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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捏造的经典名言:“大夫死则死尔,何饶舌也” -- numze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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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捏造的经典名言:“大夫死则死尔,何饶舌也”

    “大夫死则死尔,何饶舌也”-- 太平天国英王陈玉成被俘后所说的这句大义凛然的话,已经成为人们耳熟能详的中国近代史上一句“经典名言”,记得初中上近代史历史课时,这句话还被写进了教材。

    可是,这句名言其实并非陈玉成的“原创”。

    且看罗尔纲先生在“《太平天国史料考释集》重印题记”中对这句话出处所做考证:

    “我在《太平天园史料辨伪集重印题记》里,引了于民国二年(一九一三)在一篇小说里假造太平天国人物黄公俊事迹和诗的胡寄生(怀琛)的自述,其中有一段话道:

    最不可信的材料,就是民国元年至五、六年间,坊间出版的关于太平天国的笔记一类的书, 因为他们有许多确是伪造的,或是略有一点根据,因此就信笔写成一大篇的。这话是确实的。我在《太平天国史丛考》甲集《太平天国的文书》一文所指用民国四年(一九一五年)出版进步书局编的《太平天国轶闻》一书内的《天王致英国国书》、《天王赐石达开诏》、《石达开报天王书》等便是这时期文人假造的。至于胡寄尘所说“略有一点根据因此就信笔写成一大篇”;我在这里再举例说明。

    本书初版《英王陈玉成自述跋》,曾引民国四年(一九一五年) 中华书局出版的裘毓麟编《清代轶闻》卷六《洪杨轶闻》内的《陈玉成受擒记》来作考释。其全文如下:

    玉成既为苗沛霖所赚,解至胜保营。玉成入,胜保高坐腭(目台)曰:“成天豫何不跪也?”玉成曰;“吾英王,非成天豫愈,奚跪为!尔本吾败将,何向吾作态?”胜保曰:“然则曷为我擒?”玉成曰;“吾自投网罗,岂尔之力?吾今日死,苗贼明日亡耳。尔犹记合肥官亭,尔骑兵二万,与吾战后,有一存否乎?”胜保默然。予酒食,劝之降,玉成日:“大夫死则死尔尔,何饶舌也!”乃杀之。死年二十六。玉成眼下双疤,军中号四眼狗,骁勇富谋略,十九当大敌,二十四封王,初为检点,善战多能,湖北有三十检点回马枪之号,军强冠诸镇,与国藩相持数年,国藩深畏之。秀成闻玉成死,叹日:“吾无助矣!”时裕朗西在胜幕中,往见玉成,貌极秀美,长不逾中

    人。二目下皆有黑点,此四眼狗之称所由来也。吐属极风雅,熟读历代兵史,侃侃而谈,旁若无人。裕举贼中悍将以绳之,则日:“皆非将才,惟冯云山、石达开差可耳。我死,我朝不振矣。”无一语及私。迨伏诛,所上供词,皆裕手笔,非真也。陈妻绝美,胜纳之,宠专房,随军次焉。及胜被逮,甫至河,德楞额截其辎重、侍契而去。胜诉于多,始返其辎重,而留其侍妾,谓人曰:“此陈玉成贼妇也,不得随行。”胜亦无如何。

    这部书的编者裘毓麟定有“凡例”九条,第三条说“编辑是书时”,第七条说:“是编事以类聚”,第八条说:“是编系采录群书面成,……概出自名人笔记”,第九条说:“编辑时每有所见,辄加以评语”。据编者声明,此书乃采录群书而成,并非自著的书。其它各条也只说他编辑的宗旨,和采录的去取。这样,就使我认为他这篇记事,是“采录”“自名人笔记”的,其“作者可能就是胜保幕客裕朗西的熟人”,从裕朗西间接得闻英王陈玉成被俘情况写成的。到一九六四年我调回北京工作,得见张祖翼《清代野记》,才知道他是据此书卷下《胜保事类记》而信笔写成一大篇的。为对照明白起见,将张祖冀原记录于下:

    苗沛霖者,……以团练保卫功,焉至市政使衔四川川北道巴图鲁, 又暗通粤寇。……夜郎自大,……独服膺胜保,执弟子礼甚恭。 伪英王阵玉成自安庆为曾忠襄所败,全军皆没,穷无所归,走风阳投苗。苗匿而不见,使其侄天庆缚献予胜。

    时胜驻军予河陕之交,得陈大喜,?w日亲讯,盛投军卫,陈立而不跪,大笑曰:“尔乃我手中败将,尚砚然高坐以讯我乎!”因历举与胜交绥事。胜大惭,命囚之。铺张入奏,冀行献俘大典以矜其功。批答反斥其妄,并命就地正法,大失所望,遂切齿于曾氏矣。

    陈之囚也,有精舍三椽,陈设皆备,环以木栅,兵守之。先君子与冯鲁川、裕朗西皆往见,貌--极--秀--美,长--不--逾--中--人。二--目--下--皆--有--黑--点,此--四--眼--狗--之--称--所--由--来--也。吐--属--极--风--雅,熟--读--历--代--兵--史,侃--侃--而--谈,旁--若--无--人。裕--举--贼--中--悍--将--以--绳--之

    ,则--日:“皆--非--将--才,惟--冯--云--山、石--达--开--差--可--耳。我--死,我--朝--不--振--矣。”无--一--语--及--私。迨--伏--诛,所--上--供--词,皆--裕--手--笔,非--真--也 。

    上面将两文相同的地力加点为记(注:此处以横线分隔代替),我们两相对照,就看出了《陈玉成受擒记》,并不是裘毓麟在凡例中所说“采录”“名人笔记”来的,而实是他据张祖冀《胜保事类记》而信笔写成一大篇的。

    我们使用史料来考证史事和撰写历史,都首先要问是谁写的?那人有没有作证的资格?所写是否可信?我们之所以相信张祖冀的记载,就因为他的父亲张乐涛是胜保的机要秘书,得亲见英王陈天成被讯,并亲去见玉成,作了详谈。张祖望本人当时也随父在胜保军中。这是亲见亲闻的人的记载,所以我们才相信它。个裘毓麟采了他的记再,没有记明出处,又把记中“先君子与冯鲁川,裕朗西皆往见”这一句可以考出记载是否可信最关紧要的话删掉,我们就无从稽考了。张祖冀记玉成被讯虽很1简短,但却把玉成大笑斥骂胜保写得英风凛凛,说胜保“大惭,命囚之。”而他却编造了一大堆话,反看不见玉成的威风,并且还歪曲说胜保“予洒食、劝之降。”张祖冀明明说玉成“二日下皆有黑点,此四眼狗之称所由来也。”而他却改为“玉成眼下双疤,军中号四眼狗。”玉从两眼下都有黑点,并非双疤,四眼狗是反革命分子对革命英雄的咒咀.并不是太平军中起的绰号。裘毓麟这篇“陈玉成受擒记”正是胡寄尘所说民国初年编造太平天国假事的文人那种“略有一点根据,因此就信笔写成一大篇”的例子。

    现在,本书重印,我已经把前引的《陈玉成受擒记》去掉,而换上了张祖翼据亲见亲闻写成的《胜保事类记》,并修改考释了。这一件事,教我们知道民国初年出版的那些太平天国笔记一类的书的不可信,我们最好不要引用它。 ”

    看来, 近代史研究的“打假”实在任重道远啊!

    • 家园 【评论】小议“真假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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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胜保事类记》:

      时胜驻军予河陕之交,得陈大喜,?w日亲讯,盛投军卫,陈立而不跪,大笑曰:“尔乃我手中败将,尚砚然高坐以讯我乎!”因历举与胜交绥事。

      《陈玉成受擒记》:

      玉成既为苗沛霖所赚,解至胜保营。玉成入,胜保高坐腭(目台)曰:“成天豫何不跪也?”玉成曰;“吾英王,非成天豫愈,奚跪为!尔本吾败将,何向吾作态?”胜保曰:“然则曷为我擒?”玉成曰;“吾自投网罗,岂尔之力?吾今日死,苗贼明日亡耳。尔犹记合肥官亭,尔骑兵二万,与吾战后,有一存否乎?”

      评:以前看这段,总觉得胜保说话有些不合情理,陈玉成封英王三年,他岂有不知之理?正因为对方是“英王”,他的功劳才显得特别的大,甚至在做午门献俘名垂青史的美梦。人家赛尚阿为了邀功都能凭空捏造出个“天德王洪大全”来,他是哪根筋不对管陈玉成叫“成天豫”?还有“然则曷为我擒”,看得我琢磨这胜保究竟有没有脑子,好象唯恐陈玉成抓不住把柄斥骂他,这种授人勺把儿的问题他也问?!原来没脑子的毕竟不是胜保,而是《清代轶闻》的编者。

      “吾今日死,苗贼明日亡耳”,果然是出于后人的附会编造,再次证明了本人的一个固执的信念:所有缺乏必要的合逻辑的推理过程的精确到人头上的准确预言,不是有恶意的忙人事前制造的流言的种子(例如骆秉章在四川散布的“若要川民乐,除非石开花,马生角),便是无恶意的闲人事后制造的饭后的谈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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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胜保事类记》:

      胜大惭,命囚之。铺张入奏,冀行献俘大典以矜其功。批答反斥其妄,并命就地正法,大失所望,遂切齿于曾氏矣。

      《陈玉成受擒记》:

      胜保默然。予酒食,劝之降,玉成日:“大夫死则死尔,何饶舌也!”乃杀之。死年二十六。玉成眼下双疤,军中号四眼狗,骁勇富谋略,十九当大敌,二十四封王,初为检点,善战多能,湖北有三十检点回马枪之号,军强冠诸镇,与国藩相持数年,国藩深畏之。秀成闻玉成死,叹日:“吾无助矣!”

      评:看来陈玉成最传世的那句名言并不是他的原创,但这一类事原就难说,至少这里澄清了一个令我曾经耿耿于怀的问题,就是所谓胜保向陈玉成提出的招降石达开、陈德才的要求,陈玉成表示“必须亲笔之”。罗尔纲在其《《忠王李秀成的苦肉缓兵计》中明确肯定了这一“事实”,认为陈玉成也有伪称有降意以为缓兵之计的行为,继而以此为依据不仅可以说明李秀成确实有“诈降缓兵”的用意,而且这还不是孤立行为,因为英王之前已经做过了。继罗尔纲之后的李晴先生在其《怎样评价李秀成及其自述》中又再次强调了这一点,所不同的是,与罗尔纲支持“诈降缓兵”的立场不同,李晴对此是持鲜明批判态度的,一方面,他强调“认为我们当然不能因为他的这些错误思想、行为而认为是“不必加以责备的,是可以原谅的”,另一方面,又据此得出结论,“但是我们却必须承认”,这种农民起义领袖在最后时刻的“失节”行为(李晴是如此认为的)不是李秀成的个人行为而是囿于“局限性”。还有一位肯定这一记载的大名鼎鼎的人物是英国历史学家柯文南,在他的《关于李秀成及其《自述》》一文中写道:

      “评价李秀成的讨论中曾有不少人提到历史与阶级局限性:戚本禹曾经这样说:如果李秀成的思想及行为是由于局限性而产生,那么为什么其他的太平天国领袖,在同样的情况下没有同样的表示?有人提起陈玉成,而曾有推倒忠王抬高英王的倾向。李晴先生在《历史研究》l979年第一期的论文中已经提到两点关于英王被俘前后不及英雄资格的实事。(注:其中之一指的就是陈玉成说要致书石达开陈德才的事” )”

      戚氏无耻之流我辈视如敝屣,但无论肯定李秀成有“诈降”企图者(罗尔纲),否定李秀成有此企图者(柯文南),认为李秀成被俘后的行为不应苛责者(柯文南,罗尔纲),或严厉谴责者(李晴)都引胜保“招降陈玉成”的一段记载,拿陈玉成来和李秀成作类比。忠王被俘后的行为评价不是本文的目的,但为什么国籍不同立场不同史学观也不同的人们会对胜保的说词不假质疑呢?我想不能说与《陈玉成受擒记》中胜保被陈玉成斥骂后仍然好生款待殷殷招降的记载无关。现在既然知道原始记载中并无胜保劝降的记载(以张祖冀的地位对如此重要的事不可能不知道),相反还记载了胜保一心一意做着把陈玉成送到北京“午门献俘”的美梦,美梦破碎后“大失所望”(不是在劝降失败后!),乃至“遂切齿于曾氏矣”,那么所谓胜保向陈玉成劝降,陈玉成允其至书等等的说法也就不攻自破了----如果胜保真个想劝降,以致挨骂之后都不放弃,陈玉成又终于有了合作表现,他能那么急着“献俘”吗?!

      李秀成听到陈玉成的死讯,“叹”想来是有的,毕竟二人总角之交,又并肩作战多年,李秀成对苏州被杀的叛将都心有戚戚,何况是陈玉成!但这句“吾无助矣”却来得蹊跷----原先就疑心是有人写得高兴了信笔一挥----现在看来还不是信笔,而是存心加上去的。民国初酿心仪太平之人在大多奉《李秀成自述》为经典,在根据“一点依据”敷衍出一大段情节的时候也往往借鉴了《自述》的叙史及感情倾向,对陈李间之交情又极尽渲染之能事是这一类作品的普遍特征之一,《陈玉成受擒记》既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那么这句“吾无助矣”的出现就不足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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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玉成受擒记》:

      陈妻绝美,胜纳之,宠专房,随军次焉。及胜被逮,甫至河,德楞额截其辎重、侍契而去。胜诉于多,始返其辎重,而留其侍妾,谓人曰:“此陈玉成贼妇也,不得随行。”胜亦无如何。

      评:这一段,原记载中没有,又是一段无恶意的闲人制造的饭后的谈资,看后心情舒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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