅》和《商颂》,恰到好处的强调了他的观点,讲的很成功,所以《左传》把这篇说辞记录了下来,供后人学习。

例二:

公元前五六七年(晋悼公八年)冬十月,晋国的执政大臣韩献子(韩厥)要告老回家了,他打算让他的大儿子,已经当上了公族大夫的韩穆子(韩无忌)继承他做家长,但是韩穆子身体有残疾,不良于行,所以韩穆子就对韩献子说:“《诗》里说:‘岂不夙夜,谓行多露。’(《召南行露》)又说:‘弗躬弗亲,庶民弗信。’(《小雅节南山之什节南山》)(“行”是指道路。韩穆子引用这两首诗是委婉的说他并非不想继位,但因为自己行动不便,很多事情无法亲身参与,很难树立威信)。儿子‘无忌’没别的本事,还是懂得谦让的,就让‘起’当家长吧!‘起’曾经和贤人田苏在一起,田苏说他‘好仁’,《诗》里说:‘靖共尔位,好是正直。神之听之,介尔景福。’(《小雅谷风之什小明》)能够体恤老百姓是有德行,能够遵循正道是正直,能够纠正错误是有信念,这三条合起来就是仁啊。仁人,神也会看顾他,会赐福给他,立这样的人不好吗!”这里的‘起’是指韩宣子韩起,韩穆子在其父面前对其弟韩起直接称名。(《襄七年传》:冬十月,晋-韩献子告老。公族穆子有廢(废)疾,将立之。辞曰:“《诗》曰:‘岂不夙夜,谓行多露。’又曰:‘弗躬弗亲,庶民弗信。’无忌不才,让,其可乎?请立起也。与田苏游,而曰‘好仁’。《诗》曰:‘靖共(gōng恭)尔位,好是正直。神之听之,介尔景福。’恤(xù)民为德,正直为正,正曲为直,参(sān)和为仁。如是,则神听之,介福降之。立之,不亦可乎?”(p 0951)(09070601))于是,没几天,韩厥就带了韩起去朝见晋悼公,自己告老回家,请晋悼公立韩起为韩氏家族的族长,同时成为卿(但不是执政大臣)。晋悼公听说了韩无忌让贤的事,就提拔他担任首席公族大夫(《襄七年传》(p 0952)(09070602))。韩无忌让贤的说辞不长,却连着引用了三句《诗》,看来当时的“君子”们是把《诗》经常挂在嘴边上的。

例三:

公元前六三〇年(秦穆公三十年,晋文公七年,郑文公四十三年)的时候,秦穆公和晋文公一起讨伐郑国,可是秦穆公被烛之武说服,中途变卦,撇下了晋文公,自己率领大军撤走,还留下军队帮郑国守城,结果晋文公也只好退兵(《僖三十年传》:(p 0479)(05300301)、(p 0479)(05300302)、(p 0482)(05300303))。两年以后,公元前六二八年(秦穆公三十二年,晋文公九年,郑文公四十五年)冬天,晋文公死了,秦穆公又起意,要利用帮助郑国守城的军队,里应外合占领郑国。他不听蹇叔的谏阻,派著名贤臣百里奚的儿子百里孟明视(百里是氏,孟明是字,其中孟是行次,字里常包括行次,或有时仅以行次为字,视是名,当时人常常先字后名连称)作统帅,去袭取郑国(《僖三十二年传》:(p 0489)(05320301)、(p 0489)(05320302))。远征的秦军在路上遇见了郑国的商人弦高,消息泄漏,无法偷袭郑国,只好撤回。在撤退的路上秦军顺便灭掉了滑国,然后在殽这个地方中了晋国军队的埋伏,全军覆灭,此时已是公元前六二七年(秦穆公三十三年,晋襄公元年,郑穆公元年)。幸亏当时刚即位的晋国国君晋襄公的母亲文嬴是秦穆公的女儿,说服晋襄公释放了被俘的秦军统帅孟明视等人。孟明视当时就发誓要报复(三年将拜君赐)。见《僖三十三年传》((p 0495)(05330102)、(p 0495)(05330103)、(p 0496)(05330104)、(p 0497)(05330301)、(p 0498)(05330302)、(p 0498)(05330303))。两年后(公元前六二五年,秦穆公三十五年,晋襄公三年,按当时流行的算法是三年),孟明视带兵讨伐晋国,所谓“拜赐之师”,又输了。不久,晋国还派兵报复(《文二年传》:(p 0519)(06020101)、(p 0526)(06020601))。又一年后,公元前六二四年(秦穆公三十六年,晋襄公四年),秦穆公亲自领兵再次讨伐晋国,东渡黄河,“济河焚舟”,准备与晋人决一死战。这次,晋国人不敢与秦军对垒,守城不出,秦军耀武扬威了一圈,南渡黄河到殽地去祭祀了上次牺牲的将士,终于扬眉吐气的收兵了。自此以后,秦国就成了西部地区的霸主(《文三年传》(p 0529)(06030401))。

在上述过程中,秦穆公坚持任用孟明视,即使孟明视打了败仗也把责任自己承担下来;而孟明视打仗虽然不一定行,但是估计在加强秦国国力方面作了不小的贡献;一对君臣终于修成正果,实现了地区的霸权。当时的“君子”于是以三句诗分别评价这一对君臣以及举荐了孟明视之父百里奚的子桑(公孙枝):给秦穆公的诗是:“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召南采蘩》),说秦穆公作为君主能够任用人;给孟明视的诗是:“夙夜匪解,以事一人。”(《大雅荡之什烝民》),说孟明视作为臣下能够努力而谨慎的工作;给子桑的诗是:“诒阙孙谋,以燕翼子。”(《大雅文王之什文王有声》),说子桑忠于公室,举荐了一位贤人(指百里奚)而使国家能长远得益。(《文三年传》:君子是以知“秦穆之为君也,举人之周也,与人之壹也;孟明之臣也,其不解也,能惧思也;子桑之忠也,其知人也,能举善也。《诗》曰,‘于以采蘩(fán白蒿)?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秦穆有焉。‘夙夜匪解,以事一人’,孟明有焉。‘诒厥孙谋,以燕翼子’,子桑有焉。”(p 0530)(06030402))。这位当时的“君子”在评价人时,每个人都对应一句诗,这种精致的技巧可以说是很高的文学成就,当然前提是他发言的对象都很熟悉这些诗,否则就是对牛弹琴了。

例四:

春秋时代,南方的楚国逐渐强大,开始对中原华夏诸国构成威胁,尤其是楚庄王即位以来,连战连胜,开始问鼎中原。另一方面,中原华夏诸国的霸主晋国在晋文公、晋襄公以后,却逐渐衰落。因此,地处中原要冲的小国郑国就成了楚国和晋国争夺的目标。晋、楚双方多次在郑国周边交战,郑国也就在两大国之间摇摆。公元前五九七年(楚庄王十七年,晋景公三年,郑襄公八年),楚庄王再次率兵包围了郑国,郑国经过艰苦的抵抗,不得不投降(《宣十二年传》(p 0718)(07120101))。此时晋国本应及时救援郑国,但由于内部不和,拖拖拉拉,等到郑国已经倒向楚国方面,晋国军队才刚刚渡过黄河,结果乙卯这天在“邲”这个地方打了大败仗,晋国军队狼狈逃回黄河北岸(《宣十二年传》:(p 0721)(07120201)、(p 0726)(07120202)、(p 0728)(07120203)、(p 0730)(07120204)、(p 0733)(07120205)、(p 0734)(07120206)、(p 0736)(07120207)、(p 0737)(07120208)、(p 0737)(07120209)、(p 0739)(07120210)、(p 0743)(07120215))。

战斗的第二天,丙辰日,楚国的辎重部队到达战场,楚国军队于是在衡雍这个地方驻扎,当年晋文公城濮之战,晋国军队战胜楚国军队后就是驻扎在这个地方。这时,楚国的大夫潘党就向楚庄王建议说:“君王何不把晋国军队的尸体都收集起来埋在一起,修筑一个‘武军’?臣下听说打了胜仗就要夸示给子孙后代,好让他们不要忘记先人的‘武’功,继承下去。”楚庄王说:“你懂什么,‘武’这个字是由‘止’、‘戈’这两个字组成的。当年周武王打败商纣以后,作了《颂》,说:‘载戢干戈,载櫜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允王保之。’(《周颂清庙之什时迈》),又作了《武》,在这首诗的最后说‘耆定尔功’(《周颂臣工之什武》,或与今序不同),在前面第三章说:‘铺时绎思,我徂维求定。’(在《周颂闵予小子之什赉》,与今序不同)在第六章说:‘绥万邦,屡丰年。’(在《周颂闵予小子之什桓》,与今序不同)(今《周颂》篇目(三十一篇)次序:清庙之什(十篇):《清庙》,《维天之命》,《维清》,《烈文》,《天作》,《昊天有成命》,《我将》,《时迈》,《执竞》,《思文》;臣工之什(十篇):《臣工》,《噫嘻》,《振鹭》,《丰年》,《有瞽》,《潜》,《雝》,《载见》,《有客》,《武》;闵予小子之什(十一篇):《闵予小子》,《访落》,《敬之》,《小毖》,《载芟》,《良耜》,《丝衣》,《酌》,《桓》,《赉》,《般》。)。所以‘武’就是要: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要让子孙不会忘记。现在我使两国将士的尸骨暴露在田野上,这是‘暴’;在周天子面前耀武扬威(就是著名的问鼎故事),这是不能把武装力量‘戢(收藏)’起来(当时人的观点,武力要深藏不露(戢),否则会玩火自焚,见《隐四年传》(p 0036)(01040302))。‘暴’而不‘戢’,怎么能够‘保大’呢?晋国的力量还在,怎么能够‘定功’呢?还有很多地方不能与民同欲,怎么能够‘安民’呢?不用仁德而是用武力来征服诸侯,怎么能够‘和众’呢?利用别人的内乱,显示自己,怎么能够‘丰财’呢?‘武’应该有的这七种品德,我一个都没有,拿什么来教导子孙?找个地方作一个先君的庙,我向他们报告行动过程,就可以了。我这不能算是‘武’功,古代英明的君主讨伐不肯归顺的人,杀掉那些罪大恶极者,把他们的尸骨埋起来,在上面筑一个‘京观’,这样就可以警示那些坏人。现在双方都没有罪,都不是坏人,牺牲的将士们都是尽忠而死,又怎么能立‘京观’呢?”于是楚人只是在黄河岸边进行了祭祀,再作了一个简易的祖庙,向先人报告军事行动过程,然后就班师回国了。(《宣十二年传》:丙辰,楚重至于邲,遂次于衡雍。潘党曰:“君盍筑武军而收晋尸以为京观?臣闻克敌必示子孙,以无忘武功。”楚子曰:“非尔所知也。夫文,止戈为武。武王克商,作《颂》曰:‘载戢(jí)干戈,载櫜(gāo)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允王保之。’又作《武》,其卒章曰:‘耆(qí)定尔功。’其三曰:‘铺(fū)时绎(yì)思,我徂(cú)维求定。’其六曰:‘绥万邦,屡丰年。’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故使子孙无忘其章。今我使二国暴骨,暴矣;观兵以威诸侯,兵不戢矣;暴而不戢,安能保大?犹有晋在,焉得定功?所违民欲犹多,民何安焉?无德而强争诸侯,何以和众?利人之幾,而安人之乱,以为己荣,何以丰财?武有七德,我无一焉,何以示子孙?其为先君宫,告成事而已,武非吾功也。古者明王伐不敬,取其鲸鲵(jīng ní)而封之,以为大戮,于是乎有京观以惩淫慝(tè)。今罪无所,而民皆尽忠以死君命,又可以为京观乎?”祀于河,作先君宫,告成事而还。(p 0743)(07120216))。

楚国虽然处于蛮夷之地,自然环境不同,风俗与中原华夏诸国也不尽相同,但还是以中原文化为正宗,所以才会反复称引周人歌颂自己祖先的《周颂》。

例五:

前五四二年(卫襄公二年,楚郏敖三年),卫国国君卫襄公访问楚国。当时楚国国君郏敖年幼,令尹公子围当政。两年前,郏敖即位时,郑国来观礼的大臣子羽就曾经说:“松柏之下,其草不殖。”(《襄二十九年传》(p 1155)(09290301)),意思是说公子围就像松柏,楚王郏敖就像小草,小草被松柏挡住了阳光,抢走了养分,是长不大的。这次,卫国的大夫北宫文子(北宫佗)在见识了令尹公子围的排场之后,对卫襄公说:“令尹已经摆出国君的排场了!他还会有进一步的野心,不过就算他能得手,也不会有好下场。《诗》里说:‘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诗大雅荡之什荡》),想要善始善终可不容易,令尹最后恐怕要家破人亡了。”卫襄公问:“你怎么知道?”北宫文子回答:“《诗》里说:‘敬慎威仪,惟民之则。’(《诗大雅荡之什抑》),令尹虽然排场很大,但其实没有‘威仪’,也不能成为老百姓效法的榜样。高踞老百姓之上,又不能让老百姓信服,很难有好下场。”卫襄公接着问:“说的好啊,那么什么是‘威仪’呢?”北宫文子回答说:“威是说有威就可以使别人害怕,仪是说有仪就可以让别人效法。国君有国君的威仪,他的臣下因为畏惧而敬爱他,作为榜样而效法他,这样国君就能保有他的国家,还给后世留下好名声。臣下有臣下的威仪,他的部下也会因为畏惧而敬爱他,这样就能善尽他的职责,保障他家族(“氏”族)的利益。再往下的人也都应该如此,这样就形成了稳固的上下关系。《卫诗》里说:‘威仪棣棣,不可选也。’(《诗邶风柏舟》),就说的是君臣、上下、父子、兄弟、内外、大小之间的关系都要有威仪。《周诗》里说:‘朋友攸摄,摄以威仪。’(《诗大雅生民之什既醉》),就说的是朋友之间相处也要显示威仪,还要互相学习。《周书》列举了文王的仁德,然后说:‘大国畏其力,小国怀其德。’说的也是因为畏惧而敬爱的道理。《诗》里还说:‘不识不知,顺帝之则。’(《诗大雅文王之什皇矣》),也是说要效法榜样。商纣王把周文王囚禁了七年,各方诸侯都自愿来要和周文王囚禁在一起。于是商纣王害怕了,只好把周文王放了。这就是所谓敬爱啊。周文王讨伐崇国,两度出征就降服了崇国(《僖十九年传》:“文王闻崇德乱而伐之,军三旬而不降。退修教而复伐之,因垒而降。”(p 0383)(05190501)),周围的蛮夷纷纷来归顺,这就是所谓畏惧啊。周文王的功德,天下人都挂在嘴边上,唱歌跳舞时都不忘,这就是所谓榜样啊。周文王的做法,我们今天还照着做,这就是所谓效法啊。周文王就是这样才有了威仪。所以说君子掌握了权力就要让人畏惧,给人恩惠会让人敬爱,做事有法度,行为有风度,解决问题的方法让后人遵循,自己的道德为后人所效法,仪容举止很漂亮,发声说话象音乐一样,动作像舞蹈,语言有条理,这样来面对下属,就可以说是有威仪了。”(《襄三十一年传》:卫侯在楚,北宫文子见令尹围之威仪,言于卫侯曰:“令尹似君矣,将有他志。虽获其志,不能终也。《诗》云:‘靡(mí)不有初,鲜克有终。’终之实难,令尹其将不免。”公曰:“子何以知之?”对曰:“《诗》云:‘敬慎威仪,惟民之则。’令尹无威仪,民无则焉。民所不则,以在民上,不可以终。”公曰:“善哉!何谓威仪?”对曰:“有威而可畏谓之威,有仪而可象谓之仪。君有君之威仪,其臣畏而爱之,则而象之,故能有其国家,令闻长世。臣有臣之威仪,其下畏而爱之,故能守其官职,保族宜家。顺是以下皆如是,是以上下能相固也。《卫诗》曰‘威仪棣(dài)棣,不可选也’,言君臣、上下、父子、兄弟、内外、大小皆有威仪也。《周诗》曰‘朋友攸摄,摄以威仪’,言朋友之道必相教训以威仪也。《周书》数文王之德,曰‘大国畏其力,小国怀其德’,言畏而爱之也。《诗》云‘不识不知,顺帝之则’,言则而象之也。纣囚文王七年,诸侯皆从之囚,纣于是乎惧而归之,可谓爱之。文王伐崇,再驾而降为臣,蛮夷帅服,可谓畏之。文王之功,天下诵而歌舞之,可谓则之。文王之行,至今为法,可谓象之。有威仪也。故君子在位可畏,施舍可爱,进退可度,周旋可则,容止可观,作事可法,德行可象,声气可乐;动作有文,言语有章,以临其下,谓之有威仪也。”(p 1193)(09311301))。

这一席话五处引用《诗》中的句子,文辞华丽,可以说是利用《诗》来强化自己论述的典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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