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如何做个神箭手----笨驴灵龟续 上 -- 丁坎

大量甲骨文资料出土以后，我们就拥有了一种可能，去具体考察商王占卜的准确性。

美国汉学家吉德炜教授替我们完成了这个工作。本文关于龟卜的内容主要来自于他的一篇学术论文

中国正史之渊源：商王占卜是否一贯正确

在这篇文章中，吉德炜教授考察了商王武丁时期的卜辞记录，将占辞与验辞(即预测结论和现实结果)之间的关系总结为以下五类：

一 不记占辞或验辞

出土甲骨中存在大量卜辞不完全的现象(不是由甲骨破碎造成，而是完整的甲骨上卜辞不完全)，有占辞而无验辞，或者有验辞而无占辞。

这样一来，人们就无从得知，商王的预测结论和现实结果是否吻合。这就类似于 我们看到一张张 靶纸，有靶心而无箭着点，或者有箭着点而无靶心。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关于商王让某个臣下攻打敌人的占卜，卜辞似乎从来没有完全过。

二 验辞证实占辞

验辞证实占辞的情况下，书法大而夸张，占辞和验辞连写，而且验辞写得非常详细，有一种明显的炫耀性意图。

这当然很好理解，预测结论和现实结果吻合，才能证明商王的确受到帝的信任，才能巩固他的地位。

这类似于对射中的靶心和箭着点用大红标记。

三 验辞既不证实也不否定占辞

上篇那两张图片上的卦辞就是这样的典型例子，商王说如果在丁日分娩，会生下儿子，如果在寅日分娩，会很吉利。

但结果是过了三十一天后，在甲寅日生下个女儿。

虽然最后生了个女儿，但商王的验辞本身是带有条件的，当这个条件不满足时，他的预言也不用得到证实，在这个意义上讲，现实结果并没有推翻

预测结论，所以卜辞仍然得到了完全记载。

四 验辞带有补充修正

这种情况往往发生在商王的预测虽不中，亦不远矣的时候。

最常见的就是，商王预测某两个时刻会发生某事，结果刚好在这两个之间发生了。或者商王预测有雨，结果有乌云密布。

总之是在验辞中尽量渲染现实结果与预测结论的接近。

这就类似于射箭后对略有偏离的加点技术处理。

五 验辞与占辞几乎矛盾

这种例子非常罕见，所以更加证实了卜辞记录的选择性。而吉德炜教授发现的一例，又特别有趣，能说明很多问题，现详述如下：

这次占卜是在癸巳日进行的，

占辞：王占曰：丙雨

验辞：旬壬寅雨，甲辰亦雨，己酉雨，辛亥亦雨

商王预测：丙日会下雨。结果上天很不给面子，壬寅，甲辰，己酉，辛亥都下了雨，就是丙日不下雨。

干支次序表

甲子 乙丑 丙寅 丁卯 戊辰 己巳 庚午 辛未 壬申 癸酉

甲戌 乙亥 丙子 丁丑 戊寅 己卯 庚辰 辛巳 壬午 癸未

甲申 乙酉 丙戌 丁亥 戊子 己丑 庚寅 辛卯 壬辰 癸巳

甲午 乙未 丙申 丁酉 戊戌 己亥 庚子 辛丑 壬寅 癸卯

甲辰 乙巳 丙午 丁未 戊申 己酉 庚戌 辛亥 壬子 癸丑

甲寅 乙卯 丙辰 丁巳 戊午 己未 庚申 辛酉 壬戌 癸亥

从这个干支表可以看出，本来商王预测的应该是癸巳之后紧随的丙申日下雨，那是第三天。结果在九天后才下雨，为了得到一个预测正确的结果，贞人继续观测，期待

在下一个丙日，即丙午有雨。结果丙午没有下雨，一直等到了占卜后的第十八天。这对于只关心天气短期变化的商人来说非常地不同寻常。可以猜测，贞人在苦苦等待一个与占辞吻合的结果，终于在

十八天之后放弃了。

尤其有意思的是，这是一版缀合的龟甲，而甲骨学家张秉权先生分析认为，这版龟甲是被打碎的。(请注意，张先生的判断是在吉德炜教授的文章之前发表的。不是先有了吉德炜的看法，才诱导出的判断。)这样一来，就更加证实了卜辞记载的选择性------苦等不得可以吻合的结果，贞人企图把这次占卜按第四类处理，但因为差得太远，所以商王很不满，干脆把龟甲打碎了。

这就类似于把不中的靶纸撕碎。同时，在这次占卜出现的，贞人试图扩大对丙日的解释，类似于我们说的打造一个比靶心还大的箭头。

通过以上的讨论，我们大致可以看到，商王维持自己高超占卜术的方法，同我们介绍的，做一个神箭手的方法如出一辙。

需要指出的是，象天气，收成这一类预测，现实结果不受预测结果的影响。

而在另一些情况，现实结果在一定程度上由预测结果决定。我们可以通过控制预测结果来促成某种现实结果发生。

下面举两个与战争有关的例子来说明。

鲁国对攻打越国进行筮占，得到鼎卦九四，爻辞为鼎折足。子贡认为征凶，因为行动用足，足折当然不利。

而孔子认为征吉，因为越人行动不用足，所以排除了子贡的解释。孔子的解释其实没有什么说服力，一来，舟行也可以看作是足行的意义引申，这很自然；二来，如果足不适用舟

行的解说，请问易经卦爻辞中的哪个概念又适合呢？三来，就算排除了折足这样的消极因素，也没有任何因素支持积极判断。

然而，最后现实结果却和孔子吻合。这是怎么回事呢，孔子通过对预测结果的解释，确立了鲁国将士的必胜信心而已。

下面这个例子就更直接了：

狄青制造了不可思议的百钱尽红，把全军士气激励得无比高昂，从而在以后的战事中获胜，这样做的前提条件是-----南俗尚鬼。

除此之外，还存在一种情况，根本不是预测，而是直接确定一个抉择，再通过卜筮的手段包装起来。

石骀仲死了，要在六个庶子中确立一个继承人，采用的是当时流行的龟卜，卜到谁出兆，谁就当继承人。卜人说，要沐浴佩玉，龟才能出兆，(不是每次龟卜都能得到兆象的，《诗经》中有“我龟既厌，不我告犹”，就象扑克算命不一定每次都玩得通)。结果六个庶子中的五个都这样做了，而石祁子却说，哪有死了父亲还这样虚华打扮的道理，于是他就不沐浴佩玉。结果最后卜他的时候，出现了兆象。

很明显，这个例子发生时，对神意的信仰与对道德的崇尚正处于一个交替代谢的阶段。没有前者，如在当代，根本没有人会去求助灵龟来确定继承人。没有后者，如在商王时期，

根本轮不到谁用道德优势去争取神意。这个例子很让人疑心是卜人与石祁子精诚合作的结果。就象射箭时，不射，直接冲过去在靶纸上自己指定的地方戳个洞，然后验靶员在那里画个圈，作为靶心。

以上罗列了很多例子，关于非理性预测手段的准确性和可信性如何维持的问题，我相信，不再需要我的解说，大家都可以得出自己的看法。

附记：多谢河友老老狐狸，你的花让我开心，很开心，非常开心。多谢河友喜欢看，不知道这一次的解说，对你没解决的部分疑惑有没有帮助。多谢所有关心的朋友，我会尽量多写点东西以表达我的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