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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金克木:《天竺旧事》佛涅槃地的现代鸟巢禅师 -- 抱朴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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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文摘】金克木:《天竺旧事》佛涅槃地的现代鸟巢禅师

      鹿野苑中国庙的住持老和尚德玉,原先是北京法源寺的,曾见过著名诗僧八指头陀寄禅。他偶然还提起法源寺的芍药和崇效寺的牡丹。但他不写诗,只是每晚读佛经,又只读两部经:《法华》和《楞严》,每晚读一“品”,读完这一部,再换那一部,循环不已。

      他来到“西天”朝拜圣地时,发现没有中国人修的庙,无处落脚,便发愿募化;得到新加坡一位中国商人的大力支持,终于修成了庙;而且从缅甸请来了一尊很大的玉佛,端然坐在庙的大殿正中央,早晚庙中僧众在此诵经礼拜。

      他在国外大约有二十多年了吧,这时已接近六十岁,可是没有学会一句外国话,仍然是讲浓重湖南口音的中国话。印度话,他只会说两个字:“阿恰(好)”和“拜提(请坐)”。

      有一天他对我说,他要去朝拜佛教圣地兼“化缘”,约我一起去。我提议向西北方去,因为东南面的菩提迦耶、王舍城和那烂陀寺遗址我已经去过了。他表示同意,我们便出发到舍卫国、蓝毗尼、拘尸那揭罗去。这几处比前述几处(除迦耶同时是印度教圣地因而情况稍好外)更荒凉,想来是无从“化缘”乞讨,只能自己花钱的。我只想同他—起“朝圣”作为游览,可以给他当翻译,但不想跟随他“化缘”。

      这几处地方连地名都改变了,可以说是像王舍城一样连遗迹都没有了,不像迦耶还有棵菩提树和庙,也不像那烂陀寺由考古发掘而出现一些遗址和遗物。蓝毗尼应有阿育王石柱,现在想不起我曾经找到过,仿佛是已经被搬到什么博物馆去了。在舍卫国,只听说有些耆那教天衣派(裸形外道?)的和尚住在那里一所石窟里,还在火车站上见到不少猴子。

      老和尚旅行并不需要我帮多少忙,反而他比我更熟悉道路。也不用查什么“指南”。看来语言的用处也不是那么大得不得了,缺了就不行,否则哑巴怎么也照样走路?有些人的记忆力在认路方面特别发达。我承认我不行。

      老和尚指挥我在什么地方下车,什么地方落脚,什么地方只好在车站上休息。我们从不需要找旅馆,也难得找到,找到也难住下。我这时才明白老和尚的神通。他是有目的有计划的,他带着我找到几处华侨商店,竟然都像见到老相识的同乡一样,都化得到多少不等的香火钱,也不用他开口乞讨。

      到佛灭度处拘尸那揭罗,我弄不清在一个什么小火车站下的车,下车后一片荒凉,怎么走,只有听从老和尚指挥。

      他像到了熟地方一样,带着我走,我也不懂他第一次是怎么来的。这里有的是很少的人家和很多的大树。他也不问路。原来这里也无法问路。没有佛的著名神圣遗物,居民也不知道有佛教,只是见到黄衣的知道是出家人,见到我这个白衣的知道是俗人,正像中国人从佛教经典中知道“白衣”是居士的别称那样。

      “这里只能望空拜佛。有个鸟巢禅师住在这里,我们去会他。”

      我知道唐朝有位“鸟巢禅师”,是住在树上的一个和尚。如果我没有记错,《西游记》小说里好像还提到过他。怎么这里也有?

      “他是住在树上吗?”我问。

      “那是当然。”老和尚回答。

      又在荒野中走上了一段,他说,“就要到了。”我这时才猛然想起玄奘在《西域记》中记山川道里那么清楚,原来和尚到处游方化缘,记人,记路,有特别的本事。

      突然前面大树下飞跑过来一个人,很快就到了面前,不错,是一个中国和尚。

      两人异口同声喊:“南无阿弥陀佛!”接着都哈哈大笑起来。我向这新见人物合掌为礼。

      这位和尚连“随我来”都不说就一转身大步如飞走了。还是老和尚提醒我说,“跟他走。这就是我说的鸟巢禅师。”

      走到大树跟前,我才看出这是一棵其大无比的树,足有普通的五层楼那么高。在离地约一丈多的最初大树杈上有些木头垒出一个像间房屋一样的东西。树干上斜倚着一张仿佛当梯子用的两根棍和一格一格的横木。

      鸟巢禅师头也不回,一抬腿,我还没看清他怎么上的梯子,他已经站在一层“楼”的洞门口,俯身向我们招呼了。他仍不说话,只是打着手势。

      老和尚跟了上去,手扶、脚蹬;上面的人在他爬到一半时拉了一把;一转眼,两位和尚进洞了。

      这可难为我了。从小就不曾练过爬树,我又是踏着印度式拖鞋,只靠脚的“大拇指”和“食指”夹着襻子,脱下拿在手里,又不便攀登,因为手里还提着盟洗用品之类。勉强扶着“梯子”小心翼翼地,手脚并用地,往上爬,一步一步,好容易到了中途。大概鸟巢禅师本来毫不体会我的困难,只拉了老和尚一把就进去了;现在看到我还没有“进洞”,伸出头来一望,连忙探出半身,一伸手臂把我凭空吊上去了。我两步当一步不知怎么已经进了“巢”,连吃惊都没有来得及。

      原来“巢”中并不小。当然没有什么桌、凳、床之类,只有些大大小小的木头块。有一块比较高而方正的木台上供着一尊佛。仔细看来,好像不是释迦牟尼佛像,而是密宗的“大威德菩萨”,是文殊师利的化身吧?佛前还有个香炉样的东西,可能是从哪位施主募化来的。奇怪的是他从哪里弄来的香,因为“炉”中似乎有香灰。

      三人挤在一起,面对面,谈话开始了。鸟巢禅师—口浙江温州口音的话同老和尚一回湖南宝庆一带口音的话,真是差别太大了。幸亏我那时年纪还不大,反应较灵敏,大致听得出谈话的大部分,至少抓得住要点。

      湖南和尚介绍了我并且说我想知道鸟巢禅师的来历。禅师听明白了大意,很高兴。大概他不知有多长时间没有和人长篇讲话了,尤其是讲中国话。我想,他也许会同这次路上“化缘”时见到的一位华侨青年一样干脆夹上印度话吧。然而不然,他非常愿意讲自己的家乡话。

      “我一定要见佛,我一定能见到佛的。”这是他的话的“主题”。“变调”当然多得很,几乎是天上一句,地下一句,不过我还是弄清楚了大致情况。

      他是温州人,到“西天”来朝圣,在这佛“涅槃”的圣地发愿一定要见佛,就住下修行。起先搭房子,当地居民不让他盖。他几次三番试盖都不成,只能在野地上住。当地人也不肯布施他,他只能到远处去化点粮食等等回来。这里靠北边,近雪山脚下,冬天还是相当冷。他急了,就上了树,搭个巢。可是当他远行募化时,居民把巢拆了。他回来又搭。这样几次以后,忽然大家不拆他的巢了,反而有人来对着大树向他膜拜。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往后就好了,他安居了下来。

      “我也听不懂他们的话。后来才知道,他们见我一个月不下树,也不吃东西,以为我成佛了,才让我住下来了。我也就不下树了。索性又搭了两层‘楼’,你们看。”说着他就出了巢。我同老和尚伸头出去一望,禅师正在上面呼唤。原来再上去约一丈高的又一个树杈处,他搭了一个比第一层稍小的“巢”。他招手叫我们上去。这可没有梯子,只能爬。老和尚居然胆敢试了几步。禅师拉着他时,他在巢门口望了一望,没有钻进去,又下来了。禅师随着出巢,三步两步像鸟一样又上了一层。从下面望去,这似乎又小了一些。仿佛只能容纳一个人。他一头钻进去,不见了。我看那里离地面足有四丈左右,也许还不止,不过还没有到树顶。巢被枝叶掩住,不是有他的行动,看不出有巢。

      过一会儿,禅师下来了,他毫不费力,也不用攀援:不但像走,简直像跑,也可以说是飞,进了我们蹲在里面的第一层巢。

      “我在上两层的佛爷面前都替你们拜过了。”

      这时我才明白,他上“楼”并非为显本事而是为我们祈福。不过这一层的佛像前,我们也没有拜。老和尚没有拜,可能是因为他看那神像不大像他所认识的佛。禅师却替我们拜了一拜,嘴咕噜了几句。我忍不住问:“难道你真有一个月禁食不吃斋吗?”很担心这一问会触犯了他。

      他毫不在乎,说:“怎么不吃?我白天修行,念经咒,夜深了才下去在荒地上起火,做好几天的饭,拿上来慢慢吃。这里的人不布施我,我就在夜里出去,到很远的地方化点粮食,火种,蔬菜,香烛,还有深夜回来。这里好得很,冬天不太冷,夏天也不太热,我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春秋。我自己有剃刀,自己剃发。自己提桶到远处提水。什么也不求人,一心念佛。我发愿要在这里亲见佛爷。你们看。”说着,他把下身的黄褐色布裙一掀,露出两膝,满是火烧的伤疤。这使我大吃一惊。难修的苦行。可是,这不是释迦牟尼提倡的呀。

      他又说:“现在不一样了。常有人来对树拜,不用我远走化缘,吃的、用的都有人送来了。我也不用深夜才下树了。有时这里人望见我就行礼,叫我—声,我也不懂,反正是把我当做菩萨吧。”

      我估计这两位和尚年纪相差不远,都比我大得多,都应当说是老人了,可是都比我健壮得多。

      我同老和尚下树走了。鸟巢禅师还送了我们一程才回去。他告诉了我,他的法号是什么,但我忘了。他并不以鸟巢禅师自居,他巢内也没有什么经典,他说诵的经咒都是自幼出家时背诵的。从他的中国话听来,他也未必认得多少中国字。他的外国话也不会比鹿野苑的老和尚更好多少。

      在车站上等车时,恰巧有个印度人在我身边。他见到我和一位中国和尚一起,便主动向我是否见到住在树上的中国和尚。然后他作了说明:原来这一带被居民相信是印度教罗摩大神的圣地,所以不容许外来的“蔑戾车”(边地下贱)在这里停留。尤其是那棵大树,那是朝拜的对象,更不让人上去。“后来不知怎么,忽然居民传开了,说是罗摩下凡了。神就是扮成这个样子来度化人的。你们这位中国同乡才在树上住下来了。居民也不知他是什么教,修的什么道,只敬重他的苦行。你知道,我们国家的人是看重苦行的。”我看他仿佛轻轻苦笑了一下。我想,这也是个知识分子。

    关键词(Tags): #金克木#天竺
    • 家园 【手打文摘】《天竺旧事》一、不可接触者

      四十几年以前,在印度加尔各答的一条狭窄的小街上有一所简陋的平房。这虽然差不多也在市中心附近,那时却还保留着大概十九世纪的风貌。

      有一天,我正在这所房里同两三个朋友坐着闲谈。我刚到这天竺古国不久,脑中储存的有关资料同眼前出现的真实“信息”还不大对得上号。我见到的仅仅是“西天”的类似那时香港的一个小小角落。因此,听人谈话很觉得新鲜有趣。

      忽然房门前出现了一个影子。接着,几乎是贴着门框进来一个人。他紧贴着墙,低着头,弯着腰,右手向上举到额际,做出行礼的姿势,一直不放下来,左手拿着一块布样的东西靠紧臀部,仿佛是藏着什么宝物,生怕被我们看见。整个的人也是缩得小而又小,惟恐被发现似的,偷偷摸摸地钻进来。进来了,他就象飞一般地飘忽而过,完全同墙上附着的一个暗淡的小影子一样,一瞥间就顺着墙一路转弯溜进了后面的厕所。厕所的门一开一关,影子不见了。

      尽管是一瞥即逝,我却注意看了他的身形。室内光很弱,下午开着电灯也不亮。我只是当他沿墙走到距离我最近的一点时才看得稍为清楚。原来这是一个极其瘦弱的老人。头上的短发全白了,胸口凹进去,手臂和腿上好像根本没有肌肉,真是一层皮包着骨头。全身光着,只在下身腰部和两腿间缠着一块不白的白布。

      朋友们似乎根本没有看见这位倏忽来去的人。

      我禁不住问了一声:“这是什么人?”

      “阿丘特。”(不可接触者)

      我当时还不知道这个印度字,瞪着眼。

      朋友明白了,用英语的译词又讲一遍,随即继续原来的话题谈。我感觉到好像是连语言中接触一下也不方便一样,便不再问下去了。

      我们谈话很热烈,我沉溺在中间,竟没有再见到这飘忽进来的身影怎么飘忽出去的。

      忽然外面院中传来一阵印度话,口气显然是训斥什么人。我向门口一望,才见到刚才那个身影,腰弯得更厉害,右手仍然举在额边,飞跑似地出了大门。

      “他不该在这个时候来。”一位朋友说。

      “他知道这里是中国人住,他才敢来。”另一位朋友说。

      “那么他在大街上怎么办呢?”我的问题暴露出我对当时当地现实生活的无知。

      “哈哈,哈哈!”朋友们一齐笑起来。

      没有答复。

      后来我才知道甘地把这些人叫做“哈利真”,意思是“神之子”,而且甘地的一身也是按照这种人的形象打扮的,只在下半身裹一块布。

      再后来我才知道,英国统治者把这类人算做“表列种姓”。在印度总督的行政会议中有位大臣就是出身于这一“种姓”。印度独立时,他是制定宪法的重要人物。印度宪法中否定了种姓制度,取消了这所谓“表列种姓”。这位大人物就是安倍德卡博士。我在报上见过他的照片。他穿着西装,同他所代表的人打扮得完全不一样。

      再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所谓“表列种姓”,所谓“不可接触者”,也不是单纯的一个所谓“种姓”。这是古代社会的产物。象晋朝法显去印度时看见的那样,他们上街要敲木头让别人回避不碰见他们。在现代城市的大街上,这类人已经化为各种各样。我所见的是地道的一种。不地道的,化为可以“接触”的也有。住久了,接触到的各种人多了,对印度人的姓名的各种各样的来源和叫法了解多一点,加上中国古代社会的背景知识,我才略略得到对各种人物真实身份的“第六感觉”。这应当说是从见到那位弯腰曲背不断行礼的老人开始的。

      可是在院中的那一场训斥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见他了。真象一瞥而过的一个影子,然而是鲜明的影子。

      在我的心中,这类人的代表是他,而不是安培德卡博士。

      印度独立后实行宪法几十年了。这种人的情况应当改变了吧?他应当是过去的人物了,我想。

      关键词(Tags): #金克木#天竺
      • 家园 二、托莱坞明星

        有个朋友是做过电影摄影师的,这天忽然来问我,肯不肯同他一起去看看印度的好莱坞。

        我刚看过一部印度电影《银行司库》。这部电影已经在电影院里连续上演了几十个星期还上座不衰,其中的女主角一跃而为大明星。还不大懂印度斯坦语(印地语——乌尔都语)的 我也看明白了情节,并且欣赏了歌舞和演技。因此,我欣然同意去。

        一同去的有三个人。搭上电车一直到终点。这是那时加尔各答市区的边缘了?叫做托里根治。这里的电影厂便仿照好莱坞而自称托莱坞。

        一到大门口,立刻有几个人迎了上来。快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材不高而健壮的人,只穿着一件短袖衬衫和一条咔叽短裤。这就是我的朋友的印度同行朋友,一位摄影师兼打杂的善于交际的人。

        “欢迎!欢迎到托莱坞来。”

        一阵七嘴八舌的互相介绍和自我介绍。其实,我们的面孔就是介绍信。我们的名字彼此大不相同,中国的太短,印度的太长,谁也记不得谁的。

        “你们记不住我的名字,只要记住我是‘猴子’就行了。”这位热心的短小精悍的朋友对我们说,接着他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的裸露的手臂上和两腿上汗毛一片黑,确实比别人的长而多。我已经知道,在印度,猴子是被尊重和爱护的,到处都有一位大颔猴王的神像,把人叫作猴子并无菲薄之意,便也随着开心地笑起来。

        经过在大片场地中一番巡游和接待我们的“猴子”的热心介绍,我才明白了所谓托莱坞是怎么回事。这里有三处摄影棚、一所道具库,还有些化妆室和休息室之类的房子,剩下便是大片空地。这里只是一个供使用的场地,既没有电影厂、电影公司,也没有导演、演员,摄影师等等,除几个办事人和守门人和工人以外,也不见什么经理和什么长,什么主任之类。一切都是凭合同临时搭配,不是永远固定的;主要的事是生产电影。怪不得印度出产电影数量之多一直占世界第一位,原来除了因为语言种类多以外,还有个出产方便的条件,当然随着来的也有激烈的竞争。印度人爱看电影,爱听歌观舞,也是一个重要条件。那时有些电影一演就是几十星期不断。有个电影院门口总是那一部电影的广告,加上“进入光辉的第若干周”横幅。最长的一个,我记得是不但超出了五十二周,而且似乎到了一百周,就是说在一个电影院里演了两年——如果我记错了,那也是一年多,绝对不会更少。我在它宣传一年之后去看过,上座还不错,影片却并不出奇,没有给我很深的印象。另一方面,演不了几星期就告结束的也不少。这使得电影界的人都很紧张,外界却不能体会。当然这种情况只是就印度自己语言的电影而言,至于好莱坞制造的等等外国电影,只是在几个大电影院里供懂英语的人看,那是一两周照例换片子的。

        “今天你们来得巧,正好有一部新电影开拍。现在时间大概快到了。我领你们去。”“猴子”说。

        于是我们到了一处摄影棚前。

        “猴子”告诉我们这部新片的主要演员的名字。

        “这不是《银行司库》的女主角吗?”我惊问。

        “不是她还是谁?”

        刚到达叫做摄影棚的大空房子前面,我忽然看到快步走过来一个披散着长发的少女,一眼我就认出她正是那位女主角。

        她走过我们身边的时候,被“猴子”叫住了。

        “我向你介绍几位中国朋友。”

        我也荣幸地夹在众人中同她握了一次手。

        “我看过你的《银行司库》了。”

        “人人都看过。”她冷冷地回答。

        “祝你新片子成功。”

        “谢谢。”她仍然毫无表情。

        接着她就告辞,说她要马上化妆,拍下第一个镜头。

        在这飞一样地跑来跑去和一刹那间的接触谈话中,我得到的印象是一个憔悴的少女而不是一个红得发紫的大明星。她个子不高,又很瘦,面色淡黄,头发乌黑,有点象中国人。一对灵活的大眼,一双嫩弱的小手,走路象跑步,看来她也许只有二十岁,也许还不到。她披在身上的印度女服“纱丽”和裹紧上身的短袖衬衫也不能使她显得年纪大些。这和我在电影里看到的她一比,除了脸型和神气以外,简直是两个人。可是我一看就认出来,因为在电影里她遭受悲剧性打击时的伤心表演和她此刻开拍新片前的自然流露不知为什么竟有相似之处。

        我们进了摄影棚。空荡荡地,只在一头布置着一间草房和一排篱笆,篱笆中开一扇门,半掩着。有人还在场上增减一点东西。导演和摄影师和管照明、场记等等的人都忙得很,我们便没有过去。可是导演看见了“猴子”带了三个人进来,自然一眼就看出是中国人,便举手打了个招呼。摄影师在机器前一抬头也看见了,也笑着打了个招呼。棚里还有几个参观者坐在那里。“猴子”没有介绍便引我们到那一边去坐下。

        女主角来了。并没有多少化妆,只是换了一件朴素的“纱丽”,光着脚,梳起一根长辫子,仿佛是村女打扮。她急步走到篱笆门前,一只手扶着门,伸头对外斜向一边看。大概是导演做了个什么手势。她把头又偏过去一点,问道:

        “是这样吗?”她说的是英语,同跟我们谈话时一样,可是她在影片中是说印度斯坦语并且要唱歌跳舞的。

        灯光大亮起来,一个人拿着一块牌子赶到摄影机前一晃,随即跑了过去。导演不知怎么发的号令。一霎时灯光又暗下去了。女主角跑了过来,跟导演和摄影师等人讲话。我只瞥见到她当拍摄时的一刹那间,脸上表情突然一变,随即恢复原状。大概那是剧情要求的表演。她能变化得这样快,如果不是我一直注目对她望着,一定不会看出来。

        “这只是个开拍仪式。”“猴子”站了起来。

        看样子,我们以不打扰拍电影的人为好,于是我们同另几个参观者一同退场。

        出了摄影棚,仍然是“猴子”带路,有说有笑;只有他一个人送我们到大门口。

        “我没有家,有事无事差不多天天在这里。你们随时可以来找我,只要提‘猴子’,没有不知道的。”说着,他把前襟敞开,露出胸前一撮黑毛。“猴子!记住了。”他的大手和我紧握了一下,我觉得手指也痛了一下。

        以后我再也没有去托莱坞。我那位电影界朋友也回国了。我和这位热情似火的“猴子”只有一面之缘。

        可是那位女主角,我在她的新片子中却看到了。影片平平,没有前一部那样叫座。以后她又演过几部片子,我都没有看。她主演的第一部片子是我看过的少数印度影片中留有印象的之—。《银行司库》、《外乡人》、《命运》是我还记得起来的三部故事片的名字。三个不同的女主角,我只当面见过她一个。另外,大吹大擂的演古典名著的影片我也看了几部,却只留下布景场面的印象。

        后来几年我多在乡间,很少看到电影。回到城市后有时偶然想起来翻看一下印度电影广告,却久不见那位女主角的名字。

        大概她红了一阵子以后就退出影坛了吧?

        过几年我偶然见到一位看印度电影的朋友,忽然想到问他那位女主角后来怎样了。

        他对我讲了一句话,所答非所问。我当时没有追问,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答复我。他说的话是:

        “她有犹太血统。”

        关键词(Tags): #金克木#天竺
        • 家园 三、维也纳钢琴学生

          印度的佛教圣地鹿野苑,住着一些不同国籍的人。其中有一位英国的女居士。

          这位女居士单独住在她自己修建的一大间房屋里。房后附着一小间厨房,有一位大师傅给她做饭并办一些买菜和取牛奶等等杂务。她很少出门。住在那里的一些和尚及居士等总是在傍晚出来散步,大概就是佛教经律中所说的佛的“经行”,这是印度的古老习惯吧?可是女居士也从不参加这种差不多象竞走一样的快步行走。她似乎也极少进庙拜佛,尽管那里有中国和尚庙、锡兰(现在的斯里兰卡)和尚庙和缅甸和尚庙。此外还有一处耆那教大衣派的终年关着的庙,当然她更不去观光了。她不去那个小小的博物馆,也不巡游古迹。她长年累月在屋里,不大出门。听说她学习巴利语,翻译经典,—个人闭门潜心研究,或则说—心修行。

          她有时也出来,穿着—身黄色的出家人衣服,上身披着或裹着—大块黄布,算是袈裟吧。她脚下是赤脚穿—双印度式凉鞋。她的皮肤是白的,头发是带栗色的,由此可以认出她是欧洲人。

          我们在路上遇见的时候只合掌为礼,说声“南无”(敬礼),就走开了,并不搭话。别人也大多是这样对待她。

          有一天,在那里退隐的印度的qiao赏弥老居士对我说,那位女居土要听他讲《清净道论》中的论“四无量”(慈、悲、喜、舍)的一章,要我也去听。老居士当时正在教我念梵语经典。他是佛教徒,擅长巴利语,又表示相信马克思主义。他的意见我当然得听;又可借此学习巴利语,何乐而不为?我也由此知道,原来这位女居士也是老居士的学生。

          开讲第一天晚上,我先到,同老居士一同坐在象中国北方的炕一样的大床上。他是盘膝而坐,我是半盘膝半跪着,有时有点象中国古人或日本人那样“坐”着。这间屋子实在小极了,除这张大床,上面放一个小炕桌外,只有壁问一排书架,架上是暹罗(泰国)字母印的巴利语大藏经。此外还有两把小凳子和一个大些的方凳子或说矮桌子。老人的活动多半在那个大炕上。

          女居士来了,一手拿书,—手举着一盏带白磁罩的大煤油灯。锡兰(斯里兰卡)的法师一同来到,手里拿着一本僧伽罗字母印的书。女居士的书是罗马字本。我的书是印度天城体字母本。一部书有四种字母(包括缅甸字母就有五种)的印本,但暹罗(泰国)字母本放在书架上,老居士晚间不看书,因为眼睛不好,他也用不着看书。

          煤油灯放在大方凳或矮桌子上,女居士和大和尚各坐一边的小凳子上。和尚宣读本文,老居士逐段讲解,有时中途打断,讲讲字句或别的;女居士忙着记笔记。

          老师讲得非常生动。学生们也常捉出问题。有时大家都无拘无束地笑起来。只有大法师严肃一点,朗诵经文,不苟言笑,但也不是板着面孔。

          我没有想到“四无量”真是“无量”。老师的讲解涉及全书,也就是巴利语佛教经典和信仰的许多方面,随口引用经文,确是“如数家珍”。他也可能是为了我,也可能是由于习惯,把巴利语词句常用梵语也说一下;这对还不熟悉巴利语的我大有好处。我从未想到“讲经说法”能这样生动活泼吸引人,简直是谈今论古。讲的本来是“无量”嘛。

          记不清学了多久,结束了。我和那位女居士仍然除礼貌问候和偶然对论经典交换几句话外,谈不上有什么了解,只能说是认识。

          后来有一天,我在路上看见她迎着我走过来。不料这次“南无”之后她忽然站住了。

          “我明天要去看一位朋友,新来不久的,离这里不远,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有时间吗?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使我无从考虑,只有脱口而出:“愿意”。

          “谢谢。明天上午八点钟请你到我这里来。”

          “是。”

          她点一点头就走了。我看见她是回她的茅舍去了。

          第二天我准时到达。她准时在门口,掀开门帘,请我进去。

          原来这是一间屋子隔做两间。外面一间中间摆着一张桌子,上面供着一尊佛像,面前有“香花供养”。桌前地上有一张小拜垫,这是她自己安设的佛堂。

          为了尊重主人,我先正面对佛像合掌低头致敬;然后一转身,只见主人掀开了里间的门帘,请我进去。也许是我的错觉,她仿佛嘴角流露出一丝笑容。

          进里屋一看便知这是她的书房、餐厅兼卧室。一张朴素的小床,一张桌子,上面摆些书和纸,还有那盏老朋友煤油灯,另有两把椅子。床边好象是个箱柜之类的东西。

          “请你略坐一会儿,一分钟。”

          我刚坐下,还没有仔细观察桌-上的书,她已经拿过黄“袈裟”裹在身上了。真是一分钟。

          我们一同出发。

          她是一身黄,皮肤是白的。我是黄皮肤,却是一身白,白土布大衬衫,白土布大脚裤,白土布的小小“甘地帽”,光着脚踏一双用大拇指和“食指”缝夹住襻子的印度式拖鞋。

          走了一段路,谁都没有说话。

          这里是一片平原,路边一片麦田,只有稀稀落落的人家和一些树木,田里和路上的人更加是稀稀落落。

          这是印度的春天,这里同我国江淮流域的春天相仿。麦子正在长起来,可是很憔悴,很少长得好些的,明显是缺水又缺肥。

          走了约莫几华里了,女居士引我从大路转到小路,又转了几个弯,我眼前忽然出观奇异的景象。小路一边仍是瘦弱的麦子,另一边却—片青绿,又肥又壮的,也是麦子

          “这真奇怪。”我说。

          不等我说下去,她就明白了。

          “这一边麦子是属于教会的。”她说。

          “这可以显示出他们的上帝的力量,对于传教有利吧?”我笑着说。当然我知道这是因为教会有钱施肥并雇工管理。

          “不过效果不算大,改信基督教的农民很少。”

          又走了一段路,她指出前面树丛中一所房子就是传教士的。传教士经常在城市里,不常来这里住。她的朋友就住在这里。

          “你的朋友也是和传教士一起的吗?”

          “不是,她已经放弃自己的宗教了。她来印度是来寻求真理和信仰的。她不过是借住在这里,我想她应当了解一下佛教的真理。”

          显然那位朋友放弃的不是基督教,否则基督教传教士不会让她住在这里找什么别的真理的。

          说着就到了。

          她的朋友已经出来到门边迎接我们了。原来是一个青年女子,还穿着一身短袖的黑色连衣裙,光着—双脚。女居士也许不到四十岁,她的朋友在我看来比二十岁大不了多少。

          见面是一番寒暄和介绍。我这时才看出她的头发是黑的,皮肤也不怎么白。我觉得有点象中国人的肤色,只是脸型和神情不同。

          进屋后,空荡荡的,大概是因为主人不在的缘故。很大的一间会客室,只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桌子上放着几本书和一瓶花。特点是靠一边对着墙角有一台钢琴。

          谈话主要是在她们之间进行。谈的是找到了什么“古鲁”(师父),得到什么经典传授,以及佛教信仰和出家是怎么回事之类。我觉得自己是个外人,不便多插嘴,也不好意思太注意听,只当她们问到我时才答复几句。有时仿佛感觉到女居士以眼神示意要我讲几句话,我也没有开口。

          也许是因为我老向钢琴那边望,引起了女居士的注意。

          “弹一曲吧?”她说。

          她的朋友笑了笑,对我望了望。

          “是,如果你乐意的话。”我说。

          她坐到钢琴边,抬头想了一想,弹了起来。

          这仿佛是我在中国时从朋友的唱片里听到过的。是什么?萧邦的一首什么曲吧?

          琴声悠扬而带点伤感,我看弹琴者的眉宇之间含着忧郁。因为我正坐在她的斜对面,所以一面听琴,一面看着弹琴人,也不致显得太无礼貌。

          弹完了。她望了我一望。

          “萧邦?”我猛然受到考试,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女居士在我身边笑了。弹琴人只微微笑了一下。

          她又接着弹了起来。

          这一次不比前一次,变化多端,和风细雨,急风暴雨,引起心神随着飘忽,我也顾不得想这是什么曲子了。曲子相当长,我渐渐走神了,想到也许又会有考试,想到这曲子的作者,是莫扎特?李斯特?难道还是贝多芬?不巧,我正在寻思的时候,曲子奏完了。没等我醒悟过来,弹琴人已经又在望着我了。

          我无言可对,我的神情当时大概很难看。女居士竟也没有“大发慈悲”,救一救我。恐怕是因为她坐的地方稍靠我的身后,没有注意看出我的窘态。

          “你跟得上吗?”弹琴人间。我当然懂得这就是问:“你能欣赏吗?”“你听得懂吗?”这话有点不大客气,可是解救了我,因为她的口气是把我当做熟人,而不是当做外人。可能是她把我当做年纪同她相仿,其实我以为我比她大不到十岁也差不多。

          她眉宇之间显然又露出忧郁之色,把琴盖合上了。如果不是我神经过敏,那就是她当时还微微吁了一口气。

          女居士来救我了,她问:

          “你还练琴吗?”

          “这是我到印度后第一次弹琴。”她回答。

          我希望这不是她的最后—次。她没有说这话。

          没再谈多久,我们就起身走了;因为再过些时阳光就会晒得人无法在露天走路了。

          回来的路上,女居士告诉我,这位朋友本来是在维也纳学钢琴的,后来才到英国;来印度以前有人来信介绍给她,托她照顾。

          我没有看见这位朋友到鹿野苑来,大概她并没有到佛教中找寻真理和信仰。

          女居士和我又恢复从前那样的关系。她再没有同我谈这位朋友。我电没有再拜访她。

          到现在我还觉得可惜、可叹。我的音乐知识和修养竟是这样不及格,不仅是零分,简直是负数。

          那琴音还象缭绕在我耳边,假如我能知道那是什么曲子,该多好啊!

          关键词(Tags): #金克木#天竺
          • 家园 又有了,耶~!

            有点明白为什么那几篇先发上来,这几篇并不急的原因了.

            辛苦仙人了,抱抱~

            • 家园 国庆节期间还有。就是次序乱了,要辛苦您自己调整。

              全部弄好后,我可以发邮件给您和其他需要的朋友。

              这几天一边打字校对,一边仔细回味。文章和见识真的都很高明啊。如饮醇酒。

              有同好,就有动力,所以也感谢你。呵呵

    • 家园 俺非常喜欢金老
    • 家园 献花献花
    • 家园 【手打文摘】《天竺旧事》五、父与子

      一九五一年,印度和平友好人士高善必博士一见到我就说:

      “我来到北京,在天安门前和长安街上一走,看到那么多笑脸,一切关于新中国的谣言都一扫而空了。能强迫人哭,不能强迫人笑。笑是装不出来的。”

      他当时是印度和平大会负责人,前来开亚洲太平洋和平会议筹备会的。他是数学家,又是历史学家;在达达基础科学研究所从事数学研究,同时对印度古史发表研究著作,力求应 用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并根据文物考古论证问题。他还各地奔走,为和平反战运动出力。真是个精力充沛的人。

      我是先认识他父亲后认识他的。他自己取的中国名字是高善必(一九O七—一九六六)。为区别起见,他父亲的名字我们还是用中国古代译名侨赏弥(一八七六—一九四七)。这位老人是佛教信徒,照旧式称呼法名应当是法喜老居士。

      父亲信佛,又佩服马克思;儿子是科学家,又相信马克思的唯物史观;两人都不是印共党员。他们不脱离民族解放运动,但不是政治活动家。

      我初见这位老居士是在一九四三年。当时甘地、尼赫鲁等政治人物都进了监狱,印度国民大会 (国大党的前身)已遭英国殖民政府镇压,转入地下。我住在佛教圣地鹿野苑,是乡下,离恒河岸边印度教圣地波罗奈(现译名瓦腊纳西)不远。我知道侨赏弥老人在城里迦尸学院住,有一天专程进城去拜访。找到那所民族主义老学者们办的旧式学校,大门口没有人,进去是一个大院子,空荡荡的。我沿着树荫向有房屋的方向走。走到转弯处,出现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匆匆忙忙迎着我走来。两人乍一遇见,都愣了一下。尽管我穿了一身印度白土布衣裤,光脚踏着拖鞋,头戴白土布小帽(甘地帽),他还是看出我是外国人,开口使用英语问:

      “你找谁?这里的老师学生全在监狱里,只我一个人看门。”

      我连忙说明自己是中国人,住在鹿野苑,特来拜访他的。

      “过几天我就搬到鹿野苑去,我们在那里再见吧。”

      说完话,他又匆匆忙忙向前走,头也不回。

      几天以后,锡兰(斯里兰卡)的法光法师对我说:“法喜老居士来了。他问到你,我向他说了你的情况。他答应见你。他就住在那所小屋里。”说着,把手一指,果然有一所孤零零的小房子,一向没有住人,我从来不曾注意。

      我到小屋去见他,只见屋内一张大床象个大炕,上面铺着席子,摆一张小炕桌。靠墙是书架,一望而知最多的是泰文字母的全部《大藏经》。屋里剩下的地方只能在窗前放一张小桌子,两个小凳子。他大概是在屋后自己做饭。一天吃一顿,过午不食,遵守戒律。

      “法光比丘对我说了你的情况。在这战争年月里,一个中国青年人到这冷僻的地方来学我们的古文,研究佛教,我应当帮助你。四十三年以前我也是年轻人,来到迦尸(波罗奈)学梵文经典,以后才到锡兰(斯里兰卡)寻找佛教,学巴利语经典。”他说着忽然笑起来,“都是找我学巴利语、学佛教的,从没有人找我学梵文。能教梵文的老学者不知有多少,到处都有。我四十三年前对老师负的债至今未能偿还。你来得正好,给我还债(报恩)机会了。学巴利语必须有梵语基础,学佛教要懂得印度文化。你想学什么?明天晚上七点钟来。今天我还有事,屋子还没有收拾好。”

      我立即表示感谢,合掌行礼告辞。

      第二天晚间我去了。门敞开着。他盘腿坐在床上闭目养神,仿佛老僧入定。白须白发全剃光了。不过身上披的是白衣,不是出家人的染衣。

      他听见我进门,睁开眼,回头望一望书架上的闹钟,七点过五分,说:“今晚不行了。明晚再来。七点钟。”

      过一天,晚上七点我又去,他还是照样一望闹钟,提前了五分钟。他说:“今晚又不行了。明晚再来吧,还是七点钟。”

      这回我才明白了。临走时把表和他的钟对准。第三次去时,先在门口张望一下那正对着门口的闹钟,才知道我们的钟表快慢不一样,他的钟还差两分。我站在门外等着,看见闹钟的长针转到十二点上,才进门。他仍然睁眼望一望钟,这回没有赶我走了。

      “真巧,英国优婆夷(女居士)伐日罗(金刚,这是她自取的法名)要我讲《清净道论》的‘四无量’。法光比丘也来。你也来听吧。你学过一点梵文了,听得懂的。学佛教从‘四无量’开始也好。‘慈、悲、喜、舍’,知道吗?”他先念巴利语的这四个字,又改念梵语的,说,“懂了吧?一样的四个字,听得出来吧?我们的古语就是这样的。你学过点梵文就好办了。读梵文从这入手也好,以后再念别的。记住,明天晚上开始,还是七点钟。”他又闭上了眼睛。我知道,照印度老规矩,出家人对在家人,老师对弟子,是从不行礼也不还礼的。我合掌告别,他端然闭目正坐,理也不理,这是收下我了。

      我们这四个人分属四个国籍,却集中在一个学习班里了。和尚宣读一段巴利语原文,老居士随口念成梵文,这显然是为我的方便,也就是教我。然后用英语略作解说,这是为了英国女居士。接着就上天下地发挥他的意见。他说眼睛老花,煤油灯下不能看书,全凭记忆背诵经典。有的句子他认为容易,就不重复说什么,有时一句偈语就引出一篇议论,许多奥义,夹着譬喻,层出不穷。这也正是《清净道论》的特点。我才知道,原来印度古书体例就是这种口语讲说方式的记录。

      从此开始了他对我的教学。熟悉了以后,白天也让我去,两人在大炕上盘腿坐着对话。他很少戴上老花眼镜查书。先是我念、我讲、我问,他接下去,随口背诵,讲解,引证,提出疑难,最后互相讨论。这真象是表演印度古书的注疏。但当时并不觉得。他是“还债”,也就是我国佛教旧译的“报恩”。他一九OO年到波罗奈城,住在吃住不要花费的招待香客和旧式婆罗门学生的地方,向旧式老学者学习经典,主要是背诵,并不讲解,更不讨论。他说现在要把学的还出来,传给中国人;而且照已经断了的古代传统方式。他说:“照轮回转世说,我是会托生到中国去的。下一辈子,我大概是中国人了。”说着,天真地哈哈大笑。他经常讲带幽默的笑谈,但态度是极其认真严肃的。

      他是在本世纪初先到波罗奈,后去尼泊尔找佛教没有找到,转而南下到锡兰(斯里兰卡),得到妙吉(苏曼伽罗)大法师(一八二七—一九一)晚年亲自传授巴利语经典,熟读全藏。回印度后,周游各地。到加尔各答时,正巧有一位已考取不止一个硕士学位的人要求再读巴利语佛教硕士学位。加尔各答大学设有这个专业名义,但没有一个所属学院中有人能教。他找到一些爱国人士办的民族学院,校方答应他只要能找到教师就收他这个研究生。他在一个婚礼宴会上听说有个新来到的精通巴利经典的佛教徒,立刻去拜访,随即要求民族学院聘为教师,指导佛教研究。于是这位游方居士变成了一个学院的教授,指导研究生。后来他回孟买,又赶上美国哈佛大学的伍兹教授为译解《瑜伽经》到印度来。伍兹教授的另一任务是为兰曼教授校勘《清净道论》寻找合作者。一听说有他这么个人,立刻拜访;一谈之下,马上向学校推荐。随后侨赏弥居士便由印度一个学院的教授应聘为哈佛大学教授,与兰曼教授合作。他曾四次去美国。他的儿子高善必也在美国求学,得到哈佛大学的博士学位。由于苏联的史彻巴茨基教授(院士)的推荐,他又应聘为列宁格勒大学教授。因为受不了那里的严寒气候,过了一段时间便回国;可是思想起了大变化,对马克思和社会主义产生了信心,不过并没有改变佛教信仰。他一点也不觉得有矛盾。他对佛教有一套自己的理解。回印度后,从事研究和用马拉提语写作,还创作剧本。他同甘地在一起住了一个时期,成为好朋友,交流了不少思想。但甘地的住处是政治活动中心,他在那里无法长期住下去。甘地入狱,他便离开。有人为他在佛教圣地鹿野苑盖了一间小屋,布施给他。他才算有个退休落脚地点。儿女都早已独立了。他成为孤身一人,正如他自己说的,“以比丘始,以比丘终”。所谓“比丘”,原意只是“乞者”。他 是居士却从不自称“优婆塞”(居士),也不自称比丘。别人总是称他为教授,正式称为室利(吉祥) •达磨难陀(法喜) •侨赏弥,或亲切些径称“达磨难陀吉”,同称“甘地吉”一样,加上一个“吉”(先生)的敬称。

      我到一九四四年才见到高善必博士。他不是佛教居士。但如果“居士”不是指受戒而是指不在组织的信仰者,那么他也可以算是一个“居士”,是民族解放和社会主义的“居士”。同时,他不止一次说《法句经》是伟大的诗篇。看来他父亲的影响在他身上还是继续存在的。

      他在孟买工作,在浦那住家;白日研究数学,晚间研究历史;周末搭火车回家住一个星期日,校勘一部古诗集;真是忙人。我到浦那后,约好在一个星期六晚间去见他。

      “我父亲已经有信说过你了。”他把我让进了小书房。只有半间,靠墙是书架,中间一张长条桌,上面除打字机外全是书,只有他座位前面有点空隙可以写字。桌子对面一长条空隙里摆了一把椅子。我们相对坐着。他这书房和加尔各答的研究中目佛教的师觉月教授的小书房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更小些。请客人不到客厅而去书房是表示亲近。

      “你要看什么书?我这里,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全有。”他回手指着书架笑起来。

      “应当感谢你们中国人,给我们保存了那么多古代文献。除新疆、西藏已发现的以外,一定还有。可惜我们两国现在都没有研究自己文化的好环境,更谈不到互相研究。交通方便了,可是比一千多年前还更隔绝了。知道有宝物也无法见到。你们有文献,比我们强;但我们的文物也不少。什么时候才能沟通呢?你信不信?文化交流从来不会是单方向的,不过表现出来的不同。说到研究,我们只怕比你们还要难些。无数的书还是手抄本呢。”

      他滔滔不绝,无所不谈,也谈到数学,说中国有几位优秀的数学家,有的还是他在美国时的朋友。他和他父亲一样,不忘记见到过的中国学者。他父亲也对我提到他在哈佛大学时见到的中国学者。

      有一回,他约我星期日早晨去。我到他门前,只见他正在屋前小院中举大杠铃。他是很注意锻炼身体的,不幸仍然没有享高龄,也许还是因为太劳累了。

      我见到他时,他已经在开始研究印度古钱,称重量,分析成分,由此考察发行货币时的经济情况,不仅是从钱上的图象和文字考订年代。他还到处给农业、手工业的生产工具和生产情况照相,也是为考订古史之用。他读古文献,首先校勘各种写本。这在印书开始很晚(一八O三)的印度是非常必要的。他的研究方法不离一个科学家的基本习惯,力求精确。他对历史的考察可以说是宏观和微观并用,而且不截断古今而较其异同演变。他的严格的探索精神是非常值得佩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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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手打文摘】六、地下工作者

        一九四二年英印谈判失败,甘地、尼赫鲁等人入狱,印度国民大会被政府宣布为非法组织,不能公开活动,全印度掀起一场风暴。

        我和一位朋友请来教印地语的老师有些天没来,我们以为他也入狱了:却不料有一天早上他忽然又按照教课的时间到了。

        “向你们道歉,误了几次课。原因不必说,你们也知道。现在接着上次课讲吧。”

        他若无其事,一点激动也没有,照旧上课;我们也不便问。

        临走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纸交给我们,说:

        “希望你们能把这些东西转给中国人民,让更多的人知道我们是为什么进行这场斗争的。为了打仗,我们要政权,英国不给,就是这样。假如你们没有政权和军队,能打日本吗?”

        说完,他就走了。

        那是一些油印的传单,主要内容是甘地的入狱前最后一次大会讲话。有印地语和英语两种文本,看来是速记记录,未加整理。甘地原来也是先后用这两种语言讲的,词句不完全一样。这在当时是不许发表的违禁品,我们也无法邮寄国内;寄回去,在战时情况下,也不会有什么地方能发表,只能传阅。

        那位朋友说,由他去办,可以设法转到国内,自有关心印度的人看到。至于起什么作用,无法估计,作为一种原始资料总是有用的。

        于是印度教员照常来定时上课,每次临走时总是不声不响掏出几张油印传单给我们。他从不问我们是怎么处理的。我们是中国人,他已经交到中国人手中,就算完成任务了。

        两三星期以后,他临走时交出传单,忽然附了几句话:

        “下次我不来了。我要去入狱了。有另一位来教你们,他也会带点东西给你们的。再见。”

        他笑了笑,走出了房门。

        果然,到下次上课时间,敲门进来了一位中年人。矮矮的,头戴小黑帽,服装整齐,一望而知是个帕西人,就是说,拜火教徒,古波斯人的后裔。

        他略略迟疑,便很有礼貌地自我介绍,说是原先那位老师介绍来教印地语的。

        “他不能来了,很抱歉。”他说。

        我们客气地招呼他,表示感谢,没有问他的身份和职业,只问那位老师是否被捕了。

        “是的,他入狱了,作了‘坚持真理者’(这是印度字)。我们这里只是入狱有自由,可以自愿入狱。此外,我们又能做什么呢?只有这种不要自由的自由。现在要被捕是很容易的。大家心里都明白。”

        这一段话,他是用印地语说的,末尾加上一句英语:

        “英国人心里也很明白。”

        他笑了笑,没有说别的,翻开书就讲课。讲完课,站起来,同样掏出一卷纸交给我们,什么也没有说,合掌行个礼就走了。

        “他是个拜火教徒吧?怎么行印度教徒的礼?”我那位“同学”问我。

        我说,照我所知道的说,印度人有的非常非常拘谨,有的非常非常开放,有时一个人能同时极新又极旧。外国人研究印度人当然要讲典型,立框子,所以总不免要强调一方面而把另一方面当作例外。来印度还不久,我认识的印度人不多,见到的却不少,上上下下各色人等都接触过;真是五花八门,色色俱全,不在我们中国人以下。

        朋友笑了,说:“我觉得印度人有点神秘。这个印地语也有点奇怪。他们自己说是很容易,外国人也说不难学,我觉得很难。一个人怎么能那样讲话?我只怕是学不会了。”

        这样,我们从这位帕西人学了几星期,他又声明不能教了。我们问他是不是也要当“坚持真理者”。他笑着说,“也是,也不是。”见我们有点迷惑,他又用印地语夹杂着英语解释说:

        “我要入狱也可以,不过我是帕西人,用英语说是拜火教徒。他们不肯用政治理由逮捕拜火教徒。我当然不能犯政治以外的法去进监狱。”说着他又呵呵笑起来,“难道我这样一个人能够去偷盗、杀人吗?即使我到车站上去演说,公开触犯禁止反战的法律,他们不得不根据预防犯罪条例或印度国防法将我逮捕,也不过拘留一下,最多罚点款,还得释放我。说不定报上当作一条新闻登出来,彼此都不好看。”

        我们这时才明白,原来这位老师不是平凡的人,但还是遵守外国礼貌,不打听他的身份。

        “不过我下次不能来了,来得次数多了也不好。何必去麻烦C I.D.(刑事犯罪侦缉处,半秘密的特务性质警察机构)呢?恐怕他们派人跟踪也有点不耐烦了。让他们休息休息吧。刚才我在你们门前看见了一个。大概不是等我的。我也不是为了躲避他们。我另外有事。我们那位共同的朋友(他用了英语,这是狄更司的著名小说题目)托我代理一段时间。现在我的任务完成了。以后有机会还会再见的。谢谢你们同情我们印度人,帮了我们的忙,把这些纸传给中国人。”说着,他又掏出了几张纸;接着说:

        “我不相信这些传单有什么用。大概也发不多久了。这一出大戏又演完了一幕。事情总要收场的。英国人仗打完了总要交出政权,不过他们决不会乖乖地交出来。说不定大钉子、小钉子留下一大堆。我们怕的不是英国人,怕的是我们印度人自己。你们会讲印度话以后就会明白的。会讲英语能明白英国人,可是也不容易。我们快成为说英语的民族了(他用英语说这两个词),可是我们的脑袋里装的还是印度各种各样的语言,我们的百分之九十几的人一点不会英语。你们中国不是这样,你们很难明白。”

        他以完全的绅士风度向我们握手告别,然后又合了一次掌,抬起腿来要走出门去,忽然转过身来,说:

        “我几乎忘了。以后你们的印地语教师可以另外找。那位朋友一时还不会出狱。如果出狱,他会来找你们的。假如你们还有兴趣要那些东西,我告诉你们一个人的地址。不过他不能来,他有工作,日夜都要上班,加上星期日,为了养家糊口。你们得去找他。他会的英语不多,印地语很好。他那地方是晚间开放,要夜里去。在那地方要讲印地语。讲英语也可以,但会引起注意,不大好,不过也不要紧。我们的所谓秘密事都是公开进行的。甘地反对秘密行动,你们大概也知道。”

        他留下一个人名,一个地址。地址是个小图书馆,在一条冷僻的小街道上,也没有名字。也许就叫印地语图书馆吧?他作了解释:

        “这条街好找,这个图书馆不好找。只有—间屋,门口没有牌子。路灯不亮,也看不清门牌。不过有个办法。你们找到街道,随便问—下‘比拉图书馆’,一定有人会指路,说不定还会带你们去。”

        “比拉!”我那位“同学”不由得轻轻叫了一声。我们早已听到这位纺织工业大王、印度民族资本家的名声,而且稍许知道—点这一家族中兄弟的“分工”:宗教、政治、工业。

        “是比拉。是他出钱办的这个夜间开放的印地语小图书馆。那位朋友是半尽义务,晚间去工作两小时。他是馆长,也是馆员,也是杂役,是个街道私人图书馆。在那街上一问就知道。”

        我那“同学”虽然对资料有兴趣,却不愿去探险;于是我自报奋勇,单独夜间去赴会。

        有天晚上,我搭公共汽车到了那条街。真是冷僻的小街,几盏路灯相距很远,如同鬼火,发出一闪一闪的黯淡的光。大概是灯泡太老了,电力又不足。我望了望街口的古老的路名牌,不错。走进街去,没有看见行人,一家一家都关着门,好像也没有晚间开门的小铺子。我想,不来探险也许更好,不过已经来了,就深入—次“虎穴”吧。一个人寂寞地往前走,不多远,忽然看见一家门口有一盏电灯亮着。走上前去一看,门是开着的,里面靠墙是书架、报架,大概不会错,就走了进去 屋里果然是图书馆。中间放着几张条桌和凳子、椅子。书都是开架摆着,自由取阅,一望而知没有英文书。有几个少年儿童坐在那里翻阅画报和什么儿童读物。有两个人站在书架前翻书,我进门前有一个翻书的人回头望了我一眼。可能是因为我只依照印度人习惯方式穿一件大衬衫,更可能是因为光线不强,看不清面貌,他又回过头去专心看书。另一个站着的人和坐着的儿童都头也没抬。

        靠里边,有扇对外窗户,窗前摆了一张桌子,桌后坐着一位青年人。他抬起头来望着我。我知道我要找的就是他,连忙过去,低声说了那两位印地语老师的名字,说是他们介绍来的,请问这里是不是“比拉图书馆”,他是不是某某先生。

        他见我过去就站起来,听我讲印地语,略显惊异,随即平静下来。我想是因为我讲的印地语是事先准备过的,过于遵守语法规则,发音也过于明确,所以不地道,加上近处看清了黄面孔,所以他开头有点感到意外。

        听我背诵完自我介绍词以后,他点点头(实际是略摆一下头),拉过一把椅子请我坐下。然后说:

        “你是位中国朋友,我听说过了。他们两位我都认识。难得你晚间找到这地方。你要看什么书籍和报纸杂志吗?这里经费有限,书报很少,来看的人也不多。外国人来,你还是头一个。我表示欢迎。”他—句也不提政治,好像把我当作新闻记者前来访问似的。他的语音很低,讲得很慢,大概是怕我听不懂。讲的句子很短,像语法书里的例句,但比我讲的像说话。

        序幕一过,我就真是先访问起来,请问他那里情况。不料这一把钥匙打开了话匣子,他越说越快,越有些激动,但语音还是很低,很低,不打搅看书的人。看书的人谁也没有注意听我们说话。

        他这篇报告不是事先准备的,但明显是久已蕴藏在心里,也许是说出过多少次的。总之,他的话回荡在我耳边,一直到回来以后还向别人说过,主要是这样几句:

        “你是外国人,还来看我们的自己语言的图书馆。真是小得不能再小了。你比比英国人办的帝国图书馆看看。我们就是这样对待自己语言的。请你看看那些报纸、杂志和架上的书,跟英文报刊书籍能比吗?当然,有朝一日,我们会办自己语言的大图书馆的,那时欢迎你再来看。” 我仿佛看见他已经坐在比帝国图书馆还要大的,像“维多利亚女皇纪念堂”那样的巍峨的大厅中了。可是面前的他还只是个夜间也要半尽义务工作的小职员。

        “你不要看看印地语书刊吗?请自由取阅吧?我们这里不需要什么手续。肯来看书,就欢迎。啊!这几份东西送给你吧。”他从桌抽屉里取出了一叠纸交给我。彼此心照不宣。

        我起身告辞,在屋里巡视一周。果然没有多少很像样的书,纸张印刷都不高明。那两位站着翻书的人早已走了。坐着的儿童只剩下两个年纪较大的,还在聚精会神地看什么书,也许是小说,不是儿童图画故事。

        我出门时回头向这位朋友打了个招呼。他起身合掌为礼,也没有说一句“欢迎再来”。

        我出门走在小街上,觉得路灯更暗了,一个行人也没有;直到走出街口,上了有公共汽车的大街,才忽然眼睛一亮。街上灯火通明,又是另一种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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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七、现代“三大士”

        在佛教圣地鹿野苑,我见过现代印度“三大士”。

        古代印度有“大士”,即佛教的菩萨。传到中国著名的有“三大士”,即文殊、普贤、观世音。加上地藏王,也是菩萨,合称四大菩萨,分住四大名山,即五台、峨眉、普陀、九华。侍立在如来佛两侧的称为“一佛二菩萨”。文殊、普贤是一对,各带着坐骑青狮、白象,分侍佛的两边。观世音和大势至又是一对,随侍坐在中间的阿弥陀佛。地藏独自坐在地狱里,实行他的“地狱不空,我不成佛”的誓言。“现在佛”释迦牟尼的两边有一老一少侍立,这是迦叶和阿难。他们是罗汉,不是菩萨。“大士”,大概是“摩诃萨”的直译,袭用儒家有过的这个冷僻称呼。

        这些是过去的事了。后来印度在独立之前的七八百年中几乎完全没有了佛教。只到本世纪初期才出现了三位和尚,都是在印度以外的斯里兰卡出家的。这就是我见到的现代的“三大士”。

        他们的法名是:阿难陀、罗喉罗、迦叶波。阿难(阿难陀),这是佛的堂弟的名字。他以非凡的记忆力闻名。据说佛经都是他背诵出来的。所有佛经的共同第一句“如是我闻”中的“我”就是他。在塑像中,他是站立在释迦牟尼旁边的那位青年。罗喉罗,这是佛的儿子的名字。他也出家成了罗汉。迦叶(迦叶波),这是佛的大弟子的名字。在塑像中,他是站在佛的旁边和阿难对面的那位老者。中国传说他来到云南,住在鸡足山。

        他们袭用佛教开创初期的罗汉名字大概有立志重新在印度开创佛教之意吧?

        在鹿野苑的斯里兰卡(吉祥楞伽)的和尚们过午不食,只饮一碗牛奶;到了傍晚,诵经声一停,使出来“散步”。这大约是佛教经典(律)中往往提到的佛和弟子们的“经行”。不过缅甸的和尚并不天天走,而中国的和尚从不参加。那时住在鹿野苑的侨赏弥老居士也遵守同样的戒律习惯,到傍晚就拿起杖来上大路。我经常陪着他走。那不是中国古人的“行散”,所以本不应当叫作“散步”。那是一言不发飞快地走路,是印度式,不是中国式。

        有一天,正当我追随着老居士在路上跑也似地走时,三三两两的披袈裟的斯里兰卡和尚们在前面同样地“奔跑”着,却从远处有一个袈裟影子迎面过来。他显然是早出发的,已经往回走了。这是高个子,我从来没有见过。

        那位法师眨眼到了面前,他和老居士都停下了步子,笑着用印地语谈了几句话。和尚和居士互不行礼。这里的出家人只有中国和尚逢人便合掌,好像佛经里说的“常不轻菩萨”。我是俗人,在家人,便向那位法师合掌致敬。他微笑着点点头,照例不还礼。我正不知道是走开好还是留下好,老居士已经昂首阔步继续前进了。

        “这是阿难陀大法师。”老居士只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真感觉到有点失敬。本世纪初,侨赏弥老居士是第一个南下“楞伽”(斯里兰卡)求佛法的。随后便是那“三大士”去出家。我有缘会见这第一位“大士”,竟然“交臂”错过。

        过了一天,我去见这位阿难陀“大士”。刚说 了几句话,他表示希望我继续研究巴利语的佛教典籍。我还没有来得及答话,一位斯里兰卡和尚来了,有事和他谈。他对我望了望,我不等他说出话就起身告辞了。

        又过了一天,我在路上遇见法光和尚。他告诉我,阿难陀“大士”已经走了,不知到何方去了。他将巴利语的《佛本生经》译成印地语,一大本一大本陆续出版;同口寸进行基本佛典的校刊工作,用印度的现代天城体字母印刷。因为巴利语的佛典有罗马字母的欧洲刊本,有泰文字母的,有缅甸文字母的,有僧伽罗文字母的,却没有印度字母的,所以这种校刊和翻译工作是在印度恢复佛教的打基础的第一步。已经印出了《小部》经,是“三大士”联名主持并写梵文序的。他这次来就是为了此事。现在又去继续他的“游方”生活了。他的工

        作都是在旅途中作的。

        过不多久,第二位“大士”,也是最著名的“大士”,罗喉罗,来鹿野苑了。

        他先来看望侨赏弥老居士,恰好我在那问小屋里。他们互相招呼后,老居士立刻向我介绍,“这是大学者罗喉罗。”“大学者”用的是印度字。

        这位“大士”却没有穿“法服”,而是普通印度人装束,也就是一身不整齐的西服。原来他曾继老居士之后到列宁格勒大学任教,在苏联住了一段时期,不但由和尚变为居士,而且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了。

        我依照礼貌不打搅和旁听他们谈话,便合掌告别。本来准备第二天去向这位“大学者”请教的,不料他比阿难陀大法师还要迅速,已经匆匆走了。他也是无定居的。宗教加上政治色彩,行踪更难捉摸,竟不知他那一大堆著作是在哪里写的。有人说他在火车的三等车厢中照样能写作。

        他用印地语写的书包括哲学和历史方面的专门著作和通俗著作,还有去苏联的回忆录,甚至小说。此外,他还校刊了佛教哲学理论古籍,真是个著作家,宣传家。他又精力过人,曾四次去西藏,在寺庙里发现了印度佛教经典的大量写本。他编了一部分目录,摄了照片,带回印度,自己校刊了法称的几本哲学著作,把全部照片交给了一个研究所保存。他尊崇法称的“因明”(逻辑和认识论)著作,显然是受苏联史彻巴茨基的影响。这位苏联科学院院土校刊并译解了法称的《正理一滴》,写成了著名的《佛教逻辑》一书。我国却直到八十年代初才出版了法尊法师由藏译转译的法称的《量释论》及解说。

        再往后,我又见到了迦叶波“大士”。

        他除了著作以外还从事教育,在波罗奈城的印度教大学里讲佛教。他的志愿是恢复佛教的那烂陀大学,即玄奘住过而久已成为废墟的那烂陀寺。终于在印度独立以后,这所大学建立起来了。他是主持人,最后在那里“圆寂”了。

        他不是“游方僧”,经常在印度教大学和鹿野苑。斯里兰卡和尚发起的摩诃菩提会(大觉会)在印度进行恢复佛教宣传,在鹿野苑建成了香积寺和一座僧舍,还办学校和图书馆,并出版书刊。迦叶波法师和他们也有联系。

        有一次他来鹿野苑,正好中国的太虚法师的弟子,法尊法师的同学,法舫法师也在。他便邀请去印度教大学他的小小“精舍”,并参观大学和参加当时在大学举行的东方学大会。我也“随缘”去了,还在他的“精舍”(他取的正名是“觉舍”)里领受了一顿“法食”夕是坐在地上用手在鲜芭蕉叶上捡着吃的。

        侨赏弥老居士离开时,迦叶波“大士”继承了他的小屋子,我还不知道。直到有一天晚间“散步”时才遇见了他。

        “我要在这里住些天,你有空请来,就是你常去的那间小屋。”

        我去拜访,才知道他是来为斯里兰卡的几位新来的和尚讲印度哲学古典《奥义书》的。我得到他的允许便也准备去旁听。

        “迦叶波比丘要在这里讲经了,不过不是佛教的经,是印度教的婆罗门的经,你去听吗?”法光和尚问我。

        “我已经得到他同意让我去听了。但不知他用什么话讲。”我说。

        “我那些同乡来这圣地小住。他们不懂印度话,更不懂英语,只会僧伽罗语、梵语和巴利语。”

        “那大概要用僧伽罗语了,我不懂,听不成了。”我知道迦叶波“大士”是在斯里兰卡出家并学巴利语经典的,便作这样推测。

        “不对。迦叶波比丘不能讲僧伽罗语。他在我们那大庙里时是讲梵语和巴利语的。”

        我推测大概是要用一种半文半白、梵巴夹杂的语言了。我怀着好奇心,带了一本《奥义书十种》去“法舍”奉陪“末座”。

        出我意外,法师讲的是梵语。幸亏有本书,我先读了,还能跟上他讲的地方。不过他讲梵语同讲印地语一样,完全是说话的语气,发音相同,只调子稍异。他并不拉长了音唱。大概因为他是佛教徒,不必用也不愿用正统方式诵印度教的经。这和他们诵佛经不一样。

        他讲得很快,主要是讲解词句,不发挥,不讨论内容。讲书常有口头习惯语,不久就熟悉了。“懂了吗?”“应当这样理解(如是应知)”“所以这样说。”“为什么?(何以故?)”等等。讲书也有个框架结构,一段段都大致相仿,不久也听惯了。一对照原书的古注,再查看玄奘等译的经、疏,恍然大悟,悟出了古今中外的一致性,仿佛在黑暗中瞥见了一线光明,感到这些都不能完全脱离口头语言习惯。

        法师每天讲一小时,流水般地不停地读和讲,还夹着自问自答。听众极少发问,也许是他们从佛教立场和观点出发,对此不过是得一个“知道了”而已,没有深究的兴趣。我只是旁听者,也可说是旁观者,对讲的内容还没有对讲的形式兴趣大。

        法师讲得很快,把几篇主要的《奥义书》的词句分析和译解(从古文译古文)完了,又回大学去了。和尚们朝圣已毕,听讲一完,也回去了。我这时才从一千年以前回来。

        迦叶波“大士”和我见面较多,所以较熟,有时也谈一点他的抱负和对当前世界的看法。他告诉我我才知道,原来他在大学的那所“觉舍”和“讲座?也是民族资本家纺织大王比拉捐助的。这位比拉来过一次鹿野苑,我在路上碰见。他一身印度白布装,不过并不是手纺织的土布;除身后跟着一些人外,看不出什么特别。我只当他是个香客,事后才知道那是谁。有人告诉我,他头上戴的“包头”有一粒钻石,价值连城,这便是富人的象征,不过我没有看见。

        中国解放后,阿难陀“大士”已经老了。罗喉罗“大士”来过,匆匆即走。迦叶波“大士”和斯里兰卡摩诃菩提会的僧宝和尚同来过。他们两位都是我在鹿野苑认识的,因此也在一次会见时相遇。这时那烂陀大学已经成立,迦叶波大法师已经名副其实,比那时神气得多,而且身体也更为“发福”了。也许正因为这样,他没有在这世间住到八十年代。有个刊物上登的讣文中说是由于“心力衰竭”。

        这三位现代“大士”都为在印度复兴佛教而费尽心力,终于现在印度又有了以多少万计的佛教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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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八、“汉学”三博

          本世纪初期,印度有三位“汉学”博士,都不是到中国学习汉文得学位的,而且学习目的也不是研究中国而是研究印度本国,学汉文为的是利用汉泽的佛教资料。他们留学的国家正好分别是法国、德国、美国;博士论文题目全是有关佛教的。应当说,他们不是“汉学”博士而是印度学博士。

          到加尔各答不久,我就由友人介绍到师觉月教授家里去拜访。“师觉月”是他自己取的中国名字,是意译他的姓名三个字。这个姓并不表示他的“种姓”,而是祖上得过的一个称号,正象“泰戈尔”这个姓一样。婆罗门种姓支派的“姓”是不拿出来的,“内部掌握”,不对外人说的。照英国人习惯用的“姓”也象英国人一样是用些祖先称号顶替的。氏族的“百家姓”讲究得最厉害的,无过于中国,可上溯三代以至多少代。印度却不是这样,只有他们自己人才一望而知,心里明白;外人除非熟悉了他们的各地不同习惯,是不容易明白的。这是第一课,是师觉月教授给我上的。后采又见到各种各样的印度人,才慢慢有点开窍,知道光凭书本不行。无论古、今、欧、印,书上总是讲不清,各有自己一套“密码”,局外人难以一下子解译出来。

          每当我在加尔各答,总是忘不了去一次师觉月教授的小书房。这位法国留学回来的博士有点传染了法国人的习气,一熟了就谈天说地。他那里,不必事先约会也可以去。他留着小胡子,说话带着学者气,但不是不苟言笑。小小书房也是客厅,墙的一面是书架,从地板直到天花板,架前有个小梯子。不大的书桌靠窗摆着,前面墙上是一幅放大的法国人照片,那是他的导师,著名的东方学家烈维。在烈维的指导下他写出了博士论文《中国的佛教藏经》,核订并发展了日本人南条文雄在马克斯•穆勒指导下写的汉梵对照《大明三藏圣教目录》。

          他能去法国留学,这是由于本世纪初期的风云变幻。一九O五年由英国政府要分割孟加拉而引起的一次民族运动浪潮,使加尔各答大学也有了变化。尽管孟加拉省的省督仍兼校长即监督,握有否决权、批准权,但是实权已下落了一些到印度人副校长和大学评议会主席手里。后来人们为他树立铜像的阿苏托什•穆克吉掌握了大学的行政,便提倡派人去法、德等国留学,实际是企图打破英国高等教育的枷锁。诗人泰戈尔兴办国际大学也在这个时期。师觉月博士便是在这个浪潮中去了法国,而且学中文,为的是利用中国资料研究印度历史。十九世纪中叶英国吞并印度时的文化教育控制从一部英文《英属印度史》(詹姆士•米尔著)开始,印度民族主义的文化反抗也从印度历史研究开始,这不是偶然的。

          到德国去学中文的戈克雷教授也是同一时期的同一时代浪潮中的学生。他是西南部的马拉捉人,却到东部的孟加拉来上泰戈尔的国际大学。他不去英国而去德国留学,同时加入了当时西部一些民族主义者倡办的一个教育团体。加入这个团体的条件是留学回国后必须在本团体办的学院中工作二十五年,只拿仅够一家生活的工资,但是子女的教育费,直到留学,都由那个团体负责。这是带有互相台作性质的一种办法。他到德国海德堡大学学了汉文和藏文,研究佛教哲学,写出论文译解《大乘缘生论》,得到博士学位,回国便去教那个二十五年不能脱身的学院。

          另一位在这一时期学中文的巴帕特教授的情况完全相同夕不过去留学的地方是美国哈佛大学,研究的也是佛教,论文是巴利语本《清净道论》和汉译本《解脱道论》的比较研究和考证。他回国后也是在同一个学院教二十五年书。

          我到浦那时,经戈克雷教授介绍住在潘达迦东方研究所的“客舍”里。潘达迦是孟买大学第一个印度人梵文教授。以他的藏书为基础成立了这一个纪念他的研究所。当时所里的主要工作是校刊印度大史诗《摩诃婆罗多》。说起潘达迦当教授的事,也非同寻常。孟买大学的梵文教授位置,从十九世纪中叶英国人建立孟买大学起,就是聘请欧洲人担任,不是英国人,就是德国人。因为学院的教授多而大学正教授的位置只有这一个,必须一个退休,一个继任;所以潘达迦教授有旧学又有新知,虽然在学术上的地位已经得到本国和西方学者的承认,却还到不了这个位置上。后来好容易那位英国教授退休回欧洲了,大家以为继任的一定是他;不料传出消息,英国的省督兼校长又聘请了一个德国人。这时印度人大哗,群起反对。为什么本国古文要请外国人当教授呢?过去说,本国学者不能用英语教课,不懂西方近代一套所谓科学,现在国际驰名的印度学者潘达迦具备了一切条件为什么不能当这个教授呢?难道印度学者在印度本国都不能当印度文的教授吗?在印度本国教印度古文都非请外国人不可吗?这不是对全民族的极大侮辱吗?这不是对印度文化的极度蔑视吗?实在说不过去的不公平引起这一场激烈的抗议,迫使英国当局不得不承认潘达迦教授的地位。从此印度大学中的印度古文教授就一直由印度本国人充当了。这大约是十九世纪末的事,是侨赏弥老居士对我谈的。我至今还记得老人谈这事时的激动口气。他还说,他学了巴利语佛典回到孟买时,潘达迦教授听说了,立刻要见他。他去时,那位老教授见面就用巴利语问他关于佛教的问

          题。他当然也用巴利语引经据典回答。这次“考试”使当时的青年侨赏弥得到不少益处。他说完加了几句:“这都是因为我们失去了本国语言,失去了佛教,他才那么着急要见我啊!我们失去了本国,连在自己大学里教自己语言的资格也失去了。教本国语言也要用外国话,要请外国人了。”

          师觉月教授有次谈话中也流露了一句:“我们现在还是奴隶啊!”

          戈克雷教授对我说过:“最可怕的是精神奴役。印度在政治上独立不会再等很久了,可是精神上和文化上的奴役往往是不知不觉的,难摆脱啊!”

          当然他们的感慨不是无根据的。研究本国的宗教、哲学、历史:甚至语言,都要去外国留学,才能得博士学位和当教授,这不是愉快的事啊。英国人把印度的哲学贬得那么低,简直是原始人的文化思想;德国人又捧得那么高,简直是和康德、黑格尔同一流派;这是怎么回事?戈克雷博士到德国去研究佛教哲学,师觉月博士到中国北京大学采讲印度哲学(一九四八年),都不是偶然的吧?他们并不认为印度哲学是虚无缥缈的。

          戈克雷教授校梵本《集论》,邀我去他住房门口的只能容一张床的半间屋里合作。由于原写本残卷的照片字太小又太不清楚,我们就从汉译和藏译先还原。他将面前摆着的藏译一句句读成梵文,我照样将玄奘的汉译也一句句读成梵文,然后共同核对照片上的原文,看两个译本根据的本子和这个原本是不是一样,也免得猜谜式的读古文字先入为主,自以为是。结果使我们吃惊的不是汉译和藏译的逐字“死译”的僵化,而是“死译”中还是各有本身语言习惯的特点。三种语言一对照,这部词典式的书的拗口句子竟然也明白如话了,不过需要熟悉他们当时各自的术语和说法的“密码”罢了。找到了钥匙,就越来越快,文字形式不

          是难关了。(校本后来在美国刊物上发表。)

          “如果中国人和印度人合作,埋藏在西藏的大量印度古书写本就得见天日,而且不用很久就可以多知道一些印度古代的文化面貌了。”戈克雷教授说。

          巴帕特教授当时正忙她女儿的婚事。有一天他忽然找我,邀我去参加婚礼。原来印度的婚礼是由女方办的,男方只管来迎亲。于是我得到一次参加古典式印度宴会的机会。用中国古代传统婚礼眼光看,这种席地而坐在芭蕉叶上用手抓吃实在不免原始,可是那个热闹排场和礼仪却是同中国并无二致。解放后他作为,—个代表团的团长来中国访问时,有次宴会我也参加了。他一高兴讲了几句话,临时拉我当翻译,因为他要引佛经。这次宴会使我想起他家里的那次宴会,他的“呵呵”的笑声和拉住“中国朋友”的神态也是并无二致。

          同这三位学过汉文并研究佛教的教授的接触使我增加了不少对印度的知识,也使我对讲印度的现代书的疑问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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