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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完颜亮的一生(下)十四、南伐 9:兵信 6 上 -- 1001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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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完颜亮的一生(下)十八、南伐 13:叛乱 1

十八、南伐 13:叛乱 1

  在古代,“盗贼”的意思与今天我们所习惯认为的还不太一样。

  首先,字面含义不同。按荀子的说法,“窃货曰盗”、“害良为贼”,言下之意,既偷东西又伤害百姓的人才是盗贼。从这个意义上讲,古时的“盗贼”更近似于杀人越货的“强盗”,而非手疾眼快的“小偷”。

  其次,真实含义也不同。今天我们看新闻,如果抓了盗贼,其数量往往是一两个;有时整个团伙被打掉,能逮到十来个,已经很不少了。要是抓了几十个,那一定是黑体加粗的大号标题还得上头版,至于一下抓了几百位……如果不是赶上“严打”,简直听都没听说过。但在古代,不要说几百,上千的“盗贼”也一点都不稀奇——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强盗团伙,而是不折不扣的反政府武装!

  值得多说一句的是,这些由农民、流民、饥民、平民……构成的反政府武装集团,在历代都被官府称为“盗贼”,而到了如今,则出于种种原因,被习惯性地称为“农民起义军”。

  而在我个人看来,抛开“农民”不谈,至少“起义军”三个字就值得商榷——起事是无疑的、规模成军也是问题不大的,唯一的不确定性就在那个“义”字上。反抗官府,是不是就必定就“正义”了?这其实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毕竟,“正义”也要看是对什么正义、对谁正义、如何实现正义。在鱼龙混杂的队伍中,既有推翻暴政、改善民生、大得人心的“起义军”,也有打家劫舍、鱼肉一方、杀人如麻的“起义军”;既有慷慨激昂、抗击外侮、绝不低头的“起义军”,也有勾结串通、狐假虎威、挟敌自重的“起义军”。时不同、事不同,境不同、人不同,各种情况都在变化,有时甚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笼统地概括成“义”或“不义”,恐怕都难免失之过简。

  那么,我们索性去掉带有先断性质的字样,既不说盗贼也不说起义军,而直接称之为“叛乱”武装好了——官军拒绝服从现政府并造反,可以称为叛乱,“民军”拒绝服从现政府并造反,为何就不能称为叛乱呢?毕竟,他们都是以暴力对抗自己所属政权的武装集团,总不能因为不占国家编制、不领国家薪酬就不承认它的反叛意义吧。此外,“叛乱”这个词儿也未必就先天地意味着道德水准低下,关键还是得看他们反叛的对象究竟是个什么德行。

  如前文所述,完颜亮备战的行动,即“重修南京宫室、备战物资劳役、备战征发新兵”三项,很快就以三座大山的形象,直接砸在了大金百姓的头上。

  话说回来,如果这些压榨性的任务施行得不那么急迫的话,或许还不会酿成本节后来所发生的一切;就好像水在慢慢升温时,其中的青蛙也不至于突然开始拼死挣扎。可是,为了伟大的南伐,大金上下顿时“征敛烦急”,而在其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各级官吏,更是“因缘为奸”,“富者用贿以免,贫者破产益困”,再次让“不公平”三个字深深刻在所有大金子民的心中。

  苛政毕竟猛于华南虎,如此重压,纵是与世无争的平头百姓,也渐渐断了生路:要么病死在工地上;要么累死在作坊里;要么战死在沙场上;要么逃跑,然后穷死、病死或饿死在没有尽头的路上——既然反正都是死,为什么一定还要听你的?

  顺理成章地,在完颜亮执政初期、中期还很罕见的“叛乱”现象,随着三项备战工作的全面铺开,也迅速升级为燎原之势,波及了大金各地:

  ——山东西路,反了;

  ——山东东路,反了;

  ——河北西路,反了;

  ——京兆府路,反了;

  ——大名府路,反了;

  ——南京路,反了;

  ——就连首都所在的中都路,也反了!

  仔细分辨一下,我们不难发现,这些地方距离金源内地都比较远,大部分都位于过去提过的“燕云十六州”及附近一带。前文曾经引用过宋臣马扩的观点,说燕云一带的百姓“契丹至则顺契丹,金人至则顺金人,王师至则顺王师,但营免杀戮而已”,如今,就连如此好说话、如此不在乎统治者是谁而只求一活的百姓,居然也被逼得宁可拼死一搏了——至于当时的情况之惨烈、当时的压迫之苛酷,也就不难想见了……

  细数正隆年代的民间大规模叛乱,一共有三次。其中,首先撼动完颜亮帝国根基的,就是东海叛乱。

  正隆五年(1160)三月,徐元、张旺等人,在东海县率众叛乱。总体而言,这场叛乱的特点可以概括为八个字:规模不小、影响很大。

  当时,叛军先杀县令、再占东海,继而又杀掉上级闻风派来“观贼形势”的使者,乃至东海县的行政上级——益都府和海州——“府、州合兵攻之”都拿不下来,最终甚至惊动了大金朝廷,直到完颜亮亲自派兵才镇压下去,光叛军的脑袋就砍了五千多个——说它“规模不小”,确实不是夸张。

  说它“影响很大”,则更是事出有因。原来,东海县的地理位置实在是比较特殊,它位于金宋边界,行政隶属关系则是东海县 - 海州 - 益都府 - 山东东路。除了东海县没有什么具体说道以外,它上头的这几级行政建制,每级都有自己的特点:

  ——海州(今江苏连云港市海州区),为中等刺史州,因为直接与南宋的淮南东路接壤,而成为“边境置兵之州三十八”中之一;

  ——益都府(今山东潍坊市青州市),为上等总管府、山东东路路治所在地,在北宋为镇海军,因其地位重要,成为“置兵于要州者十一”中之一;

  ——山东东路,作为大金最南方的路之一,过去曾为北宋的京东东路。

  几个特点一罗列,“边境重镇”的形象也就昭然若揭了。实际上,在短短几十年间,东海县先后经历宋、伪齐和金三个政权的统治,人心本来就有点飘摇不定;而正隆五年“会岁饥”,也就是正好赶上了粮食歉收;再加上完颜亮毫无恤悯地大肆榨取物力、征发人力——两厢对比之后大伙开始怀念以前宋王朝的好,也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相应地,在这个敏感位置发生大规模叛乱,南宋就是想不介入,也很难,很难……

  在叛乱之初,徐元、张旺等人便派遣“次首领”李秀,秘密联系对面南宋的淮南东路,表示“愿得归附”。但是南宋生怕再次因为招降纳叛而惹恼大金,明确“却之”。拒绝之后,南宋朝廷依然担心他们闹大以后还是会让自己坐蜡,加上“谍者”回报对方已经跟大金结约,“将大兴师南来”,隐然是个重大阴谋的样子,于是任命原江南路马步军副总管刘光辅为淮南东路副总管,率军镇守在与海州仅有一河(当年黄河从这里流过)之隔的对岸楚州(今江苏淮安),预防各种可能的事变。

  之后,李秀又派出自己的徒弟越河来到楚州,交上了一封信“求济师”,信里写的比较可怜:“东海饥民,因其科敛苛扰,啸聚海岛,一唱百和,犯死求生”,他们自己也很清楚,假若大金朝廷知道,“则偏师一至,即便扑灭”,根本没有能够幸存的可能,因而请求南宋收留他们。可是,南宋担心收留他们“适足以生边釁(音“信”,通“衅”)”,再次拒绝了这个要求。

  朝廷拒绝了,而新任的淮南东路副总管刘光辅却没有与中央保持高度一致,反而觉得东海叛军及流亡百姓属于可以团结的力量,因而特意招纳了一些。可就在这些被称为“归明人”的原大金子民中,颇有一些流氓无赖,来到宋境后也丝毫不让当局省心,甚至在楚州三阳县的北神镇聚众持械斗殴,弄得当地“居民为之惊避”。最终,背着朝廷另搞一套的刘光辅,因此被平调到饶州,出任江南东路副总管。

  前面我们说过,发生这样的事件,近在咫尺的南宋想不介入,也很难很难。但事实证明,除去刘光辅不成气候的个人行为以外,“不介入”这三个字还是被南宋颇有风骨地做到了——由此,东海叛乱失去了来自南方的强大支援,终于变成了完颜亮案板上的鱼肉,最后被他有条不紊地剁成了烂泥。

  当时,益都府和海州的府州联军已经无法压制叛乱,“累月不下”,告急文书也迅即飞进了大金朝廷。正忙着全力备战南伐,突然冒出这么一件事拖后腿,确实让完颜亮很郁闷——不认真打吧不行,认真打吧既不值得又误事,搞得他非常烦躁,以至于“恶闻其事”。其实,各位如果玩过即时战略游戏、又在全速生产大军时被对手屡屡骚扰后勤补给基地的话,或许也就能理解这种烦躁了吧……

  烦躁之余,完颜亮任命徐文为统帅,率领张弘信、李老僧(现在他已经被赐名“李惟忠”了)、萧阿窊(音“挖”,低洼的意思)等,带领水军奔赴东海镇压叛乱。

  其中的主帅徐文,曾经是个在沿海漂来渡去的盐贩子,“勇力过人,挥大刀重五十斤(几乎相当于今天的六十斤)”,人送外号“徐大刀”,被招募进宋军,并步步累升。在宋将降金成风的年代,大宋朝廷不相信他的忠心,而“诸将忌其材勇”,也在背后不遗余力地进行中伤,事态不断恶化,最后发展到朝廷派出军队,专程赶来消灭他。一怒之下,徐文果然就“率战舰数十艘”归北,投奔了伪齐。此后,彻底寒了心的徐文曾经建议刘豫从走海路袭击杭州,而刘豫“不能用”。尔后由齐而金,到了正隆备战的时代,他这个水军内行,已经被任命为“行都水监”,正在通州负责督造战舰呢。

  事实上,完颜亮挑选徐文为主帅,也正是看中了他的水军指挥能力。面对东海叛乱这样的大规模糟糕事件,完颜亮自信满满,甚至满到了只派了水军九百人前往镇压的程度;以他的说法,“朕意不在一邑,将以试舟师耳”,不过是练练兵而已。

  值得多说一句的是,完颜亮之所以专门派水军去镇压,除了东海县位于海边之外,更重要的则是检验新组编的水军的战斗力。在金宋交手的经历中,无论骑兵还是步兵,攻城战还是遭遇战,金军的军事技术优势都比较明显;但一到水上,金军就完全傻眼了——这个话题太大,我们后面再说吧。总之,南伐就是攻宋,攻宋就要渡淮,渡淮就有水战;而水军战斗力究竟如何,完颜亮心里其实也不是太有底,这次派水军而不是传统的步兵或骑兵去,已经足够说明这一点了。

  结果,一路南下的水军不负期望,干净利落地镇压了连府州联军都无法对付的叛乱;这支总共不到一千人的小部队,竟足足斩得敌军首级五千有余,并且活捉了徐元和张旺。在这样犀利的打击下,失去斗志的叛军“余众请降”,由此,东海叛乱迅速归于失败。事后,徐文被升为定海军节度使,而称病偷懒滞留莱州、“日与妓乐饮酒”的军中二把手张弘信,则被赏了二百板子。

  历史写到这里,又悄悄留下了一个黯淡的线头。能够活捉叛军头领,当然是胜利;至于“斩首五千余级”,毫无疑问也是大胜利——但单就斩首如此之多一事来说,果真只是因为那九百水军的战斗力极为强悍么?

  一方面,“官军”比“民军”装备更精良、更加训练有素,这是没有疑问的,交手后民军死伤惨重,也并不奇怪;但另一方面,战果呈现如此一边倒的现象,可就有点怪异了。毕竟,当时的府州联军怎么都打不下来的东海,居然会被水军砍瓜切菜一般轻松拿下,实在是有点不可思议。

  就事论事地说,无论怎么思考,“滥杀”、“冒功”四个字也很难不跳进我们的脑海。大开杀戒,借以震慑当地叛军和百姓、迅速平息叛乱,这还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在古代,“斩杀对手若干首级”永远是过硬的战功,而对于砍头这个活计来说,到底是砍手有兵刃的叛军容易,还是砍手无寸铁的百姓容易,答案也肯定不难得出。之后,只要把人头堆在一起,纵你是及时前来检查的官员、纵你有通天本事,只要自己嘴上把得住门,你还真能分辨出哪个是叛军的、哪个是百姓的不成?

  而从此举的“反馈”来看,徐文恰恰因此升官,也就理所应当地顺合了历史的“一般规律”。顺便提一句,在晋升徐文等人之后仅仅一个月左右,完颜亮又专门下令,释放东海叛乱中被误抓的百姓。仅此一点我们就能看出,“平定东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心里其实比谁都明白……

  总体来看,“东海叛乱”就像一个分水岭,标志着完颜亮时代一个重大转折的到来。

  在正隆末期以前(大约持续十年),完颜亮对大金的统治,基本上还没有达到官逼民反的程度、基本上也还能够为人民所普遍接受。在这段时间里,虽然“盗贼”现象时有发生,但是规模毕竟有限、次数相对较少、也并没有波及全国乃至达到“天下骚然”的不堪程度。比如正隆初年时,京畿附近“捕得大盗四十余人”就能让“百姓稍安”,那时候的治安情况比起正隆五年以后,肯定是要好得多得多了。

  即便如此,完颜亮还是痛恨这些叛乱行为,下令抓到“盗贼”就全部“凌迟处死,或锯、灼、去皮、截手足”,意图以最残酷的手段压制人民的反叛。

  但是,东海叛乱,还恰恰就发生在这道命令下达一个月之后——老百姓连死都不怕了,还会怕什么呢?而东海叛乱也正像打开了潘朵拉魔盒一般,从此以后,四面八方新爆发的叛乱规模便越来越大,甚至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说到底,这个重大转折的来临,并不是因为东海叛乱本身有什么神奇之处,而正是因为正隆五年之后,人民的活路越来越窄而直接引起的。

  发生于大金边境的东海叛乱,从三月起事至六月被彻底镇压,一共持续了三个月。而在其中夹着的的五月,契丹叛乱又接踵而至了——这次叛乱,也就是我们所说的三次大规模叛乱中的第二次。

  镇压东海叛乱,完颜亮花了三个月;

  镇压契丹叛乱,完颜亮则花了整整五倍的时间,也就是十五个月。

  三个月之后,东海彻底熄火了;

  十五个月之后,契丹叛乱却越燃越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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