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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完颜亮的一生(下)十四、南伐 9:兵信 6 上 -- 1001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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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完颜亮的一生 篇外之七:两种契丹

      篇外之七:两种契丹

        既然说到契丹叛乱,那么我们不妨先来看看,曾经贵为昔日大辽王族的契丹民族,在大金时代,究竟又是一个什么样的生存状态吧。而为了讲清楚这个问题,恐怕还得从金太宗时代说起。

        在金辽战争后期,大辽一败涂地,亡命的辽天祚帝逃出南京(今北京),与奉命留守南京的众臣失去了联系。在左等了几天没消息、右等了几天还是没消息的尴尬处境下,仍在南京的宰相李处温、南京都统萧干、辽兴军节度使耶律大石等人,便拥立原秦晋国王耶律淳即位。可是,天祚帝毕竟还活得好好的,此时的大辽毕竟社稷未绝,因而这个封闭状态下成立的新政权,也就被称为“北辽”;而耶律淳,也就是所谓的北辽宣宗。

        大辽和北辽,就这样奇怪地暂时并立起来。只不过,逃跑的大辽天祚帝虽然短暂失踪,但活得还是很滋润;倒是新君耶律淳在南线宋军、北线金军的夹击下忧惧不已,还不到一百天就龙驭宾天,正所谓“当皇帝烦死了”……之后,耶律淳的老婆萧德妃被拥立摄政,也即“萧后”。

        这时,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五京已被大金陆续拿下四京,剩下这个南京也是危在旦夕。尽管萧干等人倾尽全力击败宋军,暂时守住了南京,但战斗力更加凶悍的金军紧接着便兵临城下,眼看是回天乏术了。在抵抗毫无胜算的前提下,耶律大石等人护驾萧后,弃南京出逃。当他们一行找到了天祚帝之后,耶律大石又建议天祚帝不要清算偷偷成立北辽的旧账,也得到了一半采纳——萧后已坐过大位,那是留不得的,被杀;其余大臣,则被天祚帝赐酒,全部予以收留。虽然之后还有耶律雅里、耶律术烈相继自立,也被史家计算在北辽脉系内,但是即便全加在一起,整个由耶律淳开创的北辽,也仅仅持续了一年零七个月,便永远地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之中。

        经过北辽事件之后,耶律大石被天祚帝提升为都统,在大辽内部拥有了更大的发言权。保大三年(1123),耶律大石奉命讨金,战败被俘,直到一年后才得以逃归。有此切身体验之后,耶律大石坚决反对立即与大金决战,而辽天祚帝执意迅速出兵收复失地,君臣意见已经无法统一。于是,早就尝过造反甜头的耶律大石带领心腹铁杆连夜出走,从此划清了与大辽之间的从属关系。之后,辽天祚帝果然出兵,果然获得小胜,果然遭遇惨败,果然逃向西夏,果然被金军生俘——而整个大辽,也果然不出耶律大石的意料,终于被大金绞杀。

        至于耶律大石本人,为了逃避来自北部大金、南部大宋的联合追杀,在向东蹈海很不可取的情况下,无奈何率众一路向西、向西再向西,越跑越远。而他与手下起初的那“铁骑二百”,历经千辛万苦,也终于滚雪球般地发展成一支庞大的军队。在西行之路上,他先后灭掉

        ——西州回鹘:又称为高昌回鹘,都城高昌(今新疆吐鲁番市哈拉和卓乡)。“回鹘”即为唐德宗以前时代的“回纥”,曾分为四支从漠北迁移,一支向南,三支向西。其中一支西迁的回纥,就是后来的西州回鹘。元代,这里改称“畏兀儿”,今天则写作“维吾尔”。

        耶律大石熟练地运用假途灭虢的策略,以“借路攻伐”的名义要求西州回鹘开放领土,让自己的军队通过;而借路的公函,却与大军同时到达高昌城下,所谓“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迫于威压,回鹘王毕勒哥表示愿意臣服并借道。但是,在这支耶律大军穿越西州回鹘来到战场后,却被敌军击溃,只好原路逃回。至于西州回鹘,也不再笑脸相迎,反而趁火打劫,继续追杀败军。

        就在借路回鹘的同年,耶律大石称帝,号称“菊儿汗”(意为“大汗”或“汗中之汗”),改元“延庆”,史称西辽。在海外史籍的记载中,它则被写作更加震人心魄的“黑契丹”,或“哈喇契丹”。

        也还是在这一年,西州回鹘再次迎来了耶律大石的军队。这一次,回鹘王彻底没办法了,索性不再抵抗真心归服,就此成为西辽的附庸。

        ——黑汗:也称“黑韩”、“可汗王朝”、“喀喇汗王朝”,都城八剌沙衮(亦写作“巴拉沙衮”,今吉尔吉斯斯坦托克马克以东,阿拉木图以西)。黑汗是当年三支西迁回纥中最大的一支,在所有讲突厥语而不讲阿拉伯语的民族王朝中,它也是第一个接受伊斯兰教的。早在耶律大石到来以前数十年,黑汗就已经分裂为“东汗”(或“东喀喇汗”,都城八剌沙衮)和“西汗”(或“西喀喇汗”,都城萨末鞬,今乌兹别克斯坦撒马尔罕)。

        其中,东汗的最高统治者、“博格拉汗”易卜拉欣,本人软弱无能,连带着东汗也饱受咄咄逼人的西汗的欺凌。在与西汗鏖战的时候,他决定“挟洋自重”、将内部问题国际化,转头向来自东土大……西辽的耶律大石求援;而应邀而至的西辽军队,如果想要到达更加靠西的东汗-西汗战场,就必须穿越整个西州回鹘。而这,就是我们前面所说耶律大石向西州回鹘“借路攻伐”的缘故。

        当耶律大石登基并拿下西州回鹘后,骨头偏软的易卜拉欣更进一步,派使邀请耶律大石进入他的首都八剌沙衮,这个“汗”他不当了——于是,耶律大石顺应他的要求,收编了整个东汗,再按照属地的命名法则,将易卜拉欣降封为“土库曼王”。随后,东汗的都城八剌沙衮,也被指定为西辽首都,改称“虎思斡耳朵”,意思是“汗城”——倒确实挺配菊儿汗的,呵呵。

        几年后,西辽首次击败西汗。这个时候的西汗早就有了新主子,它就是伊斯兰化的塞尔柱突厥帝国;整个西汗,自然也成了塞尔柱的附属国。因此,西汗的最高统治者马赫穆德汗,也就顺理成章地向塞尔柱帝国的最高统治者、苏丹桑贾尔求援;求援的理由很有黑汗的政治特色、也很简单:穆斯林遭灾了!

        接信后,塞尔柱苏丹果然就向灾难中的穆斯林兄弟伸出了援助之手。到了这时,西汗的内讧也进入白热化;康里人和葛逻禄人之间,爆发了严重的民族冲突。得到这个消息以后,苏丹命令麾下的十多万骑兵,首先将刀锋对准其中的葛逻禄人。

        大概挟洋自重是个传统吧,葛逻禄人也扭过头去,迅速向西辽求援。耶律大石没有袖手旁观,他给苏丹写信,要求饶过葛逻禄人。但他收到的回信,则是葛逻禄人的事情你少管,而且你的西辽也必须伊斯兰化,否则就兵戎相见。

        一怒之下,耶律大石率西辽大军御驾亲征,最终以少胜多,在卡特万战役中狂斩塞尔柱苏丹辖下诸国联军三万余人,并借此拿下西汗。经此一役,塞尔柱帝国元气大伤,苏丹更是一路西逃,它的势力再也没有恢复到河中地区(今称“中亚河中地区”,包括乌兹别克斯坦全部和哈萨克斯坦的西南部)。

        就这样,整个黑汗,也被西辽完全纳入囊中。

        ——花剌子模:都城柯提(位于今咸海以南约200公里、阿姆河东岸,似为乌兹别克斯坦的比鲁尼[Beruni])。值得多说一句的是,花剌子模历史悠久,版图也在不断变动,国势先弱后强;而此时我们所讲到的花剌子模,还远没有后来的盛大规模。此外,“花剌子模”这个古意盎然的名字的最终消亡,居然是在现代。它的最后一个国号,就是颇见时代烙印的“花剌子模苏维埃人民共和国”,建立于1920年,4年后被合并,从此才永远地消失了……

        当年,花剌子模也是塞尔柱突厥帝国的附庸国。经过卡特万战役,西辽军队彻底击败塞尔柱大军,乘胜继续西进,由此进入了花剌子模。随即,花剌子模国王投降,从此它也摇身一变,成为了西辽帝国的附庸国。

        经历连年征战,耶律大石这位契丹的民族英雄,连续吞并西州回鹘、黑汗、花剌子模,建立了赫赫功勋。

        细说起来的话,他所一手打造的西辽,其疆域之广,从面积上看完全可以与大宋(无论是北宋还是南宋)相比肩——自今天的中国新疆开始,向北扫过部分蒙古、向西扫过阿富汗和土库曼斯坦的一角,完全包含吉尔吉斯斯坦,近乎全部包含乌兹别克斯坦和塔吉克斯坦,半数包含哈萨克斯坦——能够拥有如此宽广的幅员,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相当强盛的大帝国。

        但我们都知道,凡事有西必有东。与数百年后的德国类似,当时的西辽,也同时存在着东、西两条战线;而在耶律大石向西凯歌高奏、不断扩展的同时,他的东线也不是静悄悄的。

        当初在他“借道攻伐”时,整个后方顿时空虚,这一点很快就被金军著名统帅完颜宗翰注意到了。完颜宗翰随即自云中枢密院发兵一万,试图追杀这支亡辽余孽,起码也要拿下对手后方的重要城市可敦城。我们说,趁敌后方空虚进行袭击是对的,但是也得分情况——比如这一回的情况,就很值得商榷:预定战场不再是一马平川的中原,而是沙漠相连的不毛之地;更令人郁闷的是,那个该死的可敦城简直比天边还远,从出发地云中算起来,金军居然要活活赶上大约三千里路才能到达!

        就这样,在枯燥无聊地穿越大沙漠的路上,三路金军“死不胜计”,最终只能悻悻而归。也是在这个兵不血刃的胜利的鼓舞下,耶律大石很快登了基——曾经望金军而披靡的辽军,如今终于稳稳地站住了脚跟。

        三年后,西辽的势力进一步壮大,耶律大石便点齐七万大军,反过来东征大金。但是,与完颜宗翰曾经碰到的问题相类似——当年耶律大石自己跑得实在是太远了——以至于这支斗志昂扬的东征军“行程万里”也没打上什么像样的仗,最终还是“无所得”,偃旗息鼓地“勒兵而还”。

        没有实际战果的东征,倒是点醒了新上台的金熙宗:真是岂有此理,大辽被掐死这么多年,契丹后裔咋还活得这么嚣张呢?于是再次命令完颜宗翰攻击西辽。与上次相同的是,征途漫漫,路长得金军简直是走都走不完;比上次更糟的是,这回连完颜宗翰的契丹族副将也叛变了,致使沙漠里的金军遭到了西辽军和叛军的夹击,结果自然不出意料,金军再次大败。

        自此,大金固然不再打西辽的主意了,而西辽也不再试图直接灭金了。其中原因,认真分析起来肯定能找出一千条一万条,而我个人觉得,其中最不靠谱、大概也是最靠谱的一条理由,就是等着以后发明出轰炸机那样的新玩意儿再说吧……

        对于国仇家恨,耶律大石当然没齿难忘,即便身在他乡、报仇不便,也没忘了撺掇蒙古各部落对抗大金。现在,我们就不提耶律大石和他的“黑契丹”了,转头来看看面对蒙古的大金,以及大金境内“不那么黑”的另一种契丹吧。

        从北往南看下来,与蒙古遥相对应的,正是大金的蒲与路、北京路和西京路,大部分位于今天的内蒙古自治区境内。

        对于其中的西京路来讲,与它接壤的不仅有蒙古,还有西夏。虽然西夏当时已经向金称臣,但是当年金太宗灭辽时,却曾站在大辽一边出兵出力,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不稳定因素。此外,生存在这里的契丹遗民们,对新来的女真主人也没有那么客气,寻衅滋事是少不了的。

        种种原因累加之后,大金改变了起初那种尽数将契丹边民迁徙到内地的做法,而是将他们留驻原地,以钉子的形象牢牢扎根于这片多事之地。

        为了尽量拉拢他们,金人还按亡辽的编制,对他们进行了重新编制;后来更进一步,索性在契丹人中设置了猛安谋克,并且直接指定契丹人担任过去只能由女真人担任的猛安、谋克职务,甚至可以世袭。到了金熙宗时代,为了“浸移兵柄于其国人”,渤海人的猛安谋克、汉人的猛安谋克被废除,而为了表示优待,契丹人的猛安谋克却被保留下来,仅仅只是重新分了等级、停止世袭而已。再到完颜亮时代,随着猛安谋克的大批南迁,部分契丹人的猛安谋克也跟随迁入了中原,并且与女真人一样,可以管辖当地的汉人。

        除了政治待遇足够优厚以外,在经济方面,契丹人更是获得了极大的实惠。当时,契丹农户与女真农户同样,实行“计口授田”,只需缴纳“牛头税”,具体说,就是以“受田四顷四亩(四百零四亩)”、“民口二十五”再加上“耒牛三头”为一个计税单位,每年总共缴粟五斗。对比之下,汉人过的实在就不是日子了——他们需要交的是“两税”,也即夏税秋税;同样耕作四百零四亩的土地,每年却总共需要缴粟二十一石四斗二升,外加六千零六十斤秸杆。

        这就是说,能喂马、能当燃料用、当然也能卖钱的秸杆,契丹人根本不需要缴纳;而对于唯一必须缴纳的粟(金代统一以粟为谷类征收折算标准物)这一项来说,契丹人所负担的田赋,也只有汉人的大约1/42!

        何况,这些廉价的牛头税还不用像两税一般必须上交朝廷,而是留给猛安谋克自己分配——对比之下,契丹人获得的照顾,确实是相当之大了。

        对于没有迁徙到中原地区、仍旧居住在西北边境一带的契丹人来说,他们的日子过得也相当逍遥。为了让这些契丹人更好地看守好大金的边疆,同时也让他们有点正经事做,完颜亮干脆在那里设立了负责养马的群牧所。我们前面说过,马这种动物,对大金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而广泛分布在大金西北边境一带的契丹人,脚下恰好是无边无际的蒙古草原。于是在天德年间,完颜亮沿袭大辽的各“”(即“无蚊蚋、美水草之地”)的设置,在这些地方先是开设了5处、后来增加到9处“群牧所”,及至后世金帝时代,渐渐发展到了12处。

        完颜亮这个人,相对来说民族成见极少。他不仅选定契丹女子为妃,而且重用契丹族干部,所谓“契丹人尤被信任”。关于契丹族重臣的简略情况,列成下表:

             完颜亮时期部分契丹族重臣情况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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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姓  名 原    名  最高职务   品 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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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仲恭   萧术里者  太傅、领三省事 正一品

         耶律安礼  耶律纳合    左丞    正二品

         萧赜     不详    参知政事   从二品

         耶律恕   耶律耨里   参知政事   从二品

         耶律守素   不详    礼部尚书   正三品

         耶律元宜① 完颜阿列   兵部尚书   正三品

         耶律湛    不详    殿前都点检  正三品

         移剌成   移剌落兀  神武军都总管② 不详

         石抹卞  石抹阿鲁古列 武毅军都总管  不详

         石抹荣    无    神果军都总管  不详

        ━━━━━━━━━━━━━━━━━━━━━━━━━

        注①:原姓耶律,本名阿列,“元宜”应是后改的名字。

           他父亲被赐姓“完颜”后,他也就成了完颜元宜。

           之后,完颜亮下令曾被赐姓之人全部恢复本姓,

           “完颜元宜”也就再度变成了“耶律元宜”。

        注②:以下三军都总管,均为完颜亮南伐时的临时编制。

           据王曾瑜先生考证,此时的军都总管即昔日“

           户”。因此,其品秩显然应高于猛安、即昔日“

           户”的正四品。

        很显然,只要有一点点真正的歧视,这些契丹人做梦也别想能够当上太傅、或者手握历来让统治者非常不放心的极重兵权了。

        总之,经过几位金帝的用心维护,到了完颜亮统治时期,应该说契丹人在大金内的日子过得还是不错的。我们前面提到过,契丹族与奚族,是两个血脉极为相近、经常互相通婚的民族;契丹受优待的同时,奚族也享受了大致相同的优待。由此,契丹人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了女真人的利益共同体,他们的顺从态度,也为大金带来了相当宝贵的“和平红利”。

        但是,这个平衡状态,很快就被完颜亮亲手打破了。下面,我们就回归正题,来仔细看看“契丹叛乱”这一突发性事件,又是如何大大激化了契丹民族和女真民族之间矛盾的吧。

        

      关键词(Tags): #完颜亮(橡树村)#完颜亮#金朝#金代
      • 家园 花一朵,同时就西辽与塞尔柱之战补充一个有意思的细节

        伊本·艾西尔的《全史》站在阿拉伯人的角度,对此役有非常详实的描述,其中还记载了一个很有趣的小故事。

        当时塞尔柱苏丹散杰尔(桑贾尔)受迈哈穆德·本·穆罕默德求救,出兵打击葛罗禄人,结果后者向西辽求救。耶律大石(阿拉伯人不知其名,称其为“中国可汗”)写信为葛罗禄人求情,散杰尔不接受调解,却回信要他信奉伊斯兰教,并威胁恐吓他:若不改宗,将率大军将其消灭。为了显示自己军队的强大,散杰尔在信中夸张的说:“他们甚至能用弓箭把头发射断。”他的宰相觉得此信不妥,建议他不要发出,但是散杰尔坚持己见。耶律大石见到信后,命令手下抓住使者,再递给他一根针,要他扎断自己的一根胡须,使者无论如何做不到。耶律大石就说:“你用针尚且无法扎断自己的胡须,你的同伙安能用箭射断头发?”

        两方大会战的结果就众所周知了,伊本·艾西尔自己说:“在伊斯兰历史上,穆斯林在呼罗珊从没有遭受过如此惨重的失败。”

      • 家园 这年头送朵花真不容易啊,看来得多发发源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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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完颜亮的一生(下)十八、南伐 13:叛乱 1

      十八、南伐 13:叛乱 1

        在古代,“盗贼”的意思与今天我们所习惯认为的还不太一样。

        首先,字面含义不同。按荀子的说法,“窃货曰盗”、“害良为贼”,言下之意,既偷东西又伤害百姓的人才是盗贼。从这个意义上讲,古时的“盗贼”更近似于杀人越货的“强盗”,而非手疾眼快的“小偷”。

        其次,真实含义也不同。今天我们看新闻,如果抓了盗贼,其数量往往是一两个;有时整个团伙被打掉,能逮到十来个,已经很不少了。要是抓了几十个,那一定是黑体加粗的大号标题还得上头版,至于一下抓了几百位……如果不是赶上“严打”,简直听都没听说过。但在古代,不要说几百,上千的“盗贼”也一点都不稀奇——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强盗团伙,而是不折不扣的反政府武装!

        值得多说一句的是,这些由农民、流民、饥民、平民……构成的反政府武装集团,在历代都被官府称为“盗贼”,而到了如今,则出于种种原因,被习惯性地称为“农民起义军”。

        而在我个人看来,抛开“农民”不谈,至少“起义军”三个字就值得商榷——起事是无疑的、规模成军也是问题不大的,唯一的不确定性就在那个“义”字上。反抗官府,是不是就必定就“正义”了?这其实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毕竟,“正义”也要看是对什么正义、对谁正义、如何实现正义。在鱼龙混杂的队伍中,既有推翻暴政、改善民生、大得人心的“起义军”,也有打家劫舍、鱼肉一方、杀人如麻的“起义军”;既有慷慨激昂、抗击外侮、绝不低头的“起义军”,也有勾结串通、狐假虎威、挟敌自重的“起义军”。时不同、事不同,境不同、人不同,各种情况都在变化,有时甚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笼统地概括成“义”或“不义”,恐怕都难免失之过简。

        那么,我们索性去掉带有先断性质的字样,既不说盗贼也不说起义军,而直接称之为“叛乱”武装好了——官军拒绝服从现政府并造反,可以称为叛乱,“民军”拒绝服从现政府并造反,为何就不能称为叛乱呢?毕竟,他们都是以暴力对抗自己所属政权的武装集团,总不能因为不占国家编制、不领国家薪酬就不承认它的反叛意义吧。此外,“叛乱”这个词儿也未必就先天地意味着道德水准低下,关键还是得看他们反叛的对象究竟是个什么德行。

        如前文所述,完颜亮备战的行动,即“重修南京宫室、备战物资劳役、备战征发新兵”三项,很快就以三座大山的形象,直接砸在了大金百姓的头上。

        话说回来,如果这些压榨性的任务施行得不那么急迫的话,或许还不会酿成本节后来所发生的一切;就好像水在慢慢升温时,其中的青蛙也不至于突然开始拼死挣扎。可是,为了伟大的南伐,大金上下顿时“征敛烦急”,而在其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各级官吏,更是“因缘为奸”,“富者用贿以免,贫者破产益困”,再次让“不公平”三个字深深刻在所有大金子民的心中。

        苛政毕竟猛于华南虎,如此重压,纵是与世无争的平头百姓,也渐渐断了生路:要么病死在工地上;要么累死在作坊里;要么战死在沙场上;要么逃跑,然后穷死、病死或饿死在没有尽头的路上——既然反正都是死,为什么一定还要听你的?

        顺理成章地,在完颜亮执政初期、中期还很罕见的“叛乱”现象,随着三项备战工作的全面铺开,也迅速升级为燎原之势,波及了大金各地:

        ——山东西路,反了;

        ——山东东路,反了;

        ——河北西路,反了;

        ——京兆府路,反了;

        ——大名府路,反了;

        ——南京路,反了;

        ——就连首都所在的中都路,也反了!

        仔细分辨一下,我们不难发现,这些地方距离金源内地都比较远,大部分都位于过去提过的“燕云十六州”及附近一带。前文曾经引用过宋臣马扩的观点,说燕云一带的百姓“契丹至则顺契丹,金人至则顺金人,王师至则顺王师,但营免杀戮而已”,如今,就连如此好说话、如此不在乎统治者是谁而只求一活的百姓,居然也被逼得宁可拼死一搏了——至于当时的情况之惨烈、当时的压迫之苛酷,也就不难想见了……

        细数正隆年代的民间大规模叛乱,一共有三次。其中,首先撼动完颜亮帝国根基的,就是东海叛乱。

        正隆五年(1160)三月,徐元、张旺等人,在东海县率众叛乱。总体而言,这场叛乱的特点可以概括为八个字:规模不小、影响很大。

        当时,叛军先杀县令、再占东海,继而又杀掉上级闻风派来“观贼形势”的使者,乃至东海县的行政上级——益都府和海州——“府、州合兵攻之”都拿不下来,最终甚至惊动了大金朝廷,直到完颜亮亲自派兵才镇压下去,光叛军的脑袋就砍了五千多个——说它“规模不小”,确实不是夸张。

        说它“影响很大”,则更是事出有因。原来,东海县的地理位置实在是比较特殊,它位于金宋边界,行政隶属关系则是东海县 - 海州 - 益都府 - 山东东路。除了东海县没有什么具体说道以外,它上头的这几级行政建制,每级都有自己的特点:

        ——海州(今江苏连云港市海州区),为中等刺史州,因为直接与南宋的淮南东路接壤,而成为“边境置兵之州三十八”中之一;

        ——益都府(今山东潍坊市青州市),为上等总管府、山东东路路治所在地,在北宋为镇海军,因其地位重要,成为“置兵于要州者十一”中之一;

        ——山东东路,作为大金最南方的路之一,过去曾为北宋的京东东路。

        几个特点一罗列,“边境重镇”的形象也就昭然若揭了。实际上,在短短几十年间,东海县先后经历宋、伪齐和金三个政权的统治,人心本来就有点飘摇不定;而正隆五年“会岁饥”,也就是正好赶上了粮食歉收;再加上完颜亮毫无恤悯地大肆榨取物力、征发人力——两厢对比之后大伙开始怀念以前宋王朝的好,也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相应地,在这个敏感位置发生大规模叛乱,南宋就是想不介入,也很难,很难……

        在叛乱之初,徐元、张旺等人便派遣“次首领”李秀,秘密联系对面南宋的淮南东路,表示“愿得归附”。但是南宋生怕再次因为招降纳叛而惹恼大金,明确“却之”。拒绝之后,南宋朝廷依然担心他们闹大以后还是会让自己坐蜡,加上“谍者”回报对方已经跟大金结约,“将大兴师南来”,隐然是个重大阴谋的样子,于是任命原江南路马步军副总管刘光辅为淮南东路副总管,率军镇守在与海州仅有一河(当年黄河从这里流过)之隔的对岸楚州(今江苏淮安),预防各种可能的事变。

        之后,李秀又派出自己的徒弟越河来到楚州,交上了一封信“求济师”,信里写的比较可怜:“东海饥民,因其科敛苛扰,啸聚海岛,一唱百和,犯死求生”,他们自己也很清楚,假若大金朝廷知道,“则偏师一至,即便扑灭”,根本没有能够幸存的可能,因而请求南宋收留他们。可是,南宋担心收留他们“适足以生边釁(音“信”,通“衅”)”,再次拒绝了这个要求。

        朝廷拒绝了,而新任的淮南东路副总管刘光辅却没有与中央保持高度一致,反而觉得东海叛军及流亡百姓属于可以团结的力量,因而特意招纳了一些。可就在这些被称为“归明人”的原大金子民中,颇有一些流氓无赖,来到宋境后也丝毫不让当局省心,甚至在楚州三阳县的北神镇聚众持械斗殴,弄得当地“居民为之惊避”。最终,背着朝廷另搞一套的刘光辅,因此被平调到饶州,出任江南东路副总管。

        前面我们说过,发生这样的事件,近在咫尺的南宋想不介入,也很难很难。但事实证明,除去刘光辅不成气候的个人行为以外,“不介入”这三个字还是被南宋颇有风骨地做到了——由此,东海叛乱失去了来自南方的强大支援,终于变成了完颜亮案板上的鱼肉,最后被他有条不紊地剁成了烂泥。

        当时,益都府和海州的府州联军已经无法压制叛乱,“累月不下”,告急文书也迅即飞进了大金朝廷。正忙着全力备战南伐,突然冒出这么一件事拖后腿,确实让完颜亮很郁闷——不认真打吧不行,认真打吧既不值得又误事,搞得他非常烦躁,以至于“恶闻其事”。其实,各位如果玩过即时战略游戏、又在全速生产大军时被对手屡屡骚扰后勤补给基地的话,或许也就能理解这种烦躁了吧……

        烦躁之余,完颜亮任命徐文为统帅,率领张弘信、李老僧(现在他已经被赐名“李惟忠”了)、萧阿窊(音“挖”,低洼的意思)等,带领水军奔赴东海镇压叛乱。

        其中的主帅徐文,曾经是个在沿海漂来渡去的盐贩子,“勇力过人,挥大刀重五十斤(几乎相当于今天的六十斤)”,人送外号“徐大刀”,被招募进宋军,并步步累升。在宋将降金成风的年代,大宋朝廷不相信他的忠心,而“诸将忌其材勇”,也在背后不遗余力地进行中伤,事态不断恶化,最后发展到朝廷派出军队,专程赶来消灭他。一怒之下,徐文果然就“率战舰数十艘”归北,投奔了伪齐。此后,彻底寒了心的徐文曾经建议刘豫从走海路袭击杭州,而刘豫“不能用”。尔后由齐而金,到了正隆备战的时代,他这个水军内行,已经被任命为“行都水监”,正在通州负责督造战舰呢。

        事实上,完颜亮挑选徐文为主帅,也正是看中了他的水军指挥能力。面对东海叛乱这样的大规模糟糕事件,完颜亮自信满满,甚至满到了只派了水军九百人前往镇压的程度;以他的说法,“朕意不在一邑,将以试舟师耳”,不过是练练兵而已。

        值得多说一句的是,完颜亮之所以专门派水军去镇压,除了东海县位于海边之外,更重要的则是检验新组编的水军的战斗力。在金宋交手的经历中,无论骑兵还是步兵,攻城战还是遭遇战,金军的军事技术优势都比较明显;但一到水上,金军就完全傻眼了——这个话题太大,我们后面再说吧。总之,南伐就是攻宋,攻宋就要渡淮,渡淮就有水战;而水军战斗力究竟如何,完颜亮心里其实也不是太有底,这次派水军而不是传统的步兵或骑兵去,已经足够说明这一点了。

        结果,一路南下的水军不负期望,干净利落地镇压了连府州联军都无法对付的叛乱;这支总共不到一千人的小部队,竟足足斩得敌军首级五千有余,并且活捉了徐元和张旺。在这样犀利的打击下,失去斗志的叛军“余众请降”,由此,东海叛乱迅速归于失败。事后,徐文被升为定海军节度使,而称病偷懒滞留莱州、“日与妓乐饮酒”的军中二把手张弘信,则被赏了二百板子。

        历史写到这里,又悄悄留下了一个黯淡的线头。能够活捉叛军头领,当然是胜利;至于“斩首五千余级”,毫无疑问也是大胜利——但单就斩首如此之多一事来说,果真只是因为那九百水军的战斗力极为强悍么?

        一方面,“官军”比“民军”装备更精良、更加训练有素,这是没有疑问的,交手后民军死伤惨重,也并不奇怪;但另一方面,战果呈现如此一边倒的现象,可就有点怪异了。毕竟,当时的府州联军怎么都打不下来的东海,居然会被水军砍瓜切菜一般轻松拿下,实在是有点不可思议。

        就事论事地说,无论怎么思考,“滥杀”、“冒功”四个字也很难不跳进我们的脑海。大开杀戒,借以震慑当地叛军和百姓、迅速平息叛乱,这还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在古代,“斩杀对手若干首级”永远是过硬的战功,而对于砍头这个活计来说,到底是砍手有兵刃的叛军容易,还是砍手无寸铁的百姓容易,答案也肯定不难得出。之后,只要把人头堆在一起,纵你是及时前来检查的官员、纵你有通天本事,只要自己嘴上把得住门,你还真能分辨出哪个是叛军的、哪个是百姓的不成?

        而从此举的“反馈”来看,徐文恰恰因此升官,也就理所应当地顺合了历史的“一般规律”。顺便提一句,在晋升徐文等人之后仅仅一个月左右,完颜亮又专门下令,释放东海叛乱中被误抓的百姓。仅此一点我们就能看出,“平定东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心里其实比谁都明白……

        总体来看,“东海叛乱”就像一个分水岭,标志着完颜亮时代一个重大转折的到来。

        在正隆末期以前(大约持续十年),完颜亮对大金的统治,基本上还没有达到官逼民反的程度、基本上也还能够为人民所普遍接受。在这段时间里,虽然“盗贼”现象时有发生,但是规模毕竟有限、次数相对较少、也并没有波及全国乃至达到“天下骚然”的不堪程度。比如正隆初年时,京畿附近“捕得大盗四十余人”就能让“百姓稍安”,那时候的治安情况比起正隆五年以后,肯定是要好得多得多了。

        即便如此,完颜亮还是痛恨这些叛乱行为,下令抓到“盗贼”就全部“凌迟处死,或锯、灼、去皮、截手足”,意图以最残酷的手段压制人民的反叛。

        但是,东海叛乱,还恰恰就发生在这道命令下达一个月之后——老百姓连死都不怕了,还会怕什么呢?而东海叛乱也正像打开了潘朵拉魔盒一般,从此以后,四面八方新爆发的叛乱规模便越来越大,甚至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说到底,这个重大转折的来临,并不是因为东海叛乱本身有什么神奇之处,而正是因为正隆五年之后,人民的活路越来越窄而直接引起的。

        发生于大金边境的东海叛乱,从三月起事至六月被彻底镇压,一共持续了三个月。而在其中夹着的的五月,契丹叛乱又接踵而至了——这次叛乱,也就是我们所说的三次大规模叛乱中的第二次。

        镇压东海叛乱,完颜亮花了三个月;

        镇压契丹叛乱,完颜亮则花了整整五倍的时间,也就是十五个月。

        三个月之后,东海彻底熄火了;

        十五个月之后,契丹叛乱却越燃越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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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完颜亮的一生(下)十七、南伐 12:备战 3

       

      十七、南伐 12:备战 3

        光有武器粮草是没法打仗的,还得有人。于是在“物力”之外,“人力”的准备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对古代战争来说,“人力”这个要素,首先就体现在“兵力”上。尽管战史屡有以少胜多的范例,大金自己也有过不少,但“范例”毕竟是“范”例,而不是“通”例。试图一举灭宋,兵力当然是多多益善。

        回思以往,当年完颜宗翰统领东路军,完颜宗望统领西路军,两军合力之下,拥有数十万兵力、国祚绵延一百六十七年的泱泱大宋,终于被无情绞杀。而在那个时候,东路军、西路军总共又有多少兵力呢?

        答案是12万,也就是每家6万。

        12万这个数字,让见惯了古代决战规模的我们,简直都有点不屑;但就是这么个“简直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的数字,大金自己也要拼尽全力才能提供。事实上,12万将士出征,已经足够使整个大金的社会基础剧烈动荡起来——数万个普通家庭在瞬间就被抽走了顶梁柱,很多地方整村整寨地只剩老弱病残,连农耕都无法正常进行。家人们也只能寄希望于金军大胜,能多抢点东西回来,否则必定是人财两空,整个家庭也就彻底断了生路……

        凑够12万兵力,在当时是个巨大的负担,而在四十年之后,大金国势已经强盛很多,那些新征服地区也拥有着昔日难以想象的兵源数量。按说,现在问题已经简化很多了,不要说12万,就是再多征集一些,对完颜亮来说也不应该是什么问题了。

        但是,它不仅依然是问题,而且,一点也不比从前省心。

        原来,当我们扫视大金的时候就会发现,此时大量的精壮劳动力已经被抽调到南京宫殿工地,所谓“天下军民工匠,民夫限五而役三,工匠限三而役两,统计二百万”;也如前文所说,这种简直是竭泽而渔的榨取式征发,几乎已经达到了整个王朝所能负担的极限。

        那么,潜在的兵源,还能剩下多少呢?

        在今天的我们看来,既然南伐要紧,那么就暂停一下宫殿工地的进度,将征发来的劳动力择优直接改编为军队,“兵力”的问题不也就迎刃而解了么?

        可惜今天的我们不是昔日的皇帝,更不是完颜亮。兵者,固然是国之大事,但是豪华宫殿在他心里的分量,那可是一点也不逊于动兵的——于是,宫照修,兵照征,两个基本点,一个也不动摇!

        由此,大金境内的百姓,先是被“重修南京”征发了一道,紧接着又被“备战物资劳役”征发一道,随即又如过篦子一般,再被“签军”征发了一道!

        所谓“签军”,是大金特有的国防动员制度,可以理解为“签发参军”,也就是征兵。在大金初年,一旦需要签军,就由元帅府行文,层层转达至基层官府,直到各女真部落;官府按从前登记的户口(“人丁军”)和家业情况(“家户军”),公布所征数量,确定应征人选;被点到名的新兵则扔下锄头,扭头去市集上购买马具、兵刃和粮食,等待集合出发;新兵集合后,由于都是乡里乡亲、彼此知根知底,就自行推选百人长和千户,然后跟随这些新干部汇入大军洪流,从此开始了南征北战的历程。

        这样签发得来的军队,其内部单位不仅是同族,而且还是老乡中的同乡,战斗力也颇为凶悍(突然想起朱苏进的那句名言,全班最大的战斗力爆发于班长阵亡之后……)。大辽将亡之时,燕云一带辽兵早已失去斗志,而金军往往“有掳掠,无战斗,计其从军之费,及回日,所获数倍”,参军入伍成为迅速改变自己家庭一穷二白面貌的必杀技;而这一点无论是对继续签军还是维持金军的战斗力,都有着极为强大的鼓动作用。

        后来,随着金熙宗精心设计收回军权,作为根除地方军阀坐大的基本对策之一,签军的权力也从各元帅府被统一收归了朝廷。

        与此恰成对应的是,南宋抗金屡屡成功,金军再也不能为所欲为地消灭南宋,战事越打越苦,掠夺来的东西越来越少,而战争的残酷性则越来越充分地显现出来。而这就不可能不反应在金军的士气上,“南犯淮、西犯蜀,生还者少,而得不偿费,人始患之”,从前踊跃应征、生怕赶不上发财大军的景象也随之一去不复返了,“部曲离心已久,将士厌苦从军,皆讴吟思其乡土”,甚至出现了过去从未出现过的,仿效南宋的畏战民俗、为出征将士杀猪埋葬作为替身的“焚替代”现象。

        但是,女真民族不愿应征,不代表金军就必定出现数量缺口,毕竟,金军中可远非女真一个民族啊。

        在大金内部,人是要按民族分等的,军队也不例外,“先用女真,次渤海,次契丹,次汉儿”,也就是明确规定女真族为一等民族,渤海族为二等民族,契丹族为三等民族,原大辽辖区内的汉族则为四等民族。至于北宋辖区内和从南宋掳掠过来的汉族,地位则更加低下,成为五等民族“南人”,在当时金军中似乎为数很少。

        从女真到汉儿,地位递减,各种待遇也相应依次递减。比如在攻破北宋汴京后,原宋朝廷奉上了慰问品,具体来说,就是各式各样的纺织品。在金军内部分配这些东西时,秉持的原则正是“金人得锦,勃(通“渤”)海得绫,契丹得绢织之类,而九州(即“汉儿”)所得者,杂色而已”,弄得军心骚动,“一日忿然,欲起相攻”。再比如我们前面说到的大金精锐骑兵铁浮图,个个都是女真人;而负责“运薪水、掘壕堑、张虚势、搬粮草”这些繁琐劳累工作,和“所当先冲冒矢石,枉遭杀戮”的,却正是军中地位最低的“汉儿”。

        “苦事都是你的,好事都是我的”,像这么欺负人,军中不乱才怪。顺便说一句,对于金军内部的民族歧视问题,南宋也进行了大量针对性的心理战。由于当时整个大金还相对比较稳定,金军倒也没有因此出现非常严重的问题。及至大金末期,当金军面对蒙古和南宋联军,再也无法攻伐大胜甚至渐渐无力自保之时,军中的民族矛盾终于彻底失控,最终成为导致大金灭亡的重要因素之一。

        现在让我们回过头,再看完颜亮是如何征兵的吧。正隆四年(1159)正月开始的第一波征兵,涉及上京等四京、咸平府等七府、速频路等七路、西南招讨司等二招讨司、泰州等一州,具体地点请见下图(圆点标示皆为各京、路、府、州、招讨司治所,某些“京”与“府”、“路”治所有重合):

      点看全图

      完颜亮第一次征兵地区示意图

        不难看出,这一波征兵的对象以大金传统占据地区为主,甚至深达金源内地。而事实上,这一次征兵正是从“猛安谋克户”开始的,开征对象也是女真、契丹和奚族(如前文所述,奚族与契丹族十分近似)。

        前面提到,金初排定征兵对象时,还讲究个“人丁军”或“家户军”,多多少少还能为各部落保留一些劳力,这回轮到完颜亮征兵,可就不管那么多了,“调诸路猛安谋克军,年二十以上、五十以下,皆籍之,虽亲老丁多,亦不许留侍”,所有的壮年男子、甚至中老年男子,都无法逃避兵役,乃至“不限丁而尽役之”,已经达到了搜尽征绝的程度。

        这些被不择手段征来的新兵,很快就按照身体强壮程度被分了类。其中身体壮实的,被定为“正军”,也就是正式士兵;身体弱些、个头矮些的,则被定为“阿里喜”,与正军配成一对,也就构成了金军的最底层的二人小组编制。其中的阿里喜,也被称为“副从”、“贴军”或“(音“欠”,意为侍从)”,其实就是为正军打杂的贴身随从。

        在本轮征兵中,包括正军和阿里喜,大金一共征得24万有余,按照二人小组重新编制后,实得兵力逾12万。仅靠这一次征兵,完颜亮获得的新兵数量,就已经达到了当年灭北宋时金军几乎全部的兵力规模——而这,还不够。

        一年半以后,第二波征兵潮再次在大金境内激荡起来。这一回,重点征兵地区与上次有了很大不同,主要针对的是分布在中原和渤海一带的汉人和渤海人。当然,不变换地区也不行了,因为上回已经把大金自己老根据地里的女真人、契丹人和奚族人征发光了。因此在这一轮征发时,位于中原、渤海等地总共的17个路中,赫然竟有15个路都在签军范围内!

        至于剩下的两个路,其中的百姓也休想幸免,或许还不如被征去当兵——中都路,此时正负责把四面八方陆续运来的旧军器进行整修,并日以继夜地打造着新军器,任务极为繁重;南京路就更不用说了,更是忙着“重修宫室”呢……

        被列入签军范围的这15个路,本身的负担已经很重了,毕竟,正在重修南京宫室的二百万民夫也不是凭空从天上掉下来的。可现在,它们路路有份儿,还要继续为金军提供新兵!具体说来,每路无论情况如何,都要签发汉军正军1万,具体事务则由完颜亮专门派出的15位“差签军使”分头负责。

        只不过,跟一切曾经反复在中国上演过的事情相仿佛,差签军使们新职务相等,人品可不相等,何况他们之下还有难以计数的层层官僚;虽然说签军1万的任务是定死的,必须一个萝卜一个坑,但是哪个萝卜可以拿去填坑,哪个萝卜不用去填,却没有任何说法,里头自然也就有了弄权的空间。由此,“征兵也能发财”,也就不再是一句空话,“实有武艺好身手、行贿赂者,皆免”,而“贫者,虽单丁亦签发”,人间的不公正,也就再次极为熟悉地呈现在我们大家面前。

        总得来看,第一波征兵,获得了12万兵力;第二波征兵,又获得15万兵力。至此,完颜亮已经获得了27万新兵,而这个看起来不大的数字,也确实是当时的大金所能榨出的极值了。

        就这样,重修南京宫室、备战物资劳役、备战征发新兵,三项暴政几乎同时砸在了大金所有百姓的头上。而也就在那些手执银牌的丑陋天使们熙来攘往、为自己所获的外快沾沾自喜时,在那些狐假虎威的庸碌官僚们仗势欺人、层层加码而自以为得计时,一些事情已经悄然开始发生了变化。

        我们都知道,中国老百姓普遍比较善良温顺,忍耐力确实很强,这一点毋庸讳言。但无论忍耐力怎么强,他们毕竟也是人,而不是石头——平时被官人欺负欺负,也就咬牙认了、忍了;可是,真要到了咬碎牙齿也活不下去的那一天,他们所能爆发的张力,也将必定是惊人的。

        说话间,“盗贼”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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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完颜亮的一生(下)十六、南伐 11:备战 2

        

      十六、南伐 11:备战 2

        到了正隆四年(1159)这个时间分界点时,南宋虽经战火涂炭,毕竟也建立了三十多年,国力还是非常雄厚的。想要一战灭宋,完颜亮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其中,筹措战争物资一项,就无法掉以轻心。

        概括来说,这“战争物资”四个字包含的范围之广,简直是一言难尽。我们都知道,当年大金的最优势兵种——骑兵,其勇猛曾经令对手闻风丧胆,就连抗金名将吴璘都承认,“金人有四长”,“曰骑兵、曰坚忍、曰重甲、曰弓矢”,四大长处中,居然有三样都是纯粹靠装备堆起来的。那么,下面索性就以位居四大长处之首的骑兵为例,来看看装备这么一位骑兵,军需部门到底需要准备多少东西吧。

        首先,就是铠甲。金军以骑兵为精锐,而骑兵更以重甲而驰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铁浮图”,也被汉文意译为“铁塔兵”,说的正是大金的重甲骑兵;而当他们分为左右翼对宋军进行两侧包抄时,则被称为“拐子马”。说到重甲骑兵中的这个“重”字,具体数字没有记载,但是我们考察与之对阵、多次吃亏因而逐渐学乖的南宋步兵的铠甲重量,应该是有一定参考价值的——轻的是37宋斤,重的是58宋斤,换算为今天的重量,大约分别为44斤和70斤。

        我们说,南宋步兵的铠甲重量可以作为金军骑兵重甲重量的参考,也是因为金军骑兵的铠甲防护相对周全,这样一身铠甲,其总重量肯定轻不了。按宋人的描述,他们“兜鍪极坚”,防护面积很大,“止露两目”,至于质地则是“枪箭所不能入”——而要打造这样的铠甲,又需要消耗多少材料和人工呢?

        除去铁浮图,金军骑兵也有相对轻装的部队,所谓“甲止半身,护膝微存”,但再怎么说,半身的甲又能轻到哪里去呢?结果,这些东西不仅大大增加了军需部门的负担,更令骑兵自己也很难吃的消,“其所造甲太沉重,披戴甚艰”,打起仗来也很不灵活,当年对阵大辽时,就曾经出现过“契丹昔用棍棒击其头项,多有坠马者”的悲惨先例,更不用说对阵南宋时,被砍断或被绊索绊住马腿的骑兵栽下来,基本只能被南宋步兵群殴而无力逃命了。

        其次,是弓箭。

        当时大金骑兵的主要攻击武器,正是弓箭。比起宋弓宋箭,他们用的弓不求射程超远,所谓“弓力不过七斗”,也有说“所射弓不过五斗”。射程虽然不夸张,但对骑兵来说,也不至于放了几箭后就再也没力气开弓了;所用的箭很长而不求美观,箭头甚至丑陋得像个凿子,但只求一击必杀,整个箭头居然长达六到七寸,被射中后“辄不可出”,务令对手非死即残。总的来看,金宋弓箭的差异,正是战术思想不同导致的。

        而这样的箭,骑兵身上可不是只带几支,而是“人携不满百”,也有说“唯务弓矢最多,每人带箭不下三百只”。那么,一个骑兵一次就要带上少则几十、多至上百甚至几百支箭,要是连续几次攻击呢?计算起来,整个金军为了南伐所准备的弓箭数量,肯定是一个极为庞大的数字。

        而制作一张弓,需要牛筋做为弓弦,这就意味着牛的数量不够也不行;制作一支箭,箭头需要铁匠打造不提,箭尾的羽翎也不能从树上摘下来,得靠禽鸟的奉献。装箭要箭袋,用粗布的话很快就会有脱颖而出的现象,用皮革的话——很好,继续加油去搜寻兽畜吧……

        再次,是弓箭外的其它兵器。

        虽然金军骑兵的主要武器是弓箭,但是这绝不意味着他们只带弓箭。事实上,在号称“骁卫之兵”的骑兵中的最精锐部队里,装备的则是“八棱棍棒一条,或刀一口,枪长一丈二尺,刀如中国屠刀”,他们身后的才是装备弓箭的普通骑兵。

        这些兵器,无一不需打造。于是,开采、冶炼、浇铸、打造等等工序,备料、运输、加工、储存、调拨、分发等后续工作,自然也是环环相扣了。而这些活计,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第四,是被服。

        从前大金初兴之时,不要说军装,连武器和马匹都是兵丁们自己带、自己养的。后来随着国势迅速强盛起来,正规化建设也显然起了作用,其中很明显的标志就是,军装至少统一了——金以水德立国,“凡用师行征伐,旗帜当黑,虽五方皆具,必以黑为主”,军装也是黑色的。

        这个虽然不是完颜亮时代的新发明,但是要打仗了,新兵源源不绝,被服供应总也得跟上吧?

        第五,是马具。

        除了马鞍辔头之类必备物外,金军骑兵的马,也要配铠甲,正是所谓“马甲”;毕竟,只防护人是不够的,如前所述,骑兵一旦失去马,也就成了活靶子。其实它倒不太重,所谓“马甲亦甚轻”,大概也是出于一匹马总负担能力的考虑吧。

        虽然轻,但也不能忽略,它保护的可是骑兵的根本战斗力啊。那么还是需要从头生产,所有流程还是得走一遍——说到底,地里只长庄稼,可不出产马甲啊。

        第六,是马。

        骑兵不能没有马,但这也不意味着金军骑兵一人配备一匹马。其实,他们往往是一人三匹,“居常以两骑自随,战骑则闲牵之”,至于“倍养”的那两匹“副马”,则有专发粮草予以饲养。

        我们知道,大宋骑兵乏马,一直是个致命伤;而这一点在大金,也始终是个大问题。虽然大金仿效大辽陆续设置了九个专门养马的“群牧所”,但马究竟不是草履虫,繁衍实在太慢,总的“产出”依然捉襟见肘。为了搞到马,大金上下动了无数脑筋,先是从“达靼”(即鞑靼)、从西夏买;钱不够,就将俘虏来的汉人作为奴隶去交换;买不来就抢,原北宋熙州“素多马,金人驻兵搜取无遗”,如此等等。

        饶是如此,及至此次完颜亮大搞战备,马的数量还是远远不够。为此,朝廷“大括天下骡马”,民间不说了,就连官员的私财也一样是征集对象,哪怕是七品官都只能自留一匹(级别越高自留越多),除此以外全部征调,总计征得56万匹。但是,这些马被官员们指手画脚地运来调去,路途之中死亡消耗甚多,真正到战争时仍未能够充分满足需要。在开战前两个月的一份奏折中,南宋的官员报告说,连自己都看到了对方的“大约马耗八分,南京路正军皆阙马”。

        第七,粮草。

        马是动物,人是高级动物,但不管高级还是不高级,反正是动物就得吃东西。今天也许我们不会去细想,但实际上,几万人、几十万人吃饭是个很恐怖的问题。埋锅造饭,那锅从哪来?粮食又从哪来?取水也未必那么方便,而燃料也就是柴火,虽然可以通过砍树收草来解决,但是大军一过,那些地方也就别指望可持续发展了——这还是有粮的情况。要是没粮了呢?

        粮草的运送,从来就是军队最关心的问题之一。为了一个淮海战役,几百万民工手提肩扛推小车为解放军运送军需物资,其中粮草就占了相当大的比重。退回到七八百年前,为几十万军队供应粮草的任务,简直就是个噩梦。想想看,就算运粮民工、骡马也都不吃饭、粮食一路上毫无损失、军中一人一天只吃一斤、也没有一粒米被浪费,那么一天下来,依然要消耗掉几十万斤。问题是,谁说运粮队和押运官兵不吃饭了?……如此计算下来,要是战争持续一个月,这几百万甚至上千万斤粮食,又该怎么弄?要是战争持续了不止一个月、两个月,那……真是得靠搜刮地皮了……

        金军从发迹起,就是一支抢掠型的军队,“平时无养兵之费,行军无馈运之苦”,简便易行,“每出疆,不以远近,人持一月粮。将战,各以所负米造饭而食,食罢而出”。这样一支军队,如果打不了胜仗就立刻就要饿肚子,甚至完全解体,那么它拥有着强悍的战斗力,也就绝非偶然了。

        但是,不需要后勤系统的代价也不小,无法远战、无法久战是最要命的缺陷,比如当年与大辽交手时,金太祖亲自率兵攻克辽上京后,本打算乘胜追击,就是因为军粮已绝而怅然作罢。后来,金军已经开始逐渐进化出了自己的后勤系统,但仍远不能满足要求,比如后来,饶是四处抢掠,在攻破北宋都城之前,城内的大宋军民固然是人心惶惶,而城外的金军也几乎到了断粮的关头。

        三十多年后的这次南伐,虽说目标是江南鱼米之乡,但那毕竟是目标,不是已经占据的根据地;在此以前,粮草还得靠自己多方筹措,后勤系统的压力还是极为巨大的。

        ——以上所有这些,只是泛泛介绍为了装备一个骑兵,所涉及的各方面要付出的代价。

        但是我们知道,金军里可不光是骑兵,还有步兵甚至炮兵;不光用弓箭,还要用刀枪剑戟等十八般兵器;不仅要装备纯粹的冷兵器,还要装备两梢、三梢、五梢、七梢、旋风、虎蹲、撒星等等火炮;不仅冷热兵器都要趁手,为攻城还要额外准备工程器械,如火梯、云梯、偏桥、撞竿、鹅车、洞子等等;不仅要在陆地上来去自如,还要在河道和近海与对手死磕,因此必须有水军、有战船、船上依然要装备冷热兵器……

        一样都不能少,样样还都要得那么多、那么急——如此这般的物资筹备过程,真是能活活愁死人!

        当然了,南伐所需要的一切物资,都不可能从漂亮的中都宫殿里自动生长出来,它们只能是从民间获得。于是,在这个极速“强军”的过程中,剧烈的“扰民”行为简直是顺理成章地随之而生。

        如前文所述,重修南京宫室这个超大型工程,此时也正在轰轰烈烈地进行着;一边是尽起天下民夫,一边是对剩下的百姓敲骨吸髓,桩桩人间惨祸也就无可避免了:

        ——箭翎一尺至千钱,村落间往往椎牛以供筋革,至于乌鹊狗彘无不被害者。

        箭翎来自禽鸟,价格暴涨到如此离谱程度的原因必定是供远远小于求;一方面说明了所需箭矢数量之多、之急,另一方面,也反过来映衬出了无力完成任务的百姓的绝望。村庄中,牛是主要畜力,担负着生产的重要任务,如果不是在极为强大的压力下,村民是断然不舍得把这么贵重的生产工具宰杀掉的——来年怎么办?至于乌鸦、喜鹊、狗和猪们的遇害,显然也是在官方对箭翎、毛皮和食物等方面的迫切追索情况下才会发生的;

        ——所造手刀各样长出鞘,亦甚艰难。

        大金自己的“兵器工业部”,也就是“军器监”,是后世金章宗时代才设立的。在完颜亮的时代,还是由各州的军器库、作院各自来完成的,其中的生产工人,主要成分应该是囚犯。他们生产出的刀、鞘无法配合,说明粗制滥造和不精心的现象不在少数,而这些现象,反过来也是对好不容易筹措来的物资材料的巨大浪费;

        ——诸路调马,以户口为差,计五十六万余匹,富室有至六十匹者,仍令户自养饲以俟。

        如前面所说,一共调集了56万匹马。可是这马是怎么来的?是不分青红皂白、不分地域官民,“以户口为差”征集来的,最多的人家甚至被征集了60匹,而且,马被征集后虽然官方出草料,但还得自己养着,等于是百姓为官府当上了义务的弼马温,还不敢把马给养死了;

        ——并旧籍民马,其在东者给西军,其在西者给东军,东西交相往来,昼夜络绎不绝,死者狼藉于道。其亡失者多,官吏惧罪或自杀。所过蹂践民田,调发牵马夫役。

        胡乱制定的骡马调拨计划,必然会造成巨大损失,而这一切是在严重缺马的前提下发生的。而从“官吏惧罪或自杀”一句我们不难想到,如果官吏自己都会被逼得活不下去了,那么他们手下的老百姓,之前、之中、之后又会遭到多少罪苦呢?别的不说,路过的骡马队踩了自己的农田,不仅不管赔,反过来还要把自己抓去当差牵马……;

        ——禁中都、河北、山东、河南、河东、京兆军民纲捕禽兽及畜养雕隼者。

        禁止捕捉,当然是因为这个风气太盛了。那么,风气为什么会盛?当然就是因为民间家养的动物不够数。说白了,如果捕杀野生动物也能蔚然成风的话,无论是为了果腹还是交差,都已经足够说明当时百姓的苛苦了;好好的过日子,又不是家家祖传猎户,谁乐意去干这些啊?至于不准私自养雕和隼,估计也是因为这猛禽养起来消耗太多吧;

        ——内地诸猛安赴山后牧马,俟秋并发。

        各猛安的百姓拋家别业、背井离乡去专职养马,而且到了秋天还要再次被征发,那又会是个什么感觉?

        ——造战船于通州。

        通州离中都不远,但是离大海可就有距离了,足足隔了140公里。但是,战船造好后必须通过海路下江南,总不能在船底下安轱辘,临时改汽车吧?于是,

        ——起山东民夫开河、担水、挽舟,自通州入定林口二百八十里,人人称冤,道路嗟叹。

        在这140公里的陆地上,要活活开凿出一条运河来,本身就是个繁重的工程了;更令人无言的是,它与京杭大运河不同,河里的水并非来自大江大河,而是民夫用肩膀一桶桶地挑来的!这么个搞法,谁能不觉得冤、不嗟叹才是天下怪事——你干嘛不在淮河边上或者山东海边直接造船呢?!

        ——造战舰江上,毁民庐舍以为材,煮死人膏以为油,殚民力如马牛,费财用如土苴。

        江边其实也在造船,但是人祸更加惨烈:毫不手软地拆掉老百姓唯一遮风挡雨的陋房,图的就是那几块木头;煮死人的尸体得到油膏,以便敷在木头船体或布匹上防止漏水……

        如此等等,堪称人心丧尽!

        那么,这些战备工作,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威压强令下的各级虎狼官吏所为,虽然是恶政,却并非完颜亮本人的意思呢?

        回答这个问题倒也不难,因为正好有个现成的例子。

        完颜亮曾经诏谕河南州县,在这些地方存储的大米不能用来干别的,必须等待大军到来充作军粮。但是,征马的命令下达之后,从河南州县地面上往来经过的调拨骡马络绎不绝。这么多大牲口又不是石头,总得给点吃的吧?可是,当地已经没有余粮了。

        面对费力征来的骡马,地方官员的脑袋都大了:给库存粮食吧,那是皇帝亲自说过不能动的,打死也不敢;不给粮食吧,骡马在自己地面上饿死太多,一样是要问罪的。实在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有关部门上奏请示这个问题该怎么办。

        完颜亮的回答是:这些地方近年来民间的储蓄积存还多着呢,今年又是满地庄稼,骡子啊马啊的,可以就便在路边田地里吃嘛。就算(庄稼被啃光导致)明年绝收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啊,比起一统天下的宏伟理想,些许小民活不下去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就是完颜亮的“战备”。

        

      关键词(Tags): #完颜亮(橡树村)#完颜亮#金朝#金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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