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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南北志---北朝志(第二章) -- 南北朝大蟑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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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其二十六:代国的覆亡(下)

什翼犍的秦境伐刘卫辰之战,与前秦来言,无疑是一纸战书。但符坚和王猛却没有因此而急切的发兵征代,而是又等待了几年,直到公元376年才因为刘卫辰的请求而动手,这其中并不是不无道理的。首先,从大的战局上来看,其时北方除去在塞外独大的拓跋代国,前秦所面临的对手还有鲜卑慕容的前燕以及凉州。而在南方,尽管司马一家毫无雄心,可手下的大臣比如桓温却多有虎狼之心,也是一个不能不提防的要素。其次,虽然拓跋部落由于气候的影响,循常一般的游牧已不足以支撑本部族的需要,但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硬,加上什翼犍负气而来,气势也不是平常所能比拟的,如果不能一击而中的话,势必将本来已经在慢慢恢复中的前秦的经济民生拖到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泥潭中去,这个显然不是志在天下的符坚所能忍受的。所以,考虑到以上的情况,前秦对于公元367年的代国的行动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睛的鸵鸟政策,只是将这股怨气深藏与心。

而这种微妙的平衡并没有维持太久,在公元370年到371年这短短的一年中,情况发生了变化。败亡的天平也开始朝着拓跋代国这一方倾斜了起来。于前秦而言,公元370年,符坚在王猛的辅佐以及代北的什翼犍的无为下顺利的征服了心头大患慕容前燕,将“郡百五十七,县一千五百七十九,户二百四十五万八千九百六十九,口九百九十八万七千九百三十五。”《晋书.载记第十三》收归己用,不但大大的增强了自己的实力,更将原本用来对付前燕的部队腾出了手来,征调到了北方―――按无论《晋书》还是《魏书》都没有涉及到前秦在灭代前的战略部署,但从“坚既平凉州,又遣其安北将军、幽州刺史苻洛为北讨大都督,率幽州兵十万讨代王涉翼犍。又遣后将军俱难与邓羌等率步骑二十万东出和龙,西出上郡,与洛会于涉翼犍庭”《晋书.载记第十三》,“三十九年,苻坚遣其大司马苻洛率众二十万及朱彤、张蚝、邓羌等诸道来寇,侵逼南境。”《魏书.帝纪第一》等文字来看,前秦与灭代一事,实在是筹划已久,否则,旦夕之间调动如此庞大的军力,也是不能的事情。而在拓跋部内部,则更是因为长孙斤的叛乱而闹的人心惶惶。

长孙斤谋叛的事情,见于《魏书.帝纪第一》“三十四年春(公元371年),长孙斤谋反,伏诛。斤之反也,拔刃向御座,太子献明皇帝讳寔格之,伤胁。夏五月,薨,后追谥焉。”。失去了儿子拓跋寔,尽管自己的性命是保住了,但自此之后,什翼犍对于非拓跋嫡系的部族开始有了戒心,特别是对于长孙斤源出的长孙部,什翼犍更是时常不给好脸色看,这就使原本似乎是铁板一块的拓跋代国骤现了许许多多的裂痕。

―――长孙斤谋叛这个事件在魏国的历史上相当的重要,不独代国的灭亡与之相关,更涉及到了前秦的分代事件,而在日后赫赫有名的崔浩编史一案也与之牵连甚多。以后还会提及,这里姑且立此存照。

可是,作为灭代的当事人的什翼犍却完全没有意识到以上情况。他在公元374年的三度征伐刘卫辰的战争就好像是一个任性的孩子的使气一样,除了获得心理上的一丝丝的快感外,几乎是种完全没有任何的战略上的策划以及目的的闹剧。或者,这点也多多少少和拓跋寔之死而带来的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恸有关吧。在我看来,在公元371年的那场政变中,死的不仅仅是正值壮年的拓跋寔,还有已经垂垂老矣的什翼犍那已经仅剩不多的理智。

公元374年,什翼犍再次征讨刘卫辰。公元375年,刘卫辰求助与宗主国前秦。而事情至此,一方面与面子上实在是挂不住,而另外一方面,也是为了在征晋之前获得一个相对平和的后方这一的战略目的考虑。公元376年,前秦自幽州,和龙(前燕重镇,一度为前燕的都城,在营州也就是今辽宁朝阳附近),上郡(又名肤施,秦汉为上郡治所后自隋至民国。即今延安,但宋庆历以前,县治在今延安东北延河东,庆历间移治今市。肤施改名延安在1936年),三向出兵,正式宣战于拓跋代国。

面对如此强大的对手,什翼犍再度犯下了一个大错,他并没有集结全代国的力量与前秦军队作一次大的会战计划,事实上,前秦的总兵力固然强大,但如果以拓跋骑兵的机动能力,考虑到三路前秦大军毕竟初来咋到且相距甚远,如果他能够果断一点采用集中兵力分个击破的战术的话―――也正是千二百年之后鲜卑的后裔之一的女真努尔哈赤对付明军的战法,最后的战局也并非不能改写。但是,什翼犍却并没有考虑到这点,而是和对手拼起了消耗战。在前秦军的进逼下,什翼犍让白部、独孤部,顺次冲击前秦的军阵,这就正中了初来咋到,尚不熟悉草原情况的前秦军队的下怀,战局自然不言而喻。

“(公元376年)冬十一月,白部、独孤部御之,败绩。南部大人刘库仁走云中”《魏书.帝纪第一》,在前秦逐渐熟悉草原的环境以及气候后的强大的实力面前,以上两部依次败绩。这终于让什翼犍冷静了起来,在意识到采用传统的单部进袭的战法已经无足以影响前秦军的兵锋之后,什翼犍终于纠集了拓跋代国的最后的力量,打算和前秦作一个大的决战。

这个计划如果放在战争的初期确实是不错,但是放到这个时间来考虑那就有点太迟了。首先,已经打了若干胜仗的前秦军队所获得的,不仅仅是战略上的包围圈的缩小―――这就使得拓跋部要利用时间和空间上的差异采用分个击破的战术的难度骤然增加――-,其次,随着拓跋部的败绩―――实际上,失败的两个部落,并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拓跋嫡系,其中白部和拓跋一部向来有所间隙,独孤则更是近期才投靠的旁系部族,更和已经叛逃走的匈奴铁弗部有着枝勾盘结的关系―――在之前的草原征战中吃劲拓跋部苦头的其他民族这个时候也并没有放过这个可以让死对头万劫不复的大好良机。特别是在之前多次为拓跋部掠夺生产资源的高车一族,在这次战争中的表现更是相当的活跃,《魏书.帝纪第一》事后中所谓“高车杂种尽叛,四面寇钞,不得刍牧”的咒骂,便是因此而发。最后,什翼犍也选错了一个统帅,在这样一个涉及到国之存亡的生死关头,他居然再次委派上次败北的刘库仁为统领拓跋最后的兵力的统帅,这样的昏招在今天看来,真是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刘库仁是什么人,参详前文,刘库仁的父亲路孤是铁弗部的创建者刘虎的弟弟,而刘虎,则是现在在在前秦一方的刘卫辰的祖父。而如果推究后来的发展,“苻坚以库仁为陵江将军、关内侯,令与卫辰分国部众而统之。自河以西属卫辰,自河以东属库仁。”《魏书.列传第十一》,以刘库仁在事后符坚分代中的倚重程度来考虑,在灭代一事中所起的作用,刘库仁也绝对没有仅仅是一个投诚的部落重臣那么的简单。

结合以上因素,拓跋部落再次失败也就很好理解了。“帝复遣库仁率骑十万逆战于石子岭,王师不利。帝时不豫,群臣莫可任者,乃率国人避于阴山之北。”《魏书.帝纪第一》。

之后的发展,则按照不同的出处有如下的几个版本。如果按照拓跋修正后的官方记载《魏书.帝纪第一》的情况来看,“复度漠南。坚军稍退,乃还。十二月,至云中(云中郡在古代按照历史时期的不同多有不同,秦汉时期的云中郡在今内蒙古托克托东北,东汉末郡废。而北魏云中郡而在拓跋的故城盛乐也就是今内蒙古和林格尔。唐云中郡即云州,在今山西大同,此处的云中郡当以汉朝为准),旬有二日,帝崩,时年五十七。”,也就是说什翼犍在精锐尽失之后,不得以进逃到大漠深处,直到前秦军撤退之后才现身,但也已经时日无多,不久就不久与人世。而如果按照《北史.列传第三》“初,昭成以弟孤让国,乃以半部授孤。孤子斤失职怀怨,欲伺隙为乱。献明皇帝及秦明王翰皆先终,道武年甫五岁,慕容后子阏婆等虽长,而国统未定。斤因是说实君曰:‘帝将立慕容所生,欲先杀汝,是以顷来诸子戎服,夜以兵仗绕庐舍,伺便将发。’时苻洛等军犹在君子津,夜常警备,诸皇子挟仗彷徨庐舍,寔君以斤言为信,乃尽杀诸皇子,昭成亦暴崩。其夜,诸皇子妇及宫人奔告洛军。坚将李柔、张蚝勒兵内逼,部众离散。苻坚闻之,召燕凤问其故,以状对。坚曰:‘天下之恶一也!’乃执寔君及斤,轘之长安。”的说法,什翼犍则是死在了自己的侄子和儿子的手上。这一个说法的流传相当之广泛。

而我在翻阅《晋书》的时候,则在《晋书.载记第十三》中见到了又一个说法,“翼犍战败,遁于弱水。苻洛逐之,势窘迫,退还阴山。其子翼圭缚父请降,洛等振旅而还,封赏有差。坚以翼犍荒俗,未参仁义,令入太学习礼。以翼圭执父不孝,迁之于蜀。散其部落于汉鄣边故地,立尉、监行事,官僚领押,课之治业营生,三五取丁,优复三年无税租。其渠帅岁终令朝献,出入行来为之制限。坚尝之太学,召涉翼犍问曰:‘中国以学养性,而人寿考,漠北啖牛羊而人不寿,何也?’翼犍不能答。又问:‘卿种人有堪将者,可召为国家用。’对曰:‘漠北人能捕六畜,善驰走,逐水草而已,何堪为将!’又问:‘好学否?’对曰:‘若不好学,陛下用教臣何为?’坚善其答。”

考虑到“翼圭”,“寔君”两名的相近读音,也就是说在战败之后,什翼犍并没有死去,而是被自己的儿子寔君出卖,作为俘虏被押解到了前秦,并成了符坚的一个类似弄臣一样的角色。这对于“帝雅性宽厚,智勇仁恕”《魏书.帝纪第一》,“宽和仁爱,经略高远,一时之雄主,常有并吞天下之志”《魏书.列传十三》并“昭成以雄杰之姿,包君子之量,征伐四克,威被荒遐,乃立号改都,恢隆大业”《魏书.帝纪第一》的什翼犍而言,无疑是比死还要糟糕的结局。而对于他的族人而言,或者,这个时候,他们的曾经的雄主,那个在二十岁就威震代北的名王也是已经死去多时了。

在拓跋代国被前秦击溃之后,符坚采用代国受降的大臣燕凤的计策,将原有的代国国土划分成了两个行政区,分别授予刘库仁和刘卫辰两人进行管理。“代主初崩,臣子亡叛,遗孙冲幼,莫相辅立。其别部大人刘库仁勇而有智,铁弗卫辰狡猾多变,皆不可独任。宜分诸部为二,令此两人统之。两人素有深仇,其势莫敢先发。此御边之良策。待其孙长,乃存而立之,是陛下施大惠于亡国也。”《魏书.列传十三》,这个也就是历史上的前秦分代事件。而燕凤此计,虽然看上去对于前秦实在是有利之极,但其实却并没有达到符坚计划中的效果,这其中的关键,在以后,将会做一个说明。

如果从公元315年,也就是建兴三年,拓跋部的猗卢被西晋封为代王开始到什翼犍被杀(关于什翼犍的具体下落,缺乏明确的史料加以论证上文的三种说法,本文姑且采用《北史》的折中说法)的公元376年为止。在代北地区称雄一时的鲜卑代国一共立国61年,经穆帝猗卢(其间还有在北魏庙堂上号为桓帝的猗X,受前期拓跋分部的影响,穆帝猗卢与桓帝猗X虽然名为两帝但其实是同一时期的人物,这里以受到西晋册封的猗卢为关键。),思帝弗,惠帝贺傉,炀帝纥那,平文帝郁律,烈帝翳槐,昭成帝什翼犍等八帝(其中不计普根的乱政以及祁氏的专政)。在那个著名的乱世也算是一个比较长命的王国了。而更加难能可贵的是,拓跋部落漫长的历史并没有因为这个事件而划上句号。事实上,伴随着一个婴儿的成长,鲜卑拓跋部落再度崛起的时间并不需要等上太长的时间。

这个婴儿就是在以后的本文中将占有重要部分的拓跋珪,在日后魏国的庙堂之上,他被称呼为太祖道武皇帝。而现在,他只有五岁(《魏书.帝纪第二》的说法是六岁,按拓跋珪生于其父亲拓跋寔去世的公元371年推算下来,似乎为五岁更为妥当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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