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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转载】山重水复?以史为鉴!——1987年拉萨骚乱纪实(1) -- 双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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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转载】山重水复?以史为鉴!——1987年拉萨骚乱纪实(1)

1987年拉萨骚乱纪实

作者:刘伟

  

第一章
  

  传说,沟壑纵横、万山耸立的西藏高原形状如仰面平躺的罗刹女魔,拉萨则正好处在女魔心脏的位置。公元六百四十八年,藏王松赞干布为弘扬佛法,昌盛吐蕃,在女魔心脏上建圣庙大昭寺以镇妖邪。尔后年复一年,藏族人围绕寺庙修建了蛛网似的八角街。三里长环形街道上朝佛人流,推动着八角街在风风雨雨中旋转了一千三百多年。

  一九八七年十月一日,中华人民共和国三十八周年国庆日。

  拉萨骚乱,就在这一天。  

  按照以往的惯例,这一天,拉萨人和附近郊区的农民,都要举家出动,携带各种丰美的食品、青稞酒、酥油茶,当然还有啤酒和录音机,涌向罗布林卡和龙王潭公园,在绿茵茵的草坪上,在枝条蓬张、树叶金黄的大树下围起帷幔,听着“朗玛”、“堆谐”或是藏戏或是流行歌曲,跳传统的藏舞,也跳时兴的交谊舞、迪斯科,悠哉悠哉过上一天。

  早晨九点钟,秋日的拉萨四处弥漫着清冷的寒气,布达拉宫红墙上,不时有野鸽子翩翩飞上飞下。平日幽静的罗布林卡门前已经出现一个个零售小摊,北京西路行人渐渐多起来。

  古老的八角街区,勤快的小贩开始在街边铺开各自五花八门的货摊,街区一些小商店,女主人打着哈欠,懒洋洋打开店门,阳光下有人在伸懒腰。一只脖子上套着小铜铃的卷毛狗从巷子里出来,引起一群毛色不一的狗吠着追逐在街道。

  八角街骚乱开始的时候,文化宫正在举行游乐园开园典礼,这是西藏高原第一家游乐园。

  骚乱一过后,我们采访了许多人,警察、市民、学生、干部、喇嘛,还有卖淫女。

  

  “所长,所长!”

  索朗被人猛地推醒。他翻身坐起,“又出事啦?”

  民警依苏紧张的脸,“快,喇嘛又闹事了,在游行。”他大拇指朝门外一晃。

  索朗嘟囔一句什么,从枕头下摸出手枪。他一边往腰上扎皮带,一边吩咐民警次旦等人跟上游行的人群观察。

  院子里,几个民警从二楼下来,顿多一边扣着上衣扣,一边朝楼上喊:“你们自个儿喝茶吧,别出来。”他妻子手扶楼道的廊柱,嗯了一声,又点点头。她穿了一身新藏装,原本一家人要去罗布林卡游园的。

  索朗双手在脸上上下搓了几下,来到门口,街道上人声喧哗,一阵呼叫,有人喊着什么。

  这是八角南街,迎面不远逆着阳光涌来一群人,不宽的街道更显得狭窄,人群上空树枝高挑着几面小旗。松曲热辩经场角上,一座巨大的石瓮,青烟滚滚冒出,烟雾顺街漫延,小旗帜一隐一现。索朗心一沉,他看清了,那是“雪山狮子旗”。顿多在他旁边轻声说:“索朗啦,喊的是‘西藏独立’口号。”

  索朗从衣兜里掏出香烟,抖着手划了三根火柴,点燃烟,猛吸一口,“走,顿多,我们去看看。”

  游行的人不多,但围集的群众越来越多。街道两侧的小摊贩忙忙收拾摊子。索朗站在高处的台阶上,数了一下,37个人,有穿袈裟的,也有穿各色服装的,年龄看上去都不大。

  索朗把抽了半截的香烟往地上一丢,对顿多说:“你照看一下门口,我打电话。”

  拨电话号码,索朗觉得自己手有点发抖,他眼瞥着一只肥硕的灰鼠从办公桌下无声地溜过。耳机里一片沉寂,没有往日熟悉的长音,也没有占线的嘟嘟声,他啪地丢下电话耳机,重重地喘口气。

  办公桌旁的简易钢丝床,棉被散乱,自己起床后的体温还没有完全散去。

  索朗从枕边抓起对讲机,扭开开关,向市公安局值班室喊话。

  索朗扼要地报告了情况,抓起一块压缩干粮,匆匆又奔出门。

 

  十月八号上午,我们在市公安局局长办公室采访副局长列措。

  他坐在我们对面的单人沙发里,茶几上的烟灰盘竖了一堆过滤嘴烟头。

  “一号早上九点钟,我在家刚喝完一碗酥油茶,方桌上的对讲机响了,是老袁,哦,他是负责副局长。他声音有点沙哑,叫我火速带人到八角街现场。九月二十七号那天,二十一个喇嘛从八角街游行到人民路,我们把他们全部收容。这以前,西藏还没有发生过游行闹独立的事。我们节日期间安排了值班,就怕万一,果然,麻烦找来了。我带治安大队和交警大队的人用十分钟就赶到了八角街派出所。”

  四十六岁的列措说话慢条斯理,方型脸盘线条分明,眼神温和。

  “过了五分钟,康亦全副局长带了城关区分局和刑警大队的六十多人赶来了。老康大着嗓门布置警戒线,让警察向街道两边散开。我一把拉住索朗,问他怎么样。索朗绷着脸指着人群拥挤的街道说,你看,这是在转第二圈了,人又多了一些。

  “游行的人顺松曲热前的街道走来,围观的群众越聚越多,估计有一两千人。有个穿袈裟的中年喇嘛,不时转身向游行的人群领呼口号。他们在喊:‘我们要自由!’‘我们要人权!’‘我们西藏要独立!’“我打开警车上的对讲机,向公安厅白玛厅长喊话。我说,厅长,有几十个喇嘛在游行,喊西藏独立的口号,后面有些人跟随,围观群众也不少。

  “白玛厅长沉吟一会儿,说,抓,把为首游行的人先抓起来。

  “我放下对讲机,下达命令。南街人很多,我向治安大队的人讲,把游行的人引到派出所大门口。

  “我们堵住了向大昭寺广场拐弯的街道,民警们从派出所门口分两列散开,只留下一条通道,从南街过来的人只能走进派出所。

  “游行的人涌来,治安大队的旺堆一声令下,民警们一拥而上。”

  “抓了多少人?”我们问。

  “四十六个。对,看得出,光头短发都是喇嘛。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声:不准抓喇嘛!于是围观的人群骚动起来,有人挥舞拳头向我们谩骂。我们两个民警夹一个喇嘛,喇嘛又踢又打,顿多眼上挨了一拳,顿时青肿。一个戴礼帽的中年男子,转来转去,这个警察头上敲一下,那个警察背上砸一下,我说,抓他。中年男子急忙溜进人群,民警被人群挡住。

  列措说到这里,递给我们一叠照片。“你们看,这是现场拍的。当时秩序不是很乱,闹事的是少数人。”

  “哦,有外国人。”

  “抓了两个,一起带到派出所,后来派出所火烧起来,就放了他们。当然,是考虑他们的安全。”

  列措点燃一支烟,“四十六个喇嘛被抓进派出所院子以后,我们民警就对他们进行政策教育,因为他们的行为破坏了节日期间正常的社会秩序,向喇嘛们说明这不过是暂时收容。”列措顿了一下,又吸一口烟,“都是些年青喇嘛,年纪不过二十来岁。

  “后来,人群把三面的街道堵得死死的,有人开始向派出所和警察打石头,石头越打越多,门口的警察很多人都受伤。我跑到门外,躲在北京吉普后面喊话,让人群散开,我打开对讲机报告说,群众情绪不正常,请尽快派武警部队疏散群众,带走被抓的喇嘛。我在喊话时,几块石头砸过来,一块拳头大的圆石从地面弹起擦过我身边,一块石头打在车窗上,挡风玻璃哗啦碎了。”

 

  民警们开始退向派出所,一块石头击在索朗厚实的背上,他一转身,看见一个穿着俗气的年青人又扬手击来一石头,下意识偏头,石头打在门框上,是一块碎水泥砖。

  一个灰白头发的老妇人,用围裙兜着石头打了一块又一块。

  索朗盯着她看,忘了躲闪飞来的石块。那妇人面很熟,就是早些时候,还见她在大昭寺门前合什祷告,每次见到她,注意到那双温顺得像羊一样的眼睛,翕动的嘴在念叨经文。可现在,她的嘴依然在翕动,又是一块飞石,这次击在索朗腿上,人声喧哗,索朗没有动。

  不远的地方,大昭寺辛热院子门前,七八个年青人拖倒了一名武警战士,武警战士在纷飞的拳打脚踢中爬起又栽倒,四个民警吼叫着冲上去,拖出了武警战士,冲锋枪黄灿灿的子弹散落一地。一个黑瘦的警察对几个女人叫:“你们疯了!”两个女人在他喊叫还没停住时,啐了他两口唾沫。一个穿夹克衫的女青年激动地嚷嚷:“呸,不要脸,你们抓喇嘛。”她一手叉腰,一手拍着胸。

  民警陆续退进派出所院子,辛热院子门口不时有人运送石块到人群中,十几个少年像游戏一样在最前面投掷石块,石块的目标除了警察,开始飞向沿街边停着的七辆汽车和六辆摩托。有个干瘦的妇人抱一块石头嘿地一声砸在丰田警车上,弧形的挡风玻璃顿时碎成无数花瓣。

  人群里有个女人在哭泣,令人心烦的哭声拖长声调一声一声半个小时没有停息一下。索朗真想拿块石头堵住那张大嘴。

  索朗带几个人关上大门,哭声从门缝里挤进来,外面在喊:

  “还我喇嘛,西藏要独立!”

  大门一关上,蹲在院子里的喇嘛开始躁动,一个戴红绒线帽的喇嘛站起来,晃着拳头:“你们把门开开,关门干什么!”

  群僧起哄:“你们害怕了,有胆量把门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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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1
家园 【转载】山重水复?以史为鉴!——1987年拉萨骚乱纪实(2)

  

  那天中午,天气很热,老康穿着对襟羊毛衫,他向我们回忆说:“嗨,现在想起当时的情景,真是的,当公安的人窝囊到那地步,丢人呀。不是我们没办法,明明是刑事犯罪嘛,法律没用了,上千人都跟着闹腾,光劝说,咋办?没办法。给骚乱分子钻了空子,利用宗教感情煽动人闹事,光知道喊别抓喇嘛。”

  老康操一口陕西渭南话,说话嗓门很大。他盯着我的采访本说,“我给你介绍几个同志,可以写写他们,我们干警过得硬,受侮辱,挨打,看着骚乱分子烧汽车,忍着气没有开枪。”

  他站起来,情绪有些激动,“说真格的,我们睁大眼窝看暴徒推翻汽车,看着一辆又一辆汽车给烧了,咋不想开枪,真想一枪闷倒几个。一号那天,我们一整天没有吃饭,后来回到办公室,我眼都乌了,连可乐也喝不进去,心里窝着气呀。我一眼看见索朗所长,他胳膊上缠着绷带,脸阴沉沉的,我一把抱住他,我俩人都流泪了。”

 

  “这时,有人喊列措,我回头一看,是武警总队副队长嘎金。矮胖的嘎金穿一身呢料警服,衣服敞开,手里拿着对讲机。我问:你的人呢?他说,带来了。市委曲加书记也来了。

  “进到院子,曲加书记对我说,抓人是对的,但要想法把外面的群众疏散开。

  “我出到门外,人群已开始推搡警察。公安厅李副厅长、马副厅长也来了。我上前请示,李副厅长说,组织人疏散群众,另外把抓来的喇嘛拍个照留下,然后想法带离现场。”

  列措把身子靠进沙发,坐得更舒服一些。“当时场面很混乱,骚动也在升级,在外围的公安武警都受到攻击,如果把收审的喇嘛带出派出所,肯定会引起更大的混乱。

  “大概在十点钟,有人点燃了第一辆汽车。这时候,扔石头、打警察、烧汽车直接参与骚乱的人已有两千左右,整个事态扩大了。

  “第三辆汽车被点燃,黑烟滚滚。我用对讲机十万火急请示,能不能向为首的骚乱分子开枪,公安厅白玛厅长命令,坚决执行自治区党委决定,任何人不准开枪。

  “有个警察和我顶撞起来,还不开枪,房子烧塌了,等死呀!

  “这时在我周围已有九个公安武警受伤,还有一位从外面抬进派出所院子的武警,是个藏族战士,浑身是血,昏迷不醒。

  “我下楼来到院子,四周不时有石块砸到院落里,我们都靠墙站着,我向李副厅长建议,把伤员赶快送出去,看了一下地形,可以从房顶上转移出去,到八角街办事处大院,院子里还有派出所同志的十几个家属和小孩子,也必须撤出去。

  “我带了几位民警从房顶送伤员和家属小孩出去,两座楼之间间隔几米宽,搭两块木板做天桥。邻院两个居民主动上来帮我们把伤员、家属和小孩接出去,过了几个房顶,下去就是大昭寺广场口。”

  列措摸着背对我们说:“我背上,胳膊,腿上挨了七、八块石头,一块石头还打掉了我的警帽。”

  说完,他摘下帽子摸摸头。  

 

  索朗带人关上派出所大门,外面人声喧哗,一个民警在楼上喊:他们烧车了!”

  一股刺鼻的味道从门缝钻进来,熏得人睁不开眼。楼上向拥向大门的人群扔了两颗催泪弹,人群退后,烟幕散去又拥上来。

  守在门口的警察惊呼,外面有人点燃了衣服从大门底下往里塞。交警大队的刘贤良、厉春光等人用棍子把这团烧着的衣服又抵了出去。

  派出所是个楼房天井院子。北面是三间铁皮平房,第一间是户籍室,第二间是办公室,第三间是内勤室。南边和西边是两层的藏式楼房,平顶,朝院子一面有楼道,楼道边修有木栅栏。大门一面也就是东面,和大昭寺相向,也是二层楼,一楼中间开有大门。

  一个年青的小伙子在外面把一辆公安摩托推倒在大门口,拧开油箱盖倾出汽油,然后点燃,大门顷刻陷入一片大火之中。

  大概是好几处地方都燃起来了,派出所院子很快浓烟滚滚,黑烟弥漫中人们大声地咳嗽。索朗大声地喊自己所里的人,楼上有人答应,烟很大看不清人,听得出是何佳贵、顿多和次旦等人。

  石头从院子外面飞进来,浓烟从每一间房子冒出,烟火里听见有人尖叫。索朗手里端着五六式冲锋枪,站在院子里,烟呛得他不停咳嗽。木质的楼梯已经着火,得上楼,上楼才有出去的希望。

  这时,从烧塌的大门火堆里冲进两个人,索朗一转身,一个是喇嘛,一个是五十来岁瘦削的男人,手里拿着木棍,索朗往后一退,哗啦拉开枪栓,“嘿!放下棍子,滚出去!”两个人愣住了,他们从烟雾中看见一个背后烧着大火的人,一个往日熟悉的警察,他的头上身上都在冒烟,那双眼睛令人胆寒。两个人丢下棍子,尖叫一声抱头从火中窜了出去。

  楼梯上火很大,热浪扑人。索朗把枪往胸前一抱,一头冲上了楼,只听见头发吱吱响,一块燃着火的木板掉下来,抬手一挡,火星四溅。

  上到二楼过道,尽头有一些人,他们喊:“所长,”“索朗啦。”何佳贵眼圈一红,“所长,我的相机被砸坏了,拍的底片也……”索朗铁青着脸,拍了一下小何的肩头,“上楼顶,楼下全燃起来了。”

  索朗带头冲到楼顶。天很蓝,但眼前是滚动的黑烟。还没回过神来,乒乒乓乓砸来一阵乱石,两三块砸在索朗身上。他抬头一看,隔街对面小学的三层楼顶上,上百名激动的年青人居高临下呼哨吆喝,扔过来的除了石块,还有砸断的课桌椅子的木块。

  索朗气得大骂一声,端枪向楼房墙面点射几发,石屑纷飞,学校楼顶的人齐声乱叫着缩回脑袋。索朗朝楼下喊:“快,快上来。”

  对面楼顶的人群显然发现民警只是鸣枪警告,于是无数个脑袋又探出,有人站起来,石块又像雨点般飞落到派出所的楼顶,二十几个民警只得四散躲在胸墙下。

 

  老康指挥着一线警察堵截尾随游行的人,把四十六个带头游行喊口号的喇嘛带进派出所大院。他听见石头从他耳边飞过,接着身后有人闷声哼了一声,咚地倒在地。回头一看,是城关分局的副局长王功国,石头打在他脑左侧,血顺着脸颊流进脖领里。

  老康一把抱起他:“老王,老王。”又一个民警上来,两人把王功国抬起,院里没有医生,只好草草包扎住流血的伤口。

  刑警大队长边巴奔过来,“老康,有人抢枪!”

  “嗨,咋搞的。”老康喊:“保护自个儿的枪,别让抢走了。”老康奔到门口,看到街上人群拥挤,许多人在叫骂,北面街角里,一名武警战士的冲锋枪被几个青年在抢夺,金黄的子弹撒了一地。“糟了。”老康刚要吩咐人去救援,只见东西街道和西边广场的人群拥过来,接着是无数的石块劈头盖脸砸来。“撤,撤进派出所。”

  进了院子,老康嘟嘟囔囔,当公安十几年了,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案件,可今天的情况叫人无从下手,他感觉到事态的严重,那是一种无法制止的强烈的一边倒的情绪,为什么?咋办?老康手里出汗,摸着腰间手枪枪柄,心里窝了一团火。

  黑烟直升半空,列措在楼上平台喊:“他们烧丰田车了,北京吉普也点燃了。”

  烟雾在四处弥漫,一股刺鼻的胶臭。老康抓起对讲机:“来消防车,来消防车!”两块石头打过来,他一踉跄,一块击在后背,一块击在大腿。

  老康一个箭步跨进办公室,靠墙贴着。石头打在门上,击碎的窗玻璃溅向四处。他把对讲机天线伸到窗外,喊话的声音不时被飞进的石块打断,老康不得不变化位置,躲闪从窗外打进来的石块。烟雾里有人喊叫,有开枪声。

  老康听见“轰”的一声,他知道大门烧塌了,满院腾起烟火。他冲出屋子,边巴大队长从楼梯上下来,后面跟着的刘宪良一下倒在楼道。很大一块石头打中他额头,眉骨被打了个洞,血溅了半个脸。

  老康对几位领导喊;“不往外冲,就会被烧死了,咋搞的!”边巴头发蓬张,瞪着眼,“老康,我们冲出去。”

  马副厅长一把拉住,“别这样,请示一下再说。”

  老康对从楼上跑下的警察说:“把门看好,谁敢冲进来,只好用枪点了。”转身,“各位首长,你们都在这儿,你们敢不敢决定处罚几个为首分子,控制事态,要不然把这些关押的喇嘛都干脆放了。”

  一个警察伸过头,就着老康手上的对讲机喊:“你们怎么指挥的,这儿在烧车,打警察,在刑事犯罪!”

  对讲机里响起自治区领导声音,“要冷静,千万不能开枪!”

  警察:“现在怎么办?你们明确一点!”

  对讲机里咔啦咔啦杂音。

  老康关了对讲机,又打开:“我们被困在派出所,派出所着火了,怎么办?”

  又一个警察伸过头来对着对讲机喊,“你们他妈是人不是人,还管不管我们死活。”

  老康眼看李副厅长。石头打进院子,人们都靠墙贴着身子。

  李副厅长捏着拳头,他后来回忆说,好几次他想下命令,又忍住了,他知道,区党委不准开枪,自己擅自下了命令,责任负不起,也无法向领导向群众交待。这时又一个警察嘟囔,“要被包饺子了,还这样瞻前顾后,你们当官的干什么吃的。”李副厅长提高嗓门:“你们不要七嘴八舌,干扰我的决心。如果开枪,你们想过没有,我们这儿几十杆枪一响,外面就要倒下一片人,群众和骚乱分子混在一起,谁也不准开枪!”

  沉默了一会儿,听得见火燃烧的声音和人们沉重的呼吸声。

  老康靠在墙上,对几个警察说:“你们在南面的墙上挖洞,把几位首长送出去,这些暂时收审的喇嘛也送出去,要不都会被烧死在这里。”警察胡起学、刘如明等应声而去。

  南面是一条小巷,隔小巷是小学校,顺小巷往西可以通群艺馆后面,又可以绕出大昭寺广场。闹事的骚乱人群集中在派出所正面南街一带。

  几个民警跑上楼,找来两把菜刀和一个铁锹片,开始在一间宿舍的南墙上挖洞。

  冒着街道下人群打来的石头,老康指挥着警察朝天鸣了几枪,把市委书记等人从二楼的墙洞送出来。

  从洞里爬出来,下到下面的铁皮顶平房,再下到巷道。街上的人群拥来挤去,几个年青人抬着一具尸体,看方向是去自治区政府。老康提着对讲机来到街道边,拉开一辆北京吉普车门,跳上车。“快,去区党委。”

家园 【转载】山重水复?以史为鉴!——1987年拉萨骚乱纪实(3)

  后来采访派出所干警时,索朗神色沮丧,坐在卡垫上一根接一根抽烟,左胳膊齐腕处缠着绷带。

  这是骚乱后的第三天,十月三日,市人民政府会议室。八角街派出所十四名警察都不同程度负伤,暂且住在这里,两个老民警二十几年的家产被焚烧一尽。

  副所长顿多眼圈发红,“本来卫东、米玛和平措在火中抢出了档案材料、户口卡片和居民身份证,转移到了车库。还有一台二十二英寸彩电。上边命令我们撤,所有的资料和派出所的公私财物被一涌而进的人群抢光了。那是积累了几十年的档案呀。”

  顿多眼角有晶莹的泪珠。

  “政府太无能了,”一个民警说,“冲击公安机关,烧房子,烧汽车,明显是犯法嘛,按刑法,治安条例办,什么事也没有,到关键时候,法律没用了,我们公安也没用了。八角街没人管了,事实上独立了三天嘛,是共产党的耻辱,也是我们公安的耻辱。

  “好几年来八角街不时就有反标,写‘西藏独立’之类的内容。可是没有重视,总以为群众在我们一边。既然让信教,又让批宗教的领袖,感情说不过。上边看来不了解民情,光报喜不报忧。如果真是政府说的形势那么好,那么团结,骚乱根本不会闹起来嘛。光是喊请示中央,请示中央,自治区是干什么吃的?地方政府的作用呢?不过是怕自己乌纱帽掉了,谁也不明确表态。”

  “闹了这么大事,政府应该反省一下自己的工作,反省一下西藏的政策。笑脸总对着上层人士,老百姓的苦处很少有领导来过问,寒了群众心。骚乱可以说原因很多,当然,一九五九年以来,达赖喇嘛在国外就一直在搞分裂。有些群众信教很虔诚,达赖喇嘛说什么都相信。”

  “要改革开放搞活经济,又突出宣扬信教,这本身就矛盾。恢复寺庙可以适当一点,现在不光是信仰宗教自由,而是政府在组织了,有大的宗教节日,自治区领导都要参加,公安人员很多,干什么嘛,政权和宗教本身就是分开的嘛。年青人打石头,跟着骚乱分子跑,为什么?有些还是小孩子,还不是家庭和社会的不正常影响。有个小女孩讲,我不知道旧社会,也不知道新社会,抓喇嘛反正不对。”

  索朗手捂着腰,“我们把抓的喇嘛往外撤,没想到他们出去一个就跑一个,只看住几个。”

  “那两个外国人呢?”我们问。

  “派出所一着火就放了他们。”

  青烟袅袅摇散,阳光从窗外射进来,形成灰濛濛的烟柱。索朗抽着烟,从卡垫上坐起,双手抱头,长长的烟灰掉下来,落在肩上。

  

  据外电报道:1984年以来,流亡印度的西藏宗教领袖达赖喇嘛频繁地出访,先后访问了日本、英国、美国、加拿大、苏联、瑞士、荷兰、奥地利、澳大利亚和联邦德国,达赖喇嘛每到一地,都要就西藏的地位问题举行记者招待会。

  一九八六年五月,达赖喇嘛在荷兰阿姆斯特丹举行记者招待会。路透社一名记者问:“请问尊敬的达赖喇嘛,中国政府热心表示过欢迎您回到中国,您是否认为有再次和中国政府合作的可能?”

  在闪闪的镁光灯下,身着深红色僧袍的达赖喇嘛笑容可掬。

  “记者先生,我要告诉您的是,中国对达赖喇嘛的热心,是避开‘西藏独立’问题的一个主要手段。各位先生,殖民主义者经常会说他们有权统治这个地方或那个地方,但事实是,早在九世纪,藏汉之间就以国家的形式多次发生过战争。”

  

  自治区党委常委会议室。

  以往这一天,自治区党政首脑惯例要去罗布林卡,和拉萨的各族各界群众一起品茶,欣赏歌舞,欢度国庆。

  现在,自治区的领导都集中在二楼这间五十来平方米的长方形会议室。阳光刚刚照在大楼前宽阔的水泥地上,靠喷水池边一辆黑色轿车闪闪发亮。

  屋子中间长条会议桌上的对讲机里此起彼伏传来各处值勤点的报告和八角街喧哗的声音。

  在家主持工作的副书记热地,像往常一样戴着茶色眼镜,穿一身藏青色中山装,他抽着烟,脸上神色严肃。

  就在三天前,也就是九月二十七号,二十几个喇嘛打着“雪山狮子”旗,从八角街游行到区党委门前,一路喊“西藏独立”的口号。这是一九五九年以来,西藏第一次公开有人游行。喊出“西藏独立”口号。拉萨城当时纷纷扬扬,不管是藏族还是汉族,心里像平静的水面投下一块石头,久久不能平静,当时,热地接到公安部门的报告后,向正在拉萨视察的阿沛·阿旺晋美副委员长征求意见,阿沛回话,抓嘛,把为首的闹事分子抓起来。那天公安部门动作很快,收审了二十一名喇嘛。虽然许多围观者起哄打石头,拉萨不过片刻躁动一下,很快又安静下来。

  二十七号事件已经是个信号,围观的市民已经反映出一种不正常的情绪。自治区各部门虽然有所准备,但没意料到事态扩大到如此的地步。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拉萨的人们常常谈论的是,拉萨怎么会发生骚乱?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响应?

  对讲机里传来一个民警的叫骂:“你们他妈的怎么指挥的,

  有枪不用,看着犯罪要我们警察干什么?”

  热地问副秘书长肖怀远:“中央有回音吗?”

  肖怀远:“还没有。”

  热地对白玛厅长说:“要求前边的同志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准开枪!”

  政府副主席江措披着风衣,不停地转来转去,大声发脾气:

  “抢枪,烧汽车,烧房子,简直是反革命,彻头彻尾的反革命!”

  对讲机里传来急促的声音:

  “现在有九名干警受伤!”

  “派出所起火,五十多人困在里边!”

  “又点燃一辆轿车,上海牌。”

  电话铃在走廊的秘书室里时起时伏。

  对讲机里一个大嗓门:“领导同志,请求你们,我们要求开枪!”

  热地丢了烟头:“坚决不行!”

  公安厅白玛厅长对着对讲机大喊:“不准开枪!”

  

  在后来的日子里,和许多人一样,我常常也有这样的困惑:拉萨骚乱为何有如此众多的响应者?西藏和全国各地一样走上改革开放的道路,前途一片光明之际,却发生要求独立的骚乱?以往宁静的藏汉关系为何迅速恶化?

  一个在西藏工作多年的老同志,和我谈起拉萨骚乱,感慨万千。

  六十年代电子革命的成功,使人类迅速进入信息时代,世界经济,人的观念有了巨大的改变。随着八十年代中国的改革开放,电子革命的浪潮也迅猛冲击了这块封闭了许久的大陆。聪睿的中国人虽然有很快的反应,但适应能力的低下,使中国改革的步履缓慢而沉重。因为,进入信息时代需要有自维系数很高的道德水准,需要有强烈反省意识的文化背景,需要有轻松的人际关系和竞争的经济环境。

  在更加封闭的西藏,信息革命对于生活在惰性中的人们来说,似乎还很遥远。一九八五年西藏在改革中对外开放,在新的经济结构中,在新的价值观念面前,人与人的关系开始变化,民族与民族之间的关系也发生着变化,然而,指导民族地区工作的民族理论,却几十年如一日没有改变。在西藏,地域原因造成的地区概念超过了国家概念,人们的民族意识大大地湮没了国家公民意识。

  一九五九年以来,西藏经历了民主改革、社会主义改造、公社化和文化大革命。和整个中国一样,人们在一种强大政治权威的约束下生活,民族意识被政治意识冲淡了,人与人的关系很少能从民族的角度去相处,而更多地是一种情绪化的虚假的政治关系。随着中国的改革开放,不仅是藏族人,整个中国人的民族意识复苏了。民族政策、宗教政策、统战政策在西藏得到广泛的落实,藏族人更多地是以异民族的眼光来看待汉族人。以前向心力极强的政治权威不存在了,人们更多地注意到自己的利益,并且以一种新的价值观来掂量现实的生活。当一九八五年生活在国外的藏胞大量回归故乡,国外一些主张西藏独立的观点迅速在西藏的知识阶层传播,大量的达赖喇嘛照片回到了寺庙、街头和居民、干部的家中。原先挂毛泽东、华国锋相片的地方现在换上了达赖喇嘛照片,又一种权威悄悄地重新在藏族人心中树立。

  

  我在采访一些警察的时候,他们大都很激动,免不了也发一些牢骚。

  警察的大檐帽镶嵌有庄严的国徽。做为执法者,警察无论在资本主义国家还是社会主义国家,都是秩序、法律的象征。以往神态严厉口气不容置疑的警察,现在在光天化日下被平日服服贴贴的普通百姓推来搡去,拳脚相加,甚至被石块打得不光彩地四下躲藏,心里能有什么滋味?

  一位从事治安工作的同志有些忧虑地说:西藏地方一直法制不健全,人们的法律观念十分淡薄。十来万人口的拉萨市,社会治安很难搞,朝佛的、做买卖的流动人口就有二、三万,而且这些人文化素质极低。当人们在一种向心力极强的信仰支配下,不约而同采取相同的行为,谁还能保持理智呢?是非、法律,在这种集体无意识的行为中统统不存在了。骚乱过后,一些当事人理直气壮地说,你敢打喇嘛,我就敢打你警察。

  警察审问一个喇嘛:“你为什么要游行,怎么来的?”

  喇嘛:“我们自己来的,我们应该享受我们的一切”。

  问:“享受什么?”

  答:“独立。”

  问:“什么是独立?”

  答:“不知道。听了广播,达赖喇嘛在国外说西藏要独立,我们喇嘛就要响应。”

  问另一个十来岁的小喇嘛,他回答说:西藏文化革命前是独立的,汉人搞了文化革命,西藏就不独立了。

  一次对话会,有自治区领导参加,一个藏族青年说:骚乱不应该,独立也不可能。这样闹只有西藏人民受害,正常的工作生活破坏了,要恢复得要很长时间。但是拉萨街上警察太多了,警笛拉得满街响,让人心烦,警察可以穿便衣嘛,戴着头盔,穿着制服一队一队在街上走,刺伤了我们的自尊心。

  一个解放军青年军官接话:我也是少数民族,是壮族。我们看到警察心里觉得安全,不觉得刺伤自尊心,只有犯罪犯法的人才害怕警察。

  那位老同志对我说,西藏当年文化革命破四旧时,烧寺庙砸菩萨大都是藏族人,这和内地红卫兵一样,西藏红卫兵也分两大派,民族之间的隔阂在派性面前荡然无存。“农奴戟”和“红司”都是真心地在破四旧,捍卫他们的信仰。现在拉萨骚乱发生,一些参与者和持支持态度的人,竟是当年的藏族红卫兵。

  他感叹地说,西藏在走怎样的怪圈呀。

家园 值得一看,历史惊人的相似,这位作者的预言也发人深醒!
家园 “光是喊请示中央,请示中央,自治区是干什么吃的?”

中央在万里之外,怎么可能立刻对事件的进展做出准确的判断和对策。只能说地方干部是无能之辈。

官员第一次犯这种错误尚可原谅,再次犯错误就应该按从犯处理。

家园 【转载】山重水复?以史为鉴!——1987年拉萨骚乱纪实(4)

第二章

  

  八角街是拉萨的中心街区,大昭寺是八角街的圆心。这座古寺占地两万五千多平方米,有三十多座大大小小的殿堂,在最华贵的中心殿堂,供奉着唐朝时期文成公主从长安带到西藏的佛祖十二岁等身像。这座由凶神班丹拉姆守护的圣庙,在西藏佛教徒心目中非常神圣。

  

  

  扎西把着方向盘,把丰田电视采访车开得飞快,顷刻便来到大昭寺广场,车未停稳,年炘就打开了车门。他提着摄像机,后面紧跟着十八岁的录像员何涛。扎西关上车门,喊道:“我也去。”追上两人,一起冲进人声沸腾的八角街。

  年炘扛着摄像机,一只手划拉着人群开路,“我们是电视台的,请让一让,请让一让。”一个民警被他用肩撞开,民警嘟囔一句,“这些记者,真不要命。”

  派出所门前空出了一块地方,几十名警察排开一条警戒线,三面都是人群,人群中不时有人叫骂着甩出石头。

  镜头对准一个穿皮夹克牛仔裤的青年,他个儿满高。几个人扭住一位执勤民警撕打,年青人从左边一脚,绕过来右边又是一脚,三节头皮鞋踢在民警腰部,民警捂着腰倒下。

  镜头对准一个大声嚷嚷的妇女,她将一块石头丢向警察,然后用食指刮自己的脸。

  镜头对准几个民警,一个中年警宫手提对讲机,挥着手,一脸怒气。然后是两个人的背。

  年炘又向人群挤去,冷不防屁股上挨了一脚,想回头看,扎西拽他一下,“上汽车,上车顶。”派出所楼房外沿街道停着六、七辆车,一辆丰田车已开始冒烟着火。对,上那辆警车。

  胖胖的年炘在扎西和何涛的帮助下爬上车顶,中年警宫着急地喊:“小心石头!”

  年炘扛着机子站起来,把镜头从北到南扫了个半圆,转身对着正面,拍派出所门口骚乱场面,刚按动机钮,咚地一声闷响,人震动了一下,他感到打在背上的石头份量不轻,转过镜头向人群,腿上又挨了两石头。

  “下来,下来”。扎西和何涛拉下年炘。年炘张望四周,上大昭寺,对。他眼睛一亮。

  

  

  朗杰原本也要去罗布林卡采访。他对着镜子刻意修饰了一番,换上那套笔挺的西服,还有那件漂亮的紫红色的羊毛衫。羊毛衫非常合体,那是他正在内地上大学进修的爱人刚寄来的。

  顺便也陪老母亲去散散心,自己也轻松一下,平时难得有时间,他想。

  在新华分社当记者这些年,他养成一个习惯,出门前都要去办公楼拐一下,可以说他是个尽职的采编主任。

  出了宿舍楼,他拽一下西装下摆,又转身进了办公楼。

  “老马,怎么是你值班?”朗杰扫了一眼压在玻璃板下的值班表。

  马宁轩笑眯眯地上下打量朗杰,“你今天打扮得满潇洒。哦,群桑去罗布林卡采访,我代他一会儿。”

  正说着话,楼道里一阵急促的脚步,摄影记者才龙风风火火一头撞进来。“闹事了,八角街有人游行!”

  朗杰和老马几乎同时站起来,“走,去现场。”

  回宿舍拿了采访本,才龙和老马已经走了。朗杰于是抄近道跑进八角街。

  大昭寺广场右侧聚集了不少人,人群中不时爆出声嘶力竭的叫喊。十几个人在掀翻一辆小汽车。乱石四飞。广场的人群中跑出一个小男孩,满嘴是血,哇哇哭叫。

  朗杰心一紧,意识到眼前发生的一切远比他想象的严重。他向四周扫一眼,看到大昭寺顶上聚集了一些喇嘛和外国人。

  那里可以俯视大昭寺广场全景。朗杰穿过人群疾步奔向大昭寺。

  大门紧闭,右侧的小门几个喇嘛正在驱赶朝佛的香客和游人。朗杰见门要闭上,大喊一声:“我是宗教局的。”趁门口的喇嘛一愣神,侧身钻进了大昭寺。

  十月十四号晚上,我们采访了朗杰。在朗杰多年的记者生涯中,他采访过无数的人,但从未想到自己也会被采访。记者采访记者,朗杰不禁笑了。我们一边喝酥油茶,一边谈起十月一号拉萨的骚乱。他感慨地摇了下头,说,西装还没洗,上面全是血,羊毛衫被撕开了,衬衣也撕了个大口子。头上的伤和腰间的伤还没完全痊愈。

  

  

  “不许进,不许进,”大昭寺门口两个干部模样的藏族中年人拦住年炘。年炘一看,大门马上就要关闭,扛着机子往前一冲,从将闭的门挤了进去,那两人追上前使个绊,年炘踉跄一下,听得扎西吼了一声“走开!”又推他一下,“进去。”

  进了大门,光线骤然暗淡,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女声在门外喊:“年炘啦,别进去,有危险。”

  这时年炘只想着上屋顶居高临下拍几个好镜头,他没有看那个女人是谁,也没回话,扛着机子一路小跑上了屋顶平台。

  大昭寺主寺有三层,二楼一圈是露天平台,这是香客们施舍以后方经许可观看喇嘛诵经的地方,从楼上看下去,楼下大院铺青石板的地面,常年被喇嘛厚实的氆氇袈裟磨来磨去,变得黑亮光洁。三楼是十分宽敞的露天平台,从平台可以走到相邻的辛热大院的楼顶上。

  临街一面的平台筑有很厚的胸墙,以往站在这里,远处看得见布达拉宫,高耸电视塔的药王山,拉萨最繁华的人民路,往下看,寺院门前的青石板地面,通常满地是叩长头的善男信女。现在,胸墙爬满了观望的喇嘛,还有二十几个外国男女,忙得不亦乐乎地拍照。

  年炘挤在两个喇嘛中间,开动摄像机拍起来。

  三辆汽车已经烧着。从一团黑烟中依稀可看出是一辆丰田越野车。燃烧的车子不时“乒乓”爆出一团火球。

  只觉得脖领一紧,年炘被拉了出来,一个怒气冲冲的喇嘛。年炘忙解释:“我们拍电视,拍电视。”说完还笑一下。没想到喇嘛吼一声:“滚!”

  年炘愣了一下,扛着机子顺平台忙走去辛热大院楼顶。这儿也不错。

  后面传来呼痛的声音。是扎西,他被五六个喇嘛拉扯着拳打脚踢。一个年青的女子在劝,“别打,别打他,他我认识,求求啦,别打。”哦,刚才是她在喊年炘。她是宗教局的,看来扎西不会出事,年炘想。

  他颠一下肩上的机子,镜头对准街道骚乱的场面。街道上有人喊:“楼上有记者!”十几块石头立刻飞上来,南面楼房顶上也打来石头。年炘把机子一抱,转过身,背上、臀部挨了几石头,何涛跳脚痛叫一声。

  “快下去。”年炘一拉何涛。

  下到二楼,是一间办公室,门虚掩,两人冲了进去。

  办公室很宽敞,落地窗对面就是八角街派出所。年炘心里一阵高兴,太好了,这是理想的拍摄地点。他忙把门插上,打开窗子,扛起机子拍摄,屋里很安静,听得见录像机走带的声音后来年炘才知道,扎西被打成重伤,一条腿又青又肿几乎被打断。

  “开门,开门!”门被很响地擂响。

  年炘暗叫一声糟了。眼四周一扫,室内有三张简易钢丝床,看来是值班人睡的。他关上摄像机,抓过录像机,一股脑儿塞进床底。

  

  

  寺顶三楼平台。靠两侧一溜胸墙挤满观望的喇嘛,有的在叫喊。一个光裸手臂的年老喇嘛声音特宏亮,他在喊:“我们要人权!”一个外国男子,爬上爬下在拍照,油腻腻的牛仔裤破旧不堪。一个举着长镜头相机的高个子外国男人,正被几个喇嘛抱着双腿抬起来拍照,旁边一个金发外国女子兴奋地尖叫。

  朗杰看下面,街道很混乱。左侧的八角街派出所是骚乱人群围攻的主要目标,派出所门前商贩们的货摊已被掀翻,周围的商店、民房玻璃被骚乱分子的石头击得粉碎。好几辆汽车着火冒起浓烟。

  朗杰望着眼前难以置信的一切,做为记者,他清楚地知道,从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八六年,中央给西藏的财政补贴达八十多亿元,此外还有十几亿元的专项拨款。和全国人民一样经历了“文化革命”劫难的西藏人民,刚刚开始满怀希望投身改革的潮流。一九八四年到一九八五年,是西藏历史上富有光辉意义的一年。为了缩短西藏和内地经济建设、生活水平的差距,西藏打开了封闭的大门。北京、天津、江苏、浙江、福建、山东、四川、广东等省市在国务院统一指挥下,总共援助四亿七千六百余万元,帮助西藏建设了四十三项工程,把西藏向现代化大大推进了一步。

  这时,朗杰看见了老马。拿着相机的马宁轩夹在一群外国人和喇嘛当中,他个头不高,不时被身材高大的外国旅游者挤来挤去。

  马宁轩也看见了朗杰,身高一米八十的朗杰接过老马的像机,激动地掀动快门,拍下现场的情景,老马急促地做记录。

  一股浓烟冲天而起,派出所周围所有的车辆都裹在黑烟中。那辆燃烧的汽车冒出蘑菇状的烟云,聚集在半空的烟云翻腾着,晴朗的天暗淡了许多,车身又窜出一团很亮的火焰,接着一声巨响,汽车爆炸了,灼人的热浪中又冲起几丈高的火柱。

  一辆消防车开过来灭火,进广场不远,上百的骚乱人群,还有几十个穿红袈裟的喇嘛,奔跑着用石块把消防车打得退了回去。

  派出所右侧,一个浑身鲜血的武警战士从一群骚乱分子中挣脱出来,广场边上,一个年青人抠出花岗石地面的石块使劲砸一枝五六式冲锋枪,一个少年把洒落的子弹捡起一把丢进汽车燃烧的火堆。

  朗杰按快门的手停住了。他和老马转身向楼下大昭寺办公室奔去,那儿有电话。

  

  

  新华分社。个头矮小的社长柴怀吉在办公室焦急地守候电话,烟抽了一根又一根,乳白色的电话蒙在淡淡的烟雾中。

  电话铃声响起。老柴丢了半截香烟,一把抓起耳机,是朗杰的声音。老柴激动得眼圈发热。刚才他去过大昭寺广场,他知道,做为记者呆在现场是多么危险。朗杰和老马急促地轮流报告所见所闻,老柴一手握耳机,一手握笔,稿纸一页一页翻过去。电报室电传机发出轻微的嗒嗒声,一串电波射向高空,新闻发向北京。

  

  

  朗杰和老马第三次回到平台,寺顶的喇嘛也开始向下打石块。有的喇嘛抠出寺墙的石块,有的掀下胸墙沿上的石片,吆喝着向街道对面的派出所砸去。朗杰心一紧,做为传播佛道的僧人,就这样对待佛教徒心目中神圣的寺庙?

  街道对面,派出所大门已经着火,密集的石块从三个方向飞进派出所院子。和派出所隔一条小巷的八角街立新小学门窗已被砸坏,小学生的课桌课椅被几个人踹烂,当街堆起点燃了火。

  一个老喇嘛大声叫喊,胸墙爬着的喇嘛们发现了混在外国人当中拍照的朗杰和老马。

  楼下又上来几个喇嘛,还有几个穿便服的青年。

  “就是他们,在拍照片!”

  “这两个走狗,让他们滚!”

  十几个喇嘛和那几个青年一拥而上,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尖叫着扑上来,抢过朗杰的照相机,抓着带子抡起来砸向花岗石墙面,一下、二下、三下,相机发出可怕的碎裂声,女人又把相机丢在地上用脚踩。朗杰在几个喇嘛的扭打中痛苦地挣扎,他心痛地望着被砸碎的富士相机,刚刚拍照的胶片已爆散出来。

  那一群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裂着嘴在笑声中转来转去按动快门。

  朗杰大叫:“老马,快下去!”他挣脱两个喇嘛冲下台阶,冲进办公室,刚要打电话,紧追在后的几个喇嘛又揪出了朗杰。

  胸口和后背挨了一拳又一拳,一个喇嘛手里握着圆石向朗杰头上重重一击,又是一击,朗杰摇晃着觉得头要裂开一样。当时他只是想,不能倒下,一定要冲出去,要不就会死在这儿。幸亏他在学校就喜欢体育,篮球足球都能玩,他是后藏日喀则人,一九七五年毕业于中央民院。四个喇嘛竭力想把这个一百六十斤重的汉子弄倒,一个年仅十一、二岁的小喇嘛不停地踢朗杰双腿,朗杰真想一脚把他踢开,但他看着那张孩子脸,又忍住了。

  朗杰被拖到二楼看台的楼梯口,他猛劲一挣扎,从石阶上滚了下来,喇嘛们对着黑洞洞的楼口扔下十几块石头,一阵叫骂,朗杰忍着疼痛摸到门口。

  后来朗杰告诉我们:当时,一个穿西装的小伙子走过来扶起我,同志,同志,他叫我跟他走。这个年青人又喊来一个老喇嘛,老喇嘛从怀里摸出一大串钥匙,一边骂骂咧咧教训我,一边打开门。年青人说,你把血擦一下,我才知道后背尽是血迹。

  

  

  门刚一打开,年炘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外面阳光灿烂,照得刷了白浆灰的石墙耀眼。年炘退一步,眼前是四个人,三个喇嘛,穿灰上衣的是寺里的清洁工。以前在寺里拍宗教活动的电视片,他见了年炘总是点头哈腰。

  “你们在偷什么东西?这是我们的地方!”

  年炘捂着脸,一边让他们搜身,一边说:“没有偷东西,我们是拉萨的,电视台。找你们主任来。”

  清洁工指着老喇嘛说:“他就是寺庙民管会的副主任。”

  老喇嘛“呸”的一声,“我不是什么主任了,”他瞪着年炘,浑黄的眼里布满血丝,稀疏的胡须抖动,“我受共产党压迫了三十年,现在我自由了。”

  一个喇嘛揪住年炘衣领,“你这个汉人的走狗。”清洁工又是一拳。年炘捂住胸口说:“好了,好了,我们这就走。”

  一出门,年炘拉着何涛一头钻进了楼道角上的厕所。他关上门,“这下他们找不着我们了。”

  这个青海省海南出生的藏族记者,心潮起伏。刚才老喇嘛的活刺痛了年炘的心。他一九五○年参军时才十二岁,做为文工队员随西北军区骑兵部队穿越藏北大草原来到拉萨。在拉萨,他呆了整整二十七年。一九五九年他到八一电影厂学摄影以后,几乎跑遍了全西藏,拍了无数的照片。《人民画报》、《民族画报》、《人民日报》发表过这位藏族摄影师的作品。班丹拉姆,如果你真是神灵,年炘想,你就显灵挥动护法的利剑把人们心里的魔鬼赶走吧,我们需要的是和平和友爱。

  窗子蒙着铁纱网,但可以清楚看到街道骚乱的场面,听得见石块打在石墙上清脆的声音。窗下是一辆蓝色丰田车,再过去是一辆黑色上海轿车,一辆北京吉普,还有三轮摩托,一辆红色的幸福双轮摩托。几个人从丰田车里拖出毛毯,浸上汽油,然后扔进车里,划火柴点着,火苗呼地充满车厢。

  猛然间,门被踢开,阳光倾泻进来。一个喇嘛拖出年炘,六七个喇嘛一拥而上,红袍舞动,手中的圆石捶在年炘身上,这个一向温和脸上总是微笑的藏族记者怒声叫骂。又是那个清洁工,一脚踹在年炘背上,年炘向前一扑,滚下了楼梯。

  刚爬起来,年炘身上的血几乎凝固了。二十几个喇嘛手里举着木棍吆喝着冲过来,逆光打在他们后身,泛起好看的红光。那个老喇嘛俯身在二楼楼道栏杆:“我最恨藏族的败类。”清洁工从楼梯上跑下来,“这人是照相的,”揪起年炘衣领,又是一拳击在脸上,接着棍子带着风声打在腰胯。

  

关键词(Tags): #大昭寺(嘉英)#八角街(嘉英)
家园 【转载】山重水复?以史为鉴!——1987年拉萨骚乱纪实(5)

  

  十月十九日,我们去了马宁轩家。院子很静,敲门带喊,老马的爱人出来开了门。

  老马躺在铺着藏毯的卡垫上,他刚出院,在家养伤。瘦削的马宁轩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憨厚,老实。

  我们坐了约两个小时,喝光了一壶酥油茶。老马俩口都是回族,是西藏土生土长的回族。回族在西藏也有三百多年历史,生活习俗和藏族大都相同,但保持着回族自身的特点。初到西藏的人不容易把他们同藏族区分开,因为西藏的回族也讲藏语。

  老马的爱人叫马泽碧,在民政厅工作。她说,十月三号她正好在北京一个招待所里,大概是近墨者黑的原因,她喜欢看报,而且注意的是新华社的消息。果然那天晚上她从三号《人民日报》看到了老马受伤的消息。第二天她在西单电报大楼挂了整整一天长途。

  马泽碧八号到成都,十号飞拉萨。她感慨地说:“我和老马结婚二十二年,我身体不太好,每年都要病几次,躺倒了都是他伺候我,这一回,可是破天荒第一次我来伺候他。”马泽碧从里屋拿出些药片,“他现在腰和胸口的伤还没好呢。”看着丈夫吃药,妻子的眼神我们在一旁看了也不能不感动。

  那天,就在朗杰被一群喇嘛拖出去时,紧接着又冲进几个喇嘛抓住老马,一个高个子喇嘛手里拿着石块一下砸在老马头上,他感到头上一凉,血从头发里涌了出来,双眼模糊,出到门外,一个喇嘛举着一块青石片直对他砍来,伸手臂一挡,石片没击中,但另一青年抡起木棍猛击在老马腰间。老马两眼一黑,摇晃着倒在地。

  血流满脸的老马在昏沉沉中睁开眼,他已被拖到二楼拐角走廊,几个人正在拳打脚踢他。三楼平台上,几十个喇嘛在观看,那个砸相机的女人抱着双臂叫:让他滚,滚。两个外国人追逐着老马拍照。

  几个年青力壮的喇嘛揪起老马,“你是藏人还是汉人?西藏是西藏人的,你知道吗?这是什么地方,你敢来!”几乎失去知觉的老马摇晃着承受一下又一下的踢打。

  在二楼楼梯处,一种求生的本能使老马使劲挣脱了喇嘛,和朗杰一样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楼下的侧门还开着,街道上人群晃动。老马奋力站起来。

  大昭寺门前人群的喧闹突然静止了,人们张大嘴,吃惊地望着从寺庙里冲出的一个人,一个步履踉跄的血人。

  老马摇晃着走到一个小院门口,终于坐了下来。院内几个藏族老妇人正晒着太阳聊天。她们把浑身是血的老马扶进院子,指点他在自来水水龙头下擦洗了脸上的血迹,一个老妇人递给老马一条毛巾让他拍打身上的灰土,另一个老妇人端来一杯热茶。

  老马迷迷糊糊坐了约半个小时,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摇晃他,“叔叔,街上没事了。”

  老马对这张可爱的小脸笑了一下,拿衣服顶在头上,血仍然在流。

  回到分社,他倒在沙发上,觉得全身像撕裂一样阵痛。然后,昏迷了过去。

  

  

  十月三日《人民日报》登载新华社的《拉萨骚乱目击记》,内容写道:

  “十月一日,本社记者马宁轩、朗杰正在大昭寺顶西南角拍摄现场照片,突然窜上来二十多名暴徒抢走了他们的相机,对他们拳打脚踢。马宁轩的前额被石块砸出一道二指长的血口,朗杰的面部也被打伤。”

  朗杰告诉我们,拉萨骚乱那天,分社有十四位同志不同程度受了伤。摄影记者唐召明拍摄照片时,一个年青的女子竟然脱下裤子,当众把光裸的屁股对着他的镜头。年青的记者吃惊地张大了嘴,这是为什么?就在这一瞬间,一块石头砸在他嘴上,双唇肿起,满口淌血。新学员索朗罗布也在广场上拍照片,他拍一个倒在地上的受伤者,几十个骚乱分子围上来,拳头石头一阵乱砸,相机落地被砸烂,索朗罗布当即被打昏在地。后来他爬起来走回分社,朗杰在门口看见他时,索朗罗布刚好一头栽倒,再一次昏迷过去。

  朗杰很可惜,可惜他和老马拍摄的现场照片。他摸一下还有些红肿的眼角,起身又给我们斟满茶。

  那件漂亮的紫红色羊毛衫就挂在门后,从鸡心领到腹部被划开齐崭崭一条长口子。除非刀子这样的利器,才可能划得这么整齐,他说。

  

  

  我们在粮食局大院年炘家采访,那天是十月二十号。

  他穿着对襟毛衣,手按着腰,走路姿势挺怪,年炘说,那天围攻他的喇嘛有好几十个,转来转去都是红僧袍。他伸出手腕,一道青紫印。“手表打坏了。”他笑一下,“不过是电子表。”

  “我身上少说也有十来处青紫瘀血,老婆哭了。我现在小便还带血,医生说伤了肾。”

  “你的摄像机呢?”

  他笑一下,看得出是苦笑,无可奈何的苦笑。

  第二天,也就是十月二号,年炘给宗教局打电话,说电视台一台摄像机留在了大昭寺。接电话的人说,在大昭寺就没事。

  十月六号,几名记者随工作组去了大昭寺。一位中年干部对年炘说:“你的机器还在,一个老喇嘛保护下来了。”

  来到那间办公室,年炘在门外脸上就堆起了笑容,走进屋子,钢丝简易床上老喇嘛躺着在大声呻吟,头上盖着毛巾。“他病了。”一旁伺候的小喇嘛说。

  老喇嘛取下额上的手巾,手指指着床下,有气无力地说:“机器在下面,好好的。”

  年炘脸上的表情一下子稀奇古怪。电台的记者回来以后形容,说年炘当时像是见到一个什么怪物,他脸部的表情可以当电影演员。年炘看到的正是那天的副主任老喇嘛。正是他说被压迫了三十年,不正是他步子轻快地上楼下楼叫手下喇嘛教训教训我这个记者吗?年炘急忙拉出床下的摄像机、录像机。正是他所担心的,那盘拍摄了现场许多镜头的录像带不翼而飞了。

  一九八六年三月十日,印度达姆萨拉。

  二十七年前,也就是一九五九年三月十日,西藏地方政府噶厦武装叛乱失败以后,出走印度的达赖喇嘛就在这里建立了西藏难民营。近三十年来,几乎每天都有涂有美国空军标志的运输机携带各种物资在印度奥里萨邦降落。

  达姆萨拉一片翠绿的草坡上,坐着上万名流落国外的藏胞。这里在举行一年一度的“三·一○起义纪念大会。”高台上,达赖喇嘛诵经完毕,整理了一下深红的袈裟,然后中气充沛地演讲几十年来重复的话题。

  “我们每时每刻不能忘记西藏,不能忘记高原上我们那些正在受苦受难的同胞。”

  这些国外藏胞中,除了身着袈裟的喇嘛以外,各色服饰不一,藏装倒是少见,多的是西装牛仔服。一些生长在国外的青年,只在图片影视中看到过家乡的面容,他们可能不知道元朝,八思巴法王;不知道康熙、乾隆对达赖喇嘛、班禅喇嘛的册封;也许也不知道高坐在法台上的十四世达赖喇嘛就是由国民党蒙藏委员会委员长吴忠信主持的坐床大典。

  麦克风传来达赖喇嘛清晰的声音,声调低沉。

  “西藏问题关系到我们整个藏族的利益,因此每个藏人都有义务利用一切机会表明对现在处境的不满和心中的创伤。只要你是西藏人,就应该说西藏的现实是我们无法忍受下去的。现在,到西藏参观旅游的外国人很多,我们要向他们宣传,要向他们表明西藏独立的态度。”

  自治区党委常委会议室。

  阳光照在窗口,斜着投下几道烟雾搅动的光柱。北窗窗帘没有拉严,看得见蓝空衬托的布达拉宫。

  秘书室门半掩,有人在大声打电话:“我们报了好几次了,什么?还在研究?!”

  十一点四十分,对讲机呼话:“消防车冲了三次,被打回,石头很猛,我们要求开枪!”

  热地对白玛说,“传达给每一个干警,无论如何不准开枪,谁开枪追查谁的责任。”政府副主席毛如柏插话,“对,要下死命令。”

  十二点,对讲机咔啦啦响起杂音,接着呼话:“我们是八角街派出所,房子塌了一部分,火很大,抓的四十几个喇嘛控制不住了。”

  几个领导小声商量,下一个闹事的目标会是哪儿?事态还会扩大吗?背着手在地毯上踱步的毛如柏,猛然站住,手敲着桌子,“下一个目标怕是区党委和人民政府。”

  十二点二十分,对讲机呼话,“骚乱的人群已冲出八角街,人数上千,前面七八十人,抬着一具尸体,目标区党委。”

  热地手指敲一下桌子,“怎么办?”几位领导互相看一下。热地:“让武警和公安人员撤出八角街,撤到区党委大院。”

  秘书室传来惊喜的声音:“中央有指示了!”

  热地抬腕看表,十二点三十五分。

  公安部办公厅一位副主任在给自治区公安厅电话中传达了中央指示:

  1.可以出动消防车救人;

  2.一定要保护好群众;

  3.对抢枪、烧车、砸车采取坚决果断措施;

  4.现场指挥要冷静沉着;

  5.不要开枪。

  会议室门打开,副秘书长肖怀远陪市委书记曲加走进来。身后一位公安人员鼻孔旁边还有一片血迹。曲加身上尘土斑斑。

  几位领导忙围上去,曲加坐下来,推了一下眼镜,说:“暴徒抢了枪,冲锋枪一枝,手枪两枝,向我们干警开了枪。”

  热地递给曲加一杯热茶,问:“我们干警有受伤的吗?”

  曲加捧着茶杯,摇摇头,“现在还没查明,有一个围观群众被枪打死。我刚从派出所出来,里面还有几十个公安人员。”曲加喝一口茶,说:“热地书记,我们市里是否起草一个紧急通知,向市民讲明事件的严重性,提醒市民和干部职工不要上少数坏人的当。”

  “好,马上起草,你现在就写,让广播电台在政府大门上架高音喇叭播放。”热地说。

  对讲机呼话:“人群顺人民路过来,停在农机公司门口一带,离区党委大门有二百多米,前面上百人已到了新华书店门口,百货公司和一些商店门窗玻璃被砸碎。有几个人过来了,抬着尸体,现在放尸体的木板停放在党委门口的交警台上。”

  江措停步:“用水枪,用消防车水枪驱散人群。”

  他和毛如柏对望一眼,几乎在同时说:“无法无天。”瘦小的区党委副书记巴桑问:“这是不是阶级斗争?”毛如柏曲指敲了一下桌子,“当然,当然,这肯定是阶级斗争。”

  我动笔记下骚乱过程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多月,现在拉萨各阶层都在开展“声讨分裂主义罪行”的活动,我参加了一些座谈会,对话会,人们谈论了很多。

  很明显,十月一日骚乱的中坚分子是穿着袈裟的喇嘛,我以一种特殊的方式采访了一个喇嘛。

  问,你赞成西藏独立?为什么?

  答:赞成,西藏本来就是西藏人的嘛,我们有达赖喇嘛,汉人有吗?汉人吃糌粑喝酥油茶青稞酒吗?我们不一样。

  问:你愿意当喇嘛?

  答:当然。藏族人最光荣的就是当喇嘛。

  问:你对政府的宗教政策怎么看?你认为西藏人现在的生活还不错吗?

  答:他们汉人把我们西藏的寺庙都毁了,当然该他们修。我们喇嘛不如以前了,以前我们有很多吃的,老百姓供应,噶厦也专门供应,现在钱很少,寺庙里很多值钱的东西他们都拿走了。汉人在拉萨修了很多新房子,但不是我们住的,拉萨城就是修得再好,我们也不需要。我们希望的是到处都有寺庙,人人都可以做喇嘛,汉人没来以前,我们西藏人和平相处,没有争斗,没有更多的贪心,贪心多了会下地狱,汉族人把他们的贪心带来了,也教坏了我们一些藏族。

  拉萨的寺庙我几乎都已走遍,的确那都是些辉煌的建筑,显示了藏民族的智慧。现在的喇嘛年青一点的,戴手表不足为奇,一九八七年传召大法会上,仅在头三天,善男信女的施舍就达人民币十几万元。在施舍收款处,四、五个年青的喇嘛在点钞票,一个用的是电子计算器。

  我了解到,一些认为西藏该独立的人,一些普通的喇嘛和老百姓,他们的生活观念和现时常谈论的经济如何发展、生活如何更现代化完全不一样。就拿采访的那位喇嘛来说,他的生活标准就是到处有青烟缭绕的寺庙,如蚁的信徒,足够的糌粑酥油。

  西藏环状的高山地貌,使这里的经济封闭,生活方式单一,再加上独特的政教合一社会结构,精神上也相对封闭,今世认命求来世。由于宗教至高无上的地位,使得藏民族的智慧畸型,文明畸型。那就是宗教文化十分辉煌,而经济、科学十分落后。因为几乎全民一致的信仰使这个民族把自己的聪明才智都贡献给了宗教。外地人来到西藏,在感叹这里封闭落后的同时,也惊叹西藏灿烂的宗教文化艺术。

  前年我去藏东昌都嘎玛区采访,这个村子的男子几乎都有一门手艺,不是金银铜匠,就是唐嘎艺人。我叹服他们精湛的手艺和对色彩线条绘画的敏感。采访中了解到这是藏东较富的山区,小小的百十户人家,就有十来户万元户。他们的生活有改善吗?参观了一些村民的居室以后,我怅然了,简陋的居室,地上散堆着一些羊毛被或手织毯子,一个火塘,简单的炊食用具,个别人家里有收音机。这里的生活与外界距离还很遥远。当我参观了几乎每家修建的经堂以后,我明白了,他们把钱都用在了盖经堂上面了,光是一部佛经,就花了五千元。

  每到冬季,拉萨就有上万的朝佛人,有牧民、有农民,也有商人。有的乡下人,把一年辛苦的积攒带到拉萨朝佛,然后两手空空又回到草原或是山区,开始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依旧的生活,然后来年再去拉萨。

  据一位记者介绍,昌都地区现在修建和修复的寺庙超过了一九五九年以前的寺庙数量,喇嘛人数达八万人。班禅大师视察昌都某县时,有关部门规定必须集中去欢迎大师,如不去,每人罚款伍元,当时正是秋收农忙季节。

  在一次座谈会上,一位藏族同志发言,他说政府总是翻过去的事情,总想做出宽怀仁厚的样子,过去的伤疤越揭越痛,当然怨恨之心由此而生。修吧,哪怕是再恢复和平解放前的两千多座寺庙,再制定哲蚌寺七千七百人、色拉寺五千五百人、甘丹寺三千三百人的喇嘛定额,宗教政策仍然不会让一些人满意。因为西藏过去是政教合一社会,总不至于落实到政教再合一,三大寺重新过问西藏政治、宗教人士出任西藏各级政府领导吧?

  当时,有个学生模样的藏族青年发言说,我们西藏应该有现代化,应该有一个和平安宁的环境,但是出于信仰的原因,也应该有达赖喇嘛。

  我现在翻着过去的采访札记,骚乱时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在面前,像是做了一场恶梦。现在回想当时骚乱的人群失控的理智,冲动的情绪,还有不知所措的执勤民警,觉得不能简单地看待这次骚乱。它有政治原因,有历史原因,也有特殊的社会原因。

家园 看明年胡百年诞辰纪念

虽然本来应该是死者为大,但胡在民族地区政策上的代表性太强了,如果还是明年纪念活动时,还是继续大加吹捧他在对“促进民族地区和谐、发展工作上的巨大贡献”,就不用指望下面具体的基层党政工作人员都敢于对分裂分子毫不留情的主动出击,严厉打击。

家园 没办法说道这人儿,不知道为啥,有时候甚至有厌恶之感!
家园 【转载】山重水复?以史为鉴!——1987年拉萨骚乱纪实(6)

第三章

  

  

  (宗玉,藏族,西藏巴青县人,十七岁,武警西藏总队战士)

  早上十点,我们紧急集合出发到八角街。下了摩托车,看见人很多,石头飞来飞去,有的打在警察身上,有的呢砸向小汽车,这种场面我从来没经历过,心里有些发毛。旁边沿街道的房屋下挤着许多围观的人,有的人还笑,就像看演戏。排长命令我们散开,把围观的群众拦到街道的小巷里。一群人冲过来,分不清哪是闹事的,哪是围观的,我和李西伟被堵进小巷。

  小巷子很窄,两边是石块砌的楼房,再过去就是一道墙。我心一凉,糟了,这里出不去。我们转身往巷口跑,街口几十个人一阵飞石打过来,我和李西伟只好靠墙贴着,对面靠墙的是两个民警。尽管我们躲来躲去,石头还是不断打在我们身上腿上。

  我喊那两个民警,“快翻墙跳过去!”那个民警也是藏族,他一爬上墙头就挨了一石头,头上血直流到耳边。

  墙外喊:“把枪交出来,交出来让你们出去。”

  想要枪?门都没有。我把枪往身上一挎,爬上墙头翻了过去。四、五个喇嘛一下围上来,我刚从地上爬起,一块石头就砸在我头上,血流在了脸上。一个光膀子喇嘛伸手来抓我脖子,我急了,叫喊一声抡起枪托砸在他脸上。那几人手上都抓着石头,还有老百姓。我一拉枪栓,来,你们敢。他们马上退了几步,几块石头朝我砸来,记得有块石头砸在膝盖,痛得我差点倒下,有一个二十岁的喇嘛手里竟然握着手枪,是五四式手枪。上头下了死命令,不准开枪,我不敢开枪,咬着牙想,你敢开枪,我不管了,也要打死你。

  我拿冲锋枪当棍子,左右抡打,冲出人群,头上血直往上流,糊住了眼睛,天和地都在摇动,我顺墙角往派出所跑,枪里有子弹,千万别叫抢走了。头很昏,直想吐。几个年青人喊叫着又冲上来。就在这时,我看见派出所门口有个民警,就使劲把冲锋枪向他扔过去,然后就栽倒了。

  醒来时,我躺在医院里,头上缠满了绷带,我耳朵上的伤口缝了三针,头上血口子缝了五针。

  

  

  (李西伟,四川长寿县人,21岁,武警西藏总队战士)

  当时,我和宗玉被堵到死巷子,外边的人一边向我们打石头一边喊:“把枪扔出来。”还用汉话喊。交枪,那我成啥了?说真的,我根本想不到竟然有这么多人向我们武警和公安打石头。好凶险的阵仗呀,这不明摆着是造反吗?我们又接到命令,任何情况不准开枪。早晓得,带枪来干啥子。

  街口停着一辆北京吉普,十几个人吼叫着推翻车子,我乘机冲了出去,街边上几个人正在打两个公安,警察帽掉在地上被踩来踩去,他们的录像机被砸了。十几个人一下围住我,七手八脚来抓我的枪,一块石头从左砍来,砍在我脸上,嘴里一下喷出血,吐的血水里有断了的牙齿。

  我被拖倒后,闭住眼,死死抱住枪,不管哪样,枪不能被抢走。有人在我腰里踢了一脚,手膀子又挨了一脚,痛得我松了手,枪被夺走了。我又喊又叫,日你妈的,敢抢我枪。爬起来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劲,抓住枪身一别一扭,枪又被我夺回来。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扑上来一把抱住我,有人拉我脚,我又倒下去,身上像堆罗汉一样压了四、五个人。我们就在地上翻滚,我的脚正好蹬在石墙上,我一挺身,把吊在身上的两个人推翻了,抱着枪就往广场跑。刚过二十岁,如果死在这儿,划不来。正好,一辆消防车被石头打得往回跑,我使劲往前一冲,伸手抓住消防车扶手栏杆,吊在车上,后边还有十几个人追我,石头打来,我没法闪身,一块砸在背上,一块砸在车箱上。车上的消防队员伸手把我往上拖,身上、腿杆、手膀子挨了十几块石头,爬上车时,拉我的消防队员脸上挨了一石头,半边脸肿了。

  爬上消防车,头嗡嗡响,全身一下没了劲,接着昏了过去。

  

  

  (陈中亮,四川长寿县人,21岁,武警西藏总队战士)

  本来我是在罗布林卡执勤,接到命令后,马上就赶去了八角街。人很多,主要集中在大昭寺广场和南街。有人马上向我们砸石头。我想,嘿,今天要动手打了,打就打嘛,学了几手格斗,也该施展一下了。可是啦,我们首长却让我去保护拉萨市委曲加书记。我很不情愿跟书记上了派出所楼顶,到楼顶一看,那阵仗好吓人哟,广场上,南街,还有大昭寺门前,黑压压都是人,很多人往公安的汽车、摩托上砸石头。我想咋个没人管呢?这不是明显的刑事犯罪嘛。真想下去抓几个,给点颜色,看你还凶不凶。这时候,有石块飞上房顶,我四下一看,民房上也有人,对面屋顶还有喇嘛,有的在甩石头,有的叫喊些啥,听不懂。几块黑乎乎的石头飞过来,我赶忙推曲加书记,没有推动,就向他一扑,一块石头很重地打在我颈子上,我一下跌倒在地,马上又跳起来拉曲加书记,我说,“书记,你快下去,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石头也不长眼睛。”书记说,不下去。我急了,你一定要下去,这里多危险。我刚进教导队,你书记出了事,我怕也干不成了。没法,我只好左右观看,生怕有石头砸到书记身上。这时,有块石头打来,公安局一位副局长唉哟一声,捂住嘴,血从手指缝流了出来。

  楼下又吼起来,我往下一看,一个青年推了摩托放在派出所门口,点燃了火,我气得一拳砸在墙上,真想给他一枪。

  火一下燃起来,很大,恐怕是汽油放出来了。一些人喊:冲进去,冲进去。有个公安掏出手枪大喊:谁敢冲派出所,我就打死他!

  后来,大门塌了一部分,楼角也塌了。我和另外一个警卫朱义松送曲加书记出去。几个公安,还有武警在二楼一面墙上用菜刀、用手挖出一个洞,我们就从洞中钻出去,真狼狈呀。一出到街上,一群人吼叫着扔石头冲过来,我们就解下皮带,狠狠地抡打,开路护送书记,当时,心里可是虚惨了。

  

  

  十月二十八日,拉萨看守所。

  尽管天空晴朗,上午还是冷嗖嗖的。

  我们面前一字排着十三个年轻的将被释放的骚乱者。他们中间有九个喇嘛,参与过九月二十七日的游行,另外三男一女是因为在十月一日骚乱现场向警察投掷石块、趁乱抢劫被收容的。

  现在,他们受到政府宽大,当场将被释放。

  在二十几个新闻记者的照相机、摄像机、录音机面前,十三个年轻的罪犯低着头,市公安局局长朗杰在讲话:

  “在审查期间,经过批评教育,他们认罪态度较好,保证不再进行任何分裂祖国的犯罪活动,并能揭发他人的犯罪行为,有悔改表现。鉴于他们犯罪情节较轻,是骚乱事件中的一般参与者,因此决定对他们宽大处理,不追究刑事责任。”

  那个穿藏裙的年轻女子才十九岁,一个看守告诉我们,她在骚乱中向警察打石头,砸汽车,收容她以后,她不承认,有现场照片也不承认,如果她不是怀孕四个月,不会现在就放她的。

  她叫扎西卓玛,是西藏丁青县人,无业游民。九个月前,她跟随丈夫来到拉萨,丈夫做点小本生意,走乡串村,卖点衣物挣钱。她也做生意挣钱,不过做的是皮肉卖淫生意。

  采访这个年轻的女子,她忸忸怩怩,问一句答一句,声音小得让人几乎听不见,还算漂亮的大眼睛骨碌碌转动了四下看。

  每个人在自己的生活道路上都要留下许多经历,虽然这个年轻的女人在人生路上才走了十九年,但她的经历让人颇为惊讶和痛惜。

  上半年,八角街派出所曾以卖淫罪收容她十五天。

  时隔不久,扎西卓玛再一次以诈骗罪被派出所收容十五天。

  在拉萨不到一年,她这是第三次被公安机关收容了。

  “十月一上午,我在家,听见外面吵吵闹闹,”她断断续续这样述说。我出门一看,有很多人跑来跑去打石头,有些小孩子、还有女人挖出路面的石块砸碎,送到一些年青人手中。有人跑着挨家拍门,叫的是‘吃糌粑的站出来,把吃大米的汉人赶走。’有个老头对我说:还站着干什么,快拣石头,喇嘛被公安打了。我就关了门,跟着人群走,看见派出所门前人很多,我旁边是一些兴高采烈的女人和男人。他们说达赖喇嘛快回来了,汉人打走了,西藏是我们藏族的。我就拣石头送给别人去打,是,我也打了。”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呢?”

  她沉默不语。

  又问。

  她小声嘀咕,听不清。

  于是再问。

  这次听清了。她说:“因为打的是警察。”

  消防处处长扎西带着七台消防车和一百零五名消防队员赶到八角街口,他根本料想不到,几小时以后,他带回的消防车全部不同程度地遭到损坏,消防队员有一半以上受伤。

  在扎西的办公室,他翻一些现场照片给我们看,有燃烧的汽车,有头上或手上扎着绷带的消防队员。他一边抽烟一边讲述。

  当时,八角街上空黑烟弥漫,人声嘈杂。四台消防车从广场口向八角街烟火最浓烈的派出所方向冲进。车上的队员抱着水枪,脸上神色紧张。扎西带了一队消防队员徒步跟车,他心里一阵一阵抽搐。八角街是拉萨的古城区呀,它的年龄已有一千三百多岁。做为土生土长的藏族人,做为一个老消防战士,扎西熟悉八角街每一座楼房,每一块石头。透过烟雾,看得见大昭寺顶闪亮的一对金鹿,鹿是温顺善良的象征,佛教就是要让人们像鹿一样温顺善良。藏族人这样做了,几百年、上千年像鹿一样温顺,祈望早日去到和平、友爱、美丽的极乐世界。可今天怎么啦?

  街道上,燃烧的汽车不时爆出一团刺眼的火球,派出所燃烧的房子劈啪作响。消防车刚刚开到大昭寺门口一带,还没喷出水,上百个人冲了过来,伴随他们的狂喊,飞来雨点般的石块,乒乒乓乓砸在消防车上,哗啦一声又一声,车窗玻璃碎了,车上车下的消防队员登时伤了十几个。一号车司机宫光荣紧紧抓住方向盘,击碎的玻璃渣划破了他的脸,他的手。索朗丹增开二号车,一阵石块飞来,他本能地低头,玻璃碎裂,坐在后座的副大队长斯朗一下扑在他背上,用自己身体挡住了石头。

  扎西喊:“我们是来救火的。”腰上骤痛,挨了一石头。两个战士架住摇摇欲倒的扎西,“处长,快退下去。”一号车顶上的消防大队长孙广长挥着手大喊:“散开,散开一条路,我们来救火,我们……,”他哎哟一声,低声咒骂。一块石头击中他下巴,鲜血顺脖子流。离得稍远的骚乱者使用了掷石器,牦牛毛编织的掷石器抡起来甩出石块,石块啸叫着砸在车上,车身登时凹现碗大的坑。扎西看见,往常佛教徒堆起的塔状玛尼堆,成了袭击消防队员、警察的“良好”武器。

  扎西捂着腰:“先退回来,撤回广场路口。

  扎西和孙广长查看一下地形,又带着三辆消防车从南侧的小巷冲进去灭火,刚开进去不远,就被人群堵在了窄窄的巷道,西边房上,小学楼上,雨点般石块掷下,眼看浓烟滚滚的派出所只有几十米了。人群掷出更猛的石雨。

  一个头上流血的武警战士狂怒地端起冲锋枪,拉开枪栓。旁边的警官扑过去紧紧抱住战士。几个吓得一愣的妇女退缩几步又迎上来。一个年轻的女子竟扯开衣襟,露出胸乳,晃动着,尖叫:“你打呀,打呀。”

  遍体鳞伤的消防车再一次退回到广场街口,后面黑压压上千围观群众。人群中传来责骂消防队员的声音:

  “笨蛋,冲嘛。”

  “几块石头就打回来了,真没用。”

  胖胖的孙广长回头狠狠看了一下人群,他眼里闪着泪花。那无情的石头,那些失去了理智的骚乱分子,消防队员眼睁睁看着大火蔓延,不能履行自己的职责,心里能好受吗?孙广长委屈得想骂娘,想找个地方哭一场。

  扎西默默注视着冲天的黑烟,心里很难受。他经历过几十次消防救火,以往,在大火面前,消防队员就是至高无上的主宰,是任何大火的克星。但是这一次,扎西重重叹一口气,哎。

  

家园 说实在的,胡人是好人,可惜好人办起错事来,有时比坏人更擅长

所谓书生以诚而误国,我们也算是亲眼见到了。

家园 【转载】山重水复?以史为鉴!——1987年拉萨骚乱纪实(7)

  

  王志谋实在坐不住了,他关了对讲机,站在院子中央大喊:“集合,快,去八角街。”

  对讲机里各个执勤点告急的声音此起彼伏。王志谋后来告诉我们,他听到对讲机里情况很严重,决定带人去增援,去救困在火中的同志。

  “我不信那个邪,太阳明光光的,几只苍蝇就想遮天?”瘦瘦的王志谋是西安人,有通常北方人的急性子。

  王志谋带了二十几个自己挑选的棒小伙子,从清真寺小巷冲进八角街。一进街口,迎面一阵乱石掷来,三个警察立刻受了伤。他身后的一些警察哗啦啦拉响了枪栓,“处长,打吧!”王志谋咬着牙,躲开迎面一块飞石,说:“朝天鸣枪!”他一挽袖子,跑动着端着冲锋枪朝天打了一个点射。

  迎面冲来的骚乱人群,在警察的鸣枪警告中,乱叫着四散躲跑,王志谋紧绷的脸现出轻蔑的微笑,他一挥手,“冲进八角街,给派出所解围。”

  过去繁华的商业街区,现在到处是骚乱的人群,有的人在围打记者,相机扔在地上,镜头被砸碎,有的人在追打警察。一个高大的汉子,头上缠着红穗,肩着毛毯,抱着个收录机往小巷深处跑。

  派出所门前的情景让王志谋吃惊得眼镜几乎掉下来。那幢漂亮的花岗石藏式楼房,每个窗口都吐着黑烟,火焰不时喷出窗外;沿街的七八辆汽车燃着大火,浓烈的胶臭几乎让人窒息。十几个年青人吆喝着在掀翻一辆完好的北京吉普,街口一些桌椅堆积燃着大火。

  王志谋带人冲进派出所南侧小巷子,民房顶、街道上交叉打来一阵又一阵石块。又有几个警察受伤。他后来回忆说,当时对面的人群中砰砰砰向警察开枪,三枪都打在石墙上,弹着点高了一些。王志谋身贴在墙,拿着对讲机喊:“有人向我们开枪,是手枪。”

  对讲机:“注意安全,但不许开枪还击。”

  四下一看,王志谋指着一个居民院,“把大门撞开!”二十几个警察吆喝着肩扛脚踹,撞开院门。院子和派出所、办事处一墙之隔。

  一进院子,后面小学楼顶上扔来石块,打得几个警察跳来跳去。“上房!”王志谋命令。一个满脸惊慌的中年妇女从屋里出来,双手乱摇,伸出拇指哀求,“别上,别上,上去我们房子也完了。”以往温和的王志谋铁青着脸,粗暴地拉过一个简易木梯,“派出所都快烧完了,不去救他们,你这儿也保不住。”一抱头命令警察,“上!”

  警察们爬上房顶,跳到八角街办事处的屋顶,办事处前院就是燃烧的派出所。石头打过来,平坦的屋顶无处藏身,十几个警察不是头破就是脚上、身上被石块击伤。

  王志谋抬头一看,对面小学是三层楼,楼顶起码有八十来个暴徒,每个窗口也有人。他左右一看,这是制高点,必须占领这座楼,派出所里的人才能安全撤出。他喊一声:“占了这座楼!”二十几个警察呐喊着从房上下来,和巷道里一些武警一起,冲进小学大楼。

  楼里的人见警察冲进来,喊着叫着往外跑,有的竟从二楼跳下窗子。有一个年青的女子尖叫着从十几级高的楼梯上直接跳下来。好的,动真格的你们就熊了!王志谋劈手揪住一个年青人,年青人手中的石块还没砸下,脸上就挨了重重一枪托。

  迅速上到楼顶,刚才骚乱的人都跑光了。对面派出所、办事处楼顶的干警欢呼起来,王志谋挥了一下手,老康正好从挖开的墙洞里爬出来,他也挥手。

  兴奋的警察占领了楼顶,下面的人群中又响起枪声,几发子弹啸叫着从楼顶飞过,王志谋大喊:“趴下!”一颗子弹正好从他耳边擦过。“鸣枪警告。”几个警察手枪朝天鸣响,围在派出所三面的人群涌动,后退几十米。

  那天,王志谋揉着腮帮从楼上下来,唾一口血水,刚才打在脸上的那块石头份量不轻,他咬咬牙,还好,牙没脱落。下到二楼,一个警察报告说抓了三个外国人。

  十月一日这天,在八角街区,有五十多个外国旅游者混在骚乱的人群中,也许能赶上神秘的西藏出点政治性乱子,他们感到不虚西藏之行。我在八角街的人群里,看到一些外国人转来转去拍照,当然这些照片将来会很有价值。有个高个子美国人,戴着大檐礼帽,双手做着手势,嘴里“乒乓”地叫,让拥挤的人们散开一些,他的意思是汽车要爆炸。不知是什么心理,有个金发外国男子拾了个啤酒瓶,做手势教几个青年往里装汽油,然后塞上布条点燃,果然推翻的那辆越野车燃得大火熊熊,黑烟蒸腾。

  王志谋回忆说,那三个外国人,两个女的是法国人,一个男的是加拿大人。他们兴奋地也在窗口向外扔石块,当然也拍了不少照片。王志谋当时问:“你们国家如果出点乱子,是不是也喜欢外国人起哄掺合在里面?”高个子外国男子摊开手耸耸肩。警察没收了这三个旅游者拍的骚乱现场胶卷,让他们离开了闹事区。

  

  

  一个晴朗的下午,我和公安厅一位姓王的主任聊天。

  这位年富力强的中年警官,在西藏工作多年,他忧心重重,似乎有很多话,对骚乱也有一些自己的看法。在他舒适的办公室,我们聊得不是很顺畅。

  他说,西藏是民族自治区,但各种法律条文不健全,有些条文模糊,语义不明确。中央政府的一些法律法规,在这里可以变通执行,治安当然复杂化,也困难。骚乱中许多参与者可以说是法盲,有的干脆就是发泄平时的不满情绪。当然不能否认,我们公安队伍里,有些干警素质差,执法犯法现象时有发生。在西藏要考虑到特殊的民族关系,执法的警察应该有较高的道德修养、政治观念和文化素质。

  王主任叹一口气,煽动骚乱的背景当然是国外西藏人的组织,他们利用了藏族的宗教感情和民族心理,手腕很高明,而我们总是一股劲批达赖,搬出文革的宣传词藻,“愤怒声讨滔天罪行”,“坚决不答应恢复农奴制。”可以说国外藏独组织钻了我们工作中的空子,为什么不反省一下我们自己这几年政策的失误?我们的政策得民心、顺民意,骚乱恐怕也闹不起来。这段时间,藏汉民族关系很糟,一些混迹街头的流浪少年、无业游民常常无端欺侮汉人,挑起民族纠纷,稍有争执,便拉扯到民族关系上,动不动就说:你是汉人,滚,这是西藏。   西藏可以说是中国最特殊的民族自治区,如果藏汉关系如此下去,还谈什么发展西藏经济,建设西藏边疆呢?

  我问:您认为目前西藏存在的主要问题是什么?

  王主任:从自治区领导上至中央,对西藏可以说不是很了解,他们制定西藏政策恐怕还是五十年代的看法,“翻身农奴热爱党。”中央领导来藏,也都是听上层的汇报,到预先有准备的乡村工厂看看,很少开西藏各阶层人士的座谈会,听取各种不同的意见。你们记者不是知道一些情况吗?可以反映反映。

  我苦笑一下。

  王主任继续说:现阶段西藏问题的主要症结是政策不稳定,朝令夕改,对历史问题纠缠过多。

  一九八七年四月九日,达赖喇嘛流亡西藏政府召开第十五次工作会议,会上把在国际上大造舆论寻求对西藏独立的同情和支持列为头条决议。

  同年九月十九日,达赖喇嘛访问美国。

  九月二十一日,达赖喇嘛在美国国会众议院人权小组会上,系统地提出他的五点和平计划。

  这个会议是美国国会议员汤姆·兰托斯以美国众议院人权小组名义召开的。这个小组有一百多名成员。

  达赖喇嘛关于“西藏地位”的五点计划是:

  1.使整个西藏成为一个和平区;

  2.中国放弃向西藏地区移植人口政策,因为这威胁着西藏民族的根本生存;

  3.尊重西藏人民的根本人权和民主自由;

  4.恢复和保护西藏自治环境和中国放弃在西藏生产核武器和堆放核废料计划;

  5.就西藏未来地位以及西藏人民和中国人民之间的关系问题举行诚挚的谈判。

  达赖喇嘛在演讲中说:

  “在过去的数十年里,西藏惨遭浩劫,一百多万藏胞,即六分之一人口死于非命,至少还有一百多万藏胞在集中营里受难。

  “今天,在整个藏区,迁居去的中国人已达七百五十万,而藏族人只有六百万。中部和西部藏区,即在中国人所谓的西藏自治区,中国人士也承认,藏族只有一百九十万,在该地区的人口中已经居少数。

  “西藏是世界上侵犯人权最严重的地区之一,中国人在那里推行一种称为‘分离和同化’的种族隔离政策,对藏民实行歧视,藏民在自己的国家里充其量不过是二等公民。他们在一个殖民政府的统治下生活,被剥夺了一些基本权利和自由。在那个政府中,所有的实权都由共产党和军队里的中国官员掌握。”

  我最近看到这样一些数字:

  一九五四年十一月国家统计局关于人口调查登记结果的公报称:中国境内的藏族为二百七十七万五千六百二十二人。

  一九八二年第三次全国人口普查,中国境内的藏族为三百八十四万七千八百七十五人,其中西藏自治区一百九十三万一千五百人中,藏族有一百八十三万七千人,在西藏的汉人为七万九千七百人。

  目前西藏自治区七个地区、市和七十五个县的专员市长、县长全部由藏族或其他少数民族担任,拉萨骚乱时主持西藏工作的热地,是一位来自藏北牧区的藏族干部。十月二十六号我采访热地时,他仍然住在区党委值班室,他告诉我他三个晚上没有睡觉,随时接电话处理一些事情。坐在简陋的铁架床上,热地抽着烟,他说:“二十八年来,西藏分裂与统一的斗争没有间断过,分裂对于西藏人民来说无疑是有害的,一小撮过去的统治者又可以重操政教大权,重新奴役西藏人民。十月一日的骚乱,把分裂与反分裂斗争公开化了。一九五九年是全区性的分裂祖国的活动,这一次是局部的分裂活动。”他抽着烟,一边思索一边说:“西藏正在开放改革搞活经济,人民的生活水平普遍有所提高,西藏经济明明发展很快,为什么会出现政治意图很鲜明的要求‘独立’的游行和骚乱呢?看来斗争很复杂。”他吐一口烟,“当时我压力很大,如何处置,得考虑西藏以后的工作,稍有不慎便会使我们的工作更加难做。”

  我问:“您作为西藏的领导,对这次骚乱给西藏带来的影响有何评价?”

  热地:“这几天我心情一直不平静,我在分析为什么会发生骚乱。”

  西藏几十年的封闭使它成为被世界遗忘的角落,这不仅是西藏的遗憾,更多还是整个中国的遗憾。六十年代以来,巨大的政治悲剧降落给中国,受害者是整个中国的公民。二十多年的政治斗争使中国偏离了世界进步的轨道,在中国相对落后封闭的西藏高原,自然更是远离了世界。

  八十年代的改革开放,西藏的大门也向世界开放,相距甚远的外界信息,强烈地撼动了高原上近乎冬眠的人们。大量涌入西藏的外国游客,很多是带着探秘游览原始部落一样的心情来到西藏的。一九八五年我采访了一些外国游客,他们带着的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西方传教士在西藏历险奇遇之类的小册子,说是来西藏清静一下现代化社会嘈杂的心情,体验中世纪的生活。

  我们在宣传上的失误,使西藏的形象在外界朦朦胧胧。不是一味宣传歌颂“灿烂的民族文化传统”、“善良勤奋的民族”,就是宣传“在内地兄弟省市帮助下西藏如何有了惊人的变化。”口径几乎一致的正面宣传,久而久之在公众的心理上呈现逆反现象,宣传媒介的信任程度相对也降低。

  落实政策面面俱到,一些藏族人有了这样的看法:寺庙是共产党毁的,当然得共产党重新修,五十年代是救星,八十年代是罪人。一些平反从监狱释放的人辗转去了国外,他们声泪俱下向国外藏人介绍,把监狱的生活描述成整个西藏人民的生活,几十年在监狱积累的愤懑终于找到了发泄的机会,于是国外一些报刊有了耸人听闻关于西藏是座大监狱的文章。

家园 【转载】山重水复?以史为鉴!——1987年拉萨骚乱纪实(8)

第四章

  三十二岁的阿努懒洋洋跨出家门,抬腕看表,十点钟。以往过节八角街就冷清起来,人们结伴去转林卡、去游园、喝酒、跳舞、掷骰子、狂欢。今天怎么啦,人挺多的,拥来挤去。他对着阳光笑了一下,人多当然好啦,生意也就兴隆一些。

  阿努是八廓南街胜利供销社的会计。在我们后来采访他时,他自我介绍说:“我原是一个无业青年,做了供销社会计,生活充实多了,现在供销社给烧了,心里一下空荡荡的,真的,难受得很。”

  站在八角街的三叉路口,左边是吉德林南巷,右边是大昭寺正门面对的广场,和派出所隔巷相向的是立新小学,派出所右边便是胜利供销社。

  前不久,供销社经理拉巴云丹外出采购,阿努同往常一样自然而然就成了供销社临时负责人。在八角街上百家大大小小的商店中,他们这个日用小杂货商店显得那么不起眼。但不同一般的是,胜利供销社是八角街胜利居委会八百六十七户人家集体兴办的。居委会的群众要买个针头线脑、肥皂牙膏是决不拐进其他商店的,在政府有关部门的扶持下,这个一九六七年创办、只有三千一百多元资金的小商店,现在虽然说不上家大业大,可也拥有了二十六万多元的资产。现在这个花岗石墙体、五十多个平方米的店铺是新盖的,商品也日渐丰富,像阿努这个中学毕业以后就浪荡在社会的待业青年,也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

  阿努一路跟碰见的熟人打招呼,他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小巷子里人来人往,听清了,路人一边走一边议论,闹事了!

  出了巷口,是八角南街,这里人比往日多了数倍,拥挤的人群阻滞他不能向前。

  阿努站在一根电杆下,踮起脚向前望。眼前的情景使他目瞪口呆。就在派出所和供销社门前,几辆汽车夹杂着火焰浓烟滚滚,一群人跑动着向警察扔石头,警察东躲西躲,用手护住头,一阵乱石,供销社门窗玻璃当即粉碎。

  阿努急了,他知道火要是烧下去,不光会烧了派出所,还要危及自己的商店。他不敢想了,不顾一切从人群缝隙向前钻。

  阿努站住了。人群中各色服饰的人都有,有人不时向警察扔一块石头,马上躲到另一个人背后,有的女人在吐口水,叫骂,还有几个年青人和警察纠缠在一起相互拳脚相加。上前吧,飞舞的石头不长眼睛,就站在这儿?阿努摘下鸭舌帽,又戴上。这难道就是闹什么西藏独立?

  八角街某居民办事处负责人在接受我们采访时,总是不断叹气,瘦瘦的脸上是十分沮丧的神色。“想不通”。他低低地反复说。

  下面记录的是他的谈话内容片断。

  “参加这次骚乱的人成份很复杂,有商人,有待业青年,有流浪在拉萨的朝佛人,有居民,还有一些年青的干部、工人,退休的也有。哦,还有个别的外国旅游者。我想不通,中国有法律,连外国也不准烧汽车、烧房子。这么多警察看着大街上闹事,明明是犯罪嘛,拉萨是西藏的首府,市里领导都给打跑了,想不通

  “我们办事处给洗劫一空,文件给抢了,烧了,有的外国人还拍照片,连居民身份证都拍,拍完就丢到火里。办事处公章也没有了。有些人纯粹就是发泄个人仇恨。那天早上,有些喇嘛,还有穿干部服的人,到处敲门,‘出来,出来,吃糌粑的站出来,跟我们走!’‘赶走汉人,西藏要独立!’有个戴眼镜的老喇嘛,起早转经,他说,不,不去。一个年青人就给他脸上一拳,眼镜掉了,又给踩一脚。有个退休模样的人,脱下身上的警服上装丢在火里,旁观的人就喝彩,他说:‘我就想有这么一天,该出出气了!’有些康巴人公开在街上叫卖抢来的东西。

  “现在是闹事的人不孤立,孤立的是我们干部。你们问为什么?有些群众说,共产党变了,五十年代要我们,八十年代要贵族,有个说法,上层人士的石头和狗都落实了政策,而老百姓呢?退休的工人、干部?没有钱,没有房子住。昨天去办事处,有的市民就骂我们干部,连家属也遭受邻居冷眼。唉,在社会上孤立,在家里也孤立。像我们办事处,四个居委会,管五千多居民,有六十多个党员干部,骚乱以后,只有一个居委会干部来反映了一下群众的情况。基层政权基本上是不起作用了

  “一些商贩对税收太高,税收人员态度粗暴不满,跟着打石头,有一些纯粹是趁火打劫的不法分子。有的公安平时对群众态度凶狠,动不动就打人,去饭馆、酒店、茶馆吃喝常常不交钱,有些市民趁乱也用石头打警察。一些市民住房条件非常不好,而有职位的干部,有钱人在郊区修了一幢又一幢小楼,心里当然不满意,没钱吗?每年国家把几十万几百万丢给寺庙,老百姓得到什么呢?”

  下午五点钟,派出所和供销社前面的房子已经被火烧塌,阿努急急赶到现场,他想到供销社仓库,那里面有价值六万多元的商品。这次他带了几个帮手,有售货员白玛多吉、丹巴,另外还有退休老工人龙多也带了几个人来帮阿努。

  几个人正忙碌着抢运商品时,一个派出所民警过来说:“你们快走吧,这儿危险,一会儿我们就要撤退了。”

  十月二日凌晨,两眼布满血丝的阿努带人拿着铁揪来清理门市的现场。他们在冒着热气的废墟中翻找了一个小时,就在阿努觉得没有希望的时候,尼玛大喊一声:“找着啦。”几个人围拢过来,只见石块木条的缝隙中,露出装现金的尼龙包。尼玛激动地伸手去掏,“哎哟”,他叫一声,热灰中的尼龙包已经烧软快溶化。阿努忙小心地打开包,钱热乎乎的,一张一张烧起了黄边。人们倒吸一口冷气,再晚一会儿,这包钱怕是成了灰烬。

  阿努他们后来才知道,就在骚乱那天夜晚,消防队浇灭了燃烧的大火以后,一些浪迹街头的地痞和一些要饭为生的流浪儿又一次点燃了废墟中的余火,是住在附近的几家居民用铝盒、铜盆端来水,把余火再一次灭掉的。如果个是这样,恐怕连供销社这一万多元现金也早已烧成了灰。

  阿努告诉我们,在这次骚乱的邪恶大火中,供销社损失了十一万八千余元。他叹一口气,“这个数目不小啊,其中还不包括被一些坏人抢走的商品。”

  拉萨某医院,早上十点钟。

  外科副主任达瓦正在翻阅病历,这时电话响了。达尼接完电话,立刻召集了四个医师和一个护士,组织了一个急救小组。

  用五分钟,急救小组赶到了八角街口大昭寺广场。远远地可以看见有一幢藏式建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广场花圃边也有一辆吉普车在燃烧。达尼心里抽紧了,这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场面。

  又一辆救护车急促地停在广场边。车上下来的是人民医院的叶院长,他带着急救小组也赶到了骚乱的现场。

  被乱石打回来的消防车,刚刚停下,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就迎了上去。很多消防队员受了伤,一个司机气鼓鼓地坐在车里,扶着方向盘,头上还在流血。

  达瓦拍着车门,“下来,赶快包扎一下。”

  “不。”司机盯着黑烟翻滚的街区。

  达瓦拉开车门上了车,“不行,一定得包扎。”他麻利地给司机头上缠上绷带。

  十几个武警从街巷里送出十来个伤员,大都是普通的市民。

  “他们是干什么的?”一个警官模样的人问。

  “有的人也打石头,刚才凶得狠。”

  “不,我只在旁边围观。”一个中年汉子捂着头,血水渗在手指。看模样是乡下人。

  一个医生停止了包扎,旁边的消防队员狠狠地瞪着这几个受伤者。叶院长安排一个重伤员上了车,说:”都给包扎,伤员送医院。”

  在公安医院我碰到达瓦医生时,他介绍说,那天光是他的急救小组在大昭寺广场就包扎了二十多个伤员,送去医院六个重伤员。

  “那个烧自己胳膊的喇嘛呢?”我问。

  “哦,那个喇嘛得到了治疗,就住在医院,如果抢救不及时,伤口会感染,性命恐怕也保不住。现在好了,脱离危险了。”

  我记得,那夭赶到八角街广场口,那里停着六辆被打得伤痕累累的消防车,玻璃当然是没有了。燃烧的吉普车散发出胶皮的焦臭。

  一声枪响,使广场街口的警察和围观群众躁动起米。离我几米远,一个汉族青年被子弹击中头部倒在街沿的沙地上。三个医护人员赶过去用担架抬走了倒下的青年,苍白的手垂落下担架,血滴在柏油路面。

  街区里人声又喧哗起来,有人打着唿哨,挤在混乱的人群,我不敢开口说话,因为分不清谁是围观者,谁是骚乱者。大昭寺顶上一个老喇嘛喊着什么走下来出了寺门,后面跟着一群激动的喇嘛和老百姓。老喇嘛撸起袍袖,伸出结实光裸的胳膊,他转动着大声说话,然后把胳膊伸进一堆燃烧的火中。周围的人群先是惊诧地叫一声,接着人群激动起来,有的人眼里流出了眼泪。老喇嘛脸上肌肉抖动,他光裸的胳膊在火焰中皮肉烧得翻卷,流出浓黑的油,一股恶臭蔓延开,有个女人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然后是叫骂,人群冲动,更多的人加入骚乱,石头满天飞舞。

  我走在医院的走廊,一些头破血流的伤员,当然也有参加骚乱的人,痛苦的呻吟此起彼伏。

  至今我还记得,黑压压的人群从广场上吆喝着冲出来,前面人群担着一块放着一具尸体的门板,背景是浓烟,还有闪亮的大昭寺金顶,我没有带相机,那颇为壮观的场面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里。

  广场口几百警察、武警和数千围观的群众沿着人民路溃退。原先排列整齐的绿装队伍没有了,人群里各色服装杂在一起,我也顺人流奔去安全的地方,耳边不时有飞石掠过。沿街的百货商店、书店、玻璃一块块被打碎,店门关闭,一些靠街机关的铁栅门后,是观看的机关干部和家属。

  进了自治区人民政府大院,铁栅门紧接着关闭。我躲在门柱后,看得见激动的骚乱人群涌来,石块飞击过来,几个警察先后痛叫,石头击在腰,石头击在脸,石头击在脚踝。

  四个年青人抬着尸体走来,他们将尸体放置在政府门前的交警岗台上。我们相距只有十来米。据后来的报道说,那天,有些人鼓动一些少年,打一块石头六毛钱,点燃一辆汽车五块钱。

  又一辆小货车被石块击得停下,车上的人仓惶逃走,汽车当然是被焚烧的命运。几个少年耐心地打开汽油盖,浸了一块毛巾点燃丢进驾驶室,点火的黄衫少女不过十几岁。

  我们在铁栅门后看着汽车冒出火焰,开来的消防车偏偏喷不出水,被乱石击走。一队警察吼叫着冲出大门,立即被脖颈挂着对讲机的警官喝斥回来。我们近距离看着一个骑自行车的军人被推搡下车,车子丢进火堆,军人被拳打脚踢倒地。一些警察粗重地呼吸,两个武警抱着枪蹲在墙边呜呜地哭起来。

  骚乱过后,拉萨纷纷传言,说十月一日那天死了很多人,是警察用枪打死的。国外一些报刊、电台说拉萨骚乱死十九人。

  我们采访自治区公安厅时,提问到,骚乱中死亡六人的数字和我们在采访中听说死亡十四人数字为什么不符合。一位副厅长说,是否一些人把骚乱后几个医院正常死亡的病人和交通事故、刑事犯罪死亡的人数都算在一起了。

  自治区人民医院、职工医院、公安医院、市人民医院在十月一日都收留了伤员,人民医院、公安医院三次派出救护队到八角街抢救伤员,不管任何人只要有伤一并抢救。这几家医院当天收留住院三十八名重伤员,其中十九名是公安武警人员。

  自治区党委副秘书长肖怀远和秘书处一位负责人会同自治区公安厅、市公安局对死者确切数字进行了调查,请法医鉴定了死者死亡原因。六名死者情况调查如下:

  孙文祥,汉族,在拉萨的生意人,在大昭寺广场街口被一消防警察手枪走火打死。

  格桑勒德,藏族,色拉寺喇嘛,二十二岁,僧名杰杰。头部中弹致死。法医鉴定是,子弹打在石墙跳弹回来击中死者,解剖的弹头是扁的。

  普穷,藏族,大昭寺喇嘛,腹部中弹死亡。

  嘎拆,藏族,佛学院喇嘛,二十二岁,水泥预制块击中头部死亡。天葬师介绍说,天葬时,在死者头颅里还残留水泥渣块。

  洛曲,藏族,十五岁,被石块击中头部死亡。

  扎西边觉,五十八岁,在混乱中从楼顶摔下来,颅内广泛出血致死。

  在拉萨十月一日的骚乱中,公安人员和武警被打伤三百二十五人,这个数字还不包括受伤的新闻记者、抢救伤员的医生和无辜的群众。在骚乱中,骚乱分子放火烧毁楼房两幢,损坏汽车四十三辆,其中被烧毁十一辆(丰田警车一辆,北京212型吉普六辆,丰田55型越野车一辆,伏尔加牌卧车一辆,上海牌卧车一辆,北京130型小货车一辆),另外,还烧毁三轮摩托车七辆,两轮摩托车二辆,自行车十七辆。

  据有关部门统计,这次拉萨骚乱给国家造成直接经济损失达六百多万元。

  十月十五号,在一个朋友家,几个人相对无言,恰好有位藏族朋友来串门,话题自然扯到骚乱。他要了两瓶啤酒喝,然后谈了很多。这么大乱子,区党委就事先一点不知道?那天多亏只烧了十来辆汽车,烧了两幢房子,要是把一条街都点燃,有没有人管?火烧到自治区人民政府结果会怎么样?烧嘛,反正是骚乱的人在烧,责任可以推到中央,反正烧的是国家的钱。这么多天过去了,西藏的主要负责人呢?为什么不公开露面讲一下,反省反省自己,做点自我批评总该是必要的吧。没有,好像全怪国外的西藏人,怪达赖喇嘛,自己没有一点责任。你们记者不是说这也好那也好吗?火烧起来了,几千人闹事,还好不好?

  他端着杯子靠在卡垫上,达赖喇嘛在国外一吆喝,八角街就反了,嘿嘿,真是这样,那就成问题了,说不清,说不清。

  某居民委员会座谈会,有居民在发言。

  居民甲(六十多岁的老太太):

  共产党如今的政策这么好,寺庙里的喇嘛不好好念经,跑到城里来闹,好好的生活给扰乱了。国家有法律,寺庙有规矩,跑出寺庙做坏事就不配做喇嘛。

  达赖喇嘛不会搞独立的,他在印度怎么会指挥到八角街呢?去印度探亲,听过达赖喇嘛讲经,他还说过共产党的好话,让我们在西藏的藏族,好好干活,好好念经。活着靠共产党,死了还得靠达赖喇嘛呢。我最恨的是那些乘骚乱中发财抢劫的坏人,骚乱闹这么大,就是他们,也不抓他们,这些人大摇大摆在街上走,有的还说:太痛快了,再来几次骚乱。现在听说抓了好多喇嘛,教育教育还是放了他们算啦,因为喇嘛会念经

  居民乙(四十多岁,男):

  我不爱旧政府,也不爱共产党,那些当官的只想着自己,只想讨好过去的贵族,还有收税的,凶得就像老爷打仆人,有什么好爱的。不管哪个来,我都能生活。

  现在拉萨被汉人占了,满街的饭馆小摊缝裤子钉皮鞋补自行车还有卖身子的女人,都是汉人,他们除了念经和天葬,什么都要抢着干。修了那么多房子,都是外国人和汉人住。他们西郊灯火通明,我们八角街晚上一片黑暗。我不喜欢他们,又偷又抢,不像内地的汉人。来拉萨的汉人都是被内地赶出来的,就跑到拉萨来了。

  有一次和几个藏族朋友聊天,他们都有专长,是知识分子。有个搞文字工作的说,西藏总是跟在内地后面,原因是我们的领导水平太低,没有魄力。达赖喇嘛那边广播说,他们在国外培养了四千硕士、博士,我们的报道就谈“民族干部茁壮成长”,说我们有四千县以上民族干部。民族政策,重用民族干部是对的,但只求数量,不求质量。很多提拔的藏族干部文化素质差,更没有管理水平,没有学会技术和领导水平,倒学会了内地干部的官僚作风。废除农奴制,西藏人民是高兴的,等级制没有了,现在又形成了封建社会的等级制,变形的。

  过去的十几年,西藏处在相对的封闭状态中,西藏开放以后,再加上西藏建设的发展,各个地区建立了电视台,大部分县也修建了卫星转播站,信息的勾通,使西藏对外界有了广泛的了解。拉萨街头外国人多了,电视里西方国家的先进使看电视的人目瞪口呆。以前在西藏,藏族人参照对象只有汉人,良莠并收,现在呢,参照对象由单一的汉人变为多元系数,有外国游客,有香港人和明显富有的印度、尼泊尔商人以及归国藏胞。于是一些藏族人把怨气出在了拉萨的汉人身上。我认识一个年青的藏族大学生,他给我说,如果当年十三世达赖喇嘛和英国签约,西藏就归东印度公司了,西藏会和印度一样发达起来。汉人的政治灾难害了你们汉人,也害了我们藏人。

  在一次座谈会上,一个汉族青年发言说,拉萨骚乱从另外角度来讲,也许是好事,可以引起中央重视,在西藏的政策究竟对不对?对少数民族实行优待政策是应该的,但不能是保姆政策,这样的话年青的一代将会出现畸型。上学有奖学金,升学降低分数线,上大学六门考试一百多分就入学,结果几年出来素质极差。招干招工也照顾,结果是欲望很高,实际工作能力很低,这样做会害了这个民族。加上民族政策一味像哄小孩子,不启发他的创造力,不培养他的反省能力,一些早该扬弃的陋习作为民族传统保留下来,更不用说培养少数民族的竞争心理了。藏汉民族没有和谐的气氛,汉族同志很难在西藏工作生活。

  长此下去,拉萨会不会再有骚乱呢?

  拉萨发生骚乱事件以后,我国外交部、国家民族事务委员会、全国人大外事委员会相继发表声明或举行新闻发布会,指出拉萨骚乱是少数分裂分子为配合达赖集团在国外分裂祖国的活动而制造的一起政治事件。十月八号,全国人大副委员长班禅额尔德尼·确吉坚赞在青海西宁发表讲话,严厉谴责少数分裂主义分子在拉萨制造骚乱事件。班禅副委员长表示,他将一如既往地坚决维护祖国的统一,维护西藏的安定团结,为加强藏汉民族的团结,加强全国各民族的团结作不懈的努力。

  十月十七日,中共中央顾问委员会主任邓小平在会见联邦德国客人时说,西藏有很好的发展前景,土地广阔,资源丰富,在内地的扶持和帮助下,现在经济建设有了较大的发展。他说,有人想把西藏从中国分裂出去,把西藏拿过去,我看他们没有这个本事。

  1987年11月27日稿于拉萨 [ALIGN=CENTER][/ALIGN]

家园 贴完了,这是21年前写的东东,21年!当年的警示言犹在耳!

没想到还是重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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