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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蓝衣社的碎片 -- founde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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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蓝衣社的碎片

    在这里贴出不知妥当否

    • 家园 看到第四章了,喜欢!
    • 家园 这本书太棒了!

      谢谢楼主!

    • 家园 【顶上】实在好书

      难得的是史料掌握的非常扎实认真,对历史事件的见解也非常深刻,行文流畅优美,大气温雅,真是时下罕见的好书!与诸如“白银谷”之流的一点子茶叶就敢泡一大锅茶的“历史小说”相比实在是不可同日而语。

      什么时候老萨也给大家来本大部头的??

    • 家园 绝妙好文

      民国的历史在我看来,曾经是支离破碎的片断。终于,在看到这样的一篇好文章之后,一切豁然开朗。许多历史的碎片在蓝衣社的这条线下被逐渐的串联了起来,那些模糊的,曾经自相矛盾过的历史片断,一个个逐渐清晰起来。

      我是一个学理科的,非常爱好文史方面的知识,只可惜没有时间静下心来好好做一做学问。现在能读到这样的好文,真是三生有幸。

      谢谢丁三,也谢谢西西河的朋友们!

    • 家园 很有意思的一篇历史资料

      慢慢看来。

    • 家园 好长呀.

      慢慢看吧.

    • 家园 内容不少,需慢慢仔细看,谢谢了
    • 家园 今天才知道丁三是七十年代出生者中大名鼎鼎的人物,

      和谭伯牛一样拥有盛名。

    • 家园 第二章

      第二章聚餐会

      1、

      日本明治大学是东方最早、也最著名的人文社科院校之一。它是维新

      时代的产物,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它就参与缔造着一个以西装、制服、议

      院、法官为装点的日本。它诞生后的大部分时间,正是日本社会欣欣向荣、

      破旧革新的时期。明治以下,历经三代,日本成功地实现了社会转型。一

      个民众蒙昧、血腥气息浓重、军刀价值被极度强调的领主国家,被包围在

      一种西方文明的清新里。机械、贸易、现代军队,义务教育,制造出了洋

      溢在空气里的自信。

      当然,并不是没有问题。20 多年时间,日本人口从5,000 万激增到7,

      000 万,财富却日渐集中在少数财阀的手里。日本出现了转型期的大量社

      会问题。一方面,工厂日夜开工,港口吞吐不已,生产、贸易、繁荣,是

      日本人的一般印象;另一方面,农村破产、工人失业、贫富分化日益加剧,

      则是日本贫民的活生生日子。一整代日本青年就在这样畸形、冲突的印记

      里,打发了自己的迷惘生活。

      这些问题与日本社会大量的封建残余一起,将成为日后各种动乱的发

      酵池。但在繁荣景象下,这些问题毕竟潜伏着。日本更多的是一种近乎自

      大的信心。时任日本驻华公使的重光葵,在《昭和的动乱》一书里概括过

      这种信心:“……日本代表亚洲迅速地成为世界五强,进而为世界三强之一,

      在西太平洋处于领导的地位。日本……对于人类的文化负有极为重大的责

      任”。

      明治大学,正是这么一个日本的见证。

      与这一段日本历史相对应,中国的“洋务运动”与“明治维新”大致

      同时进行,但甲午战争却构成了两国截然相反的历史分野。战后,在官吏

      腐败、鸦片泛滥、农村破产、民众愚昧之外,中国更添上了军阀混战这个

      要命的毒瘤。“闹华五鬼”会聚齐全了。

      清末和民初是中国历史上最败坏恶劣的时期之一。在这个背景下,效

      法日本开始成为盛极一时的潮流。一群群扎着辫子、穿着长袍马褂的青年

      纷纷坐着快船东渡,而后消失在东京、神户、大阪的街市和学堂里。

      几十年里,日本海关的出入境登记册上,先后留下了严复、孙中山、

      鲁迅、蒋介石、汪精卫等现代史大人物的名字。东京成为那个混乱时世,

      中国各种思潮、主义、动乱、革命、组织、暗杀的总的发酵池和策源地。

      在东京的中国留学生,人数既多,政治派系更极为复杂。派系间种种“争

      人争地盘”的冲突,时常引起辩论、敌意甚至打斗。这是华人社区的一个

      特殊景象。

      及至20 年代,长袍马褂变成了中山装和各种制服,辫子变成了平头,

      但这种景象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日益严重。以派别而言,分成了国民党、

      共产党、青年党等,属于国民党的,又分“中央派”、西山会议派与汪精卫

      的改组派等。

      1929 年,东京又先后迎来了三批中国留学生。这些学生都很年轻,但

      清一色是现役军人。而且,他们都毕业于中国南方的黄埔军校。

      三批学生共有90 人,有“带兵官”,但绝大多数是政治军官。他们散

      布在各“文武学校”内。如早稻田、陆军大学、士官学校,以及户山、炮

      兵、工兵、经理等。其中十余人则进入明治大学为他们专门设立的“政治

      经济系”。

      到东京后,因为同乡、同学、同僚等密如蛛网的私人关系,这些中下

      级军官频繁往来。他们按照黄埔传统,有时是三五个人,有时是全体参加,

      以“凑份子”的方式定期或不定期地进行“聚餐会”。

      日本清酒、生鱼片、“聚餐会”纽带着他们的私人关系。此外,为抵制

      其它党团、派系的“渗透”,他们遵照南京的指示,组建了“黄埔东京同学

      会”。

      对这些黄埔学生来说,东京生活一开始是平静的。进入他们视野的绝

      大多数日本人,军官、教授、平民,乃至酒吧间的涂抹着厚粉的老板娘,

      都以惯有的谦卑形貌容纳着他们。但不过几个月以后,一场突如其来的风

      潮就席卷了日本,也伏笔着他们的命运转折。

      温斯顿-邱吉尔在20年后,曾以政治家特有的冷静描述了1929 年的悲

      惨秋天:“直到第三季度末,到处都呈现日益繁荣的希望和景况。……但在

      10 月间,一阵突发的狂烈的风潮横扫华尔街。”

      对这股风潮的后果,他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轻松来阐述:“不过英语

      世界中还没有人饿死。”同时他也谈到,“1929 年到1931 年的经济风暴,

      对日本的冲击绝不亚于对世界任何地方……”(《第二次世界大战》)。

      何止是不亚于其它地方?稻米价格一向昂贵、曾经屡次爆发米骚动的

      日本,短短几个月后就出现了大量饥民、难民。大萧条、失业、恐慌、破

      产……象风暴一般地席卷了日本,风暴一般地使日本经济陷入瘫痪。

      它也风暴一般地使尚武精神重新赢得了日本。平和思潮在功利、浅薄

      的日本,本来就如此脆弱。经济危机、贸易萎缩,一下子改变了千家万户

      的命运。日本所关注的经济资源,此时从机械、制造、人才、外贸,变成

      了原料、采掘、人力、土地。在20 年代的尾声里,日本民众重新关注起了

      土地。

      这些关注的眼光,聚焦于离东京约三千里的一个“新大陆”------满洲。

      甲午战争使日本吞并了台湾、朝鲜,但日俄战争“只取得了满洲方面极不

      完全的权益”。重光葵在《昭和的动乱》一书中写到,“日本在满洲权益的

      基础,是关东州(旅顺、大连)的租借地”。但由于战后的“三国干涉”,

      租借地“从俄国接收过来的时候,公文上只有二十五年的短租期”。也就是

      说,日本只能租借该地到1931 年。

      这个事实是日本社会的一个心病。随着“交还关东州”日期的抵近,

      它更成为日本的病灶。议员松冈洋右的“满蒙生命线”说,短短几个月就

      席卷了日本。

      到1930 年,一些日本教师甚至在课堂上宣扬起了“满蒙生命线”,日

      本的学童、青年都为之倾倒。

      和平的日本象纸糊的大厦那样坍塌了下来。它更制造出了一个以视死

      如归的气概,决心为日本吞并满洲的群体。这个群体就是日本陆军,特别

      是军内密谋组织。

      1905 年到1928 年,大批从渔村、小店铺、佃农以及失业工人家庭走

      出来的日本子弟,纷纷投身陆军。这些出身贫寒的人,把投军当作是改变

      命运的唯一机会。他们是平民的儿子,和优越的海军不同,他们只坚信汗

      水、操练、献身精神和个人奋斗。他们的努力在20 多年的锻造后,表现为

      陆军的集体果实。日本帝国陆军在投入很少、军费不给的情况下,一举而

      为综合战力全球第四的部队。

      这些出身苦寒的军人,他们的大脑连接着日本的灵魂,因此直面着各

      个社会肿瘤。要改变这个畸形的日本社会,靠机器还是靠土地?要贸易还

      是要特权?乃至,要对内改革还是要对外侵略?……他们朴素而迫切地渴

      望改变这个不公正的社会。为此,他们在士官学校、基层营地热烈争论着

      这样的问题。

      在这样的争论中,一股将席卷日本社会15 年以上的潮流,悄悄崛起。

      这股潮流就是以密谋组织、暗杀、政变等为手段,以“下克上”为习气,

      追求对内实施社会变革、对外确立日本太平洋霸权的新型武士思潮。大萧

      条前后,军内出现了数以百计的密谋组织,所有校尉军官都可能身属某个

      组织。“天剑党”、“大行会”、“国本社”、“樱会”等,不过是其中比较著名

      的几个。

      1930 年11 月,一小群密谋军官在东京车站,以“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的态度,极其镇静、极其从容地刺杀了首相滨口雄幸,而后投案自首。这

      是一个离奇的刺杀,因为在事后的审判里,他们说对滨口首相的刺杀,与

      首相的“个人品格”无关。只是对大日本帝国前途的“不同理解”,对满洲

      地位、中日关系的不同理解,他们必须刺杀首相。

      这些军官的大多数,最终被判处死刑。然而在日本人的心里,他们却

      一下子成为这个“太阳帝国”的英雄人物。是把生命奉献给“拓荒八极”

      的天皇事业的再一个神话。

      1931 年初,“滨口刺杀案”进行审判。整个日本屏声静息。有线广播

      所直播的声音略有沙哑,还有一些对话模糊不清。但,举国的青年乃至许

      多老人、妇女、儿童,都为被害者即滨口首相,以及凶手即几个陆军军官,

      共同地流泪。23 万军人、以及7,000 万国民,此时认为首相以及凶手的

      生命都应该得到回报。

      这个回报就是满洲。

      普通居民对“滨口案”的反应,是一个巨大的社会心态、政治潮流的

      信号。到这时,那些几乎还是崭新的、在日本视野里才出现几十年的事物,

      机械、贸易、市场,都一下子退居于日本生活的次要地位了;相反,那些

      古老的、带有血腥和狂暴气质的武士道传统等,又占据了日本意识形态的

      主流。日本社会在急剧嬗变中。

      而发生于1931 年夏天的“万宝山事件”,使这个嬗变达到了顶峰。

      2、

      万宝山位于满洲中部,当时隶属长春县管辖。所谓“万宝山事件”,原

      本是一个山野小事。它起源于两群农民的斗殴。一些史料谈到事件的最初

      缘由时,只是简单地说:“李升薰是一个朝鲜的土地掮客。他早年在万宝山

      一带当过佃农,认识了这一带有名的富户、和日本公司做过大豆生意的郝

      永德。1931 年初,李升薰带领400 多个朝鲜失业农民到万宝山一带谋

      生。……目的是当‘二地主’从中牟利的郝永德,以长春稻田公司的名义,

      向三姓堡农民租借荒地500 垧(5000亩),转租给这些朝鲜人。……”

      从这些文字里,看不出李升薰的“土地掮客”的味道。很可能,和任

      何一个东方村社的头领一样,这是一个有些见识、处事得体、为人也比较

      公道的人。否则,几百流民不会仅凭他和郝永德的一纸协议,就抛家弃业、

      携妻带子地流亡满洲。

      4 月初,400 个朝鲜人开始了搭建茅舍、开荒垦地等艰苦工作。到18

      日,他们基本平整完了土地。为引水灌溉,这一天他们顺着当地农民的耕

      地边角,开始挖沟,并在伊通河边的一个叫“马家哨口”的地方筑坝。

      此举却激怒了当地农民。中方大部分史料称,这是“……蓄意要淹掉

      长春县的数千顷农田。”三姓堡富农孙永清等几人,立即向长春县政府请愿,

      要求制止日本人(实为朝鲜人)开挖水渠。长春县公安局长田锡谷在得知

      孙永清的请愿后,也立即派一群警察前往制止。

      孙永清、田锡谷的面貌,今天已无可考察了。他们面容模糊地在历史

      里,仅仅留有一个名字。后来有人把田锡谷说成是一个“反日义士”,有人

      则暧昧地说到,孙、田两人本是亲戚;日本方面谈到孙永清的请愿时,更

      认为一是孙永清盲目排外,再是他和郝永德“有隙”。

      从一般村民的处事方式来看,孙、田两人是亲戚,孙永清和郝永德“有

      隙”的说法,可能都成立。如果和“衙门”没有个人关系,一个富农是不

      会轻易地惊官动府的;而如果不是因为和郝永德有矛盾、想借机报复的话,

      他也不需要惊动警察。作为一个当地人,他会以欺生的方式,自行或带同

      族人去制止那些朝鲜人。

      至于朝鲜流民要“蓄意淹掉农田”的说法,则几乎站不住脚。在中国

      警察的警棍和枪口下,这些卑贱的朝鲜流民,立即停止了施工。他们唯一

      的应对,是李升熏跑下山去,去找郝永德。

      郝永德是那种趋炎附势、心胸狭隘的土豪。并且,“人争一口气,树活

      一张皮”,也是乡间富户的心态。他先是奔走大小衙门,但都被冷淡地回绝。

      一直到6 月初,他才通过和他做大豆生意的日本人介绍,面见了日本驻长

      春领事田代重德。他要借助日本人的势力,确立自己在三姓堡、万宝山的

      土豪地位。

      但郝永德预料不到的是,自田代重德介入此事后,这个日本外交官就

      以他不敢想象的强悍方式,来处理这个细微的纠纷。田代以及7,000 万日

      本人,不仅看到了万宝山400 名朝侨的命运,还看到了整个中国如火如荼

      的排日情绪,看到了“彻底解决满洲问题”的一个机会。

      1931 年6 月3 日,田代重德派出60 名日本警察,荷枪实弹来到筑坝

      地点马家哨口。他们架设起机关枪,和中国警察、乡民进入了对峙状态。

      7 月1 日,日警以黑洞的枪口,威吓那些可怜的朝鲜人继续施工。同

      日,大约500 名三姓堡农民,打出一面写有“迫不得已,实行正当防御手

      段”的大白旗,冲到引水渠工地。他们和日本警察进入混殴状态,同时用

      铁锹将堤防掘毁,把水路填平。后来日方的一份材料提到:“……从该事故

      的组织性,所用的武器……以及该标语非中国农村民间惯用,可以判定这

      是中国方面经过策划的一起蓄意事件。”

      在拳头、警棍阻挡不住村民后,日本警察向空开枪射击,以示威吓。

      三姓堡村民为示反抗,也在沟中向空中鸣枪,双方对峙鸣枪约半小时。此

      时,马家哨口前村一位正在分娩的产妇马氏,受到惊吓,母子双亡。

      7 月2 日,在现场的60 名日本警察,不顾已因母子两命案、而被彻底

      激怒的村民反对,再次命令朝鲜人强行挖渠。此后数日,在马姓族人的牵

      头下,三姓堡村民持步枪、刀片、农具、棍棒等,几次袭击日警、朝侨,

      造成几名朝侨伤亡。日本军警、领事馆迅速作出反应,命令进行报复。

      此时,一个叫金利三的小人物出现了。

      金利三是朝鲜人,接受过大学教育。此时,他任《朝鲜日报》和《东

      亚日报》驻长春记者。冲突发生后,长春的日本军警、特务和领事馆官员

      召见了他,要他赴万宝山实地采访、撰写通讯。

      在万宝山,金利三见到了他的许多目光呆滞、激怒而惶恐的同胞。他

      先后和日警、郝永德、李升薰以及别的朝鲜人进行了谈访。日本人的压力

      和同胞的苦难,使他夸大、渲染了这一事件。

      尔后,几份通讯稿发回朝鲜。

      7 月上旬,《朝鲜日报》、《东亚日报》以头版显著位置全文刊发金利三

      文。7 月上、中旬,日本的主要报纸《读卖新闻》、《朝日新闻》等,也纷

      纷转发,并发几年来满洲政府和中国人排日、迫害朝鲜人的消息总汇。

      金利三文象一声惊雷,震醒了整个朝鲜。整个7 月,朝鲜各地出现了

      疯狂冲击在朝华侨的浪潮。日本便衣军警、特务、浪人等混杂在朝鲜失业

      青年、学生中,肆意扩大事态。他们杀死、打伤、劫掠、扣押、驱逐华侨,

      焚烧华侨的住宅、店铺。到当月底,在朝华侨被打死109 人,160 余人受

      伤。

      一股的难民潮形成了。据中国海关统计,逃亡回国的华侨,7 月9 日,

      “抵威海卫者600 余众,烟台者千余众”;次日,“返回安东者达2,881

      人之多”。

      与此同时,一股更大的难民潮也在形成。朝鲜在满洲的流民大约有200

      万,史料记载:“万宝山事件”发生后,满洲居民开始处处袭击“二鬼子”

      朝鲜人。在山野、村社,流血事件五花八门、层出不穷。大批朝鲜人被迫

      回国。短短一个月时间,“在满洲寸步难行的朝鲜人,锐减到不足10 万人”

      (《剑桥中华民国史》)。

      仍然居住在长春的金利三,此时感到了空前压力。他连起居、出行都

      受到长春市民的监视。从朝鲜返华的华侨,更对这个朝鲜事件的始作俑者

      有着切齿之痛,他们在报刊上、金利三的住宅前,哭诉、谩骂,将在朝鲜

      的家破人亡,归罪于金利三。一些亲属抛骨朝鲜的人,决心血债血偿,商

      议筹款买命。

      金利三被吓坏了。这个可怜的、违背了新闻公德的小人物,在几经思

      衡之后,决心在这种压力前低头。7 月14日,他在《吉长日报》上发表忏

      悔声明,谈到“有关万宝山事件之真相歪曲,盖因余受日本领馆之愚弄。”

      但已经来不及了。这个可能有点小才气、却猥琐怕事的人,次日就被

      日本警察署派出的朝鲜巡捕朴昌厦暗杀。

      更来不及避免的是,“万宝山事件”已经通由郝永德、孙永清、李升薰

      等烦琐普通的小人物,使满洲的动荡,犹如不断添加柴火的热水那样,达

      到了它的沸点。并且还通由田锡谷、田代重德、金利三等形形色色的官僚

      与文人,从山野和乡民,进入了在东京的几十名黄埔军人的视野。

      从“滨口案”到“万宝山事件”,短短几个月时间,日本在急风暴雨中。

      全民族的反华情绪,充斥在东京的大街小巷。90 名黄埔军人犹如风雨中的

      小舟,他们的心灵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这些人物、细节、声音、场景所构

      成的巨大风潮,是他们所看到的、亲历的,并将用一生时间来思考的。

      而更加强烈地震撼了他们的,是此时东京的一个浩大场面。

      3、

      万宝山事件象一声惊雷,震惊了饥饿的东京。如果说,1929 年以来日

      本的生活是忍饥受饿、祈望转机、顶多也只是在广播和报章边喃喃咒骂的

      话,那么,到这个沉闷的夏天,一个徘徊、剧烈的日本年代就彻底结束了。

      1931 年7 月下旬,一片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重的阴霾,压在日本列岛的

      天空上。乌云越来越低,逼近了东京犹如积木玩具的精致建筑。比阴霾还

      厚重的,是一大片陆军军人的列队身影。10万余名分布在本岛、台湾、朝

      鲜、满洲的军人,都严严整整地穿着军装,身材直挺挺地面对东京。

      10 万余双眼睛,穿越日本海和黄海,向二重桥广场的那一片神秘建筑

      祈求着。与此同时,建筑前的草坪上,也有无数日本民间团体、青年组织

      的旗号字样浮动。在军人列队身影的衬托下,这里的服色和人群显得五花

      八门。军人、学生、议员、工会活动家,工人、小业主、老人、妇女,身

      份各异,贫富悬殊,代表了日本的大多数阶层。

      黑压压的人群,静默地或坐或跪。他们也在向日本之神乞求。二重桥

      广场是日本天皇的住所。可能也只有这么一个场所,才能负载起7,000

      万国民的共同决心,才能负载此后的14 年历史。日本在表达一种彻底、永

      远告别过去26 年平和日子的决心。

      就从这里开始,东京盛大的群众场面、全民族不惜献身的狂热情绪,

      后来变得越来越平常。战争扩大、将士出征、战役胜利、又一块土地的获

      得,都使日本一再发出狂风暴雨般的喝彩声。满洲、华北、淞沪、武汉、

      珍珠港、东南亚、中太平洋……在一次一次的喝彩声里,7,000 万国民达

      到了他们做梦都不敢想象的权力顶峰。

      这样的场面,到硫磺岛易手、大批轰炸机将东京夷为一片瓦砾,冲天

      的火光使整个日本散发尸首烧焦的霉味时,不仅没有过去,反而以更极端

      的方式来表现。在塞班岛,日军2 万3 千人全部战死后,岛上2 万2 千名

      日本平民集体自杀。其中8,000 名妇女儿童,站立在峻峭山崖上,一边平

      静凄苦地唱着《君之代》,另一边成批成队地跳海自杀。

      1944 年10 月25日,日出后不久,刚刚结婚的关之雄大尉带领6 架飞

      机上天,随即撞向两艘航空母舰和一艘轻巡洋舰;而1945 年8月15 日黄

      昏,当2,519 名神风特攻队员化做尸骸后,最早发起“神风特攻”战术的

      大西海军大将留下遗书:“……我将以死向这些勇敢的人和他们的家属表示

      歉意”。随后剖腹自杀。

      从1931 年7 月到1945年8 月,整整14 年另一个月,整个日本都以这

      样极致的悲欢、杀身的决心和《君之代》的伤感乐声,来铺垫自己的道路。

      这样道路的第一程,当然要从满洲开始。

      从满洲开始。陆军军令部长南次郎大将,这一天在日记里写着:“一个

      现实已经被制造出来了。……除了内阁以外,大多数人都了解了日本要满

      洲这个现实,都在推动这个现实。即使内阁也出现了松动,安达内相就有

      了足够的认识。……”

      参谋本部的建川美次少将在拍往满洲的一份密电里称:“形势的变化让

      人喜出望外,这是一个千载难寻的机会。……对满洲的行动可以开始了。”

      但南次和建川都不是主角。接到建川电报后,满洲,一个大尉急冲冲

      地走进会议室,他大声地说:“清谈、议论已经没有意义了。现在要紧的是

      行动、行动!只要一个中队,一夜之间,奉天和整个满洲,就永远归属大

      日本帝国了!……”

      时间凝固于这一个大尉的面容上。那么,他是不是石原莞尔呢?

      1928 年,经关东军参谋、曾策划炸死张作霖的河本大作介绍,毕业于

      日本陆军大学的石原莞尔调任关东军参谋,军衔大尉。这是一个让人带有

      一丝恻隐的调任。出身于普通农家的石原已年近四旬。在人才辈出的陆军,

      这样的岁数还和“参谋”、“大尉”等字眼相联系,是异常刺眼甚至近乎滑

      稽的事情。

      但这个调任后来被证明是致命的。在河本大作的眼里,石原是罕见的、

      可以引导日本未来道路的天才人物。他带到满洲去的,不仅有他被当作笑

      料的大尉军衔,还有一叠薄薄的手稿。

      手稿是一批文章和计划,是石原对战争日本的一系列理论和主张。它

      后来被概括为“石原构想”。“石原构想”从“文明发展趋势”出发,要点

      包括“以日美为中心的两个文明决战”、军国“总体战”等。为实现这一目

      的,必须占领满蒙、建立日中“新关系”、改造日本、建立东亚新秩序。这

      几乎就是此后十余年的日本历史。

      也是在河本大作的帮助下,石原构想首先赢得的,是一个小小的、名

      为“满洲青年联盟”的密谋组织。

      这个组织的成员,包括了板桓征四郎大佐、土肥原贤二大佐、田中隆

      吉武官等后来非常有名的中下级军官。此外,和法西斯理论家大川周明一

      直有交情的河本大作,也在此中。它的成员大概没有超过50 人,但已经够

      了。板垣为它提供了和陆军高级军官的联系,土肥原为它提供了对满洲社

      会的深刻了解,以及数百名训练有素的特务,大川提供了侵略理论,河本

      则通过自己当时任职的南满铁路侏式会社,使它和满洲23 万日侨休戚与

      共,也使它获得在满洲的民间基础。它缺少的只是一个能引领他们道路的

      战略家。到1928 年,这个战略家出现了,这就是石原。

      石原不仅是“满洲青年联盟”所急需的战略家,还是使它深深扎根于

      满洲土地的组织家。一生的艰厄,使他不仅目光长远,并且作风细致。他

      刚刚加入“联盟”时,是不满意这个组织的。因为它人数太少,和满洲社

      会、特别是中国人的隔绝也太严重。它几乎只能算是旅华日侨和军官的一

      个俱乐部。

      石原要求的“联盟”,是一个日占满洲的政府,是一个未来能完全控制

      满洲的政党。在他的提议和系列努力下,1928 年年底,一个叫“大雄峰会”

      的秘密群众组织诞生了。“大雄峰会”完全处在“满洲青年联盟”的控制之

      下,其各分会、各外围组织的头目,均由联盟成员担任。它是联盟的下属

      组织。

      和石原的要求一模一样,“大雄峰会”的成员,不仅包括关东军士兵、

      满洲日侨,还包括了形形色色的满洲居民、“汉奸”。地方士绅、流氓无赖、

      满蒙少数民族居民、乃至旧官僚胥吏,都身在此列。

      经过惨淡经营,到1931 年,“大雄峰会”已有成员数千人。未来日占

      满洲的一个政党雏形产生了,关东军占领满洲的时机,也随之成熟了。“万

      宝山事件”爆发前后,为给满洲事变进行舆论造势,一些由石原、河本等

      人亲自撰稿的小册子,在日本本土的军营、军校被悄悄散发。同时,以偷

      袭为手段、迅速占领奉天、制造中日开战既成事实、并经营日占满洲的绝

      密计划,也被制定出来了。

      7 月份东京街头的喧嚣场面,不仅掩护了他们的这些秘密行动,更使

      和平内阁的国内影响一落千丈。在这个新陈代谢急剧、各种潜伏力量此起

      彼伏的权力真空时期,他们终于要出现在历史的前台了。

      4、

      石原莞尔等人的计划,不仅有军事行动部分,还包括占领满洲后,“新

      满洲”社会、经济、政治等方面的详尽规划。其计划要点,是形成“满洲

      青年联盟”---关东军---“满洲国”的三位一体,制造一个事实上的“独立

      王国”。它综称《虎卷》,是仅仅由四、五个人掌握的绝密文件。

      《虎卷》刚刚形成,在东京,几十名黄埔军人也以自己的方式,向蓝

      衣社的历史迈出了第一步。

      1931 年7 月中旬的一天,“万宝山事件”所引发的东京风潮还在飙升,

      “东京黄埔同学会”又按照惯例,举行了一次聚餐会。与以往不同的是,

      这次聚餐,几乎没有联谊、漫谈、私人的成分。一个黄埔五期学生后来回

      忆,主要是“讨论此事件之前因后果与日本对华政策。参加的人数很多,

      发言也很踊跃”。

      可以想象,这是一个小规模的但严肃、有力的会议。他们按照进入黄

      埔的期别,先后发言,低沉处泪流满面,慷慨处怒发冲冠。

      这些黄埔学生,绝大多数来自长江流域的小城市、集镇、乡村。他们

      生长在破碎、蒙昧的晚清和民初,也生长在各种各样乡土传说、人文遗产

      里,如《水浒传》、瓦岗寨的故事,曾国藩、左宗棠等近现代名人的事迹。

      前者浸染进他们的血液,使他们对“聚义”、会社,有着天然的亲近。后者

      则激励着许多人的志向、抱负。

      又不止是这些遍布于山野的乡村传说。他们一般都接受过私塾教育,

      熟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随后因为时世的变迁,他们又上了

      近代化学堂、进入黄埔,阅历着一个辛酸而热腾的大时代。在断裂、转型、

      同时黑沉得看不到前途的社会里,他们渐渐成为一群热血青年。

      与大时代的“书生”不同,他们打过仗、流过血,见过死人堆,身上

      弥漫着硝烟味道。于是,不清议、不空谈,敢想敢做,迅捷有力。分析了

      日本的人心民意、军方异动后,他们得出了一个结论:中日之间,行将爆

      发一场不可避免的大战。

      在他们看来,这场大战的结果,是山河破碎、大片国土沦陷。那么,

      怎么办?

      这个会议的具体内容,已经随时间的流逝而永远湮没了。作为一群下

      级军官的聚餐会,它没有做会议记录。于是,会议的地点只是简单的“东

      京地区”;准确的时间更没有人能够说出。

      至于会议所产生的结果,也只是“……这些黄埔毕业生确信日本很快

      就要发动一场全力的侵华战争……便选派了腾杰和肖赞育一起,于7 月下

      旬返回中国,就这个迫在眉睫的危险向南京政府提出警告……”(易劳逸,

      《蓝衣社的建立》)。

      又不止这两个黄埔生。这一路回国的,还有一个叫陈启宇的留日文官。

      他和腾杰有一层私人关系,是腾杰未婚妻的胞兄。他是为回国探亲,才与

      腾杰、肖赞育做了一路的。

      在模糊迷惘的历史尽头,在晨雾笼罩的东京码头,1931 年7 月中下旬

      的那个早晨,腾杰、肖赞育、陈启宇等三人,在一群黄埔学生的挥手送别

      下,带着简单的行李,踏上远洋渡轮的甲板。他们的目光中一定没有多少

      依依离情,从他们的行李里也能看出,他们以为只要再有一些日子,就能

      够再到日本、再到东京。

      船渐渐地离开码头了。薄雾渐渐地淡去。不知道这一天的天气,是晴

      朗还是阴沉,不过7 月的日本海,一般说来天气都是不错的。海上有一些

      水鸟,渐渐升起的还有太阳。而他们一定会愿意一直地站立在船头,不愿

      回到那狭窄沉闷的船舱里去。

      东京远了。看不到了。那么他们能够意识到吗?以后的许多年里,他

      们将没有机会再来东京。

      1931 年7 月下旬,几天的航行后,终于,南京、中国,都近了。都到

      了。

    • 家园 序言 + 第一章

      序言 + 第一章

      臭名昭著的法西斯分子

      怎么会让我们热泪盈眶

      十恶不赦的历史罪人

      为什么让我们荡气回肠

      蓝衣社碎片

      丁三

      第一章“复兴社”的碎片

      1、

      在纷纭、浩荡的变革年月中,在一个人独处的读书日子里,总有数不

      清的情绪和旧事,出现在自己的心间。2001 年晚春到来的时候,作者和自

      己的未婚妻,开始了与外界相隔绝的生活。3 月,我们终止了那家小小的、

      生意一直冷清的公司。结算帐目、清理债务、封存历年遗留的商业文件……

      整整忙乱了近半个月。当办公室一片狼籍后,我不无苦涩地对未婚妻说,

      我们要过“一对住在城里的乡下人”的日子了。

      到这时,我们几乎都毫无积蓄。而“城里人”的日子非常具体,柴米

      油盐酱醋茶,样样都要钱。“当乡下人”,对以后的日子,我们只能有这么

      简单的、一句话的计划。

      4 月,我们开始租住在一套有五个房间的公寓里。这是一处修建于80

      年代初的灰色宅子,已经略显旧败。交付了押金和租金,领到房门钥匙后,

      琐碎的日子就开始了。

      同时,平静的,读书喝茶下棋聊天的日子也开始了。我们不接待客人,

      不写信,不看电视,每个晚上都散步,采购大量的书籍。读书之外,每晚

      必定下三盘象棋,然后回到各自的卧室休息。我们还从储藏间里找到了一

      套旧茶具,然后沿着一条大街的茶庄,精心地挑选着茶叶。唯一不让人满

      意的,就是她每晚都要无数次地赖棋。

      虽然是80 年代的房子,但这里的采光很好。我在灰色阳台上晒着太阳,

      同时读书。这些日子,每两天我就能读完一本书。

      这是我一生中最悠闲的时光之一。……但这种悠闲很快就结束了。我

      们面对的毕竟是几个月没有一点收入的日子。不久后,为节省房租,我们

      搬到了一个只有三间小房的小公寓。这里没有空调,社区里也没有书店、

      茶馆、朋友,附近没有大学。换而言之,我们所习惯的夏天在这里一点都

      看不到。

      买书、读书,却仍然坚持着。

      我们和纷纭的外界隔绝着。但在我自己心里的情绪和往事,却不断被

      激发。读书喝茶之外,我还在讲述。倾听我讲述的只有未婚妻。事实上2001

      年的整个夏天,我都在对她讲述一个小小的村庄。那个村庄就是我的出生

      之地。

      我生长在福建沿海的那个小渔村边。到2001年,那里生活着三千居民。

      王姓、阮姓、李姓、林姓是主要的居民构成。其中,几乎七成的居民都姓

      林。

      村庄依据相对的姓氏、地形,分成了“东头”、“东沃”、“西沃”这样

      一些自然村。以东头林姓为例,它又分成“埕头”、“鳎下”、“埕里”、“长

      房里”等几个宗族聚居地。富有意味的是,每一房的划分一般都以50 家为

      界限。是自然的认可,而不是任何外来的、或行政的区分,让他们这么确

      定自己的亲族范围。

      由于我的许多位密友都是这个城市最重要的建筑师。我自己也读过海

      德格尔的《空间、居所、建筑》,因此,我比较注意讲述村庄的建筑。村里

      最重要的建筑有三个,分别是村小所在的祠堂,在后山山腰的土地庙,村

      委会所在的一个村民俱乐部。它们分别修建于1800 年前后、1900 年前后,

      和1954 年。这些破旧的建筑,折射了一个村庄200 年的变迁。

      然后,比较次要的建筑是一片接一片的民居,民居中最重要的是王姓

      的“王家大厝”。这是一个三进开间、有一些精致处的大厝,包括正厅、花

      厅、厢房、天井。正厅的一副刻在门柱上的对联,上联是“开闽第一家”。

      这纪念的是所有福建王姓的先祖。是一个叫王审知的河南人,在公元885

      年带领他的族人、士兵,使福建真正纳入了中国的版图。后来他被封为“闽

      王”。

      王家大厝和土地庙一样,在1900 年前后建成。当初修建王家大厝的毫

      无疑问是一个乡绅。但在我出生以前很久,在大厝里居住的就都是最普通

      的农民,并且每个家庭都只有两三间小屋。生存资源的极度匮乏,使兄弟

      的殴斗,妯娌的闲话,在每间小屋都能见到。……

      王家大厝最低矮、向北的两间小屋,和蒙昧、热闹的王家大厝隔绝开

      来。那里住的是一个村庄里最特殊的居民,他从来不介入别人的是非。他

      还是王家大厝原先唯一的主人,但几十年了,他赖以栖身的就是那两间小

      屋。

      他叫王天容,是村庄里毛笔字写得最好,唯一上过省城大学堂的老人。

      同时,他还有一个特殊的身份,是村庄里唯一的地主,和原来“军统局”

      的特务。

      讲述到王天容时,一些很模糊破碎的早年印记,在我的脑海里被隐约

      唤醒了。许多年来,我一直漠忘了这个人,但事实上,我对他并不陌生。

      对一个原来的地主、“特务”,乡村总有很多“村史野话”,我就在这些闲话

      里长大。此外,我在村庄度过自己的幼年时,也每天清晨都看见他佝偻着

      身子,走过几步小街到我叔父的豆腐作坊来买豆浆。

      他和我祖父年龄相当,出生在1915 年前后。到我记事时,他已经年近

      古稀了。我恍惚记得,他的身体异常瘦小,腰弯得象一只大虾,头发一直

      是全白的。这又是一个非常整洁的老人,春秋两季总是穿一身浅色的乡下

      休闲服。……我十几岁时,父亲还对我谈起过他。父亲告诉我,他是乌石

      山师范学校毕业的,那是福建最早也最著名的近代化学堂之一,几十年间,

      全县被该校录取的人数只有13 人。

      王天容在二十三、四岁时,就回到了我们村庄所在的小镇,从此,他

      教书、为人写对联、当校长,是受人尊敬的“天容先生”。他还经常搭乘一

      条乌蓬船到省城,开会、买书,或者和一些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人等谈

      一些“国事”。土改划成分之前,他家的年收田租是250 担稻谷,这是凋敝

      乡村很大的一笔财产。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地主。

      但他也是乡间公认的一个“好人”。据说他从不逼交田租,有时还救助

      佃农。他的后半生,田土房屋被瓜分一空,却更加安分守己、处处息事宁

      人。他犹如一颗乡下的草籽,短暂地被风吹到城里,又被吹回,并终老于

      故土。……

      这样一个和善的“先生”,会是令人憎恨的特务吗?

      他怎么也不能和我心目中的特务形象联系起来。……于是,这天晚上,

      我拨通了几个电话,询问一些相关情况。

      第一个电话给我的一个堂叔公。他长期是我们的村长,但落选成普通

      村民后,对许多事物都很有牢骚。他又是个闲不住的人,从此非常热心地

      修续族谱、重修祠堂。他对村庄的各种掌故很熟悉。……他先是奇怪于我

      这个电话。因为,那个村上唯一的地主,最早的近代化先生,已经在大约

      10 年前去世了。这样的一个每个人都想大发其财的年代,谁会对那样的老

      古董感兴趣呢?

      可能是高兴于我问候了他的原因,堂叔公耐心地告诉我,文革时他是

      民兵连长,曾无数次问讯、批斗过王天容。王天容自己也交代过,他是军

      统局的人。他是在1935 年夏天加入这个特务组织的。因此,对他的“结论”

      不会错。

      堂叔公说话的口吻还是村长的。我知道他是一个说话负责的人,我不

      怀疑他的话。但更大的疑问却在这里产生了。

      凭借我不多的民国知识,我仍然知道,军统局是国民党的“武汉陪都”

      时期组建的,时间应该是1938 年左右。那么,王天容怎么可能在1935 年

      加入军统?

      这样,第二个电话给了我父亲。他和王天容小有交情,知道更多的根

      底。父亲听完我的疑问后,只是意味深长地说,王天容是他比较敬重的一

      个长辈,人品、学问都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而那个年代,基本上是审问

      者要什么结果,被审问者都会回答“是”。因此,所谓的交代,很可能是人

      家问:“你是不是1935年加入军统的”,而他就回答,是的。

      我认同了这个说法。我点燃了一颗烟,打算吸过烟后就去洗澡。……

      但父亲的电话一会儿又来了,他语气很不肯定地说:“想起来了,他当时入

      的好象不直接是军统,入的是一个和军统有很深关系的,叫‘光复会’的

      组织。”

      王天容不可能加入过光复会。这个团体在他出生之前很久就有了。1904

      年,后来的北大之父蔡元培在上海,在一个恐怖组织的基础上,组织了这

      个人员不到三百的秘密会社。但它从未流传到外地去。而且,辛亥“光复”

      后它就不存在了。

      我几乎要挂掉电话了。但幸好我随即、随口问了一句,“会不会是复兴

      社”?

      父亲却立即地、少见欢畅地回答了一句,“是的,是!天容先生自己就

      对我说过,谁去记得这个呀。是是,就是复兴社。”

      2、

      复兴社,我就有隐约的印象了。十年前,我在福建省图书馆自学时,

      曾经接触过一、两份相关资料。资料的行文都很简短,一般不过三、四页,

      但都提到这个组织是“三民主义青年团的前身”。同时,它还是一个“秘密

      的特务组织”。

      这些字眼潜伏在我的记忆里。后来偶尔阅读的一些史料、传记,乃至

      小说,也不断证实复兴社的这个性质。比如一个简明本的《中国共产党历

      史大事记》,在“1950 年”一条里,提到人民中国对旧社会、旧人物进行

      的“镇反”。1950 年,破旧迎新、百废待举,但无数“封建会道门、土匪、

      特务”仍然活跃。为此,在土地改革之外,新中国发起了这个规模巨大的

      专政运动,几十万封建余孽、反动分子被绑上刑场。其中许多人的罪名就

      是“复兴社、三青团潜伏特务”。

      这些资料谈到复兴社时,都只是顺带一笔。但,复兴社和“三青团”

      有特殊的历史联系,它是一个“特务组织”等印象,却不断加深了。……

      三青团的很大一部分成员,是民国的教书先生、或高中以上毕业生。这样,

      王天容先是作为一个省城的大学生,后来作为一个乡村教书先生,他加入

      这个三青团的“前身”,就没什么好意外了。

      但疑问却在这里继续扩大。既然如此,作为三青团前身的“复兴社”

      是怎么一回事?从字面上看,它不是一个党团,而是社团。在蒙昧的民国,

      城市是一个个生活的孤岛,但社团却多如牛毛。区区的一个社团,它怎么

      能够成为三青团的前身?

      王天容是怎么加入复兴社的?复兴社有怎样的秘密活动,以至被认为

      是一个特务组织?最后,复兴社和军统局怎么又有关系了?

      这些疑问斑驳地缠绕着,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疑团。显然,复兴社是一

      个“有来头”的组织,否则它不会和三青团、军统局有什么关系。它又肯

      定是一个神秘的组织,对它,教科书、以及书店里几乎所有的历史书籍,

      都顶多讳莫如深地提到一笔,以至于一般人都没有注意到它。

      2001 年的夏天是闲适的。既然无事可做,读一些书也是好的。当晚,

      我没有摆下棋盘,也没有继续讲述,而是换上了轻松的睡衣,非常认真地

      泡了一壶茶。然后,我开始阅读一些民国的相关史料。

      我的阅读从书架上的几十本《文史资料选辑》开始。这些书都是我从

      旧书摊上“淘货”得来的,但总是翻阅过目录后,我就让它躲进书柜的角

      落去蒙受灰尘。这些年,各级政协都设立了一个“文史委员会”,编撰刊物

      以发表政协委员们的回忆文字。特别是80 年代初,拨乱反正,百废待举,

      大批原国民党的军政要员重新获得了社会地位,从战犯、历史罪人变成政

      协委员。他们在这个时期一般都已步入风烛残年,一生的荣耀、落寞、沉

      浮、酸楚,也就化作各个回忆文章的字句。

      《文史资料选辑》的大量文字,由于“亲历”、“回忆”的性质,不仅

      是可信度很高的史料,更隐藏着一个个昔日大人物的面貌、思考和命运。

      它是“历史的影集”。透过它们,一些历史细节,乃至被湮没的重大事实、

      “真相”,都得以流传。

      它也记载、流传着一个极端秘密,到今天已鲜为人知,但躯体庞大、

      曾经权倾一时的组织,复兴社。……这个晚上,翻开第一本《选辑》,我就

      读到了一个原复兴社成员的回忆文字。他的名字是龙步云,所撰写的史料,

      标题是《中华复兴社内幕》。

      龙步云,湖南人,职业军人,正宗黄埔出身。在达官显贵多如牛毛的

      南京,他只是区区的一名校官。他在复兴社内的地位也不高,只能算是中

      层骨干。但他自称,他长期在“复兴社总社”担任“组织处助理干事”,因

      此得以预闻许多“内幕”。

      几乎从一开始,这些“内幕”就激发了我巨大的兴趣。他先是言语确

      凿、如数家珍地谈到,复兴社成立于1932 年3 月初,解体于1938年春夏,

      历时6 年有余。它以“民主集权”、“书记负责”为原则,下设七个处。这

      七个处中,书记、组织、宣传、总务四处,大多数民间社团也都设立,并

      没有什么特异;但令人吃惊的是,它另外的三个处,分别是军事、特务、

      训练。

      军事处?特务处?训练处?这丝毫不象一个几杯清茶、一群文人、长

      袍马褂,谈些问题也谈点主义的“社团”。那么,它到底是个怎样的组织?

      很显然,复兴社不是一个简单的民间团体,它可能是一个半军事半特

      务组织。……接着,这个前复兴社骨干谈到了自己的一群上级,也就是复

      兴社的一些大人物。

      谈到复兴社的“大人物”时,龙步云用的字眼都带着很厚重的黑社会

      色彩。比如复兴社的四大“台柱”,被他称为“四大金刚”。又比如“十三

      太保”指的是它的魁首群体。这不禁让人产生了一丝疑惑:难道复兴社是

      一个黑道组织?

      在龙蛇混杂的民国,黑社会作为一股力量也时常登堂入室。那么,这

      代表着“复兴社”面貌的四大金刚、十三太保,到底是怎样的一些人?

      遗憾的是,这份史料只列举了几个很陌生的“台柱”、魁首的名字。

      历史的灵魂是人物。大人物的个人命运更贯穿、折射、反映着一个组

      织的大致命运。正是这些个体使历史鲜活丰富了起来。……在《中华复兴

      社内幕》之后的另一份史料里,我发现了复兴社“四大金刚”中的一个熟

      悉的名字。这个名字就是戴笠。

      戴笠这个人,在中国现代史上可谓振聋发聩。他参与了民国众多最重

      大的事件,直到今天,大量的文艺作品、教科书都还有他的形象和名字。

      他权倾民国,并且一生都和“令人闻风丧胆”、“毛骨悚然”这样的描写联

      系在一起。

      复兴社,它居然包括了戴笠这样的魁首?

      戴笠的权力根源是军统局。军统局是如此臭名昭著,以至于成为特务

      政治的一个象征、一个缩影。在其短暂的历史里,它曾控制了无数的外围

      组织。那么,复兴社是不是军统局的外围组织之一呢?

      事实却恰恰相反。一个前军统局要人,在再一份史料的开篇就写到:

      “军统局的前身是复兴社特务处。复兴社特务处成立时,在南京鸡鹅巷53

      号办公……。”

      也就是说,复兴社不仅是三青团的前身,它下属的一个处,更奠基了

      后来无处不在的军统局!

      一时之间,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仿佛看到了厚重的历史帷幕下,

      被掩盖的数不清的“内幕”与真相。这个简短的句子剧烈地冲击着我的视

      野。三青团是民国最大的青年党团,军统局是民国最大的特务组织。但它

      们却来自复兴社的“一分为二”!

      仅凭这一点,复兴社就肯定深重地、虽然是隐蔽地影响过中国现代史。

      那么,为什么不过几十年它就几近湮没,在公开出版物里,在民间口头上,

      都仅仅留有雪泥鸿爪呢?

      关于王天容的疑惑似乎一下子豁然开朗了。这似乎是在告诉我,在老

      家自幼见到的那个“地主”,在其十七、八岁,还是乌石山师范学校的一个

      普通学生时,就加入了“中华复兴社”。然后因为军统局替代了复兴社,他

      也就成了军统局的基层人员。……但此时比起王天容,更让我感兴趣的,

      已经是“复兴社”本身了。

      这个叫“复兴社”的神秘组织是怎样形成的?它有怎样的“来头”,以

      至于拥有这样的声势?它的“四大金刚”除了戴笠外,其他的三个人又是

      谁?……

      就这样,因为不可遏制的疑惑与好奇,从一个生活在我老家渔村的、

      芥末之微的“老地主”开始,我走进了尘封的民国,尘封的复兴社。

      3、

      这一个晚上,我阅读了大约四、五十份涉及复兴社的史料。阅读延续

      了整整一个通宵。到天色泛白时,我还丝毫没有倦意。

      心理学有一个术语,是“体验的颠峰”。当一个人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

      的环境时,很容易产生一种“忘我”的近乎梦境的感觉,似乎人物在活动,

      时间在行进,自己却身不由己。……这一个晚上,那些零散、陈旧的资料,

      就让我有了这样的体验。

      这是一个震惊民国、异常庞大的秘密组织。一份权威史料记载:在其

      顶峰时期,复兴社象王天容那样具有一定地方影响的成员,保守估计也“在

      10 万人到50 万人之间”。

      《文史资料选辑》的一份资料则估计:“以军官、教师、高中以上学生、

      公务员、宪兵、警察等为骨干”,成员约30 万人,外围组织成员则达四、

      五十万人。

      一个原蓝衣社的高级官员更补充了一句:加上形形色色的外围组织,

      其成员应在100 万人以上。……

      这个组织不仅极为庞大,而且异常复杂。关于它的各种说法形形色色,

      相互冲突,甚至连它的名称都有一些争议。比如大陆出版的一本传记小说

      谈到复兴社时,特别指出“有资料称‘蓝衣社’,实无此组织。即指复兴社”。

      而台湾的一本出版物则说到了“力行社”,并称力行社是复兴社的上级机关。

      反过来,用“蓝衣社”来称谓它的也不在少数,特别是一些官方文件。如

      签署于1935 年、著名的丧权辱国条约《何梅协定》,日本方面的核心要求

      就包括“取缔蓝衣社、复兴社等……有损两国关系的反日排日秘密组织”。

      即使不去区分“复兴社”、“蓝衣社”、“力行社”,也还有万花筒一般层

      出不穷的组织名称。大部分史料都用“复兴社”来概括这个神秘组织,但,

      “忠义救国会由复兴社分子领导”;“童子军励进会的各级组织,都在复兴

      社分子的操纵下”;“复兴社还只是一个外围组织,其核心是革命青年同志

      会”;“力行社和中华复兴社组织一般混称为蓝衣社”等记载,也不时可见。

      忠义救国会、童子军励进会、复兴社、革命青年同志会、力行社,以

      及军统局、“中国文化学会”、“别动队”、“禁烟缉私处”……或潜伏或公开,

      名称五花八门,成员形形色色。涉及到这个神秘组织的回忆、记载、文件,

      就是这样的复杂而纷乱。它很容易让人进入一种迷惘的状态。究竟哪一个

      说法是准确的?

      ……文字质朴、页面黄旧的各种史料,终于阅读完了。时间却仅仅五

      个多小时。五个多小时里,太多的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场景乃至自

      己的反应,一下子扑面而来。它错综复杂,难以梳理。

      经常乘坐火车长途旅行的人,都很熟悉火车行进时那种有节奏、紧张、

      沉闷的声响。在午夜的灯光下,我仿佛自己身处在一列老旧的火车、一节

      封闭的车厢。我在逼近着一个神秘的组织。也行进于许多非常苍老、甚或

      已经死去的人,他们的生活节奏里。

      一种惊心动魄感在我心里蔓延开来了。

      次日,在草草一觉后,我来到了福建省图书馆。

      福建省图书馆在我的生命里,是有着重要痕迹的一个场所。我最暗淡、

      最凄寒的青年初期就在那里度过。关于复兴社、三青团的最早印记,也是

      在那里产生的。……快10 年了,图书馆犹如一张过去的相片,慢慢发黄。

      而现在,我要回去。

      当出租车冒着小雨,把我送到新省图的大门外时,一种恍若隔世的情

      绪就自然生长出来。我怀着一种近乎肃穆又略略酸楚的感情,走进新省图。

      没多久,在中文阅览室的书架上,我就挑拣出了一摞涉及复兴社、“蓝衣社”

      的书籍。

      此后就是长达几个月时间,对数以千计史料的阅读、笔记和分析。渐

      渐地,关于复兴社、“蓝衣社”的旧事,它的酝酿、崛起、变迁、转折、沉

      沦,犹如一幅浩大的画卷,铺张在我的眼前了。

      这几个月时间,不仅是对我老家乡下一个普通老人的命运,而且对他

      曾经隶属过的整个“蓝衣社运动”,我都发生了真实的兴趣。我和一小群富

      有意味的民国青年对话。为了实现国家的强大,在破碎、蒙昧的民国图景

      上,他们先是忧虑、号哭、绝望……然后因为某些特殊的契机,他们组织

      了起来,并领导了中国的青年。

      这一小群青年,就是所谓的“四大金刚”、“十三太保”,一度席卷民国

      的“蓝衣社运动”的领导人。因为后来历史的变迁,他们被集体地、鲜明

      地钉在耻辱架上,堕入阿鼻地狱,永世不能轮回。……但我也仿佛看到,

      其中的三两个青年却有着一双饱含着泪水的眼睛,那眼睛哀伤地注视着自

      己参与缔造的中华民国,一步步堕落了下去。那几个月的时间,那些眼睛

      一直悬挂在图书馆灰色屋顶外的天际边。

      被时光层层湮没的“蓝衣社”、复兴社旧事,是以1929 年悲惨秋天开

      始、一直延续到1931年沉闷夏天的民族危机为序幕的,是以万里之外、流

      连在东京的一小群普通中国军人,他们的激情、思考、努力为开端的。它

      是在大历史背景下的小人物、小团体的命运,又是小人物、小团体人为地

      制造的一段大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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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第三章

        第三章青年意气

        1、

        1931 年7 月底,腾杰一行三人在上海上岸。因为两年多没有回国,他

        们先是分成了两路。肖赞育因家事决定先回湖南。腾杰和陈启宇则延京沪

        铁路北上,首先到如皋看望他的未婚妻陈启坤。

        从肖赞育的“家事”,以及腾杰先到如皋等细节可以看出,虽然他们的

        回国是受东京同学会的派遣,但多少也有私人探亲的色彩。此外,这更因

        为此时的他们,还不了解政府腐败、国家分裂、民众无力的程度。

        在如皋,腾杰和陈启宇短暂逗留了三两天后,一起向南京进发了。他

        们并邀陈启坤同去南京。

        从如皋到南京不过几个小时的路程。但这一路,出现在三个青年面前

        的,是一幅满目疮痍的图景。

        1931 年春夏之交起,一场空前的长江、淮河大洪水,席卷了七省205

        县。《中央日报》曾报道安徽灾情,“……镇市荡平,田禾淹没,浮尸雷雷”。

        而《新京日报》对江苏灾情,有更详细的报道:“自7 月4 日起至12 日止,

        大雨滂沱,酿成十六年来未有之奇灾。……此种生活,诚不啻人间地狱”。

        比起安徽、江苏,受灾最烈的却是湖北。仅江汉平原,这一年死于水

        患、饥饿、瘟疫的达200 万人,几乎户户丧事、家家挂白。洪水过后,千

        万寡妇、老人、孤儿,又面对着空了的家室、荒了的田野,发芽的种子和

        溺水而死的耕牛。一时哀号遍野。

        顺长江而下的洪水,使京沪沿线“淹没田亩达百数十万。……庐舍荡

        然,村落如海中岛屿”(《新京日报》)。虽然凄凉、破碎的景况不比湖北,

        但灾患和死病也一目了然。流离失所的难民和乞丐,沿铁路延伸数百里,

        路上更不断有人倒毙。

        这些景象,重重地扣击着腾杰的心灵。然后,南京到了。

        南京的洪水刚刚退去,满街还都是乞丐、饥民。城内不论哪处街角,

        都溢着污水和烂菜叶,苍蝇嗡嗡地飞着。

        一个个积善堂、施粥站的前头,都排满了望不到头的长队。队伍艰难

        地向前蠕动着,一双双呆滞、灰蒙的眼睛,似乎都不相信自己能够得到那

        一勺烂粥。空气里弥漫着一丝丝的尸臭味,不时有野狗去扒垃圾,扒出了

        一具具开始腐烂的尸体。

        大部分店铺因为担心饥民的哄抢,都紧闭着门板。大街小巷充斥着一

        股死亡的气息。但一到晚间,笙歌、酒色的气息,就荡漾在秦淮河边了。

        无数大腹便便的人,从地下冒了出来。他们粗野、快活地哈哈大笑,在他

        们的笑声中,人力车、汽车穿梭在霓虹灯下。

        透过时间的缝隙,可以看到,知了的声音,鸣叫出了一个奄奄一息的

        南京。站立在街头的腾杰和陈启坤,他们的心,在一点一点地下沉。

        然而,使他们的心事近乎绝望的,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1931 年7 月,南京政权处在一片混乱、动荡、分裂中。

        1927 年,腾杰随着大部队进入南京时,他一路目睹的是民众质朴的笑

        脸,青年献身的热情。但这个状况不过维系了一年。就是腾杰被选拔去日

        本前后,国民党、南京政权开始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腐败着。

        几乎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国民党就是一个带着浓厚的秘密会社色彩、

        大杂烩一般的政党。它从来没有过纯洁的组织,严格的纪律。它是一个权

        贵、政客、军阀、土豪进行权力交易的俱乐部。所谓“民初”近乎荒诞的

        混乱,就是这种国民党组织的产物。“大革命”时代的“新三民主义”、建

        军黄埔,为的是根绝、根除这一点,但到1928 年,它就不能维持它新生的

        激情了。

        “整理党务”后,大量职位空缺。大批军阀、劣绅、土豪、流氓的入

        党,使有了枪的国民党,腐败程度远胜于“民初”。它直接影响着人心向背。

        《北华捷报》1930 年5 月的一篇报道,简略概括了这个过程:“仅仅在1

        年半之前人们还满怀热情,而今天,在所有中国人之间都存在绝望感”。

        组织的混乱、腐败、民众的绝望,这些如同发酵池一般,孵化加剧着

        国民党的另一权力肿瘤------内部倾轧。

        持枪的军阀,在1927年以后的一两年内,摇身一变为国民党员;上百

        万的兵痞,摇身一变为国民革命军。他们是自私自利的沙,能够肥己处便

        肥己;他们又都是妄自尊大的沙,能够称尊处便称尊。“统一”,不过是南

        京自欺欺人的一个说法。

        加入国民党后,谋求一个“正统”地位,成为盘踞各省的军阀最大的

        如意算盘。他们纷纷和一些不甘寂寞的糟老头党员、“元老”结合起来,为

        自己的割据披上合法外衣。正是腾杰回国前夕,南京政权历史上规模最大、

        历时最久的权力倾轧活动,进入了高潮。

        在1931 年乱哄哄的南京戏台上,胡汉民扮演着即将过时、但挣扎地回

        光返照的角色。这个搞了一辈子政治的人,居然临到老了,还看不出这个

        乱世“枪杆子里出政权”的真理。他反对蒋介石效法孙中山、通过一部《临

        时约法》的宣布。他喋喋不休、上窜下跳,一副遗老遗少的嘴脸。蒋介石

        更干脆,他二话不说,派三五个武装军人就扣押了胡汉民。

        蒋介石对此事的解释令人觉得啼笑皆非。这一年的《中国年鉴》记载,

        蒋介石不屑一顾地谈到:“……只有以这种方式,才能使他的光荣历史不受

        玷污”。这比打胡汉民的耳光还令人难受,言下之意就是他已老朽不堪。

        但是蒋介石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人利用这个遗老来做文章。6 月份,

        广东军阀陈济棠纠合了广西的李宗仁、白崇禧等人,在广州组成了“非常

        议会”,宣布广州是民国的正统政府。这打开了反蒋潮流的闸门。孙科、汪

        精卫、西山会议派、刚刚吃了败仗的山西军阀、河南军阀,都纷纷表示支

        持这个议会。民国这个派系、权力的大杂烩,此时分裂成了拥蒋和反蒋两

        个阵营。

        盛夏到来时,事态更加严重,始作俑者陈济棠以为时机业已成熟,一

        不做二不休,干脆宣布“独立”。随后,南京和广州开始了比胡汉民还让人

        讨厌的饶舌混战。动口过后,打算动手。双方都把军队开到了地界边上,

        剑拔弩张,随时可能爆发大战。

        腾杰步入南京之际,正是内战随时可能爆发的关头。

        2、

        “政府完全瘫痪了!”几十年后,腾杰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对南京的第一

        印象。高大的国民政府门楼还在有气无力的阴沉天穹下。但广漠的南京天

        地,似乎只剩下他们这三个渺小的青年。

        1931 年7 月的南京,国民政府大院前门可罗雀,连哨兵都没有布置。

        深得望不到尽头的院子里,也只有寥寥几个公务员,他们或打着纸牌,或

        在办公室里翻检着私人物品。一张张象征着权力的褐色办公桌、皮椅,都

        蒙着厚厚的灰尘。

        过往的那些大人物仿佛一下子消失了。这些裁决南京的人,此时都龟

        缩在各自的公馆里,或合纵连横、待机而动,或明哲保身、隔岸观火。没

        有人理会腾杰的警告。

        接连探视过政府、军委会和党部后,腾杰一无所获。但军人的韧性,

        使他不愿死心。他们“立即开展对有关人士的访问”。

        这个访问,过程只有短短几天。8 月初,他们“综合访问所得的结果,

        极为失望”。结论很快地作出了,即“国内对于即将发生的日本大规模侵华

        战争,几乎毫无准备。不仅是腐败落后,并且是四分五裂;特别是民心士

        气的消沉,已到了对时局的挽救完全失去信心的程度”。

        这些结论,虽然早已经在自己的预计里,但还是令他们“惊讶之至”

        (邓元忠,《腾杰访问》)。

        几十年后,腾杰用“惊讶”一词描述他当时的心境。但其实,这是一

        种五味俱全、心神欲裂的苦涩。

        “警告”任务迅速流产,“访问”也毫无结果。这个夏天,事实上已经

        有两个选择出现在腾杰面前了:是回到日本、对东京同学会简单地进行“述

        职”,而后由同学会做全盘统筹呢?还是继续地留在南京,再等待一些机会、

        人物,或者干脆说是“奇迹”?

        腾杰简单地选择了“留下来”。他要在南京等待着肖赞育的到来。不管

        怎样,多一个人商量,就多一份抉择的分量和力量。

        或者,他也在等待另一个人的回到南京?那个比他年长20 岁,经验丰

        富、让他有依靠感的军人?

        这个军人自然是蒋介石。他当时在南昌,指挥着对朱毛红军围剿的战

        争,并应对着来自两广、南京的权力挑战。

        1931 年8 月煎熬般的日子里,腾杰和陈启坤就这样滞留在南京的一处

        旅社,或南京某个亲友的住宅。不知道什么时候,陈启宇已经和他们分开

        了,回到了南京的应酬、清议、谈笑风生里去。而肖赞育的身影也迟迟不

        见。他们只有孤零零的两个人。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但就在这无声无息、几近令人窒息的时间流

        逝中,所目睹的天灾、人祸、分裂、消沉,……这些景象,连同不久前在

        日本大街小巷所目睹的战争叫嚣与气息,都渐渐地压上了腾杰的肩头、心

        头。

        这是沉重的国难,是一个青年军人对民族复兴的最至诚的渴望。此外,

        还有在执行“警告”任务、进行“访问”时的惊讶、失望、震惊、愤怒,

        是这些积累的情绪,连同这沉重这渴望,在这颗26 岁的心灵里急剧膨胀着,

        膨胀到使他决定“铤而走险”的地步。

        是这些情绪,在短短的几天内,爆发成了一种重大的历史关头来临之

        前、个人所必须具备的勇决。史料只是简单地记载:腾杰连同陈启坤,在

        南京等待肖赞育的日子里,“决心从事于建党运动,而不再返回到日本去”。

        透过时间的缝隙,可以看到,在其借宿的一个小房间,腾杰先是每天

        借酒浇愁、浇怒。陪伴他的只有陈启坤。

        而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当陈启坤起床、找到腾杰时,房间已经收拾得

        井井有条,腾杰衣裳严整,脸色虽然疲惫但满是严肃。他哑着声音,有力

        地说:

        “国将亡,读书有何益?……日本必定要发动大仗,但这个国家有过

        那么多的先贤显圣,祖先之神必定护佑今日。……”

        他继续说到:

        “那些贪官污吏、迂腐文人,他们都是中国民国的蛀虫,他们都在挖

        中华民国、挖总理基业的墙角。倚赖他们抵抗日本、复兴国家,无异与虎

        谋皮!……但今日局势虽险,只要我们青年能够振作起来,整顿吏治、扫

        除污秽,为国家尽力,日本就不能侵犯我们,民国就不会亡!……我要找

        到同志,建立组织!”

        也是这一天,腾杰获得了他的第一个支持者。陈启坤,正是筹备中的

        蓝衣社,在腾杰之外的第一个成员。

        在这对青年未婚夫妇的对话中,一个民国最森严、最重大、影响也最

        广泛的青年运动,它的大门,沉重、声音郁闷地被启动开了。

        3、

        1931 年8 月的昏闷日子,在南京角落的一条弄巷里,腾杰开始起草一

        份“旨在拯救国家”的计划。

        他情绪激动,似乎正面对一个四分五裂的国家,马关割地、庚子赔款

        的往事历历在目。他简陋的书桌上摊着一本小册子,那里面收录了一些日

        本文件,其中包括曾在国内公开发行、引起举国哗然和警惕的《田中备忘

        录》。

        《田中备忘录》起草于1927 年7 月25 日,据说当时的日本首相田中

        义一曾把它呈交给日本天皇,以此作为日本征服满洲和蒙古计划的纲领,

        因此又被称为“田中奏折”。备忘录在“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中国,欲征

        服中国,必先征服满蒙”的思想下,概述了满洲经济资源的意义,主张实

        行“铁与血”的政策。它毫不掩饰地指出:“……获得在满州和蒙古的实际

        权利是为了以此为基础,以贸易和商业为借口,向中国其他地区渗透。获

        得这些权利就能保证我们占有全中国的资源,占有全中国的资源,我们就

        能进一步征服印度、东南亚群岛,小亚细亚、中亚甚至欧洲,”

        这个曾经强烈震撼过黄埔学生们、让腾杰心头发酸的备忘录,现在要

        成为事实了!想到不久前日本大街小巷处处可见的狂烈的侵华情绪,腾杰

        提笔写道:

        “自甲午海战以降,数十年来,日本朝野处心积虑。台湾、青岛、旅

        大连陷日本后,我国已无海防可言。海事已毕,陆事又开,思量日本蚕食

        计划之周密、经历几代而意志弥坚,令人不寒而栗。……万宝山事发后,

        观察日本的军心民情,日本政治,在此后必以亡我中国为首选。中日战事

        之不可免,不因日本现内阁是否在朝而变。若规、币原之流,何尝不欲亡

        我国?欲作更充分准备矣。……”

        他忧心忡忡:日本极其注重军事思想,一战以后,铁路对于迅速调动、

        集结军队的意义,已被日本军方所充分重视。南满铁路贯穿吉辽,沿途更

        处处屯兵,用意就在这里。而日本陆军的悍然发难,其原由也包括不久前

        满洲政府所组织的“交通委员会”。这个委员会的主要任务,就是在吉辽修

        建中国自己的战略铁路。腾杰预言:“日本决不待至该铁路修复而始发难。

        陆军之策动发难,现迹象处处,几近明了。事变不出今明两年。”

        日本注重在发动战争前的舆论工作,往往上至天皇,下至顽童,都被

        军队包围在精心制造的战争气氛中,使“上下同欲”。甲午海战前,日本顽

        童间的游戏,是击沉纸折船“镇远”、“定远”,就是明证。现在,对万宝山

        事件的战争叫嚣,难道不是舆论造势?

        今天的日本,和甲午海战前,何其相似!而与日本形成对照的,是中

        国的官吏愚昧、人民麻木。想到这里,腾杰的思索渐入深沉。

        是天灾,还是人祸?不仅是长江五省,当年大水,这几年黄河也特别

        暴戾。“圣人出、黄河清”,读过私塾的腾杰,觉得这个民谚并不仅仅是迷

        信。是啊,何止是这一年?何止是湖广武汉?何止是水患天灾?

        干旱、洪水、大风、冰雹,几乎年年有处处有。而战乱、逃离、重税、

        苛捐、烟毒、通货紧缩、土地兼并……使大多数地区乌烟瘴气、暮气沉沉。

        自然灾害使稻米产区的农村,在三四年里,产量缩减了三分之一,有些地

        方颗粒无收。严重的口粮不足,导致了整个村庄整个村庄的集体逃荒,留

        下的是满目疮痍。

        土地价格狂泻,通货开始紧缩,这使得要用现金交纳地租的南方,特

        别是原本富庶的江浙,佃农负担大幅加重。这些的结果,是大规模的土地

        兼并,兼并又反过来使地主操纵了地租,许多地区的年地租在七八成以上,

        造成农村经济的恶性循环。种地不如逃荒,逃荒不如作贼,作贼不如造反;

        卖子卖女、满面菜色、目光呆滞,成了农村的一般景象。

        这些景象浮跃在腾杰的脑海里。此外,出生在江苏农村的他,更回味

        起几天前在陈启坤家乡如皋的见闻。曾有“天下粮仓”之称的苏常地区,

        许多农户在这一年已“家无三日之粮”。他几乎要仰天悲叹:

        “……而我国疲民弊。江西赤匪作乱,一剿二剿再剿,不得戡平;原

        因是民众对政府彻底之绝望。三四年来,民变年年有省省有,官吏麻木不

        仁,早已忘记总理的民生纲要。”

        腾杰的计划,由此进入正题。

        腾杰认为:造成“国疲民弊”的根源,不是天灾,而是人祸。除却地

        主的重租外,军阀的割据,历史遗留的烟患、民众的蒙昧,以及南京当局

        的施政措施,是更深重的人祸。

        他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军人,并不只关心军事。仅仅是报章上的杂碎消

        息,就折射出这个年代的社会事实:在帝国时期,行政干涉从来没有进入

        县以下级别,而这时,为了方便压榨争夺地盘,百事不做坐刮地皮的官吏

        在乡乡镇镇都大量增多。他们摊派附加税和各种杂捐,拉丁派役,进村庄

        牵牛砸屋;这是“腐败”。大战频频爆发,无数良田被当作战场,军队频繁

        调动,军队过境更是一场灾难,能拿就拿,不能拿就烧,几乎寸草不留;

        这是“军阀”。此外还有鸦片、贫困。……那些只要吃上饭就最驯服的老人

        说,天给了农村蝗灾、黄患,而人比蝗虫和洪水还狠。

        他总结在日本入侵危机前民众漠然的根源:

        “民生艰困,而军阀、豪强,遍布国家。底层平民漠然国事,中产人

        家惟利是图,至于亡国祸在眉睫,而民心冷漠,无人欲应大变。……民之

        罪?乃权贵、豪强倒行逆施而至!……”

        权贵、豪强为一己私利,不惜毁灭掉这个国家!想到这里,腾杰的面

        容渐渐刚毅起来。他的眼前掠过了黄埔岁月。那是从来不需要想起、但永

        远也不会忘记的岁月。那时,前线激战的消息,不时弥漫、笼罩着学校,

        每天都有庆祝、动员、集会。对杨希悯、刘震寰部队的决战已经打响,不

        断有在校生成队成连地被召往前线,前线也不断传回哪个熟悉的学友阵亡

        的消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仍然酷爱读书、关怀时世民生、雄

        辩、结社。黄埔的岁月是那么的令人难忘,人一辈子能走多少路?能见多

        少人?但是,只有黄埔呵,怎么都是忘记不了的。

        黄埔在前四期,有多少才华横溢的风流人物啊!他清楚地记得,在进

        入黄埔不久后,贺衷寒、潘佑强等一期学员所组织的“孙文主义学会”,吸

        引着他。他们向新学员介绍着总理遗著和戴季陶先生的著作。另一方面,

        《共产主义ABC》、《唯物辩证法》等著作,也在校内流行着。执着于观点,

        是黄埔最重要的风格;终生不渝的忠诚,是黄埔最重要的传统。勤奋、正

        直、廉洁、学习、服从长官、恪守纪律,这就是黄埔。

        只有黄埔,才能让腾杰看到国家和国民党的希望。贺衷寒经常说的一

        句话,此时更如重锤响鼓,震荡在腾杰的耳边:

        “革命振兴,需黄埔生开门,而让其他青年亦参加革命工作。”

        贺衷寒大哥,潘佑强大哥,邓文仪大哥,还有那一个个的长官、学长、

        兄弟,这些在南京的,在全国各地的,在日本及更远的海外的……你们这

        些令人难忘的、足以负载起一个时代沉重的国难的,你们知道吗,国要亡

        了,你们起来呀!

        腾杰的眼睛满含着泪花,他回味着一个个亲切的名字,颤抖着双手,

        继续着他的计划。

        这份计划的要点,是“在无声无息(极端秘密)的原则下,以黄埔为

        骨干,结合全国文武青年之精英,切实把握民主集权制之原则,来建立一

        个意志统一、纪律森严、责任分明和行动敏捷”的坚强组织(邓元忠,《腾

        杰访问》)。

        这个组织的使命,可概括为“复兴民族”。其核心任务,是对外抵抗日

        本侵略,对内根绝“闹华五鬼”。

        8 月中旬的一天,腾杰的眼睛已满是血丝,人也瘦了一圈,然而计划

        的起草,总算是完成了。望着字迹潦草的稿纸,和正忙着以漂亮的楷书誊

        写计划的陈启坤,他罕见地点起了一颗香烟,心想,明天,就去物色人事

        吧。

        4、

        “物色人事”的曲折艰难,大大地超乎了腾杰和陈启坤的想象。和一

        般小人物的行为方式一样,他们打算从自己的亲友着手,渐渐建立组织。

        他们所寻求的第一个支持,就是和腾杰一路回国的那个人,陈启坤的哥哥

        陈启宇。

        但陈启宇迅速让腾杰失望了。陈启宇的拒绝极为简单,他虽认为“腾

        杰的计划写得很好”,但“不赞成这个计划由他自己去推动实行”。反过来,

        陈启宇建议他,“把计划提供有关当局参考”。

        这番四平八稳、滴水不漏的“认为”和建议,反映了一个圆熟官场习

        性、扎实平庸也不失可爱处的青年官僚的形象。“写的很好”,是一个中性

        而廉价的褒扬,是接下去的“不赞成”态度的铺垫;“提供有关当局”,则

        一面确保不违背任何法令、军纪和官场习性,使这个行为无风无浪,另一

        面寄望于这个计划能博得上司的赏识与青睐,进一步铺垫自己官场上升的

        道路。

        对此,腾杰的失望溢于言表。他对陈启宇礼貌而固执地表示,“如此做,

        会使这个计划归于落空”。随后另行活动。

        当天,他就坐火车前往与南京一水之隔的镇江,去寻找他的同窗好友、

        时任江苏省政府视察员的胡轨。

        胡轨,腾杰同乡、同学,也毕业于黄埔军校第四期。他与陈启宇不尽

        相同。如果说陈启宇的拒绝,更多的是庸人的圆滑的话,那么,此时的胡

        轨,更多的是经历过大时代风暴、希望一再落空后的怀疑和失意。这是当

        年年轻的国民党员的又一普遍心态。一方面,他们怀念过去的热血辰光,

        但这股怀旧的情绪下,流露更多的,是对自己参与的事业的深深质疑。另

        一方面,在日子、官场、时世的巨大同化力量中,他们随波逐流,亦步亦

        趋,偶尔也花天酒地,也争斗倾轧。他们渐渐地变成一个在伤痛的清醒和

        机械的麻木中,去坐地分赃的官僚。

        胡轨的态度比陈启宇更加消极,他“根本怀疑这一计划实现的可能性”。

        他认为在这个悲观的时世里,“大家对组织理论已失去了信心”。因此他建

        议腾杰,“应先有行动,然后再谈理论”。

        “先有行动”,什么“行动”?胡轨没有明说。很可能,胡轨寄望的仍

        然是那些裁决南京命运的大人物的行动。于是,腾杰的失望进一步加深了,

        他只得再回南京设法。

        两度失望后,腾杰渐渐把眼光地对准了黄埔学生中的一些“大人物”,

        特别是原“孙文主义学会”的首脑们。

        “孙文主义学会”最富影响的首脑,当数它的创始人、“黄埔政治领袖”

        贺衷寒。他也是留日学生之一,腾杰与他极为熟悉。明治大学期间,两人

        同屋而住达一年多时间,彼此友谊很深。一直到1931 年的春节前夕,南京

        军委会组建“政治训练与宣传处”时,贺衷寒才奉命回国,出任处长要职。

        两人从此音讯隔绝。

        但贺衷寒“因公务,常不在南京”。此时,他正屯住、工作在湖南湖北

        一带的前线。

        另一个“孙文主义学会”的大首脑邓文仪,正随同蒋介石游走、巡视

        于各个战场,主要是在南昌。他在协助蒋处理各地公文之外,还负责着一

        个根据他的建议、粗率组建起来的军内特务组织:调查科。

        这样,在南京,当腾杰进行再一次的组织尝试时,这些著名的黄埔人

        物都不在他串联的视线里。因为没能找到他们,腾杰继续遭逢着各种各样

        的困难。

        黄埔一到六期,大约毕业了6,000 名学员。在离开黄埔四、五年以后,

        黄埔学生在激荡的时世里,作为一个新生、单纯的力量,不可避免产生了

        富有历史意味的分化。经历黄埔时代、北伐时代和清党阶段,层出不穷的

        学生党争、社争、观点和社会思想之争,黄埔一系不断分裂。此时,在蒋

        介石嫡系部队或政府里服役、并继续忠诚于蒋的,大约一半多一些;其余

        的分别在共产党部队、桂系部队、其它地方部队,还有的干脆不知下落。

        依靠黄埔一系起家的蒋介石痛心着这个事实,于是在清党后下令,“……禁

        止黄埔毕业生私自参与政治活动。违令者枪毙!”

        腾杰并不是不知道这个禁令,但狂热的情绪支配着他,使他无暇去理

        会。而别的毕业生却不是这样。

        进入南京后,继续在南京军队和政府里服役的黄埔生,又分化成几个

        形态。一批和蒋介石个人关系良好、比较单纯的军人,因为效忠和英勇,

        受到重用,在外带兵;他们对社会问题、政治比较不关心,是那种典型的

        军人。另一些人则在黄埔岁月以后,迅速回到了庸常的轨道。他们在军事

        机关、基层部队任职,安分地领一份薪饷,等待着苦熬资历、慢慢升级。

        最后还有一群人,在清党中被指认为和共产党有各种各样的联系,虽然立

        即脱离共产党,并因为蒋对黄埔学生的另眼相看,也先后回到部队或政府,

        但他们开始的是小心翼翼、企望消除“上峰”疑虑的生活。

        这三拨人,占了黄埔学生很大的一个比例。要说服他们参与这个计划,

        显然非常困难。要找到支持者,只能等待和不断碰运气。

        接连几天,腾杰奔忙在位于丁家桥的国民党党部、位于三元巷的三军

        总部和位于复成桥的中央党务学校等地,遍访熟识的同学、同乡。他请人

        吃饭、喝茶,在各个俱乐部活动,试探对方的口风,然后小心地提出主张。

        但是,收获实在太微小了。他从那么多人的脸上,看到的都是还不成熟的

        世故、客套和瞻前顾后患得患失。

        那都是那么年轻的脸庞呵!他们因为命运的安排,进入黄埔,年纪轻

        轻地就处在头角峥嵘的地位上,而他们的同龄人,此时已经一生被注定地

        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他们只能企盼没有战乱,“老婆孩子热炕头”地、尽量

        略略富足一点地把无穷无尽的日子给打发下去。……但偏偏就是这些有力

        量的、有可能的,也立马被卷进官派作风、按部就班的日子。

        难道,黄埔岁月,以及被称为“黄埔精神”的那种黄埔人的特质,再

        也找不回来了?难道黄埔真的只是没有真正成年的人,他们聚集时幼稚的

        产物,而一旦步入社会、参与谋生以后,它就不可避免地被这喧嚣、离散

        的时世所湮没?难道这就是人生社会的本质?……有时,在完成串联后,

        腾杰一身疲惫地走在深夜的、灯火萧条的南京街头。他这样艰涩失望、略

        有深沉味道地想着。

        十余天过去了。

        5、

        “两个人,还是只有我们两个人”。一直到8 月底,在南京角落的一条

        弄巷里,腾杰和陈启坤依旧孤独地对坐、对话着。他们是浩淼民国的一条

        小船,离东京远了,与南京隔绝着,甚至连一路回来的肖赞育,此时也毫

        无音讯。

        孤单与消沉笼罩在他们的小屋里。腾杰后来这样回忆着自己当时的感

        触:“我们好象是在用竹篮子打水。我不禁也开始怀疑计划的可能性了”。

        在这无边无际的孤单和消沉中,南京越来越暗淡了。但也在这片模糊

        混沌的背景中,腾杰绝望的面容,和他仍闪烁着微茫希望的眼睛,却显得

        越来越清晰。

        民国所有的目光,此时都“于无声处”地聚焦在他的身上。腾杰,这

        个隐藏在历史深处的小人物,正是后来震动民国的蓝衣社的“开山鼻祖”。

        30 年代中后期,蓝衣社一度非常有名,但由于它的“无声无息”、极

        端秘密,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一直没有人了解它的创始,更没有人注

        意到腾杰。至于这样的一些问题,他何以萌发“建党”的设想?他何以在

        如此绝望的境况下,仍然没有放弃“建党活动”?乃至他的早年生活是怎

        样的?他是个怎样的人?……更长久地被湮没了。但这些问题又是如此重

        要,因为,如果腾杰不具有一些特殊的天性、品质和阅历的话,那么,后

        来被称为“蓝衣社”的那个神秘组织,是注定不会出现的。

        一直到40 多年以后,腾杰才开始以“蓝衣社最早的倡导人”的身份,

        出现在公众的视野里。他的身世与风格,才渐渐引起一些研究者的关注。

        1972 年7 月4 日的晚上,时任台湾“中央信托局”董事长的腾杰,在自己

        位于台北乐利路的公馆接受一个晚辈的访问。在这次访问里,他第一次谈

        到了自己的身世。

        当时已67 岁的腾杰,被认为“记忆力惊人”。他所叙述的内容,“不仅

        句句清楚利落,而且深具组织系统”。在讲述里,他不断唏嘘,仿佛回到了

        自己的风华年月。

        腾杰,1905 年1 月生,江苏阜宁县阔港庄人。他出身于一个耕读并立

        的家庭,父亲是庄内的三户地主之一。从7 岁到12 岁,他在家延读古书,

        由三户共请的一位私塾先生教导。

        这是长江流域大多数富户子弟共有的童年阅历。到民国早期,阜宁不

        仅有私塾,而且出现了一批近代化学堂。少年腾杰后来到县城念小学一年,

        高小两年。到15 岁,身躯单薄、残留稚气的他,又乘一条木船沿大运河而

        下,前往“文风很盛”的南通。

        几十里水路在咿呀咿呀的桨橹声中走完了。这一年,他进入了美国基

        督教会所办的“英化职业学校”读书。在这里,他的一些天赋开始渐渐显

        露。

        少年腾杰是刻苦而聪明的。“此校为四年制”,但腾杰“在三年内即将

        其课程念完”。弹指间他已经18 岁了。从15岁到18 岁,在这个生动、活

        泼、略略感伤、人生初觉醒的年龄,腾杰也开始被大时代的风潮吸引着。

        他“在南通……即研读三民主义,向往孙中山先生的革命事业”。但又

        和普通的激进学生不同,苏北人克己容人的天性,以及他与生俱来的“深

        具条理”,使他激情但不盲目,热烈而不冲动。他谦卑地面对师长、学长,

        温厚地对待同学、朋友,并以此为基本,渐渐展现组织才能。

        最能说明他个性和组织风格的,是这一年的罢课风潮。1923 年,“反

        军阀、反列强”运动刚刚开始,一小群上海的学运活动家来到南通。他们

        把教会学校一律看作是“英美文化侵略”的象征,于是游说腾杰领导英化

        职校同学罢课。起初,腾杰“认学校并无不是之处而拒之”。

        在风起云涌的时代,对任何学运的积极参与,都不能排除赶时髦、媚

        俗心态的可能。因而腾杰的这个“拒之”弥足珍贵。他“后被说动”。而一

        被说动后,他就表现出超乎普通学运的气概。他决定“解散该校”。

        当时,100 多位同学已大多还乡,腾杰以“自治会长”的名义,用一

        台油印机连夜印刷信函,邀请分散在苏北城镇、乡村的学生回校开会,“竟

        无人缺席”。

        在全体学生的集会上,腾杰进一步展示了他厚积薄发的组织风格。他

        要求百多名同学“全体退学”,另谋出路;同时,他也当场表示,他自己将

        留在南通,“待分配同学入其它学校”后再谋求出路。

        全体一致的表决立即做出了。100 多人集体退学,并三五成群前往上

        海、苏州、南京。有的甚至直接回乡,开始继承祖上的田产、铺面。当年

        夏秋,因为学生走光了,职校果真只得解散。

        腾杰前往了上海,他进入上海大学,主修社会学系。不久,因为黄埔

        军校在沪秘密招生,他又考入黄埔,编入第四期步科第七连。从此,这个

        一夜之间解散了一所学校的组织天才,开始溶入一个更广阔的天地。

        在广阔的黄埔,腾杰并不是什么“江苏才子”、组织干将,他只是一条

        游进大海的小鱼。但此后几年,却有一系列事迹,继续凸显他的风格。

        作为“国共合作”的产物,黄埔在建校后不久,出现了形形色色、无

        止无休、火药味十足的组织与意识形态冲突。冲突的起点,是“孙文主义

        学会”与“青年军人联合会”的“争人争地盘”闹剧;冲突的顶峰,是历

        史悬案“中山舰事件”与随后的“整理党务案”。这几乎就是四期生从入校

        到毕业的时间。腾杰与他的好友胡轨“并未加入任何一会”,但他们却“暗

        中协助孙文主义学会”。

        也就是说,这是一个相当正统的人。在他看来,军人更多地是政治家

        的工具,即使非要在政治立场上表态,他追逐的也是主流。他并不叛逆。

        他渐渐地“向右转”了。在“向右转”的过程里,他被发现“善于辞

        令”,且有“主持会议的才能”,于是得到孙文主义学会的几个首脑、乃至

        蒋介石的信任与赏识。1927 年4 月的血腥屠杀后,他出任“蒋介石侍从室

        第四组组长”。两年后,作为一个前途无限的政治军官,他又被委派到日本

        留学。

        日本的生活集大成着他的面貌,并伏笔着日后的蓝衣社。

        进入明治大学后,由于政治经济系只有寥寥几名学生,它的读书方式

        很自由,选择课程听讲,找专人指导,或者在图书馆、校内“自由研究”,

        都可以。但腾杰却依旧刻苦。每天清晨他都早早步行出校,到上野图书馆

        (藏书30 万册)读书。他早去晚回,连午餐也在图书馆的地下室吃。

        他的花销是充裕的,然而也节省。作为嫡系军官,他每月可以领到120

        元的政府津贴,收入相当于国内普通公务员的三四倍;而稳重、有条理的

        性格所辅助的另一面,必定是节制,他每月只需用40 元。因尚未成家,没

        有家小的牵累,也没有积蓄的观念,“剩下的钱便买大量的书籍”。他几乎

        天天都在读书。

        刻苦、节俭,乃至克己容人、厚积薄发,最后,是对组织的天然兴趣,

        使他在东京的一些细节和琐事,成为蓝衣社出现的命运式伏笔。

        第一个伏笔是他所读的书。在上野图书馆的漫长两年里,他开始表现

        出对政党建设的浓重兴趣。他借阅了一本《政党学》。细读《政党学》后,

        他对这本书的内容感到很不满意,于是又陆续借阅一些相关图书。

        大量的阅读,使腾杰得出一个结论,“一般对政党的讨论,只着重在制

        度与结构上,而鲜有对政党精神的建设,对其成长的推动力作深刻探讨者”。

        于是他开始系统研究这些问题,“分了三个题目开始收集资料。此三题为主

        义建设、组织建设、活动建设(策略部分)”。

        这个研究一直延续到他离开日本的前夕。自然,作为一名军人,他还

        谈不上有自己的什么政党思想。并且,他所注重的还是以“精神建设”贯

        穿于政党活动的方法,有深重的黄埔以政治训练建军、建校的痕迹。但一

        个作者评价到,他“在日本对政党学研究的成就,与他以后建议并组织筹

        划力行社(蓝衣社)有直接关系”。

        第二个伏笔是东京期间,“满洲青年联盟”等右翼密谋组织曾在许多学

        校散发宣传小册子。这些文件有的就到了腾杰的手里,正研究政党学的他,

        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些组织的“极端秘密”、“军人核心”等性质。这使他开

        阔了视野,认识到秘密团体不仅可以领导起一个急剧嬗变的社会,而且,

        对一个积贫积弱、蒙昧涣散的社会,也可能是一剂强心针。

        最后,他身为黄埔军人,一直处在“东京同学会”的严密组织中。而

        冥冥之中,命运却把这样一个有组织天赋的人,这样一个深入研究了政党

        学的人,这样一个注意到了“军人核心”、“极端秘密”的组织的人,推进

        了满洲动荡的大风圈,推进了南京那哀号的四野、亡国的危机里。在偶然

        的伏笔,个人的因素,以及时代的背景都具备的前提下,他在这个夏天的

        密谋筹备蓝衣社,又有什么好意外的呢?

        蓝衣社的酝酿,就这样从偶然、个人变成了一种必然。但在那个动荡

        的时世里,在一处处街头、巷角、密室,可能每天都有青年谋划着这样的

        或那样的组织。这些谋划有的昙花一现,更多的却仅仅是一个胎死腹中的

        念头。在1931 年8 月的昏沉日子,腾杰所构想的这个组织,事实上也遭逢

        着这样的局面。

        是他早年所形成的种种个性,以及军人特定的坚韧,使他于无声处继

        续支撑着他的构想。此外,晚年腾杰曾谈到,如果没有他的未婚妻,那个

        叫陈启坤的姑娘的话,那么,蓝衣社会不会出现?仍然是一个无法解答的

        历史疑问。

        6、

        比起隐藏在民国史深处的腾杰,陈启坤的面貌更显单薄。对于她,唯

        一可以猜测的,就是她早年也就学或毕业于南通“英化职校”,因此得以结

        识腾杰。此外,从她与兄长陈启宇都有的较高学历来看,她应当出生于一

        个中产以上的人家,早年是受到父母珍视、兄长宠爱的。

        这是当年知识女性的普遍背景。在那个年月,许多女性都短暂参与了

        时代风潮,但也以更快的速度,开始相夫教子、担任贤妻良母的生活。如

        果不因为陈启坤是蓝衣社创始人腾杰的未婚妻,甚至,如果不因为她是蓝

        衣社的“赞助第一人”的话,那么,她将是一个早早被时光湮没的普通女

        性。何况,她华年早逝、未留子息,当坟头青草初初长出的时候,在这个

        广漠的世界上,除却腾杰,已经没有什么人再念想着她了。

        但陈启坤却永远纯洁、年轻地在蓝衣社的历史里。她能够让人无端地

        猜测:这是一个“时时微笑着的”、沉静然而大方坚决的女性。是一个能够

        让人超越蓝衣社的毁誉是非、去单独地看待她的女性。

        陈启坤不仅是“赞助蓝衣社之第一人”,而且,她还是蓝衣社构想的“监

        护人”。在1931 年8 月的蒙昧南京,十余天的失意艰涩、处处碰壁,已经

        使腾杰打消了“建党”念头,打算回日本“述职”去。但此时,陈启坤却

        还坚守着这个计划,她让腾杰“再试试”。

        她与生俱来的纯洁和激情,使她执着地,没有反顾地,要以自己年轻

        的身躯、生命与热枕,去扣启蓝衣社的森严大门。

        然后,这个姑娘的祈望落实了,转折出现了。

        • 家园 第四章

          第四章黄埔众生

          1、

          曾扩情,1894 年12 月生,四川威远人。在土地兼并极为严重的四川,

          他出身于一个异常贫寒的佃农家庭。这样,艰难的求学之路,伴随了他的

          青年时代。他一度入学北京朝阳大学,一年后肄业。回到家乡后,因通晓

          文墨,他担任了一个偏远乡镇的民团教练,但仍然一贫如洗。半生艰难坎

          坷,直到30 岁,曾扩情才从黄埔一期毕业。

          在聚集大批毛头小伙的黄埔,已成家立业的曾扩情,显得多少有些刺

          眼。但其为人温厚敦和,爱护同学,素有长兄之风,因此颇得黄埔学生的

          爱重,被尊称为“扩大哥”。他并由此开始了自己不动声色的发迹。1926

          年,作为第一个学生代表,曾扩情出席了国民党第二次代表大会。

          兵进南京后,因人缘和品质,曾扩情的官场轨迹更加圆熟顺当。为团

          结因清党、政争而分裂的黄埔学生,他被任命为中央党部秘书、党部军人

          部主任秘书,负责军内“清党”工作。他并兼任黄埔同学会主任秘书,实

          际主持了黄埔同学会。

          正是这个貌似轻描淡写的“兼职”,使曾扩情不仅是亲切温和的“扩大

          哥”,他还成为早期黄埔最有权势的人物之一。几十年后,他曾这样概括黄

          埔同学会的权限:“无论毕业与未毕业的同学,均须在同学会的监督指挥

          下。……同学会不仅对同学有任命罢免之权,而且有生杀予夺之权。”

          从投军黄埔开始,不过六七年时间,那个昔日四川乡下的穷汉,不仅

          置办了公馆、汽车,还娶了几房妻妾,生了一群儿女。他案牍奔波、大腹

          便便,外表上和寻常的官僚已经没什么两样。他似乎已湮灭进南京昏聩的

          官僚众生图里。

          但在骨子里,和他“扩大哥”的称谓一样,这是一个亲切随和、缺少

          锋芒、顾全大局的人。虽然三、四个月以后,他就再上台阶,成为黄埔学

          生中第一个国民党中央委员,但他从四川乡下带出来的、那恍若泥土的个

          性和气质,却一直没有被消磨掉。他野心不大,才能不显,善于倾听,乐

          于助人,容易谅解,让人放心。这样的人,注定不会是一个群体的领袖,

          但往往又会在重大的历史关头发生作用。

          这是一个在群体崛起时必不可少的人物。这样的人,往往倚赖自己的

          品质,以及长期经营而来的别人的信任,为一个群体搭好舞台,然后相对

          沉闷地退到舞台的边角,去继续纽带、润滑这个群体,扮演不太重要但又

          缺其不可的角色。

          在蓝衣社崛起之初,曾扩情扮演的就是这么一个“搭台”的角色。

          8 月下旬的一个天色阴沉的早晨,已经走投无路的腾杰,终于走进曾

          扩情在南京中山路的办公室。虽说是“同学”,但黄埔学生人数众多,他们

          仅仅见过几面而已,谈不上熟悉。何况,一个江苏人,一个四川人,一个

          四期生,一个一期毕业,又一直没有共事过,哪里攀得上什么交情?

          来这里,腾杰抱的是“碰运气”的心理。这一天,南京暗淡瘫痪的气

          息,也笼罩在这间办公室里。但,刚刚进门的腾杰,看到四面墙上悬挂的

          一张张黄埔合影时,他的心头却蓦然产生了一种坚实的感觉。

          然后,他看到了笑吟吟的、心宽体胖的曾扩情。

          因为负责同学会的工作关系,加上个人风格,这一天,曾扩情热情接

          待了腾杰。寒暄过后,两人从“黄埔东京同学会”谈起,渐而到东京的黄

          埔同学,一些南京人物,最后还提到了旧年黄埔的风物人情。叙谈过程里,

          不断有电话、访客打断了他们;在人多嘴杂的办公室,腾杰也没有直接进

          入话题。但他显然给曾扩情留下了很好的印象。黄埔是他们持久的纽带,

          而他的年幼十一岁,他显而易见的激情和聪明,更让曾扩情喜欢。

          这样,当腾杰邀请曾扩情中午一起吃饭时,曾扩情立即答应了,只是

          说,“晚上吧,时间多些,可以多谈。还有,请客的理应是我,哪有学弟请

          学兄的道理?况且又是从日本那么远回来,算是为你洗尘!”

          这个晚饭,是在曾扩情常去的蜀峡饭店吃的。两个人都穿着便装,氛

          围显得很轻松。要了一个单间、上过重庆大壶茶后,跑堂的退出去了。两

          个人开始随意聊一些话题。

          上过菜,酒过两轮,腾杰进入了话题。他试探地问:“扩大哥一直在南

          京,处于枢纽要职,不比小弟久在外国,身居学院,消息闭塞。不知对中

          日邦交有何见解?又不知对前些日子的万宝山事件作何感想?”

          曾扩情沉吟良久,叹到:“此事不善啊!日本对我国的野心,自60 年

          前提出大陆政策以来,已是司马昭之心。前30 年窥视朝鲜、列岛,后30

          年窥视我国满蒙。60年来,日本越来越强,野心自然也越来越大,中日邦

          交断没有好转的道理,这是不消说的。……但我国久贫积弱,从民国13

          年创办我黄埔算起,国军至今尚未完成国家统一的事业,内战连连,对此

          只能消极反应。……”

          腾杰直言快语:“我在日本,和在日本的所有黄埔兄弟,都看得出大战

          就在近年的!请问扩大哥,以你高见,倘若战事开启,政府可用之人有多

          少?”

          问到内政,曾扩情更加谨慎,又良久才含糊开口:“虽说我国千年文明,

          地大物博,兵员数百万,但近百年来,一直落后于欧美日本,割地赔款,

          精华被列强掠夺,国力人气、国民自信,也被摧毁一尽。日军之强,举世

          皆知,我国实在不是对手。……南京部门冗肿,虽说党务有陈氏,财税有

          孔宋,行政方面,也有一些饱学宿儒专业精英,一眼看过去都是人才,奈

          何人事不齐啊!”

          曾扩情不善批评人事,说话也只是点到为止。腾杰毕竟年轻,态度要

          激烈得多,何况一个多月来,他处处碰壁、失望、郁闷。这时见逮着说话

          时机,毫不避讳:

          “何止是人事不齐?扩大哥,你这是为长者讳、为尊者讳,这是美

          德。……日本入侵固然是心腹大患,但在我国,从来是胡虏没有百年运。

          外敌不可怕,可怕的是位居高层的人,变成国家社会的敌人!今天的事实

          是何官不贪、何人不浊,政府之无能之腐败,早已超过以前的历朝历代!

          总理说革命未成,同志努力,今天又何止是不再努力?已经是惟恐别人努

          力、惟恐天下不乱了!这样才能继续贪赃枉法!……”

          看着曾扩情略略诧异的眼光,腾杰继续说道:

          “如果仅仅是不努力,也倒罢了。但国家的风气、根基,几年时间已

          被败坏一净!……你看那南京的孔家,上海的宋家,新贵上台,腐败之象

          已现。再干净的青年,一旦步入这个社会,也立即愚昧不堪。中华民国现

          在是一个大染缸!……长此以往,不用日本入侵,亡党亡国的日子,也不

          用几天了。”

          曾扩情为这番话悚然心惊。在道貌岸然、满是官场套话的南京,他是

          听不到这样的耸听危言的。虽然一些现象,有时也朦朦胧胧地引发他的一

          些想法,但他从来就没有往深处去想。或者,是不敢?

          他是军人,军人有军人的任务,军人不应不满于自己的国家、自己的

          政府。这是军人的本色。……但这个四期的小老弟,看得出是真心实意地

          为国家作想的!他的一些话虽然过了,基本上也没有太离谱。

          在温厚、容易谅解环境的性格之外,曾扩情也有血性,也有理想。黄

          埔灌输的为国为民的教育,融合在很多人的血液里。对这番话,他是有共

          鸣的。

          这个晚上,他们叙谈到非常晚。8 月的南京素有“火炉”之称,但这

          一天稍稍凉快些。从饭店出来,他们又散步在暗淡的街头,曾扩情坚持地

          把多喝了两杯的腾杰送到住处,然后一个人步行回家。

          回家的路上,曾扩情继续咀嚼、深思着腾杰的话。非危语不能耸听,

          联想在南京几年的见闻,自己在黄埔时代所要反叛的、所激烈抨击的、所

          决心改造的,难道不就在自己所效忠的这个政权里面么?难道这个政权真

          会象腾杰预言的那样短寿?

          他几乎一夜未眠。

          这一夜,在曾扩情公馆十里开外的一个普通弄巷里,腾杰与陈启坤也

          几乎一夜未眠。夜越来越深了,打更人的嘶哑声音,从弄巷口一阵阵地传

          扬进他们的房间,给他们带来了一些诡异的意境和回忆。

          洪水造成的各种破坏仍然遗留着。这一个夏天,南京城内的无数普通

          人家、小旅社,灯光都或明或灭。站立在每一个街角,都可以看到一个个

          或晚睡、或早起的人家,那零零星星的蜡烛和煤油灯。就在这样暗淡的灯

          光下,腾杰与陈启坤谈了一夜的话。他们有时亢奋,有时消沉,不过话题

          都扣紧了“游说”曾扩情的各种可能。一直到天麻麻亮,他们才一个卧在

          床上,一个伏在桌面上,草草地睡了一觉。

          他们一夜商议的结果,就是腾杰再次造访曾扩情办公室。他要以回请

          的名义,邀请曾扩情吃饭,并说明计划、“寻求赞助”。

          这是腾杰拿自己的前途、乃至身家性命进行的一次赌博。他和陈启坤

          断定,于公于私,曾扩情都会应邀的。但应邀的结果是什么呢?谁都不敢

          断言。时世艰险、人心叵测,他和曾扩情只是初会,谁说得清在那“扩大

          哥”的声名、满面的笑容下,隐藏的是怎样的心机和风格呢?

          可以肯定的只是,一旦腾杰说出计划,曾扩情绝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

          眼。他要么参与,要么就得立马调查、逮捕腾杰。这当中没有丝毫妥协的

          余地。因为他所负责的黄埔同学会,其最重大的任务就是监视、镇压这样

          的“政治活动”。

          也因此,这一去的结果,要么化蛹为蝶,要么飞蛾投火。……这天中

          午,层层阴霾依旧覆盖着南京的街市。连日的奔波和少眠,使腾杰的脸色

          显得异常疲惫。他换上了一身笔挺、严严实实的军装,而后大步地走出弄

          巷。

          在弄巷口,腾杰招呼了一辆黄包车。黄包车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路上

          处处可见的,仍然是泥泞、饥民。雷声远远地轰鸣着,随时会有一场暴雨。

          而路途不断地缩短,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不出他所料,对这个邀请,曾扩情又痛快地答应了。

          这一天,也就是公元1931 年、民国20 年8 月下旬的某一天,同样是

          在蜀陕菜馆的一个单间里,腾杰对曾扩情全盘叙说了他的计划。他单刀直

          入、语气铿锵,行将介绍完计划时才话锋一转:“今日南京时世异常,非我

          黄埔旧人,不能负载此重责大任。扩大哥身为黄埔旧人首领,非鼎力襄助

          不可了!……”

          曾扩情似乎并不意外。他神色淡淡地从腾杰手上拿过计划草稿,很快

          地读了一遍,接着又从头细致浏览下来。

          历史仿佛在这里凝固。据说,曾扩情在再次阅读完草稿后,没有正视

          腾杰,而是闭上了眼睛,似乎开始冥思。许久,他才缓缓地开口说:

          “这个事情很艰险。一个是校长不会支持,何况已有明令。再者说,

          我们是军人,军人不懂政治,不应参政,参政以后,生杀荣辱都由不得自

          己了,这和上战场还不一样,校长的性情……但乱世用重典,非常时世要

          用非常之法,腾老弟所提议的,正是一个非常之法。或者会大见其效?……”

          他斟酌着话语:

          “不是为介入党争,不是为一己的升官发财,腾老弟的忠心可见天日!

          我虽愚钝,也是知道的。……腾老弟,承蒙你看得起我这个不中用的学长,

          其实我身无长技,从黄埔到南京,至今一事无成,比起众多学友,除愚长

          几岁外,胆识才学均不足道。……腾老弟,我今天允诺你了,我干,我们

          一起干了!谁叫我们身处在这样一个世道里,谁叫我们懂得那些天下匹夫

          的道理!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即便校长、朋辈乃至后世对

          此均有非议,也顾不得了!……我想,黄埔同窗,也必多和我们一样的想

          头!”

          两个见过死人堆的军人,都不争气地流下了眼泪。

          腾杰与曾扩情的这次会面,事实上正是蓝衣社的起源。由于年代久远、

          人物故去,对这次会面的具体情景,后来有一些不同的回忆和记录。比如

          台湾的一本出版物就写到:曾扩情“阅计划后,大为赞赏。他满面笑容,

          拍着胸脯对腾杰说‘实获我心’”。

          场景被湮没,最终无可辨别。但在蜀陕饭店的那个单间里,蓝衣社如

          同种子一般,终于执拗地发芽了。对话之后,两人立即商讨了“如何推行

          的办法”。这个商讨很顺利。其结果是由曾扩情出面,尽量邀约此时活动在

          南京的黄埔同学,也以“聚餐会”的形式增加发起人的人数。

          2、

          在蓝衣社的酝酿、形成阶段,“聚餐会”始终是一个富有意味的纽带。

          在各种有效的权力手段都瘫痪、破碎的情况下,人物、组织和事件,都通

          过私人的聚餐会得以汇集。在东京如此,在南京更如此。

          大约是8 月底、9 月初的时候,由曾扩情邀约的第一次聚餐会,在南

          京蜀陕菜馆或浣花菜馆进行着。原定邀约“十余人”,但最终到会9 人。这

          九个人除腾、曾之外,还有丰悌、邓文仪、周复、娄绍恺、李秉中、蔡劲

          军和张本清。清一色的黄埔学生,大多毕业于黄埔前三期。此时,除曾扩

          情、邓文仪军衔少将外,他们大多是校尉军官。

          也就是说,这是南京的一群次要人物。此外,当时“带兵官”有枪有

          饷,手握实权,他们却大多是政治军官。以其中地位较高的丰悌为例,早

          在1927 年,也就是他24 岁时,他就出任第一军第一师政治部主任,是黄

          埔一期最引人注目的人物之一。此时,他却担任中央军校政治部副主任,

          算是军事教育系统的一员大将。

          黄埔三期生周复也如此,他是1931 年2 月和贺衷寒等从明治大学归国

          的20 余人中的一个,此时担任中央军校政治部秘书,并兼《东亚新闻报》

          主编。

          “军校派”之外,李秉中和蔡劲军两人从事军事情报工作,是“特务

          派”;娄绍恺和张本清是旅长,属“带兵派”。最后,邓文仪既是蒋介石侍

          从秘书,又是特务组织“调查科”科长,身跨“侍从”、“特务”两派。

          这九个人,不仅身份地位悬殊,性情也各异。如后来身中十余弹、死

          在抗战第一线的周复,被认为“克己奉公、温文尔雅”;而下场大相径庭的

          丰悌,则目中无人、桀骜不驯。这是一个很难融合的人群。

          但此时,南京山雨欲来的政治压力,已被这一小群军人感受到。随着

          广州“蒋下野”的叫嚣日渐升腾,蒋介石地位已在风雨飘摇中。于是,和

          蒋介石前途最为息息相关的黄埔一系,也面临空前危机。这危机几乎路人

          皆知,它使这些读过《资治通鉴》、众多古典旧籍的黄埔学生,感到杀机四

          伏。

          “沧海横流、方显本色”,何况他们一贯自诩为南京政权的中流砥柱?

          他们地位次要,但与杂牌军官不同,他们有黄埔同学会这个主心骨。于是

          这一天,在曾扩情混杂着权力与温情的面貌下,聚餐的气氛显得极为热烈

          融洽。对腾杰的组社计划,他们更一拍即合。

          晚年腾杰曾谈到:这一天,到酒酣脸热处,“首由曾扩情说明聚餐意义,

          然后由腾杰报告他对时局的观感,并传阅他的计划,征求大家对计划的意

          见”。

          “来日大难”的阴霾,曾扩情的地位,以及人多胆壮的氛围……使这

          一天的组织发起之顺利,超出了腾杰的估计。在席间,九个人你一言我一

          语,不仅“一致赞成”,年轻者如周复,更当场击节而起、泪流满面。

          蓝衣社的车轮,就这样在黄埔同学会庞大而复杂的躯体上,艰难地、

          但一发不可收拾地启动了。

          后来的历史表明,这一个区区九人的聚会,足以载入史册。这九个人

          里,不仅有四个人挤身于后来沸沸扬扬、令人谈虎色变的“十三太保”,其

          中更有三人先后成为蓝衣社书记。

          这一次聚餐会,使久远的、旧日黄花般的黄埔气息,通过那叠薄薄的

          计划手稿在南京复活了。当天聚餐的尾声,腾杰趁热打铁地提出:采取“每

          人再邀约一人与会”的做法,几天后再次举行聚餐会。

          这样,第二次聚餐的到会人数,将达近20 人。

          在两次聚餐会期间,或积极邀约人事、或被邀约、或孤立地活动在南

          京的,有一些当时还很年轻的名字。比如邓文仪。作为蒋介石的侍从秘书,

          邓文仪少年得志,他决定着大部分军官的推荐、任用,是南京人人巴结的

          “天子近臣”。

          但这寥寥十余人中,后来面目最模糊、说法最纷纭的,却是一个黄埔

          六期都没有毕业的中尉。在1931 年夏天的苦寒日子里,这个人的形象是谨

          慎、含蓄、机变。并且,因为读书最少、职位最低,在一大群人聚会时,

          他总是沉静地坐在一边,很少说话。

          只有他眼中偶然闪射出的冷光,才能让人感觉到,在他卑微的地位和

          态度下,是他坎坷的阅历和深不可测的城府。

          他是由参加了第一次聚餐会的蔡劲军邀约的。在这个人群里,一开始

          他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物。但他的命运转折,后来的崛起与发迹,却和这

          个酝酿中的秘密组织最为息息相关。他就是后来权倾民国的戴笠。

          戴笠,原名戴春风,1898 年出生于浙江江山的一个破落地主家庭。和

          许多黄埔学生不同,戴笠自幼不喜读书,没有黄埔众生所常见的酷爱学习、

          关心时局的风格。因为流气、浪费等习性,他少年时期极不得志,在宁波、

          杭州、上海等地流荡了近10 年,仍一事无成。后性格大改,到28 岁,决

          心寻求出路,从而投考黄埔,编入六期。

          成为黄埔学生后,在“清党”的风潮中,戴笠渐渐展示特工天才。他

          所在的学兵连共有20 余名共产党人,经他观察、举报,一一落网。正是这

          一特长,不久后再次流离失学的他,被蔡劲军收留,进入蒋介石侍从室,

          开始了自己职业特务的生涯。

          此时的戴笠,在自幼立志、才情纵横的黄埔学生群中,辈分既小,职

          务又低,名声不好,才能不显。许多人如同他的出身一样,视他为破落子

          弟。连成为这个秘密组织的发起人,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蔡劲军的面子。

          但间杂在他苦寒阅历里的少数片断,却神秘地、启示般地表明:他的命运

          和民国不可分割。

          在游荡杭州期间,穷得连换洗衣服都没有的戴笠,就偶然结识了还是

          小学教员的胡宗南。从此,两人开始了一生的、肝胆相照的友谊。而游荡

          上海期间,他更先后认识了杜月笙、陈果夫,以及当时还是交易所经纪人

          的蒋介石。这三个人,一个是他的好友和南京政权的最早赞助者,一个是

          他主要的政敌,另一个,则是他一生效忠的师长。

          现在,他要借重这个群体,开始他一生的显赫事业。

          在蓝衣社的发起过程中,第一个赞助腾杰的是曾扩情;而接下去比较

          重要的赞助者是邓文仪。

          与曾扩情一样,邓文仪对蓝衣社的第一个重大赞助,也是人事。虽然

          私自组社“违反军令”、可能被处决,这使物色人事继续遭逢着种种困难。

          但这个“天子近臣”的特殊身份,却为蓝衣社的发起打开了种种森严的门

          户。

          第一次聚餐会的次日,邓文仪就给腾杰带来了一个湖南口音很重、但

          神采飞扬的人。这个人,几乎谁都认识他,并都对他分外亲热。腾杰和曾

          扩情更是大喜。

          他就是黄埔政治领袖、原孙文主义学会创始人贺衷寒。

          “游说”贺衷寒进行得并不顺利。与贺衷寒情如兄弟的腾杰,开门见

          山要求贺衷寒“赞助”这个秘密组织。但作为一个有思想、有己见的军人,

          贺衷寒表现得相当本分、谨慎。他以“校长有令”、“好自为之”的说法,

          正色地拒绝参与。

          与此同时,贺衷寒许诺,对这个违纪活动他“不阻止”、“不告发”。也

          就是说,他将置身事外、静观其变。

          这个态度让腾杰极为失望。它还带动了一个第一次聚餐会的参与者

          ------张本清。几天后,张本清也许诺了“不阻止”、“不告发”,从此消失在

          种种的密谋串联活动里了。

          但这两个人的拒绝参与,只是初初卷起的蓝衣社狂潮中的一两朵小浪

          花。当南京的日光不再焦灼逼人时,越来越多自感威胁的黄埔学生,挣脱

          了那个官僚南京、势利南京,毫不犹豫地投身于这个筹备中的秘密组织。

          面见贺衷寒不久后,邓文仪又捕捉到了与贺衷寒齐名的另一个黄埔一

          期学生,第一军第一师师长胡宗南回京述职的消息。

          胡宗南,浙江孝丰人,1900 年出生。19岁,胡宗南以第一名的成绩毕

          业于吴兴中学,毕业后受聘县立高等小学任教。因与人争夺校长一职未果,

          1924 年,胡宗南赴广州投考黄埔军校,途中结识贺衷寒,两人一见如故,

          结为好友。

          抵达广州后,因误过考期,两人逐面见廖仲恺,阐述平生志向,大受

          赏识,准许补考。是以进入黄埔。在黄埔,胡宗南以其质朴、认真的军人

          气度,和浙江籍的出身,受到蒋介石的重视。同时,他在军事上颇有天分,

          善于举一反三,不久就与贺衷寒齐名,称为“文有贺衷寒,武有胡宗南”。

          东征北伐、定都南京,胡宗南连连擢升,是黄埔学生中官运最亨通者

          之一。不仅如此。胡宗南在南京的形象,是为人诚挚、谦逊、喜好朋友。

          他和曾扩情一样,和黄埔旧人有着广泛的联系,受到许多人的信任。又和

          曾扩情不同,他与黄埔的许多杰出人物,都有着非同寻常的深交。

          和胡宗南本就熟识、正积极邀约人事的邓文仪,得知他到达南京的消

          息后,异常振奋,迅速地安排了见面。果然,和胡宗南的对话非常顺利。

          这一次,邓文仪、腾杰、曾扩情等没有绕弯子,直接说明了来意。而胡宗

          南也立即热心地答应支持、参与。他笑声爽朗,三言两语地表明了态度。

          “文贺武胡”的影响,邓文仪的地位,加上曾扩情与同学会,黄埔的

          四个头领人物,事实上都不反对组社。这样,黄埔一系的大门,开始向腾

          杰打开了。从广州到南京的血脉,开始延连成一个秘密组织的雏形。

          3、

          随着胡宗南、戴笠等人的介入,蜀陕菜馆第二次聚餐会的人数,超过

          了原计划的18 人,达到20 余人。在这次聚餐会上,曾扩情略有愤懑、但

          极其酸楚地说着:

          “……我们只要去想一想我们早几年的日子,我们就能知道发生了什

          么事。在黄埔时,我们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一个环境?那时,国民革命的前

          途一片黯淡,各处军阀都在反对着总理和校长,我们随时要上战场,随时

          都可能送命。……那时我们是为了升官发财吗?不是!那时我们把营私舞

          弊的人,都当作了自己的敌人!……”

          这些语言,回顾了那个“青年黄埔”。它激发起在座大多数人的旧日热

          情。而接下去的讲话,不仅有“过往”、温情,还有“血”,还有权力:

          “前些天,同学会已经得到消息,校长很可能要再次下野。我们这些

          同学,要为校长着想,要为民国着想,也要为我们黄埔一系着想。……东

          征北伐,我们死了多少人,活着的人,又有几个人的身上没有伤疤?校长

          一旦下野,统治我们、当我们长官的,就是那时要我们的命的那些人!……

          他们反对三民主义,反对总理和校长,有奶便是娘。难道我们这些黄埔军

          人,就是为了给这些人作嫁衣裳吗?身为军人,我以和他们共事为耻!……

          我们如果不行动起来,国家要亡,我们这些人,也要让后人永世耻笑!……”

          听者无不悚然动容。

          这番鼓动有理、有情,激昂而节制。它和腾杰的计划一起,击中了众

          多对自己地位不满意的黄埔学生的心。这些黄埔生,以前三期人物为主,

          投效黄埔时,他们都怀抱着救国护民的热情,在孙中山、蒋介石的旗帜下

          吃过苦,打过血仗。但不过一两年后,南京满街的长官,满街的腐败,早

          让他们的原本青年的心变得冷酷绝望。

          国家危机、腐败蔓延之外,“校长”的危机、黄埔一系的危机也焦灼着

          他们。为什么不自己行动起来,内反官僚新贵、确立“校长”地位;外抗

          日本俄国,以争大国地位呢?

          许多青年军官纷纷起立,有的甚至用立正的方式,表示赞同,而后,

          他们用酒或者茶水,来表示对这个团体的热情。

          也在这次聚餐会上,腾杰提出:再以“一人邀约一人”的方式,在9

          月下旬组织第三次聚餐会。而正是20 余名青年在南京隐蔽活动的期间,一

          个震动南京、中国、东亚的事变,大大加快了他们的步伐。这就是日本官

          史所称的“奉天事变”、“满洲事变”,和中国官史所称的“九一八事变”。

          黄埔学生第一次聚餐会前后,东京出现了奇异的、短暂的平静。大小

          报章关于“万宝山事件”、满洲的报道,从头版转移到了角落;大规模的群

          众集会在警察的疏导下渐渐平息。一夜之间,东京象是沸腾的开水被浇入

          了一瓢凉水,喧嚣的气泡消失了。

          制造这样一个平静东京的,是日本文官内阁。

          当时执政日本的,是比较温和的若规内阁。这个内阁,包括了一些资

          深的政治家,如若规礼次郎首相、币原喜重郎外相等。他们是所谓“平和

          年代”的日本产物。在漫长的参政、执政生涯里,他们以粗暴的日本传统,

          融合日本第一次睁眼看世界的清新,引领着日本的道路。到1931年,他们

          仍然控制着日本官僚机器的核心。

          他们所拥有的视野,使他们对中国持有复杂心态。一方面,作为中产

          阶级和制造业主的代表,他们沉湎于港口吞吐的黄金般的记忆,愿意把中

          国当作是一个不能破坏的大市场;另一方面,他们又生长在由甲午战争、

          日俄战争、山东交涉等贯穿起来的扩张记忆里,热衷于建立在特权上的中

          国利益。

          这样,“万宝山事件”和大大小小的无数反日浪潮一样,被他们以自己

          娴熟的、殖民色彩浓重的方式,演化为日本扩大市场准入的再一个筹码。

          他们并再次显示了自己控制内政的经验,在短短几天内消除了东京的战争

          氛围。

          这确实是一班老练的政客。但也和整个“平和日本”的特征毫无区别,

          短视、低效、无能为力,盛行的文牍主义和官僚主义,习惯不顾原则的妥

          协和市侩式的讨价还价,是这个内阁的实质。文官政府的所有弊病,几乎

          都在这个内阁里暴露出来。

          这个暴露,最致命和最无可救药的,是他们对民间心态和舆论疏导的

          忽视。“滨口刺杀案”就是他们为自己的这个顽疾付出的代价之一。该案不

          仅他们失去了一个滨口雄幸,更释放出了全社会的一种蔑视文官秩序、强

          调军刀价值的特殊情绪。这种情绪在1931年,已经无可挽回地弥漫于日本

          的城镇和渔村。

          这种情绪在陆军军营里自然更加显著。“滨口案”和“三月政变”发生

          后,1931 年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内阁不遗余力地清洗了一个又一个这样的

          团体。但军部、军人们却抵制着这些命令,大多数的调查、判决,都被以

          日本式的敷衍给抵消了。反过来,恰是这一期间,又有雨后春笋、数以百

          计的密谋团体产生着。热衷阴谋、反叛、牺牲,已成为一时的陆军风尚。

          文官内阁另一个无可救药的毛病,就是他们忽视了自己面对的,是陆

          军这样一个出身苦寒、极端狂热的可怕对手。他们太高傲、太绅士,以至

          于把陆军看成是任由他们宰割的土头土脑的村夫。

          他们虽然清洗了那么多的军内密谋组织,但他们忽视了满洲驻屯军。

          他们忽视了“满洲青年联盟”。

          早在7 月份,万宝山事件刚刚爆发时,满洲青年联盟的两个主要党魁,

          石原和板垣即在关东军内部扬言:“……9月下旬,将在柳条沟(湖)开始

          战斗行动,而后迅速占领奉天军械要地北大营、东大营”。他们预见到,执

          行该计划的主要障碍,正是比他们强大得多的内阁。于是,“……制造东京

          所不可控制事件”,就成为该计划的出发点。

          及至9 月,他们已动员了两、三千人马,准备随时夜袭奉天。反过来,

          外交派势力的漫不经心,此时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一直到14日,日本

          驻奉天总领事林久治郎,才对眼皮底下本国军队的大规模策动有所察觉,

          他当即给外相币原喜重郎发密电:“……关东军集结军队,携出物资弹药,

          最近有采取军事行动之势。”

          当日,币原在内阁会议上向陆相提出质询,企图通过行政手段来消弭

          满洲危机。但消息也同时到达了满洲青年联盟。建川美次迅速拍密电给板

          垣,要其“……提前行动”。密电连拍三份,以示“万分火急”。

          16 日凌晨2 时,一次充满犹豫、猜测和腾腾烟雾的冗长会议终于结束

          了,石原对日本内阁极端蔑视的态度,最后左右了他的同僚、主导了会议。

          他们决定“务必要在……锐气未减之际动手。”具体方案是在68 个小时以

          后的18 日晚10 时,以代理关东军司令官、先遣参谋的伪造名义,策动奉

          天事变使两国进入战争状态。

          板垣充满了杀身成仁的悲壮色彩:“伪造军令是死罪。在座诸君届时可

          以表示不知道此事,把责任往我身上推好了。……”

          18 日晚10 时,河本末守中尉在柳条湖引爆炸药。晚10 时25 分,日

          军设在营区内的两门榴弹大炮,发炮同时轰击北大营、东大营和兵工厂,

          炮声震动全城。奉天事变开幕。

          当夜,北大营之役中国方面死伤军官19 人,士兵335 人,失踪483

          人。而日军仅伤亡2 人。

          19 日凌晨2 时,被副官从床上摇醒的关东军本庄繁司令,在睡眼惺忪

          中就对板垣的发动战事表示赞许。在给东京发战报时,他自动替板垣承揽

          了战争责任。他同时发布8 项电令,主旨是扩大战争范围、力度。这些命

          令的根据是:“以长春军力为例……如果支那军队先发制人,则我军必将处

          于不利地位,满洲附属地的20 余万名日本人的生命,和20 余年来日本人

          奋斗成果必将毁于一旦。”

          上午9 时,在南满铁路沿线,从抚顺、辽阳、铁岭、本溪、鞍山、海

          城、四平街、旅顺、公主岭等地调集来的日军,和奉天一带部队在奉天城

          内会师。奉天沦陷。随后,日军洗劫奉天,仅从张学良的“大帅府”里就

          掠走硬通货黄金256 万两。

          当日,营口、凤凰城、安东、长春等地沦陷。南满沦陷。整个南满战

          事,由于奉军事实上没有进行抵抗,日军损失极为微小,其中长春南岭大

          营战事,日军死42 人、伤56 人,是伤亡最大的一场战斗。

          日本朝野欣喜若狂。相当于本土两倍的土地、相当于日本国2 年财政

          收入的财富、最丰富的战略资源、可以装备25 万军人的中国最好的轻武器,

          几乎只有1 天时间,就归属于大日本帝国了。这几乎不是战争,是日本成

          功的战争讹诈呵!……这是比日清战争更诱惑人的成就呵!

          于是,和满洲的倒下一样,在对关东军、日本陆军狂烈的支持声中,

          一夜之间,币原政策也倒下了。胜利的,是那些“……重新认识到军刀的

          价值的军人,决心用自己的双手坚决实行昭和维新的军人,为在中国发生

          的以万宝山事件为代表的大大小小无数反日事件所激怒的军人,由于中国

          的反日或者说为了加强日本的国防而主张必须占领满洲进而占领中国的军

          人。”

          他们胜利了。不久后,关东军进行了大规模扩编,增兵至7 万余人,

          几乎达当时日本军队总数的1/3。“满洲青年联盟”则演变成伪满洲国的执

          政党------协和党。一个如同石原所构想的不受内阁节制、半独立、“满洲青

          年联盟---关东军---伪满洲国”三位一体的权力系统,终于被制造出来了。

          此后的14 年里,它操纵着满洲4 千万居民的生杀予夺,并在满洲全境推行

          惨无人道的“集团部落制”,使500 万满洲居民直接或间接地致死。

          在此后的14 年时间里,他们还将一步步削弱日本文官的影响,一步步

          拥有军国的日本,一步步把日本人带领向太平洋西岸的权力颠峰,最后,

          又将日本带入被占领的地狱。

          4、

          满洲事变后的一两天,已经完成最早组织准备的黄埔学生,几近震惊。

          腾杰所预言的战争,这么快,不过十几天,就变成了事实!满洲那样的军

          力兵备,居然几近一枪不发就撤退关内!四省沦陷指日可见!接下去,怕

          不是华北山东?难道举国沦陷不可避免?难道三千年文明就此终结?

          腾杰的计划,一下子拥有了巨大的现实基础。第三次“聚餐会”因此

          迅速进行了。在事变的背景下,此次聚餐人数之多,场面之悲壮,再次超

          乎了腾杰的预料。

          事变也震醒了许多重视“军令限制”、或以为“军人不应过问政治”的

          人们。参加聚餐会的人数达到40 余人,“黄埔政治领袖”贺衷寒也成为发

          起者之一。

          9 月20 日前后,以腾杰、贺衷寒、曾扩情三人名义,出面设邀第三次

          聚餐会。结果不到中午,人就陆续地来了,而且一个个脸色沉重,看不到

          以往的寒暄亲热。

          为保密起见,他们买断了餐厅这一天的生意。按照事先的安排,曾扩

          情站起身来,手握一杯酒,缓缓说道:

          “诸位同学,从广州到南京,一眨眼已经几年了。这几年里,我们分

          散各处,或者前线,或者南京,也有的在海外、在地方上,各自为国家效

          力。……都多见了世面,也算是当官带兵的,不比黄埔时候了。……我们

          难得有机会一聚。本来20 来岁的人,现在大多也都成家立业、娶妻生子。

          古人看到离都几年,树木长成,会说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我们虽然不是

          星零离散,却也差不多了。”

          这番话一语数关,情真意切,非常符合此时的情境。曾扩情略一停顿,

          环顾数桌,看到几十人都在凝神细听,他继续说道:

          “兄弟身为同学会干事,今天和腾同学、贺同学邀请大家来这里吃饭,

          原本应该叙叙旧、说一些家常才是。但时值国家大变,身为军人,我们不

          能象老百姓那样,再婆婆妈妈。现在我们这里,虽说学生游行、社会骚乱,

          但店铺照样营业,工厂照样开工,生产、吃饭、睡觉,还有安乐日子好过。

          只可怜我满洲千万百姓!从南往北看,可怜无数山哪!”

          胡宗南挺身而起,插话道:

          “扩情兄的意思,是再明白不过的了。这两天,学生游行,社会不安,

          连部队里都有很多说法,说是政府卖国,校长卖国。学生们不懂大势,底

          下当兵的更不用说了,但咱们心里得有数!……校长有校长的难处,给他

          难处的,正是那些军阀、官僚。政府里,党部里,部队里,现在都是奸臣

          当道!……本来,身为粗鲁军人,兄弟不该说这话,但看到国土丧失,心

          里总不是滋味。腾杰兄的计议,兄弟知道,在这里要谢谢他啊,我们这些

          一期二期的学长,觉得惭愧哪。……按我的想法,除依照这个意思,和举

          国青年与民众一同奋发图强之外,我们别无出路!”

          这话已经切入了议题,并且强调了“反贪官、拥校长”的基调,对照

          时局、物议,它深得人心。许多军官早已被计划的预见性、惊人的事实搞

          得五内俱沸,见胡宗南如此直白、有力,都顺着他的话题,纷纷发言。

          10 余人发言后,曾扩情见群情激昂,说道:“这个提议自腾杰始,具

          体的计划,是不是请腾杰兄再谈谈?”

          腾杰神情肃然。他历数了日本的数十年野心,从明治天皇《御笔信》

          所定的“大陆政策”,1921 年5 月原敬内阁通过的《对满蒙的政策》案,

          一直到近期的万宝山事件、满洲事变。他专门研读过这些文件,因此言语

          掷地有声;他又历数了南京四年以来,文嘻武废、贪污横行、分崩离析的

          事实,渐渐动容,眼中泪花点点。最后,他手持计划手稿,话锋一转:“……

          计议为同学认同,此心即已快慰。但兄弟文不修、武不治,计划也就是说

          了一个意思。具体的组织事宜,我建议我们听听贺衷寒同志的想法。对衷

          寒兄,在座诸位可能比兄弟更加熟悉……”

          贺衷寒徐徐起身,开始宣读他的具体组织计划。

          这一天,根据贺衷寒的意见,该组织定名为“三民主义力行社”。

          有关这一个会议的更详细情况,也如同东京黄埔同学会派遣腾杰、肖

          赞育回国的那个聚餐会一样,已经被时间永远地湮没了。参加过这个会议

          的人,都已经不在人世。此外,由于海峡两岸后来的长期隔绝,由于大陆

          地区后来政治气候的变迁,也由于在台湾省,一直到70 年代,它仍然涉及

          着当事人“私自建社”、“违反军纪”的问题……由于这种种原因,流传在

          两岸的许多当事人的《回忆录》、《谈访录》,谈到蓝衣社第一个组织“力行

          社”的形成时,都语言含糊、相互矛盾。甚至于绝大多数的说法,都否认

          在得到蒋介石的同意之前,他们就自行结社。

          比如一个当时的与会者、后来的战犯,在《自述》里就这样谈着参加、

          组织蓝衣社的过程:

          “1931 年10 月至11月间,蒋介石约贺衷寒、腾杰……戴笠和我等10

          余人谈话,……他讲完之后,贺衷寒站起来并含着眼泪说:‘……我们很难

          过,但,我们相信是有办法的。只要拿出正大的主张,并严密的组织起来。’”

          在大约三、四十年的时间里,蓝衣社由“蒋介石发起、黄埔生组织”,

          几乎成为大陆史学界的一个定论。至于台湾方面,则普遍认为它由一个叫

          “刘健群”的年轻文人最早倡导。在得到蒋介石的支持后,以黄埔学生为

          主体开始活动。

          在漫长的时光里,“蒋介石说”和“刘健群说”分别主宰着大陆和台湾

          的史学界与民间,没有人把它和腾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联系起

          来。一直到很久以后,这个会议的参加者,已是垂垂老者的腾杰、邓文仪、

          干国勋等20 余位老先生,才在台湾披露说:在中山路励志社总部由蒋介石

          主持、宣布“力行社”成立之前,蓝衣社就存在了接近半年。蓝衣社“最

          早的倡导人”,不是蒋介石,也不是刘健群,而是腾杰。

          这些披露资料,经过另一个会议的参加者邓文仪、他的儿子邓元忠先

          生在《三民主义力行社史》一书里,予以系统的对照和整理,所得出的结

          论,最接近于事实的原本。

          亲历者终于还真相给历史。

          会议对建社、组织、纪律、任务等,都进行了一系列粗线条的、然而

          意义深远的勾勒。首先决定的是人事,力行社由腾杰担任书记。腾杰的未

          婚妻陈启坤担任助理书记。两人总揽社务。

          会议决定设立力行社组织的联络处(另一说为“筹备处”)。“联络处”

          的处址,安排在南京二郎庙一带的一幢属于“康济医院”的二层木屋。木

          屋二楼的三个房间,用作“集会和办公的处所”,一楼的三个房间,则作为

          晚间聚会后、不便回家的成员的临时宿舍。

          力行社面临着两个重大任务:其一,是以秘密手段,积极反对形形色

          色的势力,如日本人、共产党、各地军阀、南京反对派等,以确立黄埔一

          系对国家的主宰地位;这是所谓的“活动建设(策略部分)”。为此,会议

          决定:即日向北平、西安、福州等地派驻代表,以联络在各地的黄埔校友。

          这些代表的任务,是在所有可能的党部、政府、军队、警察等机构内,建

          立秘密的基层组织;并伺机在学校建立基层组织;以秘密对秘密,摧毁一

          切共产党、汉奸、和反对势力的地下组织。

          其二,是借助黄埔同学会的公开身份,大力发展成员,以形成一个献

          身“复兴民族”使命、庞大、严密、正规的组织;这就是所谓的“精神建

          设”和“组织建设”。

          “精神建设”方面,首先是决定筹办社刊《司令塔》,以阐明组织宗旨、

          统一成员的思想和活动。《司令塔》是一个64 开本的小册子,每期都只有

          薄薄的七、八页纸,但命令的下达、情报的汇编都收录其中,此后近七年,

          它一直是组织最重要的绝密刊物。

          接着,是“组织建设”。

          “组织建设”是此时力行社最大的课题。它一分为二,首先是“草拟

          任务纲领,以及有关组织与策略的各种计划”,即在腾杰早期计划的基础上,

          进行细化、明确和提高。另一是队伍建设。在“准备各省市的组织与领导

          人适当人选”之外,腾杰把1931 年到1933年确立为“干部年”,这期间发

          展人员,求精不求多,以组建一个抗日、廉洁、自律,能够动员全国青年

          力量的团队。

          此时的力行社,还只是一个很小的、隐蔽的、近乎“俱乐部”的组织。

          它只有区区40 个人,“领地”就是那栋木屋的6 个房间。就规模而言,它

          与一般的民间社团毫无区别。但它志向之深、自觉的使命之大,而威胁之

          紧迫,使腾杰、贺衷寒等人都感到了急剧发展的需要。于是,经费来源就

          成为再一个重大问题。

          早期活动经费的一大部分由邓文仪筹借。邓文仪在担任蒋介石的侍从

          秘书之外,还主持了一个黄埔的主要新闻出版机构------拔提书店。拔提是

          英文“PARTY”的汉译,它在武汉、南昌、贵阳等多个城市都有分号,是

          蒋介石各种著作、讲话稿的主要出版商。邓文仪向拔提书店借出300 银圆,

          作为前期的筹办经费。此外,许多人的当月薪水,也都成为蓝衣社的第一

          批“社费”。

          不仅如此,在这个会议上,“如何使经费能够跟上组织与工作的发展需

          要,也是一项重要的设计”。

          这些筹划,是由腾杰揽总的。他并和贺衷寒、邓文仪、曾扩情等人,

          经过数个昼夜的细致讨论,对逐条进行审议,最终得以成形。

          力行社还回避了“私自组社、违背军纪”的问题。它宣称:这个组织

          以蒋介石为领导,但“在民族危机的严重关头,不忍增加校长负担”,因此,

          暂时对蒋介石保密。

          • 家园 第五章

            第五章二郎庙

            1、

            后来成为蓝衣社领袖的那些人,一般都出身于中产以上的人家,这样,

            他们才比许多人有条件上学、阅历世面,从而主导一个动荡不已的年代。

            但是,也有例外。康泽就是例外之一。

            10 多年以后,黄埔最著名的才子之一康泽在襄阳前线被俘。由于他作

            恶太大,人民中国把他送进了战犯营。在战犯营的日子,他断续地写出了

            几十万字的《康泽自述》。其中“参加复兴社始末”一章,是至今发现的最

            重要的蓝衣社史料之一。而另有一些文字,则描述了一个破产、赤贫的农

            民家庭:

            “你忘记了是穷人的孩子了么?我不应忘记。我的父亲东张西罗借得

            五元钱交给我,在上学以后,他贫病交加就一病不起了。我的母亲带着我

            们苦爬苦撑,白天做活夜间纺棉。在正、二、三月,两黄不接时,拿青菜

            干萝卜叶当饭,没油没盐,我的小兄弟吃了清口水一摊一摊的吐。还有,

            有些债主那种凶狠的面目,与弟弟妹妹围绕在母亲的纺车周围,望着人家

            过年的光景。……”

            “……我的父亲在我进中学第一年的下半年,就得病去世了,家里只

            有一个母亲,一个小的妹妹和弟弟,一年只有几斗谷子的收入,全靠我母

            亲自己种几块土地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我之所以能在中学免于辍学,是

            我学校的先生看到我父亲去世后的困难情形,答应代我筹集学食费,……

            我奋力学习,每个学期都考第一……我的中学是这样读完的。”

            如此辛酸、朴拙的文字,写的其实是四川乡下的大多数人家的日子。

            毫无疑问,康泽是那种聪明过人、令人怜惜的孩子。中学毕业后,因无力

            到自费学校求学,他由先生和同学资助,赴广州应考黄埔军校。是为黄埔

            三期学生。

            此后几年,康泽先后留学俄国、从事党务、任职侍从室。1929年,他

            调任第2 师政训处主任,进驻武汉。在该师,他效仿《曾胡治兵语录》进

            行官兵的政治训练,并对士兵进行识字、职业等教育。当年的“成绩评定”,

            2 师名列全军第一。

            2 师政训模式在全军推广。康泽再次调任,任三军总部宣传大队长。

            他亲赴徐州前线,负责战灾区的民间救赈工作。在这个被腐朽官场认为是

            “第一肥缺”的岗位上,他身体力行、杜绝贪污,被称调查得“仔细周到”、

            办理得“迅速确实”、效果上“惠而不费”,而记功一次。

            到黄埔学生组建蓝衣社的时候,康泽年仅28岁,却已不仅是南京的“能

            吏”、“干员”,还是一个“廉吏”,被认为“重信然诺”。这一年,在满洲事

            变后,他奉命回到南京。

            他要在南京,目睹自1919 年以后中国最大的一次学潮和社会骚乱的场

            面。而冥冥之中,这将使他人生的轨迹发生转折。

            9 月19、20两日,南京天色阴霾。

            一直延续到第二年的民众运动,就在两天里,在南京各大高校酝酿着。

            19 日清晨,报刊和有线广播刚刚报道了满洲消息,大学的草坪、空地上,

            就三五成群地聚集着学生。当日中午,数以百计的学堂,就都是肃穆的脸,

            激愤的脸。

            标语、旗帜、海报……渐渐在学堂里铺张开来。学生自治会的负责人

            则忙于各校的串联。在中央大学的饭堂里,一个头扎白布带的学生踏上餐

            桌,声泪俱下地吼叫着《五四运动总宣言》的字句:

            “……中国的土地可以被征服但不能被葬送

            中国的人民可以被杀戮而不可以低头

            国亡了!同学们起来啊!……”

            20 日清晨,第一支游行队伍从中央大学走上街头。同日,南京火车站

            人声鼎沸,火车刚刚靠在站台,尚未停稳,就有大群乘客涌下火车。布衣、

            制服、眼镜,一块块用墨汁标着“北京大学决死团”、“女子师范大学请愿

            团”的木牌,竖在无数人头的上方,引领着人流走出站台。

            几天时间,从北平、上海、汉口等地涌入南京的大中学生,达到7 万

            多人。他们和南京学生一处,聚集在丁家桥党部、外交部大楼的路口和门

            口,隔绝了交通。人墙、人潮一次次冲击着这些象征政体、权力的门楼。

            每个小时都有学生、警察受伤的事件发生。

            南京成为一个不夜的城市。暮色厚重的时候,无穷无尽的蜡烛点了起

            来,在南京的主要街区连成了一片。惨淡的、象征绝望的烛光中,一群群

            学生咬破了手指,在一块大白布上,一笔一划、触目惊心地写下了几个乌

            红的大字:

            “这不是墨写的,是人血,满洲的血!”

            夜渐渐地深了。一片哀绝的歌声却渐渐响了起来,不久后,这片歌声

            有了一个鲜明的主题: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起……

            每个深夜的尽头,在南京有同乡或者熟人的学生,就到亲友处投宿,

            更多人则铺盖一摊,在街头露宿。南京清晨的露水很重,这些在睡梦中的

            年轻面容,从十几岁到二十几岁,偶然发出梦呓的声音。中华民国的威仪,

            在这横七竖八、一眼看不到头的学生夜宿里,消失殆尽。

            南京在长江大水后,再一次旷日持久地变得面目全非。而几天后,“珍

            珠桥惨案”的爆发,使全国性学潮再次升级。

            珍珠桥是CC系控制下的《中央日报》社所在地。9 月下旬,《中央日

            报》连篇累牍地刊登社论,企图左右舆论。其中一份社论谈到“……政府

            早在1928 年就宣布停止一切民众运动”,认为学生运动非法。这激怒了已

            经失去控制的学生。

            经过一小群学运专家的严密组织,9 月底的一天,数以千计的学生开

            始冲击中央日报社大楼。学生纠察队迅速制服了警察和卫兵,随后大批学

            生冲进大楼,他们捣毁了日报社的印刷厂和报馆,并计划盘踞大楼。

            当日,宪兵二团开到珍珠桥,在和学生短暂对峙后,他们进行了战术

            集结,并使用了枪械。在密集的排弹扫射下,珍珠桥血流成河,数百名学

            生死伤。

            “珍珠桥惨案”使学潮演变为暴力骚乱。惨案次日,万余名北平学生

            沿平浦线南下,涌入南京。比起涣散、平和的各地学生,他们更加激进、

            更富组织。在他们的策动下,“王宠惠事件”揭开了全国性暴力对抗浪潮。

            当日,万余学生把外交部大楼包围得水泄不通,并一次次冲击着卫兵

            的人墙。要求立即对日宣战、出兵满洲的口号此起彼伏。此时,外交部长

            王宠惠博士见到场面很难收拾,走出有卫兵把守的大楼,试图说服学生。

            但他刚刚张口,还来不及说话,学生已冲破人墙一涌而上,他们重复了“五

            四”火烧、打人的一幕,乱拳齐下。

            王宠惠被当场打成重伤。如果不是卫兵、警察立即对天放枪,用警棍

            将他抢下的话,有可能一命呜呼。

            迫于学潮压力,王宠惠辞职,在知识界颇有威望的顾维钧接任外长。

            但这丝毫不能安抚学生,南京局势就此失去了控制。

            从“王宠惠事件”开始,各地学生纷纷以袭击官员、捣毁党部的方式,

            来表达自己的愤懑。此后,蔡元培、陈铭枢相继被殴打;浙江省党部被捣

            毁;中央党部被捣毁;“中国共产党万岁”口号出现;上海学生占领市政府,

            组织民众法庭,并对一批官员进行审判……全国性的骚乱形成了。

            这次骚乱愈演愈烈,一浪高过一浪,新的焦点、热潮不断地出现。蒋

            介石的一段心情黯淡的话,可以说明当时的骚乱情况:“现在日本压迫我们

            这样厉害……我们中央党部和国民政府被请愿学生包围,有的地方党部,

            也被学生捣毁,党已经根本没有作用了,我们的革命一定要失败。”

            冬天到来时,又有12,000 名外地学生到达南京。他们包围了蒋介石

            在中山路的官邸,并要求“见蒋介石,其它任何人一概不管用”。这时,“第

            三次围剿”徒劳无功、已回到南京的蒋介石,终于露面了。

            当时天气很冷,蒋介石走到一个阳台上,向学生发表了长篇讲话。他

            说,学生们对政府的要求是有害的,也是无理的,他们应该回到学校去,

            而政府,“会在适当的时候对付日本人”。

            就在这片混乱的风潮背景中,康泽犹如一颗卑贱的草籽,被大风一路

            地卷着。他迅速作出了两个对自己有一生意义的决定:办报、加入力行社。

            首先决定的是办报。抵达南京后,面对南京学潮的声势,康泽对自己

            长期从事的反共宣传事业,开始了怀疑。他不禁回想起在长沙所见到的群

            众抗议情形,“我当时曾有若干感觉,反共的宣传和口号喊不响了”(《康泽

            自述》)。

            于是,办一份报纸的决心渐渐坚定。对于理由,他说,“几年来一时政

            训处,一时宣传大队,成立不久,又马上结束,都是一些短命的工作,感

            到无聊和厌烦。……反日运动风起云涌,将来会怎样演变发展,我应该多

            有了解。……于是我决心办报”(《康泽自述》)。

            决心一下,康泽立即以惯有的雷厉风行的手笔,进行筹备。在和几个

            黄埔同窗叙旧时,他了解到中央军校的《建业日报》亏损已很严重,到了

            不能维持的地步。于是决定负责理清报社的欠款2,000 余元,改《建业日

            报》为他自己的《中国日报》。

            事情有了眉目后,康泽面见行将下野的蒋介石,陈述了自己的办报计

            划。蒋介石大手一挥,拨给他3,000 元资金作为开办经费。同时,报纸的

            人事也迅速确定:老同盟会员、有名的笔杆子张容公为报纸主笔,报人徐

            琅亭为总编,而康泽自任社长。

            在《中国日报》创刊前,发生了一个有意义的小插曲:康泽的黄埔校

            友贺衷寒、曾扩情、丰悌等,联名为他向黄埔同学募捐,赞助办报。几天

            后,尚未成家的他,更搬进了二郎庙的那栋木屋,住在楼下的三个房间里,

            以作力行社联络处的“掩护”。

            2、

            史料记载:“九一八事变发生后,全国救亡组织的出现,正如雨后春笋”。

            史料记载:这数以百计的聚集在南京的救亡组织,虽然主张草率、行

            动幼稚,但如“国民救国敢死队”、“自愿决死队”、“青年舍身团”、“跪哭

            团”等,仅仅名称,就透露着一种以生命为代价的救亡决心。正如当时的

            一个报人所评论,“其悲悯壮烈,在千载之下,将余音尚存”。

            史料记载:从1931 年9 月底到1932 年年初,南京先后发生几起青年

            以自杀、甚至自焚方式哀求政府抵抗日本的事件。这些事件经《申报》、《大

            公报》等主要独立报刊的详细报道,震动了全社会。

            在这样沉悲壮烈的气息中,10 月间,南京出现了一份叫《救国日报》

            的报纸,“极力主张抗日锄奸”,在南京轰动一时。令人不安的是,报纸似

            乎是在某个“秘密团体”的操纵之下。

            它引起了力行社联络处的极大关注。于是他们布置便衣,对报馆进行

            “日夜监控”。两天后密探报告:经常在报馆活动的,是一小群“黄埔留日

            归国学生”。

            这个线索更使二郎庙感到事态严重。次日,曾扩情以黄埔同学会的名

            义,对报馆进行公开调查。但调查的结果,却令腾杰喜出望外:这份报纸

            的“幕后团体”,是一个叫“留日学生抗日救国会”的组织。其“总干事”

            则是一个消失已久的名字,和腾杰一路从东京回到南京的肖赞育。

            1931 年7、8 月间,在长江大水的浑浊泽国中,肖赞育被滞留在湖南

            一月有余。等到洪水退去、他辗转来到南京的时候,与腾杰约定会面的日

            期早已过去。此时,腾杰已开始行走在南京、镇江之间,居无定所。肖赞

            育没能找到他。

            他不肯死心,也独自一人在南京活动了几天,以谦卑的态度拜访了一

            些“前辈”,但同样一无所获。随着江浙大水的退去,明治大学的开学日期

            越来越近了,他只得怏怏不乐地购买船票,回到东京。

            抵达东京不过几天,一路风尘尚未褪尽,满洲事变的消息就通过有线

            广播、报纸与东京市井的欢呼声,进入了他的视野。往昔平静的明治大学,

            已容纳不下他的书桌。他迅速约见了两个黄埔四期的四川籍学生,叶维和

            任觉五。

            在缺少了贺衷寒、腾杰的东京,肖赞育与这两个人是黄埔的“刘关张”。

            经过匆促商议,三人决定发动黄埔学生、旅日华侨进行游行示威,抗议满

            洲事变。当年九月下旬,在一个声嘶力竭的聚餐会后,上百名黄埔学生、

            留日文人从东京成府一带出发,向二重桥广场进发示威。

            但日本侦探早就在关注这几个人的活动。示威队伍刚刚出发不久,就

            被日本警察、宪兵驱散。而且,因为任觉五早就被秘密警察视为“危险分

            子”,当学生们四散逃离的时候,一群便衣一拥而上,扣押了任觉五。

            被释放后,因为“经常有警察、宪兵来访问,故已不能再留下来读书”。

            当年11 月上旬,任觉五作为东京黄埔学生中的再一人,从东京回国,住进

            了南京的四川会馆。随后,他和紧接着回国的肖赞育、叶维等人一起,一

            面是等待军委会对他们的“工作分配”,另一面,在南京学潮的声势中,以

            肖赞育为首,他们静悄悄地开始酝酿一个旨在抵抗日本、光复满洲的青年

            组织。

            这就是有20 余名成员的“留日学生抗日救国会”。与力行社一样,它

            是一个秘密团体,但它有一个“掩护和运用机关”,那就是《救国日报》。

            晚年肖赞育曾谈到:自从与力行社“联络处”接上头后,《救国日报》

            也成为力行社的掩护机关,“很多筹备的人都用该报记者、或编辑名义去从

            事活动,得到……给予掩护的便利。”

            又何止“掩护”这么简单?1931 年11 月底,二郎庙举行了一个简短

            的仪式。肖赞育、任觉五、叶维等20 余人的“救国会”,并入力行社。力

            行社组织由此扩张到60 余人。

            从学潮、骚乱开始,南京进入了它最森严的寒冬。

            1931 年11 月7 日,也就是苏俄“十月革命”14 年的纪念日,在闽赣

            大山深处的一个县城集镇------瑞金,几声礼炮、一些乡间的庆典方式中,

            几千“赤色群众”拥簇着几百名知识分子、工人农民代表,沿着青石板街

            道步入一处简陋的礼堂。

            中华苏维埃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开幕了。几天后,大会宣布,中华苏

            维埃共和国政府成立。因为国民党政权不愿光复满洲,已沦落为“卖国政

            府”,从此,瑞金政府是中国唯一的合法政府。

            中国开始分裂成三个对峙的政权,南京、广州和瑞金了。与此同时,

            瑞金摧枯拉朽,彭德怀部攻陷会昌,随即攻陷赣州,南昌、杭州大震。贺

            龙部逼近江汉,汉阳、长沙大震。

            这就是后来毛泽东诗词写到的“直捣湘鄂赣”。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南京统治下的大部分区域的不堪一击、死气

            沉沉。

            零星的几场小雪后,1931 年12 月,漫天的雪花终于覆盖了大半个中

            国。这一年冬天的南昌,雪下得特别早、特别大。凄厉寒风中,每天都可

            以看到败兵、伤兵潮水般地溃退进城,满街的小业主、摊贩、学生、饥民、

            乞丐,灰仆仆的脸都一片呆滞。

            几百里外的枪声,似乎也若隐若现地传扬进了这个孤城。比大雪和北

            风,乃至战争都更让人心头发冷的,却是悲观的境况。一整个冬天,从南

            昌到淞沪,到处是奸商囤积、物价横飞、卖儿救穷、生路断绝。在惨淡的

            市井,终日惶惶、朝不保夕的末世恐慌,象瘟疫一样传播开去。

            不仅民间,而且军队。自大水退去后,屯驻在南昌城内外的十万饥兵,

            已经整整3 个月没有领到薪饷了,伙食出现了严重困难。各个营地流言四

            起,成排成连的士兵,踏上了“开小差”的流亡路。即使是一个已见多了

            中国的苦难、并对南京政权极有耐心的西方记者,也认为这是“最没有希

            望”的一个季度,他认为这个国家已濒临绝境,而“……全面的社会变革

            已经成为(中国)唯一的生路。……再也经不起内战了,贪污、腐败必须

            根绝,教育必须改革,对农民的苛捐杂税必须减轻”(《纽约时报》,1932

            年3 月17 日)。

            但这“唯一的生路”谈何容易?12 月14日,“宁都兵变”爆发,1 万

            7 千余名官兵宣布易帜。“宁都又红了”的消息,给南昌、南京以致命一击。

            12 月15 日,在重申自己是“孙逸仙信徒”、并呼吁“国民党的统一”

            后,蒋介石黯然宣布下野。随后,他在中山陵下又徘徊了一周,12 月23

            日,他带着一群侍从幕僚,包括其私人秘书邓文仪,回到故乡奉化溪口镇,

            开始“寄情于山水间”。

            12 月底,一群群趾高气扬的军阀、政客涌入南京。在接二连三无休无

            止的坐地分赃、妥协平衡、口是心非后,一个注定短命的新政府出现了。

            “西山派”元老林森任主席,“太子”孙科负责组阁,汪精卫则接管党务。

            孙科内阁在1932 年惨淡的元旦钟声里开张了。但这是一个无人寄予希

            望的内阁。宁粤分裂、七省大水、满洲沦陷、空前学潮、瑞金独立、宁都

            哗变……短短半年时间,如此巨创沉疴,它使中华民国奄奄一息。

            在这惨淡的背景中,南京,1932 年元旦,康泽的《中国日报》创刊。

            康泽事事认真。他拟定了几条持论方针,如“发扬民族精神、代表真正舆

            论”,“有主张有立场、不人云亦云”等。发刊后,报纸有力地落实了这几

            个特色。“加上新闻……多为独有新闻,故该报在很短时间内,誉满南京”

            (刘征鸿,《康泽办中国日报的一段经纬》)。

            《康泽自述》也谈到:创刊当月,《中国日报》就成为在南京“有地位

            的一份报纸”。

            一千里外的武昌,在建国路的一个叫干国勋的力行社成员的寓所里,

            力行社武汉小组成立了。

            一千里外的上海,叶维受命潜入法租界。他领受的任务是“控制学运”。

            在赵主教路的中国公学,他开始经营力行社上海小组。

            最后,在五千里外北中国的一角,枪声也零零星星地响着。满洲的冻

            原上,由北海道渔民组成的日本扎幌师团急速推进,意欲席卷北满,满洲

            军阀马占山部逐次抵抗,已经撤退到林海雪原的边缘。

            这一天傍晚,马占山正下令“杀马为食”,卫士急冲冲地来到他的帐篷

            外,交给他一张两指宽的电文:“……特令桂永清往你部劳师。蒋中正。”

            3、

            一张英挺军人的脸,浮现在林海雪原的背景里。

            桂永清,江西贵溪人,毕业于黄埔军校第一期,时年32 岁。经历龙潭、

            惠州等以艰苦著称的战役,他积军功年年递升,先后任教导团连长、第一

            军特务营长、编练团长等职。后作为第一批留德学生,被派赴柏林,学习

            装甲兵战技战术。

            这是一个“实干家”。在德国,他曾以自己的吃苦耐劳、谦逊诚实,博

            得教官、同窗一片赞誉。他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掌握了以精深著称的

            德语;作为缺少理工知识训练的人,他更时常在深夜钻研课程。前后两年

            的拼死努力,终于获得回报,他最终以当期学员前三甲的优异成绩毕业。

            毕业后,桂永清留在德国使馆担任武官职务。他的严谨习气、刻苦态

            度,也渐渐闻达于南京军界高层。不久后,军令部长何应钦以侄女配其为

            妻。

            但,最能够表现桂永清形象的,却是隐藏在图书馆深处的一些陈旧文

            字。当年的一些独立报纸记载:1935 年,蒋介石举行中国童子军大检阅仪

            式,是时桂永清任评阅长。当他巡视到满洲代表队时,他看到的只有稀稀

            拉拉的几十个人。此时,桂永清一下子想起了满洲沦陷的土地。他不顾军

            人的威严,顿时泪流满面。如果不是还有评阅任务的话,他肯定会放声大

            哭。

            一直到报告蒋介石时,桂永清仍然哽咽。

            这是万余名童子军代表共同目睹的一幕,会场因此寂然无声。从满洲

            流亡到淞沪的几十个孩子,也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放声大哭,哭声

            连成一片。素来注重军仪的蒋介石,眼角也略略湿润了,他亲自走到孩子

            们的面前,温言勉励。

            从此,桂永清被认为是“黄埔军人之楷模”(蒋介石语)。

            时光重新流回1931 年的初冬。满洲事变爆发后,在德国的桂永清,接

            到蒋介石的密令,迅速从德国出发。他“一去万余里”,一路经由中东铁路,

            走过漫无边际的西伯利亚,跨过乌苏里江,最后到达满洲的林海雪原。

            找到马占山部的营地时,满洲的第一场雪已经下过了。在高耸深黑的

            原始丛林的掩映下,马占山部队已经人疲马惫,但士气却仍然高昂着。桂

            永清决心为满洲保留下这个最大的抵抗力量。他与普通士兵握手,与伙夫

            寒暄。他的诚挚和热烈,博得了阅人无数的马占山的信任。史料记载:从

            此,马占山感到“应为中央分忧”,而决心在黑龙江的冻野上“抵抗到底”。

            临别马占山部时,桂永清向南京发密电,指出该部“经济困难”,怕难

            以持久。然后,他由马占山部护送,秘密潜入蒙古东部地区。

            他也迅速地和众多蒙古的王公、首领成为朋友,赢得了这些成吉思汗

            后代的尊重。在马头琴的弹奏、烈酒的浇灌和草原的漫漫视野中,他的满

            蒙活动“不辱使命”。

            这一年冬天,已经去国有年的桂永清,以牲口、步行、汽车、铁路等

            方式,艰难辗转地回到南京。但几乎还没有安顿下来,他的旧日同窗贺衷

            寒、腾杰等,就邀约他到拔提书店聚会。

            短短的一席交谈后,桂永清成为了力行社的一个新成员。一个黄埔五

            期学生后来谈到:他“不仅很有军人本色,对政治见解和历史亦具相当眼

            光。……加入力行社后,他经常到筹备处工作”(干国勋,《回忆录》)。

            雪花无声地覆盖着二郎庙,覆盖着那栋两层、六间的木屋。而几百里

            外的溪口小镇,此时却是晴天。

            蒋介石漫步在溪口小镇的山野间。在淡淡的冬日阳光下,远处的牛、

            田野,敬畏地驻足的乡民,以及更远处的南京,都在他的视野之内。

            此时,在这个熟悉的田土上,心境渐渐平和的蒋介石,是不是意识到

            了“下野”对他的好处?政治上,有时退一步海阔天空。半个月前,当他

            迫于压力、宣布“引退”,回到溪口小镇时,他恰恰避开了民众的反对、广

            州的明枪、南京的暗箭、满洲的风潮等让他焦头烂额的声音,跳出了大风

            圈外。他的这次下野只有短短的47 天,自这次短暂下野,以后的10 多年

            时间,不会再有哪个国民党力量能够对他形成挑战了。

            同时,在宁静的溪口,不时有乡亲,提着一只土鸡或者从河里刚刚捞

            上的鲜鱼,送到他的厨房。他是老家人的骄傲,自从他开始带兵,老家就

            流传着小镇出贵人的风水说法。他的升迁浮沉、一举一动,都牵引着老家

            人的心。何况,有那么多的乡亲子弟,都在他的队伍里任职。

            面对老家人温厚、浓重的人情,蒋介石难得清闲。他开始在镐丰房总

            结统治、驾驭国家的经验。

            他要寻找到一条道路,“……一种能唤醒国家新生的形式”。

            侍从秘书邓文仪跟随他住在溪口。象往常一样,他每天为蒋介石呈递

            公文、通报动态,偶然也把拔提书店新出版的书籍介绍给他。

            这一天,拔提书店出版的一本小册子《墨索里尼传记》,送到了蒋介石

            的案头。蒋介石极为细致地通读了该书。

            他指令邓文仪:该书要“……扩大发行、增加影响”。

            那个时代象后来惯常的形容,是“风起云涌”的;也象一般的说法,

            它“鱼龙混杂”、“泥石俱下”。在这个大社会里,现代传媒、白话文、通商

            口岸、租界、产业工人、投机商、公务员、买办、律师、记者、作家、教

            师……这些沿海中国特有的舶来品,让历史产生了新气象。

            现代生活的专业分工,虽然仅限于部分城市,但是,这种新的气息,

            让几个城市一下子变成了社会的重心。同时,意识形态、思潮等的传播演

            化,席卷着城市的中产人家、知识分子。人的“视野大大拓宽了。……武

            士道的军国主义理想……民粹派对于平民的关心……佛教的复兴,妇女高

            等教育运动……随之而来的是价值观和道德感的变幻不定,自我形象的模

            糊不清。”(《剑桥中国史》第12 卷、第一章)

            这些,毫无例外地来自西方。在价值观变幻的情况下,对儒学仍有兴

            趣的,只剩下一些非常不合时宜、蜗居在大学和乡村的老年学者。更多没

            有出路的青年则苦闷、迷惘。

            自《申报》在租界出现后,三、四十年里,报刊业大大地发展了。大

            学群也在同一个时期,在北平、南京、上海、汉口等地纷纷出现。它为民

            国带来了约30 万名大学毕业生。这个鲜活、肆无忌惮的人群,从诞生的第

            一天起,就贪婪地吸收着西方思潮。报刊和大学是一个硬币的两面,它带

            来苏俄革命、墨索里尼运动、昭和维新等动态,随后又将介绍这些思想的

            小册子,送上书店的书架。

            在枪决定人、军队决定权力的年代,民主国家的影响,仅限于生活的

            表层,时尚和“摩登”、新诗运动和交际花。决心以自己的学识、党员、军

            队、铁腕等领导社会的人们,醉心的却是1917 年的革命、黑衫党“进军罗

            马”等狂潮式的变革。他们痴迷于那种社会井然严肃、人民随时动员、意

            志高度集中的组织图象。因为,“一盘散沙”的历史,实在太让人刻骨铭心

            了!

            共产党早就选择了苏俄模式,而南京,要选择罗马。

            4、

            这一年冬天,来自溪口的密令不断到达二郎庙人物的手上。桂永清之

            后是曾扩情。他受命前往长江的尽头,“游说四川”。

            《曾扩情入川始末》记载:“游说四川”活动取得了巨大的成效,1932

            年年初,四川宣布“服从南京”,长江流域貌合神离的“统一大业”完成了。

            “游说四川”是貌似远离南京的蒋介石,为自己“复出”所做的铺垫

            之一。与此同时,另一个铺垫也悄悄进行着。此时南京的“小不点”戴笠

            接到蒋介石密令:组织特务“十人团”,监视南京各派系活动。

            但最惊心动魄的一个举措,却是“于无声处”促成的。一个寒冷的冬

            夜,在溪口镐丰房的邓文仪,他床头的电话急促响起了。在电话另一头的,

            是二郎庙的腾杰。

            在静夜里,腾杰的声音显得疲惫而沙哑。他简洁指令邓文仪:“……速

            将全部详情,报告校长!”

            几十年后,腾杰曾以深思的口吻,谈到促发他这个决定的“李一民事

            件”:“……李一民自东京返国,听说有筹组力行社之事,认为这有违蒋校

            长不让同学建立小组织的意旨,乃扬言要即向校长报告。……乃急电在奉

            化之侍从秘书邓文仪,就近提前报告。”

            而邓文仪则回忆:报告后,蒋一言不发,“不置可否”。

            在历史的潜流之下,这个“不置可否”的态度,是蒋介石一贯的“欲

            擒故纵”权术手法呢,还是为了让自己下决定获得缓冲?甚或,是他在自

            己的嫡系面前,也要表现一把“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姿态?……一切

            都隐藏在久远时光、隐蔽心态、乃至蒋介石复杂性格的深处。唯一能确定

            的只是,从这个深夜开始,力行社这匹自由鲜活的野马,也要被套上辔头,

            被牵系上南京大杂烩般陈朽腐烂的权力躯体了。从此,他们的悲欢沉浮,

            乃至崛起和沉沦,都要取决于那个身影庞大的军人------蒋介石。

            1932 年元旦被推入大风圈内的孙科政府,一片风雨飘零。

            巨大的财政赤字,拖垮了这个内阁。当年的公债发行,受到上海财团

            的顽强抵制。上海财团固执地相信,支持孙科,就可能导致蒋介石复职以

            后的报复,而蒋的复职,在他们看来是三五日的事。1 月13 日,就职仅两

            周的财政部长辞职。

            刚被释放的胡汉民,改不了他的脾性;CC 系装聋作哑,党务似乎一

            下子瘫痪了;军队更不用说,连一个勤务兵都指挥不动;更要命的是,民

            众运动迅速把矛头对准孙科,孙科成为众矢之的……孙科无人可用,无钱

            可使。

            几天后,更为惊人的消息传来:日侨焚烧上海三友实业社、日本驻华

            公使重光葵公馆发生“纵火案”、村井总领事的“48 小时最后通牒”发出……

            同时,日本在上海的驻屯军、日本本部、关东军均有异动,大量迹象表明,

            日本将对上海动武。

            蒋的复职,真的只是三、五天的事了。

            1 月下旬,在溪口老家养好身子、想明白了一些问题的蒋介石,优哉

            游哉地带着一大群侍从、警卫,由老家的艄公、脚夫护送,从水路出发,

            沿途过宁波、经杭州,一点都不着急地向南京进发。乡亲知道他行将复职,

            人人兴高采烈地欢送,鞭炮声响彻了溪口小镇。一坛一坛的米酒被乡里人

            抬回,溪口比过年还热闹。连极其骄傲、看不上乡间人的宋美龄,也感动

            于这种浓浓的乡情。

            年轻力壮的子弟,艳羡地看着那些又要随同去南京当大官、享大福的

            邻居。蒋介石站在船头,他频频挥手,向乡亲们道别。他目光迷朦,似乎

            在远望南京,远望中国。船越行越远,奉化水乡的景物渐渐模糊了,渐渐

            看不到了,这时,邓文仪才小心地奉上大衣,提醒他“船头风大,请校长

            进船舱休息”。

            但,并不总是那么闲适。多少次,他经历失意时,总是在那个小镇,

            积蓄力量、思考总结、遥控南京,在宁静的氛围里,进行着各种惊心动魄

            的计划。此时,蒋介石更象任何一个面对新挑战的大人物一样,用平静来

            掩饰自己心里的澎湃情感,自己的王霸雄图。

            “老家多好,老家人多好……”

            蒋介石喃喃自语。

            但更好的是权力。就在他离开老家的这几天,他在杭州紧急召见了腾

            杰、贺衷寒、康泽三人。这三人是力行社“筹办最力者”,他们在前往杭州

            的路上,就议定见面时称谓蒋介石为“领袖”,而不是原本的“校长”。

            这个称谓结合蒋介石对那个法西斯意大利“领袖”的兴趣,是此后几

            年历史精确到极点的一个预言,一个伏笔。然后,在杭州迷人的西子湖畔,

            夕阳斜斜照射着雷峰塔的时候,一场关乎民国命运的对话开始了。

            关于蒋介石密召三人时的对话,资料非常简略。一些历史学家也只是

            含糊地谈到,“他开始的态度并不明朗……他同他的学生一样,对政府内部

            存在的士气低落、追求个人私利、腐败等现象也表示了忧虑。此外最重要

            的是,他了解到这些军官对他个人的忠诚”(《蓝衣社的建立》)。

            然后,他先是宣称自己支持他们。“但是,”他话锋一转,“你们年纪很

            轻,经验不足,怕做不好,让我来指导你们吧。”

            片语释兵权后,他又表示了他对力行社组织状况的“不满意”。他说,

            他需要一个更“正规一点”的组织。于是他指令三人立即制定《章程》和

            《纪律条令》,并且,要多注意借鉴“复兴的德国和意大利运动。或日本的

            武士道精神”。

            密谈一个多小时后,腾杰等三人起身告退。这时,一个颇为戏剧化的

            细节又发生了,蒋介石告诫到:“你们是我的学生,领袖,别人叫我可以接

            受,你们还是要叫我校长。”但颇谙蒋介石风格三味的康泽,从这片语里立

            即知道,从此以后,“领袖”称谓将弥漫在二郎庙乃至南京了。

            三人赶回南京后,在拔提书店和焦急等待的胡宗南等人碰面。三言两

            语,二郎庙的几十号人心里的石头都落了地,继而大喜。他们打电话的打

            电话,备车的备车,相拥着到蜀陕饭店,喝酒庆贺连同“安排业务”。

            等着酒菜上桌的时间,胡宗南一下子就把“业务”给安排完了。他是

            个雷厉风行的军人,最不习惯官样文章的扯皮。他说:

            “既然校长表态了,那我们立马干他的!……老是漫谈,猴年马月才

            有结果。再说人多嘴杂的,你一句我一句,反而误了正事。我建议推选腾

            杰、贺衷寒、周复、康泽、桂永清五位同志筹备,有什么看不过去的、不

            满意的,那时再提再议!”

            这番快语比较符合军人们的脾气。酒宴后,五个人在腾杰的召集下开

            了一个会。他们对宗旨、原则、形式、纪律、名称、口号等进行初步讨论

            后,安排了分工。腾杰、贺衷寒、周复负责起草《章程》,康泽、桂永清负

            责起草《纪律条例》。

            得到蒋介石的支持后,这群年轻的军官,开始展现出惊人的才华。他

            们抱负远大、忠诚团结、行动迅速,仅仅这一点,在那个离散时代,在“一

            盘散沙”的权力构架中,就决定了他们的作为。何况他们的背后,是一个

            当时中国最有力量的军人;何况,在他们这里,集结了这么多的背景、阅

            历、思考方式和特长。

            他们注定要崛起。

            在接受了蒋介石支持的那些人里,包括着各种各样或清晰或模糊的面

            目。这里有温厚而公允的曾扩情,野心勃勃的丰悌,光明坦荡的肖赞育,

            后来的“中国希姆莱”戴笠,戴笠的“黄金搭档”郑介民,组织臂膀梁干

            乔,胆大狠辣的任觉五,学运“专家”叶维,标准的军人胡宗南桂永清,

            掌握机要的邓文仪邱开基,特训专才杜心如,单纯激进的周复,线条鲜明

            的潘佑强,阴险奸诈的葛武綮……最后,在这里裁定蓝衣社未来道路的,

            则是被称为早期蓝衣社“三驾马车”的三个人,掌组织的腾杰,擅理论的

            贺衷寒,以及“长策略(活动)”的康泽。

            这一群人,平均年龄30岁,大多毕业于黄埔前四期,一般都出洋留学

            过。此时担任着指挥、政训、政宣、机要、外勤特务、秘书、侍从、报人、

            社团负责人等等五花八门的军内军外职务,但地位大多还都处在中、下级

            别。在组建力行社以前,他们的前途、才能都表现得参差不齐,有的还似

            乎一直是不得志的可怜虫,比如戴笠。

            但自从组成力行社后,他们以一个群体的面貌出现,渐渐领导起后来

            席卷全国、包含内容同样五花八门的蓝衣社运动。在30 年代的大部分时间

            里,他们成了中国青年的领导人。虽然分化开始了,有的发迹,有的沉沦,

            有的权可倾国,有的身败名裂……但事实上,蓝衣社给这群野心家提供了

            前所未有的舞台。

            在30 年代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们用千奇百怪、层出不穷的方式,执导

            着短暂的中华民国三次复兴运动中的一次。这三次运动,都由青年发起,

            但只有它承前启后:它是前一次黄埔初潮的继承,又为后一次,就是15

            年后蒋经国领导的币制改革、社会改革工程,提供了自己的遗产------三民

            主义青年团。

            三次复兴中,它持续时间最长、声势最为浩大。

            这也是最不光彩的一次。虽然在几十年的时间里,众多的观察者都只

            能对它进行某个片段、或某个具体事件的阐述,但所看到的,哪怕是那些

            较次要的活动,其蓄谋、策划、组织、手段,也无不令人毛骨悚然。至于

            它所组织的暗杀自由主义学者、迫害民主人士的最臭名昭著的活动,更让

            后人不愿看到它再出现,并渴望产生它的土壤,也永远过去。

            仅仅从康泽所起草的简洁的《纪律条例》,就可以看出这个组织的阴森

            面目。连写着《条例》的纸张上,都飘泛着恐怖组织的残暴气息:

            “(1)不得违背主义和领袖;

            (2)不得违抗命令;

            (3)不得泄露机密;

            违犯以上各条之一者,处以死刑

            (4)不得有小组织活动;

            (5)不得偷生怕死;

            (6)不得贪赃枉法;

            (7)不得吸食鸦片;

            (8)不得娶妾;

            违犯以上各条之一者,处有期徒刑至无期徒刑。”

            他们用自己拟订的条例,来替代法律!而且条例制定得如此宽泛,可

            以让组织内有权势的人随意裁决,生杀予夺,随心所欲。这是一群无法无

            天的人。

            更可怕的是,他们不仅仅对自己残酷、凶狠,他们还要以这样的规则,

            来引导整个的中华民国,来买断青年的未来,并试图永远地禁锢住人的思

            考,禁锢住作为子孙的我们。在其鼎盛时期,他们在部队、警察、大中学、

            民间社团、童子军组织、工厂、商店、乡村等几乎所有青年人聚集的地方,

            设立了无数组织,控制内、外围人员在50万到100 万人之间,并把数以千

            万计的青年,拉入他们所控制的社会活动。

            他们的影响还延续到了1938 年蓝衣社解体以后,并一直到了1949 年。

            仅仅1944 年他们所号召的“十万青年十万军”知识青年投军运动,就把

            10 几万青年训练成党化教育最彻底、战斗力最强的部队,然后送上内战战

            场。在同室操戈的战争中,10 余万人大多阵亡、负伤。

            所幸,民众并不总是愚蠢的。

            5、

            康泽之外,腾杰在《章程》里,也勾勒了层次鲜明、金字塔状的组织

            图形。

            力行社是业已存在的,它由黄埔学生和少数优秀人物组成,其选拔、

            入社,均需有两名成员推荐,蒋介石亲自批准。它是蓝衣社组织的领袖层,

            指导着整个蓝衣社的未来,并操纵着所有下级“团体”成员的前途和生死。

            它规定,除非组织解体,其成员终生不许退社,违背者处决。这是蓝衣社

            的第一条铁律,叫做“生的进来、死的出去”。

            这时,力行社的成员就是在二郎庙的60 多人;直到蓝衣社解体时,它

            也只发展了300 名成员,顶多也就是后来土肥原机关所说的“528 人”。那

            时,进入力行社已经变成一种殊荣,它不仅可以为自己带来特殊的擢升机

            会、结识高层的便利,如果“组织上”不追究的话,经常还可以躲避法律

            的制裁。因为力行社的态度,一般来说要比法律管用得多。

            “生的进来、死的出去”的铁律,同样适用于蓝衣社还不存在的下级

            组织。腾杰计划在力行社的底下,设立“革命青年同志会”和“革命军人

            同志会”两个二级组织。军人会面向军官,它将以力行社成员一开始就控

            制了的黄埔同学会为“掩护和利用机关”,各地的黄埔学生,年年一拨甚至

            几拨的中央军校毕业生,都将被纳入它的轨道。

            革青会则面向军界以外的“精英”,党员、文人、警察、学生领袖、新

            闻记者、中产人士等,都在它的目标之列。与军人会的首脑一样,它的首

            脑清一色地由力行社成员担任。只有这样,“以黄埔学生为领导、结合全国

            文武精英”才能落到实处。

            这就是1932 年初腾杰所规划的蓝衣社。用晚年腾杰的话来说,它将成

            为涣散的民国社会,一个隐蔽的“核心组织”,并领导起一个“精英”的而

            非群众性的社会运动。

            现在,万事具备,蓝衣社兼有正剧、悲剧、闹剧等多种意味的历史,

            似乎可以正式开幕了。2 月下旬,已出任军委会委员长、当时正忙于上海

            防卫的蒋介石,再次召集腾杰等人密谈。

            这个见面带有浓厚的神秘色彩。在南京2 月的阴冷夜晚,28 名军官奉

            命赶往远离市区的中山陵园附近的一处平房。或者,蒋介石是想借助中山

            陵崇高威严的神秘感,以完全接管力行社的权力?在所有著名的建筑中,

            中山陵罕见地以台阶为建筑主体,在拜谒的人们一步步迈进在山川、翠柏、

            台阶时,一种自己的渺小、对孙中山事业的仰视感就会产生。蒋介石在历

            次失意、静居溪口镇以前,也都要到中山陵来追思、交流、漫步。他熟悉

            那种肃穆感。

            干国勋在《回忆录》里曾详细描述了前往中山陵的路途:

            “先一日由腾杰亲往每一人处,用口头通知,以示郑重,……场外没

            有设置岗哨卫兵,仅由戴笠一人负责联络、警卫之责。……没有议程,也

            不拘形式。蒋先生坐在靠西北面墙壁的一端,上悬总理遗像遗嘱,前置写

            字台,邓文仪坐在他右侧,面前置长方形茶几做记录。……”

            这种外松内驰的氛围,影响了黄埔学生。他们无声地挺直了身板,象

            是开一个军事会议。但它事实上是重组中国社会的会议。要求来这么多人,

            也因为蒋介石老练的政治眼光,他要杜绝办事的人成为寡头。

            蒋介石已伤心于黄埔学生中的党争。据说,在接见贺衷寒等三人时,

            他曾经集激将、留余地、先拒后予等为一身,说了几句话:“你们组织不起

            来的。今天组织起来,明天就闹意见。……不过,也可以给你们试一试”。

            但从他在如此危急的军务中仍然抽身召会,就可以断定,不是“试一试”

            这么简单。

            按照蒋介石的示意,军官们依据从黄埔毕业的时间前后,开始发言,

            陈述他们对国家的忧虑和希望。第一个发言的是声望最高的贺衷寒。他挺

            身直立,满是情绪,慷慨陈辞,说到激动处眼含泪水,一下子抓住了蒋介

            石的心。此后,蒋介石一直屏声静听,没有发言。除非是口音极重的一两

            句话,在没能听清楚的情况下才要求复述。

            贺衷寒整整讲了接近一个小时,才敬礼、坐下。此后是胡宗南、桂永

            清等人。黄埔热腾的生活,训练出了军官的忠诚意志,也训练出一个个军

            官的好口才。他们的讲话一直延续到深夜11 点,而这时只有7 个人发言。

            蒋介石是个生活规律非常严谨的人,见到夜已经深了,他打算回市区

            去。但是一席对话,已让他感慨万千。他被感动了。于是他宣布:“……明

            晚此时此地,继续开会。明天的时间不够,那就后天,一直到你们谈完为

            止。”

            就是次日,同样是在这一处苍茫的平房里,一个后来被史学界认为是

            “有意义的插曲”出现了。

            次日晚上,在一个黄埔二期学生发言后,戏剧性的情节发生了。已经

            谈过想法、表达过忠诚的桂永清又突然站了起来,要求允许他再次发言。

            蒋介石示意他开口后,桂永清言语铿锵,说他“……希望能够为校长

            推荐一个对护党救国有‘具体计划’的杰出人才”。这个人正担任他的叔丈

            何应钦的机要秘书,名字是刘健群,是个文人。

            《蓝衣社的建立》一文写到:“由于没有人反对这一推荐,蒋介石表示

            同意,并让桂永清通知刘健群明天上午8 点到他的办公室一谈”。

            在第二天的会谈中,这个叫刘健群的非黄埔出身的文人,不仅给蒋介

            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且,他还为蒋介石带来了一份《贡献一点整理党

            的意见》上书。

            是这个上书,使“力行社”演进而为“蓝衣社”。它也使这个叫刘健群

            的文人,不仅成为“十三太保”最后的,也最复杂、最有争议的一个成员,

            而且,在此后的几十年里他都被盛传为蓝衣社“最早的倡导人”。

            • 家园 第六章

              第六章蓝衣社之春

              1、

              刘健群,1902 年生,贵州遵义人。他的一个幼年朋友后来写到,他“老

              家住在新城石门坎。从他家屋侧的巷子进去就是陈公祠。父亲早年在本街

              开帽子铺。……”

              从这些文字可以看出,刘健群的父亲应该是一个面目和蔼的县城小掌

              柜,会算帐,但没有太多文化,随时会说出“恭喜发财”一类的话语。在

              遵义,这是一个既不贫寒也不算太宽裕的人家。

              他早年的日子是平和的。但辛亥革命后,贵州兵匪不分,谁能拥有大

              量的枪支,谁就能当县长甚至督军。在兵匪统治下素本贫穷的贵州,此时

              “人民生活的困苦,几乎没有语言可以描述”。这浸润了刘健群的心灵。后

              来他写到“……这一幅血泪图,我从小便感受最深,长大成人活到几十岁

              之后,思之犹有余悸!”(刘健群,《艰困少年行》)

              这形成了他关注大社会、大民生的性情。17 岁那年,作为县城弄巷的

              一个出色子弟,他考入了贵州省立法政学校。就是这一年,“五四”风潮席

              卷全国,也波及到贵州。刘健群因缘际会,以学生身份加入了初初成立的

              “少年贵州会”。

              “少年贵州会”受五四气息的影响,汇集了贵州最优秀、最具现代气

              息的一批青年。其领导人包括后来名重一时的何应钦,以及“现代宪兵之

              父”谷正伦等民国要人。不久,刘健群即出任《少年贵州报》主笔。

              对法理、制度的熟悉,加上撰稿磨砺,使刘健群历练出了一副好口才。

              他的一个朋友曾谈到:“刘谈吐风趣,以擅长雄辩、演说驰名。……事后听

              人说,中国的演讲,第一数孙中山先生,其次是汪精卫、黄郛,第四就要

              算刘健群了。”

              这副口才连同何应钦的发迹,使刘健群平步青云。1930 年中原混战结

              束后,一批批部队被调集到江西围剿红军,何应钦出任南昌行营主任。在

              这样的背景下,刘健群被任命为何应钦机要秘书,兼南昌行营办公厅主任,

              军衔少将。

              他主要的工作,是负责组建“江西地方整理委员会”。“少有大志、饱

              读经史”是他的过去;文人气质很重、很有头脑,是他的形象。随着几次

              围剿的先后失利,在繁忙的军务中,他开始细心了解江西民众的心理,思

              考朱毛等人在江西得势的原因。

              在1931 年的黯淡辰光里,目不识丁的汉子们一拨一拨地加入朱毛军

              队,使这个缺少给养、弹药、军饷的队伍连连壮大。相反,装备精良、人

              多势众的国军,总是一触即溃。刘健群为此几近痛楚:是民众愚昧,还是

              国民党真的沉沦了?

              这一年刘健群29 岁,在乱世中长大的人,自然深知“官逼民反”的道

              理。对江西社会略作了解以后,他很快发现,朱毛以区区几千华里贫瘠之

              地,养兵数万,征敛自然也重,就正赋而言,甚至重于政府。但一是注重

              剥夺富户,二是宣传得力,再是负担平均,四是并无杂税苛捐。显而易见,

              朱毛财政的特点是取法公平。对山民来说,负担虽然也重,但公平这一点

              使他们更容易接受朱毛。

              江西围剿屡屡不能见效,和这有没有关系呢?刘健群清楚,军事后面

              是社会、财税、政工和基层政权的建设。这样,对朱毛的研究,就渐渐地、

              然而更有意义地,让位于对国民党的研究了。

              他很快得出了国民党“贪污成风、腐败横行、作威作福、低效无能”

              的结论。为此他苦恼、愤郁,然而他毕竟年轻,不象真正的官僚那样世故

              老练。他又极富表达的欲望,没有什么“对人只说三分话”的处世方式。

              他开始积极寻找谈话对象。

              这一年,在南昌的街巷、茶馆、住所里,他和他的朋友宣介溪以及南

              昌行营的四个青年同僚,交谈起了这些思考。几个有头脑的青年谈话丝毫

              没有禁忌。宣介溪一次苦笑地谈到,他和很多普通百姓交往时,“不敢承认

              自己是一个国民党员。”

              刘健群被这一句话搞得心头发冷。有一次,他神态激愤地对他的朋友

              们说:“日本气焰嚣张,剿匪屡屡失败,这是为什么?……我们必须承认,

              在政治和军事方面的毫无建树,源之于党的失败!”

              日记里的记载更加直截了当:

              “……我们的党现在似乎对于群众的愿望变得毫无兴趣,党不仅变得

              远离群众,而且在许多地方,国民党简直被群众所痛恨!”

              就在这样的对话和感触里,六个青年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谈话圈。他们

              定期或不定期地聚会,交谈农村、社会、政治、党务等范围广泛的问题。

              这一年夏天的宁粤分裂,使刘健群的声调更加沉重:“这决不是几个人的问

              题。我们只要好好算一算党曾经分裂过多少次,我们就能知道为什么不能

              扑灭赤祸。……党的混乱、党的软弱无能、党的颓废,已经到了非根本整

              治不可的地步!”

              半年的思考、谈论后,刘健群的思路渐渐明晰。他认为,党已经到了

              生死关头,而挽救党的唯一路子,就是取得领袖的支持,在国民党陈朽、

              腐败的机体上,注入一股名为“蓝衣社”的清新力量,以彻底“改组”国

              民党。

              在宁粤分裂的沉闷夏天,一个只有区区6 人的布衣团在南昌组成了。

              它被视为“蓝衣社”的预备组织。即使几十年以后,蓝衣社并非从布衣团

              脱胎的真相已被披露,史学界仍然认为,蓝衣社“承袭了布衣团的主要构

              想”。

              “杜绝腐败,重组国民党,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问题。这也是布衣团

              的主张。……布衣团最主要的特色,是限制团体成员的个人财产。”1969

              年,在接受来自美国的易劳逸教授采访蓝衣社旧事时,已年近古稀、重病

              缠身的刘健群,面貌里似乎一下子有了神采。他迷离的目光,似乎在注视

              着在南昌的那个29 岁的自己。

              那是他多么富有活力的岁月呵。世俗的一切得失、取舍,追逐金钱的

              本能,在救党救国的旗号下似乎都微不足道。“一个反腐败、有活力的团体,

              首先要保证自己不腐败。因此我们规定,每个加入布衣团的成员,一个月

              的最高收入不能超过200 元,多余部分必须上缴给团体。反过来,月入不

              到20 元的也能从团体里获得津贴。成员或其家属有灾病,老人的赡养、子

              女的就学出现困难时,也能得到救助。……”

              这是一个相当温馨的组织图景。但作为一个严谨的历史学家,深知民

              国社会风气的易劳逸,当即对它的可行性表示怀疑。

              从布衣团的这个“主要特色”里,可以看到乌托邦、互助公社的深重

              痕迹。在20 年代,公社理想曾经席卷数以十万计的青年。一度,北平、上

              海等城市先后出现了几十个公社,但没有一个公社的延续时间能超过一年。

              “公社---刘健群”,这是否蓝衣社最终灰飞湮灭的根源之一?易劳逸深

              邃的蓝色眼睛扑闪着,他询问似地,想从病体离支的刘健群身上得到答案。

              但这不是根源。刘健群以及后来的蓝衣社,对公社理想都不感兴趣。

              只是因为它有一个非常实在的组织作用,就是使“成员的收入易于监控,

              可以在根本上杜绝内部腐败”;而且它可以解决成员的“失业”、“涣散”问

              题,增加组织的凝聚力。仅仅是因为这些作用,蓝衣社才一度在全社执行

              了这个规定。

              对话渐渐深入,刘健群不断地说,也不断咳嗽。他是癌症晚期,自知

              已不久于人世。而且自来台湾后,他就每况愈下,最终潦倒蜗居在台北乡

              下的两间小屋里,处境很是凄凉。对已经无人问津的他来说,这,将是最

              后一次对外界说话的机会了。

              一口浓痰噎住了他的喉咙,太太关切地看着他。“少年夫妻老来伴”,

              这是他的二婚夫人,和他在一起近30 年了。在短暂的繁华后,跟着他,她

              吃的都是苦,承担的却是误解和骂名。或者,此时他对夫人,多少产生了

              恻隐之心?当时他是那么的自信,以为能够封妻荫子、追逐王霸功业。

              他继续讲述着。从布衣团到蓝衣社,从出任蓝衣社书记长到当选立法

              院副院长。一生的光彩都在那十几年里。而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是蓝衣

              社,使当年如日中天的他最终沦落为台北街头的一个普通老人,连去医院

              看病都要挤公共汽车。

              于是,这个对话就充满了人生无常的感慨,充满了一个不得志者步入

              暮年时的叹息。对于生长在简单民主社会的易劳逸来说,这使他很快进入

              了一种东方式的感动。

              照射着这两间屋子的太阳,渐渐西斜了。易劳逸的笔记本上,已经满

              满记录了大半个蓝衣社的演变历程,他却感到,自己的速记进度太慢。这

              是一个多么睿智、深刻的老人呵!他的身上,有多少中国人命运的象征呵!

              刘健群惊人的记忆力和一针见血的评述,使他对这个老人产生了几分

              同情、几分敬重。对话结束后,他真诚地对刘健群和夫人表示了谢意,而

              后告辞了。

              这是易劳逸最后一次见到刘健群。短短几个月后,在大洋彼岸的易劳

              逸就听到了刘健群去世的消息。此时,他已开始《中国国民党的法西斯------

              蓝衣社》一文的写作。这篇文章的资料来源,除了他对刘健群的谈访记录

              外,还有刘健群送给他的一个小册子,《贡献一点整理党的意见》。

              这个小册子起草于刘健群的江西时期。它不仅是布衣团的纲领性文献,

              而且,刘健群本人的发迹,布衣团的并入力行社,以及力行社演变为“蓝

              衣社”的历史轨迹,都和这个小册子息息相关。

              2、

              在《贡献一点整理党的意见》的开篇,刘健群即写到:党已经完全堕

              落了,现在它仅仅是“军阀和官僚政客,争权夺利和贿赂成果的一个竞技

              场”:

              “……我们现在所看见的是党的领袖和党员之间的互相利用和互相冷

              漠。……有些党员利用领袖以达到个人升官发财的目标。假若这些党员对

              领袖的口号表示支持,那么他们就被视为忠实的和真正的同志。即使这些

              党员危害了社会,领袖们也毫不介意。……”

              和宣介溪在过去半年的许多对话,经过整理也写进了手稿。比如“被

              群众所痛恨”、“源于党的失败”、“看不到党的工作”等。这是国民党的一

              个真实图景,也是国民党的最大忌讳。刘健群丝毫没有考虑这可能使他有

              杀身之祸,泼辣辣地挥洒情绪。

              列举了党的面貌后,更重要的是“开出药方”。刘健群认为,“党的混

              乱、党的软弱无能、党的颓废”,不是个人问题,而是“方法不好、制度不

              完善、内容不充实”。因此,当务之急是全面地改组党。

              但要全面改组国民党,又谈何容易!于是,以布衣团、蓝衣社来“修

              正”国民党组织,就成为刘健群的设想。他希望在维系现状的基础上,产

              生一个完全崭新的组织。也就是说,可以容忍旧的国民党的存在,但必须

              剥掉它的权力实体。

              “……我们赞成保留党的原有的结构,但是此外在党内应组织一个献

              身于民族和普遍民众的队伍,它将给党注入活力并培育出党的精神。”

              这个“队伍”是怎样的呢?它信仰怎样的“主义”?它推行怎样的政

              治主张?最后,它将给党“培育”出怎样的精神?这是更为关键的一个问

              题。刘健群以“中国国民党蓝衣社”为标题,开始了《意见》的第二部分。

              同样是在这部分的开篇,刘健群明确写到,布衣团将以“墨索里尼的

              黑衫党人和希特勒的褐裳党为效仿”,力行独裁,使中华民国法西斯化。正

              因此,布衣团的后身才将定名为“蓝衣社”。

              1969 年,刘健群曾经感慨万端地说过,“法西斯主义现在看来是很落

              后的了,但在当时它似乎是一种复兴国家的非常进步的手段”(易劳逸,《刘

              健群采访记》)。这个“当时”,指的正是30 年代上半期,力行社、布衣团

              先后成立的时候。

              1929 年左右,一本名为《法西斯蒂真相》的小册子,它的第一个中文

              译本在上海问世。这本书的作者,是意大利著名的自由主义领袖马泰奥蒂。

              在墨索里尼的暴力小组横行于整个意大利,并操纵1924年4月选举的日子,

              马泰奥蒂通过对暴力小组、黑衫党的深入调查,写出了该书。

              刘健群读到这个册子的时候,法西斯主义在两个主要欧洲国家------意

              大利与德国,都已确立或行将胜利,而且使经济腾飞、国家复兴。在欧洲

              中心的年代,它的影响迅速辐射世界。特别是一些古老、落后的东方大国。

              它也辐射进刘健群的心灵。

              这本小册子使刘健群成了中国最早、也最狂热的法西斯主义者之一。

              不久后,法西斯的组织方式连同公社生活,被他混合在了一起。刘健群坚

              信,法西斯的组织方式,结合公社式的组织生活,是民族复兴的唯一途径。

              这个看法通过刘健群的如簧之舌,也渗透着布衣团,使这个只有区区

              六人的小组织,出现了一种荒诞的清新,奇特的活力。但它还不够。在《意

              见书》的第二部分,《中国国民党蓝衣社》,刘健群更充分地表现着他的蓝

              衣社设想。

              法西斯主义的第一个特点当然是领袖独裁,“假如领袖好,那么他领导

              的革命事业将迅速发展”。他认为:虽然中国还没有产生一个领袖,能够象

              印度的甘地、或者墨索里尼那样,用超凡的精神素质来凝聚全党,但是,

              “这样的领袖,一定会产生”。

              这样的领袖,一定会产生!刘健群似乎看到了中国专制统治的漫长传

              统,他相信这些是中国法西斯化运动的根基,“超人会出现,并且领导起革

              命运动”。

              在这样一个领袖的基础上,所有蓝衣社成员都必须过“苦行僧一般的

              生活”,蓝衣社的干部必须“等同于普通民众”。其收入、生活、行为都必

              须处在严密的监视下,大到娶姨太太、吸鸦片,小到穿西装、跳舞,都在

              取缔之列。任何贪污、“腐化”、违纪行为都必须得到严惩。

              只有这样,蓝衣社才能“领导全民”,它的每一个小组才能成为“辖区

              内民众的无形核心”。反过来,在蓝衣社管辖下的民众,必须把“财产、生

              命和后代的命运”,全部托付给国家和领袖。他们要以日常生活来表示这种

              “托付”。

              在蓝衣社统治下的中国民众,要尽的责任极其烦琐,从服兵役、绝对

              服从命令、随时准备“牺牲”开始,到爱戴领袖、包括见到领袖画像或闲

              谈至领袖时都必须肃立,最后,还有监视邻居、整洁居所、准时起居等细

              节。

              那么,怎么培养民众的这些“精神”呢?这就需要把每个人的一生切

              割为若干时期。幼年时必须加入蓝衣社的儿童组织,少年时必须加入蓝衣

              社的预备组织,或处在预备组织的监视下。如果考核合格的话,那么,一

              个人步入青年时,他就可以加入蓝衣社组织了。这样,中华民国将演变成

              一个领袖------蓝衣社组织------普通民众的三级层次组织,实现社会的彻底

              军事化。

              这就是30 年代初,一个年轻政客为所有中国人设计的命运。

              命运有意地让刘健群、腾杰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几乎同时想建立一个

              挽救国家的秘密组织。而且,这个巧合如此完整:一个来自外侮,一个来

              自内患;一个突出组织,一个强调理论;一个致力基层秘密,一个致力领

              袖权威;一个用缜密的思考,一个不乏狂人的激情……他们把民国奇形怪

              状、混沌原始的各种习性,一同运用、体现出来,“蓝衣社”集大成着民国

              党团活动的特征。

              把两份文件叠合在一起,后人可以看到,那就是蓝衣社全部的历史轨

              迹。在军党政警学的基层秘密组织、军队政训的控制、“新生活运动”、法

              西斯化宣传、对传媒的冰冷封锁、对蒋介石独裁地位的支持、大量的暗杀、

              对日本态度的坚定,以及三民主义青年团、令人生畏的军统局……一直到

              最后的兵败台湾、灰飞湮灭。

              后来席卷全国的蓝衣社运动,在这两个从未谋面的人身上,完成了主

              要的理论储备。它让人叹息于历史惊人的戏剧性。

              长达87 页的《贡献一点整理党的意见》手稿,在几经修改后于1932

              年年初最终定稿。随后,当春节临近、稀疏的鞭炮声断续响起时,刘健群

              决定以戏台故事里常见的“上书”方式,去游说、征服蒋介石。

              1932 年1 月,刘健群和宣介溪买舟向东南方。在这一路的船头,他的

              心头既有鼓荡感,又充满了忐忑。那个一生以三民主义、孙中山信徒自居

              的人,那个处世为人都以宋明心学为标榜的人,会采纳他的这个源于欧洲

              的“意见”吗?

              他当时并不知道,在他离南京越来越近之际,在溪口镇,那个读过私

              塾,口气里都是“勇毅”、“诚信”等儒学信条,受过日本军国教育,入过

              地下青帮,开过交易所,信仰过三民主义,同时为了娶到一个女人、还非

              常滑稽地接受过基督教的人,那个中国历史上最古怪、最莫名其妙的大人

              物,也已对法西斯主义产生了兴趣。

              史料记载:刘健群到南京时,他并没有找到陈立夫,但他也没有就此

              回南昌,而是继续在南京活动。到2 月下旬,布衣团的活动中心从南昌转

              移到了南京,并从原来的6 人发展为18 人(易劳逸,《蓝衣社的建立》)。

              在南京活动期间,刘健群频繁出入在何应钦府邸。在这里,他很快就

              结识了何应钦的侄女婿桂永清。一席交谈后,他以自己的口才和《贡献一

              点整理党的意见》,博得了桂永清的极度欣赏。

              于是,接下去的令人眩目的发迹,就变得顺理成章。经桂永清推荐面

              见蒋介石后,蒋介石对刘健群极为重视。此后一个月内,他连续召见刘健

              群10 多次,并“一月两迁”,先是任命刘为中央军校政训处长,继而调任

              新设立的军委会总政训处长要职,衔至中将。一时之间,南京政界把刘健

              群笑谑为蒋介石的“螟蛉子”(《康泽自述》)。

              刘健群横空出世,跃居南京官场的高层。但,对这个“螟蛉子”提出

              的将布衣团扩展为蓝衣社的设想,蒋介石却迟迟没有作答。

              他的目光已经投向了他官邸附近的一片巍峨的建筑。那就是励志社。

              3、

              励志社旧址,位于今天的南京中山东路307 号。现在它只是江苏省会

              议中心。而在过去的50 多年,它还先后是过学校、招待所、宾馆等普通场

              所。历史已经剥夺了一个时代给予这三栋宫殿式古朴建筑的特殊荣光。作

              为富有悲剧意味的一个时代象征物,人们只能看见,励志社,那不尽的尘

              封的面容与真相。

              1929 年元旦,励志社效仿日本“偕行社”而建,原址在黄埔路的中央

              陆军大学校内,是一个军内文化服务组织。1931 年,由著名建筑师关颂声、

              越深设计,由陆根记营造局施工的中山东路励志社建成后,励志社开始了

              它兼为一个著名的服务组织、一个后来变得非常有名气的建筑的历史。不

              久后,作为社团,它的分支机构遍布了许多城市。

              励志社事实上是那时的国家俱乐部。在励志社的历史上,还有这样的

              一笔:1932 年3 月1日,蓝衣社组织在此正式形成。

              励志社大会的一个参加者干国勋,晚年在自己的《回忆录》里曾写到

              大会的进行情况:

              “(3 月1 日)早晨8 时前,大家都根据筹备处的通知到励志社集

              合。……会场中的座位布置成马蹄形,对着马蹄口所设的桌椅,即为蒋氏

              主持会议的席位。……”

              但这个会议因淞沪战争,而显得不大圆满,二郎庙的人物“因公不在

              南京”而缺席了10 余人,其中更包括三个重要人物:康泽率关注战争的首

              都记者考察团到前线考察,胡宗南则匆忙赶回前线,充实防御。最后,曾

              扩情也还留在成都“游说四川”。这样,只有40 余人参加会议。

              蒋介石到场后,如同桂永清推荐刘健群那样,这个绝密会议又有了一

              个小插曲。

              不知道是哪个二郎庙人物多话,一个叫冷欣的黄埔一期学生,听说了

              励志社大会后,也闯进了会场。自然,他是希望在这个时刻、能凑上蓝衣

              社发起人的资历。但蒋介石没有给他这个面子。他一本正经地问冷欣:

              “你来这里做什么?”

              冷欣吓得不敢回答。然后蒋介石更加严肃地说:“你走吧。今天这里没

              有你的事。”

              赶走冷欣的场面,让在场的人印象都非常深刻。它使这个会议显得异

              常庄重,会场静得只能听到细细的呼吸声。

              一生有过无数兼职的蒋介石,自然是蓝衣社的真命社长。他开始致辞。

              这个讲话也一如他惯有的枯燥、烦琐。他显得非常振奋,满口“力行”、“复

              兴”。他的身后,挂着他自己拟订的,大致是照抄清末国学大师章太炎的手

              书,“驱逐倭寇、复兴民族、平均地权、完成革命”。

              讲话过后,依照“民主集权”原则进行人事评议和投票选举。得票多

              少,将是干事、常务干事、力行社书记,以及力行社监察委员人选的主要

              依据。

              邓文仪因任蒋介石秘书,没有成为被选举人。腾杰、贺衷寒、康泽、

              邓悌、桂永清、周复、肖赞育、郑介民、邱开基九人被选为干事。力行社

              第一个赞助者曾扩情落选,在许多人的评议里,这个当年的“扩大哥”既

              娶了姨太太,偶然还吸鸦片,他“能力全无、经验略有、但近来官僚不堪”。

              得票较多的胡宗南被蒋介石亲笔圈出了干事人选。蒋介石的理由是军

              队“带兵官”不要多参合政治事务,以免影响打仗。此外,怎么都不能占

              据地位的戴笠,被蒋介石圈成了三个候补干事的最后一个。这可能和干事

              会里几乎没有浙江人有关系,同时也说明蒋介石完全操纵了会场。

              常务干事是“三驾马车”,腾杰、贺衷寒和康泽。其中腾杰代表黄埔四

              期,贺衷寒代表一期,康泽代表三期;以便蓝衣社的统制全部黄埔力量。

              顺理成章地,腾杰继续出任力行社书记。按照“书记负责制”原则,

              他要推荐下属各处、以及监察会人员名单,但这些人选的确定,要经过社

              长蒋介石的同意。

              力行社设立六处,即书记、组织、宣传、军事、特务、总务。书记处

              是腾杰的助理机关,由力行社的几个“小字辈”组成。常务干事康泽兼任

              宣传处长,这和他正在办报的关系非常大,否则,他更合适的是周复的组

              织处长职务。他的《中国日报》也“顺便地”成为力行社的机关报。

              军事处长是除了不在场的胡宗南之外,唯一象模象样的“带兵官”桂

              永清。总务处长是毕业于日本经理学校,曾扬言向蒋介石告发、此时却也

              被带到励志社的李一民。最后,为使力行社拥有一个比黄埔同学会更正式

              的“掩护和运用机关”(《康泽自述》),蒋介石决定设立一个新机构------中

              央各军校毕业生调查处,由肖赞育出任处长。

              这个“调查处”不仅继承了黄埔同学会的全部权力,而且权力版图扩

              展到此时南京大小几十所的各类军校。此外,从它设立的那一天起,它就

              兼有特务机关的意味。

              在会议临近结束前,蒋介石与40 多名与会者沿励志社宽大的大厅,手

              拉着手站成一个大圆圈。他继续以他那呆板、毫无特色的语言进行鼓动:

              “三民主义力行社从此正式成立了,不达目的决不终止……”

              从晚清开始盛行的秘密组织时代,从这里步入了它的最高潮。

              这一天,随着40 余人走出励志社、涌向八宝街的一个园子,一个悬念

              也留给了大部分的与会者。那就是尚未确定的特务处处长人选。

              不过,按照一般的估计,二期学生、广东海南人郑介民是腾杰的推荐

              人之一,出任该职务的可能性很大。

              4、

              励志社成立大会使“三民主义力行社”半公开了。当时,没有人觉察

              到一个影响历史的事件正在发生。没有任何报刊披露这个消息,至于麻木

              的人民,更不会想到这个小小的“社团”,日后会一度决定自己的命运。

              在3 月仍未转暖的南京,八宝街一带的几个院子却异常热烈。励志社

              大会前后,由陈启坤出面,力行社在八宝街的一个“大园子”内,租下了

              两栋二层楼的房子以作总社办公地。肖赞育曾谈到,“因系秘密”,它不设

              岗哨、没有招牌,只有几个便衣警察守卫。

              靠内的一栋楼房,一层是军事处和宣传处,二层是书记处和组织处。

              另一栋,则是肖赞育和另一个书记处人员的住所,“以作掩护”。同时,腾

              杰、康泽等人也纷纷在附近租赁房屋,以方便办公。

              一开始,只有区区60余人的力行社,让这个园子显得很寻常。附近的

              居民都以为这是普通的人家。但没几天,它就一下子鼎沸、神秘起来了。

              3 月是蓝衣社6 年多的历程中,魁首们聚会最频繁、相处最默契的一

              个月份。按照蒋介石对力行社的要求,力行社不另设机构,“只有小组和社

              员”(《康泽自述》),全部60 余人被分为六个小组。小组每周会议一次,组

              长也每周要向蒋介石汇报一次工作。这带来了力行社此时紧张、严密、热

              烈的氛围。

              蒋介石在当年6 月7 日前往武汉主持“三省剿匪总部”以前,主持了

              力行社全部的13 次会议,“并且每日会议都长达3 小时以上”。一个成员更

              回忆到,“在第一年的上半年,三位常务干事经常与蒋氏围着一张小圆桌四

              方坐下,讨论国家大事与社务”(邓元忠,《林培琛访问》)。他过问着力行

              社每一个计划,敦促着每一步动作。

              在他无比庞大的军人身影下,这个春天,蓝衣社的第一轮发展狂飙卷

              起了。

              一个力行社成员1932 年春天的日记曾写到,“得到总司令的同意”后,

              蓝衣社“气势一日千丈”(《唐纵日记》)。这种震动南京的气势,首先因为

              它接管了首都的防务,成为蒋介石的“御林军”。

              这年春天涌入八宝街的人流里,有五个“皇亲国戚”。他们是蒋介石原

              配毛福梅的亲侄子、“天下第一侍从”毛邦初,首都卫戍部队88 师师长俞

              济时,警卫团团长宣铁吾和蒋介石的两个侄孙,宪兵三团团长蒋孝先和空

              军首脑蒋坚忍。在古代,这些亲族子弟、近卫部队往往身着锦衣,一时之

              间,蓝衣社被笑称为蒋介石的“锦衣卫”。

              批上锦衣后,蓝衣社还被笑称“黄袍加身”。在“皇亲国戚”的后头涌

              入八宝街的,是遍布各地的一百余名黄埔将官。这个长长的名单,包括了

              关麟征、黄杰、王敬久……等后来声名最显赫的黄埔毕业生,是当时几乎

              全部的“学生将军”。

              将官之后是校官。在连年混战、军饷不给的背景下,南京街头处处可

              见“失业”、开小差的黄埔军人,不止南京,“各种大城市到处发现这类游

              手好闲的人物,他们招摇撞骗、为非作歹,社会混乱,莫此为甚”(《康泽

              自述》)。

              这些良莠不齐的失业军人,却是蓝衣社的一块肥肉。几乎是励志社大

              会刚刚开过,蓝衣社就开始了以开办培训班、“分配工作”来网罗党羽的活

              动。3 月,“自新训育班”开班,蓝衣社一举通吃了全部的270 名校官;4

              月,“团警班”开班,第一期就招揽了500 余人,此后又连办三期,共汇流

              2,000 余人。

              这个春天,在办公室里,腾杰的眼睛不断投向一张硕大的地图。他似

              乎看到了一个个粗壮的军人身影,而他目光所及的区域也,一天比一天广

              漠。2,000 多名团警班成员,先是在淞沪、江苏、浙江等地,成为雨后春

              笋般冒出来的禁烟、税务、交通、铁路等警察部队的头目。不久后,那些

              身影又进入中南、西南、西北和华北,负责起保安部队。

              这些地方武装,毫无例外地成为日后蓝衣社各种阴谋、策反、颠覆、

              串联活动的主力。在蓝衣社剪除军阀的“削藩”中,在席卷全国的“新生

              活运动”中、在华北的抵制“自治”中……在接下去几年,处处可以见到

              这些人的身影。

              这个春天快过去时,腾杰的地图已覆盖了大半个中国的团警势力。上

              百个保安团、几百个警察局,从中心城市到县城不断在地图上被标列、添

              加……

              夏天到来时,力行社已拥有成员约200 人,大多数人都是将军。此外,

              军人会也在各地控制了200 多个小组,并且“小组常有多至15 人者”。

              蓝衣社一举成为南京的三大派系之一,民国新的权力格局出现了。几

              十年以后,易劳逸教授写到:“(国民党)党内派系泛滥。……其中最大、

              最具影响的派系是CC 系、政学系以及黄埔系。……在1932 年到1938 年

              间,黄埔系有效运作的核心,是一个纪律严格的秘密组织,闻名的蓝衣社。”

              这番论述,被收入了《剑桥中华民国史》。

              又何止是“黄埔系”?这个春天,腾杰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烟雨迷蒙的

              南京,他还有一张更加隐蔽、不断细密的蛛网形地图。

              3 月,革青会兼并了18 人的布衣团。革青会南京小组成立。从这里开

              始,一个庞大而细密的革青会网络,在一个个城市、街区、住宅舒展开来。

              任觉五担任南京支社书记后,干国勋执掌武汉支社,叶维负责上海支社,

              贾毅主持北平支社。接着,十余个支社、上百个区社、几百个小组,开始

              密布在工会、报馆、学校、社团。

              革青会的使命是成为辖区内“每一民众团体……无形的领导核心”。许

              许多多的市民,就在这个春天风闻到了蓝衣社的存在。

              这个春天,八宝街还发生了一个影响深远的事件:迟迟没有任命的特

              务处处长,终于下达任命了。担任处长的,不是控制着颇具规模特务势力

              的邓文仪,不是早早显示了特工才能的郑介民,而是流离沪浙十年、一事

              无成、曾经偷鸡摸狗,在家乡几次诈骗、屡受殴打、名声极差的那个从前

              的流氓,后来变得勤奋含蓄的戴笠。

              这个希奇古怪的决定一公布,戴笠兴奋得眼珠子要从眼眶里蹦出来。

              当日,他在南京大宴宾客,次日,他正式受命在徐府巷草创特务处本部。

              为了给他压根还不存在的手下以神秘感,戴笠特地把自己的私人办公处,

              安置在和他私交极好的胡宗南、在南京鸡鹅巷53 号的驻京办。

              戴笠向自新训育班要走了30 个人,开始在南京三道高井的一所普通住

              宅,依照自己的方式,训练他们。

              这张声势日渐惊人的“地图”,就是腾杰的“组织建设”。组织建设之

              外,是“精神建设”。随着革青会的兼并布衣团,这个春天,《贡献一点整

              理党的意见》也被接纳为蓝衣社的主要文件。布衣团“限制成员个人财产”

              的特色,经过腾杰整理,变成了对早期蓝衣社有深远意义的《生活限制条

              例》。

              5、

              《生活限制条例》后来被称为是“修身进德之举”。和刘健群的设想一

              样,这是一个琐碎、细致、严厉得近乎苛刻的条例。它要求成员勤奋、“力

              行”、清廉、简朴;限制奢侈浪费,如外出不得坐客轮的头等舱,尽量减少

              用车等;限制腐化堕落,如不准赌博、不得娶姨太太等。一句话,它也要

              求大小成员,“生活等同于普通民众”。

              首先限制的是收入。民国奉行“高薪养廉”制度,高级公务员的收入

              一般为民间十倍以上。如一个上校团长,法定月薪为240 元,足以养活一

              个七八口人的大家庭。此外,腐败弥漫于社会的各个角落,各种贪污、受

              贿、灰色收入,使官员的收入往往能达到法定薪水的几倍以上。

              与这样的高薪相比,军人会的一群上校,由于薪金由蓝衣社列支,每

              月仅80 元。助理书记陈启坤的月薪同样是80 元。即使是总社书记腾杰,

              其月薪也不过120 元。在这样微薄的薪金中,他们还要上缴5%的“社费”,

              还要无穷无尽地“乐捐”。

              八宝街如此,其他人也不能避免。按照《贡献一点整理党的意见》的

              建议,《生活限制条例》规定,薪水不由蓝衣社列支的成员,必须将超出

              200 元的收入,上缴给刚刚组建的“厚生合作社”。这个合作社是力行社的

              福利机构,一个小型的“公社”经济组织,其主要职责是收取高薪会员的

              上缴,发放失业人员救济,负责为失业人员介绍工作等。一句话,它要使

              入社人员“生活和工作都永远有保障”。

              当时任侍从秘书的邓文仪,月入为400 元,每月上缴200 元。桂永清

              等人的每月上缴亦有此数。一个成员谈到,由于蓝衣社内高薪人员非常多,

              一开始上缴也非常自觉,失业人员每月30 元的救济,从1932 年到1934

              年是得到保障的。“介绍工作”也较有成效,军人会曾请马培基、杨政和及

              张淳等三人帮忙编著《演习操典》一书,著书期间,三人加入军人会。该

              书“完成后即告失业,乃由肖赞育、易德明介绍到航校任区队长”。

              限制高薪,反过来,社内办事人员的薪水却相当平均。“刚从大学毕业

              的助理员也是社内最低薪水人员,每月就有60 元”,和高干的差别极小。

              随着《生活限制条例》的推出,及各个后来或重要、或昙花一现的人

              物的介入,八宝街的生活,开始显露一种民国罕见的清新。

              这种清新首先因为成员的年轻。1932 年夏天,拥有数千名成员的蓝衣

              社,平均年龄约27 岁。年龄最大的曾扩情不过37 岁;大多数人是20 多岁;

              而最年轻的成员林培琛,则只有17 岁。

              林培琛是整个蓝衣社历史上,最年轻的力行社社员。他的加入力行社,

              多少有些幸运色彩。他原本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因为热心时事,关注国

              家前途,成为匆促组建的“童子军筹备会”成员。不久后,在一个偶然的

              集会中,他被力行社的一些首脑看中,立即退学到力行社书记处任助理员。

              加入力行社,使林培琛年轻的生命,焕发出新的光彩,新的追求。他

              的工作是负责内部联络,安排会议,保管、誊写、整理各类文档,事务并

              不重大却非常繁忙。同时,出于保密的需要,他后来回忆,在整整5 年多

              的时间里,他吃睡都在办公室,“一月只出来理发一次”,此外足不出户,

              没有任何娱乐、休闲和私人生活。

              一道灰色的院墙、无数往来的亲切“同志”,就是林培琛青年生活的全

              部。在作为力行社成员的6 年多时间里,除了一批简短的家书外,他和自

              己的家庭没有任何关系,他连腊月春节都没有回自己的广西老家。对他的

              父母来说,这个儿子是中华民国的、蓝衣社的,不是他们自己的。

              林培琛的顶头上司,是与腾杰一同创办力行社的陈启坤。这个年轻的

              姑娘,也和林培琛一样,把自己的私人生活、爱情与婚姻,都纳入了八宝

              街的生活。这一年3、4 月间,她和腾杰在八宝街一带的一所普通民房里,

              匆忙地结婚了。几乎没有举办仪式,不过是几个同窗、同事一起吃了一顿

              饭。

              轻易地度过人生这个最难忘、最甜蜜的关口后,她继续自己在蓝衣社

              的文档、内务、联络等方面的工作。她几乎比林培琛还要忙,以至不久后

              就患了伤寒。在不知觉中,要命的病菌,在侵蚀着她年轻的躯体和生命。

              林培琛、陈启坤,一个是蓝衣社的灵童,一个是蓝衣社的圣女,他们

              带给了早期蓝衣社以特殊的纯洁。不止他们,一个叫严泽元的成员在几十

              年后回忆,“当时在社内办公的人,每天工作十四个小时”。一个叫梁干乔

              的成员则更加发奋,他几乎每天都是凌晨3、4 点钟才上床休息,第二天又

              早早起床,准时上班。

              这样繁重的工作,以至于“有一次全体办公的人员健康检查时,发现

              很多人患有神经衰弱症”。

              繁忙的工作,平均的收入之外,是一种融洽、亲密的生活氛围。梁干

              乔在其《遗作集》里回忆到,那时他和腾杰、康泽等人一样,也刚刚结婚;

              一结婚,他在大院附近临时安下的家,就变成了许多青年的“大家”。腾杰、

              陈启坤、林培琛以及许许多多的青年,都在这个家庭里进出自如毫无拘束。

              许多人有他们房间的钥匙,有时他们夫妻不在家,“青年同志”也可以随便

              出入,甚至从窗子爬进去。

              家里如果有食物,他们可以“任意取食”,最多是留一张条子,而后在

              条子上写“谢谢阿梁”!29 岁的梁干乔和他的新婚妻子也从不介意,甚至

              非常欢迎这样的不速之客。

              这样的生活情境,烘托、深入进了每一个年轻的心。许多年以后,一

              个已年近古稀的原成员易德明,在面对采访者时,依旧无比的激动、缅怀。

              他一件事一件事地讲述,在讲述的过程中,不时地泪流满面。

              清新气息之外,是严格的纪律执行和生活的自律。

              禁止打麻将、赌博,是《生活限制条例》的律条之一。韦碧辉是蓝衣

              社在陈启坤之后,所吸收的再一个女社员。刚刚入社,她就接受指令,以

              拉家常、串门子的方式,来探听、监督成员的该方面违纪。

              不仅是她,许多人都自觉、自发地进行纠察。胡靖安时任蒋介石侍从,

              常在节假日邀朋唤友,麻将一打数圈。他的邻居,却是以正直、严谨著称

              的桂永清。桂永清对胡靖安先是屡次规劝,胡靖安也屡屡保证,但仍不时

              犯这个毛病。几天后,桂永清即在干事会中提出这个问题,干事会决定“照

              章惩罚”。负责惩罚的,是胡靖安过去的下属、候补干事戴笠。

              戴笠多少给胡靖安留了点面子,让他先返家。“胡乃告家人将出行一星

              期,实际是被禁闭一星期”(邓元忠,《肖赞育访问》),从此戒麻将达数年

              之久。此外,另一成员罗纲也因为打麻将被禁闭一星期,并被罚“写小楷

              五千字”。

              两个违纪打牌事件后,全社肃然。节俭、严谨、甚至苦行僧一般的生

              活风气,弥漫于八宝街。有人记得,年龄最长、最早赞助力行社的成员曾

              扩情,甚至只因入社前娶妾,数年内每有升迁、另调事宜,一概遭受多数

              年轻成员抵制。

              与此同时,蓝衣社也一改民国“只打苍蝇,不打老虎”的官场习气,

              对于社内高干的违纪乃至失误,都严厉追究。

              以“长策略”著称的康泽,本身是个极重纪律的人。他时常在清晨5

              点钟召集革青会紧急会议,并严禁坐车、严禁迟到,迟到者不论地位,一

              律罚站。于是这一年春天,临近的居民常看到,天未破晓时,一行人就一

              溜小跑、穿街过巷,而后消失在那个神秘的园子里。但他却意外地成了这

              种苛酷纪律的牺牲品。

              一次,康泽“误将”易德明的办公电话,告诉了蓝衣社的另一成员。

              在戒律森严的蓝衣社内,这也违反了条律。“易德明发现后,将此事告知郑

              介民”,由郑介民在干事会上提出,其结果是“康泽被弹劾”(《易德明访问》)。

              在此之外,1932 年春夏的八宝街,一种破家报国的既悲壮又多少有些

              荒诞的气息,升腾起来了。

              送返外国妻子即是一个例子。蓝衣社规定,为保密起见,其成员不准

              许与外籍男女通婚。已经通婚的一律限时送返。任觉五曾娶日本妻子,另

              一成员李忍涛曾娶德国妻子,均迅速办理离婚手续并送返回国。几十年后,

              一些成员对此态度也颇有保留,认为这“制造了拆散家庭的悲剧”。

              清新气息的烘托、严格纪律的管制,使蓝衣社的成员一开始没有奢侈

              浪费,没有懒惰腐化,“大家都廉洁清寒地生活”(邓元忠,《腾杰访问》)。

              蓝衣社另外规定,“凡贪污500 元以上者处以死刑”,在最早的两年里,至

              少在南京,“无人犯过”。

              这样的生活气息、严格纪律,使几十年后,数十名蓝衣社首脑仍然感

              慨于早期的清新热腾,唏嘘于后来的土崩瓦解。

              6、

              “组织建设”、“精神建设”之后,轮到了“活动建设”。1932年6 月,

              正是八宝街兵强马壮、声势惊人之际,前线的枪声似乎传扬到了这里。中

              共党史称为“第四、五次围剿”的连续作战开始了。战争在三个战场同时

              进行:长江以北的大别山即“鄂豫皖三省苏区”,贺龙的洪湖苏区,和长江

              以南的朱毛江西、福建苏区。

              三个战场中,大别山是当年“围剿”的重点。6 月7 日,蒋介石亲任

              “三省剿总”总司令。他先是驻足庐山,而后前往武汉。这一次,仅仅是

              他的亲随中,就有15 名力行社成员。一个成员后来写到:“……除了经常

              性的办公机关外,主力都集中到汉口、前线或苏区。……被称为‘有声有

              色’、‘气焰极高’。……”

              几十年后,邓文仪更称这是蓝衣社的“第一次集体行动”。蓝衣社通过

              “铁与血”的手腕、来铲除“五鬼”并实现独裁社会的道路,就从这里开

              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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