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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长安牢狱中走出的天子:汉宣帝刘询登基始末 -- 青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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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十、托孤(4) 作者:天涯社区 青史评论版菜鸟飞飞888

上官桀的发迹史也很有意思,他和金日磾一样,也是因养马而为汉武帝所识。所不同的是,金日磾是因为养马养得好而被汉武帝赏识,而上官桀却是因为把马养坏了才有幸结识天子。

  上官桀是陇西上邽(今甘肃天水)人,少年时在羽林卫(汉代的皇家卫队)中作期门郎,这是一个掌管皇帝出行时卫兵出入警戒的小官。有一次他跟着武帝到甘泉宫去,路上遇到大风,车马难行,于是随行的侍从解下笨重的车盖交给上官桀保管,以减轻车舆前进时的阻力。上官桀很有能耐,他扛着又大又重的车盖居然还能健步如飞,顶着狂风也能跟得上车队前进的节奏;遇到下雨的时候,便十分乖巧地将车盖装上,给皇帝遮挡风雨。武帝见这个人很有些本事,做事也乖巧伶俐,就把他提拔作太仆下面的未央厩令,让他掌管未央宫的马厩。

  可能是上官桀对于这一番卖力的表演未能为自己在皇上面前讨得更好的差使有些愤愤不平,养起马来便远不如日磾那么敬业,每天只是混混日子而已。皇上来看马的时候,他或许表现得很勤奋;一旦皇上没空来不了,他就趁机懈怠偷懒。恰好有一次汉武帝生了病,耽搁了好多天没到马厩来。等到病好了来看马的时候,见到宫厩中的马匹大多瘦弱不堪,气得火冒三丈,指着上官桀的鼻子骂道:“你这个未央厩令大概以为我不能再来看马了是吧?!”当即准备以渎职的罪名把他下狱论处。

  上官桀见皇上动了真怒,忙不迭地叩头认错,这个时候他的急中生智救了自己的性命。他一边叩头如捣蒜,一边分辩说:“臣听说皇上圣体不安康,日夜忧郁恐惧,心思确实不在养马上面。”他也的确很有表演才能,话还没说完,早已经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了。班固说武帝见这个臣子为了自己的小疾而伤心落泪,也很为他的忠心所感动,产生了亲近之感,把他调到身边做侍中,不久以后干脆提拔他做太仆,让他全权打理皇帝的乘舆车马。然而上官桀这番推脱之辞是不是真的感动了老奸巨滑、阅历无数的汉武帝实在很难说,也许武帝更欣赏的是他的乖巧和急智,而不是他那一番肉麻表白的“忠心”。

  上官桀做了侍中,与同为侍中的霍光和金日磾成为同事,三个人常有机会见面。他趁机结交霍光,让儿子上官安娶了霍光的长女,两个人结成了儿女亲家。昭帝朝的时候,每回轮到霍光休假,上官桀常常代替霍光行使裁决政事的职责。

  除了仿照内外朝的架构组织顾命大臣班子,在核心层次上玩权力平衡的把戏以外,汉武帝架构顾命班子的外围同样不马虎,就是在对田千秋和桑弘羊两个人的人事安排上,也同样有玄机可寻。田千秋位忝丞相,表面上位高尊崇,但无论其资历、才干还是在朝廷中的人脉,都在桑弘羊之下,加上田千秋秉性谦和无为,遇事从不出头,是一个善于和稀泥的老好人,因此桑弘羊才是实际上的外朝首领。

  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汉武帝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大有为之君,既然要大有作为,身边自然就少不了一群跟他们的主子一个鼻孔出气的大有为之臣,这一批人为数还不算少。这群人在历史上的名声都不太好,人们给他们贴的标签是“深酷用法之吏”,其实重用儒生之外的奉行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的市井逐利之徒和酷吏,正是武帝一朝的特色。他们向武帝兜售的治国之术,一是积极向外用兵扩张;二是与民争利,由国家向老百姓征派重赋以扩充财政,满足武帝用兵及其它各项私欲的需要;对内则主张对老百姓采用严刑峻法。这些全都是扰民乃至害民的政策,因此向来遭到儒生们的激烈反对。桑弘羊就是这一批人的代表。作为汉武帝的对外扩张政策的坚定支持者和积极执行者,两朝元老桑弘羊和他背后的官僚集团的势力在朝廷上下具有不小的能量(后来上官桀作乱的时候拉桑弘羊作为外援,就是看中了这一点)。因此汉武帝让田千秋位居桑弘羊之上,也隐有牵制桑弘羊的目的。不过桑弘羊是汉武帝的私人,对于桑弘羊提出的财税奏议,汉武帝几乎是言听计从,有时甚至是到了即使其他所有人都反对,也要力排众议地独挺桑弘羊的地步,可见他对桑弘羊宠信之深。作为一个想要有所作为的皇帝,汉武帝自然不希望外朝的力量过于强大,成为妨碍自己达到既定目标的掣肘,因此他才会千方百计地削弱外朝的实力;然而对于年幼的少主而言,外朝的力量却不可以过于弱小,免得内朝的权力膨胀到难以驾驭的地步,可谓此一时,彼一时也。因此他把桑弘羊调到外朝来担任御史大夫(副相),也有充实外朝实力的目的,可以让内朝的权力三人组有所忌惮。

  所有这一切都精心架构好之后,汉武帝才心满意足地开始实施他的托孤计划。

汉武帝想让霍光担当起托孤的重任,但又不便明说,于是就让宫里的画工画了一幅《周公负成王图》赐给霍光。这幅图描绘的是周武王驾崩以后,周公旦身负托孤之重,每当到了朝会的日子,周公就背着年幼的成王到正殿里来接受诸侯的朝贺。汉武帝把这幅画赐给霍光,近侍的群臣马上就明白他的意思了,只有霍光还似懂非懂。霍光到底明不明白汉武帝的用意?很难说。一方面,从常理来推断,在皇帝身边担任机要的侍臣多少都会了解一些历代掌故,如果霍光对于大名鼎鼎的周公的事迹也仅仅是一知半解,就很让人费解;而另一方面,从他执政后的行政处事风格来看,他又的确属于那种几乎没有从史书中汲取多少经验教训的人,尤其是没有汲取多少为人臣子的谋身自保之术,这可能就源于他对前代历史生疏的缘故,因此他不知晓周公的典故也属正常。霍光不知道周公的典故可能是真的,但倘若说他一点儿也没有领会汉武帝的用意,就有点儿牵强。其实就是赐画这件事本身就非同寻常,以霍光之精明强干,不应该揣摩不到内里的文章。他可能心中隐隐猜到了武帝赐他图画的原因,只是不便于说出来而已。

  解决了托孤大臣的问题,汉武帝还要考虑另一个问题,就是所谓外戚权力的问题。太子继位以后,其生母钩弋夫人赵婕妤势必被尊为太后。西汉一代,外戚势力强盛,每每成为帝权的掣肘。远的如吕后临朝称制八年,大肆诛除刘氏,大汉江山险些变色的先例姑且不说;近的如建元年间窦太后对武帝的更化革新诸多干预,迫使武帝蛰伏于祖母的威权之下,数年之间无所作为,其后又有王太后企图干预朝政的旧事,都是武帝亲身经历过的,给他的刺激很深。而武帝之所以在戾太子死后久久不肯复立所宠爱的弗陵为太子,就是因为“以其年稚母少,恐女主颛(专)恣乱国家,犹与(豫)久之”(《汉书•外戚传》)。等到临死之前,非要走出这一步不可的时候,钩弋夫人的死就再也无法避免了。

  钩弋夫人是不是死有余辜?从她入宫时的怪异情状来看,这个女子和她背后的势力并不是那么简单。先是武帝身边的方士望气说河间某地(钩弋夫人的家乡)有美女;然后汉武帝派人去找,似乎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钩弋;而这个女子也颇不寻常,貌美如花却双手有残疾;最妙的是别人都掰不开钩弋的拳头,而汉武帝没费多少力气就将她的粉拳轻轻掰开了,还发现了她掌中的玉钩。这一系列异兆难道都是巧合吗?《汉书•外戚传》有一句话很是关键:“先是其父坐法宫刑,为中黄门,死长安,葬雍门。”原来钩弋有一个在宫中当宦官的父亲!明白了她手中掌握着亡父遗留给她的宝贵的宫中人脉这一关键因素,我们也就不难明白为何这个普通的民女能有如此大的能量,居然有本事勾结武帝身边的方士和近侍制造出种种异端,来投一向喜好神仙符瑞的汉武帝之好,以达到她入宫为妃的目的。至于她存有入宫取富贵的想法,倒并不稀奇。当年汉武帝的母亲王娡也是在家人的极力怂恿下休了丈夫,入宫参加选秀的,更何况在她之前已有卫子夫和李夫人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先例。然而似乎并没有史料表明她象电视剧《汉武大帝》里所说的那样卷入了废黜卫皇后母子的阴谋,虽然她和她的儿子是这一连串事变的最大受益者。因此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个二十四岁的女子死得实在有点冤枉和无辜。

  关于钩弋夫人的死,《汉书•外戚传》语焉不详,仅仅用“钩弋婕妤从幸甘泉,有过见谴,以忧死,因葬云阳”十九个字一笔带过,既未记钩弋所犯何过,也未记武帝如何谴斥;相反倒是元、成间的博士(一说宣帝时博士)、史学家褚少孙为司马迁《史记》所作的增补材料说得绘声绘色,有如亲见,于是褚说就成为后世关于钩弋故事的祖本。

  据褚少孙补《史记•外戚世家》记载,钩弋见谴就在武帝赐图霍光的几天之后。他故意抓住些许鸡毛蒜皮般的小事厉声谴斥钩弋夫人。武帝晚年陷入严重的脑血管疾病,“……上心既已为疑,尝昼寝,梦木人数千持杖欲击上,上惊寤,因是体不平,遂苦忽忽善忘”(《资治通鉴•汉纪•武帝征和二年》),多疑、健忘而兼脾气愈发焦躁易怒,几近于精神错乱,宫人妃嫔因小过而遭灭顶之灾者不在少数,因此钩弋夫人见皇上突然暴怒,吓得魂飞天外,连忙除下发簪、耳环,披头散发作奴婢臣伏状,连连叩头求饶不止。武帝铁了心要杀她,求饶又有什么用?武帝招呼卫士说:“把她带走,送到掖庭的监狱去问罪!”见她被卫士拖走时还不停地回头哀求哭泣,武帝更不耐烦,只顾催促说:“快走!快走!你活不成了!”

  不久以后,钩弋夫人就在云阳宫暴毙,或者是如《汉书》所言“忧死”,或者是被武帝派人做了手脚。而后一种可能性始终不能排除,即使武帝不开口,也自有手下那帮乖巧的酷吏帮他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据说钩弋夫人死的时候,天降暴风,扬尘以忿其冤;百姓感伤,怜其命舛。她的尸体当夜即被奉旨偷运出宫,秘密草葬,仅在坟头做了个简单的标记,连墓碑都没有。又传使者为她装殓尸身的时候,尸身发出异香,香气萦徊一日乃散。隋末唐初的学者颜师古为《汉书》作注的时候说,相传钩弋葬在甘泉宫以南的地方,当地人称之为“女陵”。

  昭帝即位以后,即追尊钩弋为皇太后,发士卒二万人起云陵,拨给三千户看守园邑,云阳县从此遂改称“云陵”。云陵落成,迁葬钩弋遗体的时候,离当年下葬不过几年的时间,在原来入殓的棺材里竟然找不到衣物和尸骨,仅仅找到一只丝织的鞋子。据(褚少孙)传,宫中又有记载云:武帝杀了钩弋之后心中又甚为想念,于是在甘泉宫起了一座通灵台,常有一只青鸟往来停驻台上,直到宣帝即位时,才不复返顾。很显然,这则传说中的青鸟就是钩弋所化,她化为青鸟停留在甘泉宫,一是衔冤含恨,二来也是为了陪伴爱子。等到昭帝驾崩,青鸟即追随爱子而去。

  从以上种种在民间流传的神异来看,钩弋的一生似乎都笼罩在一片神秘的气氛中,其面目让人真假难辨。她以神异而得以进身侍君,又以神异诞下皇子弗陵,最后死去了仍有许多的奇闻异事萦绕在她的魂魄周围,这真是一个谜一样的女子。从她死后开始流传的这些传说,反映的是民间百姓对她本人的喜爱和对她的遭遇的普遍同情。

  汉昭帝即位以后,追尊外祖父(钩弋的父亲)为顺成侯,给他在右扶风置办园邑,令民户二百家看守,陵园以长丞负责守卫。顺成侯有个姐姐叫赵君姁还活着,昭帝赐她钱二百万,给了大量的奴婢充实庄园府第。赵氏家族除了长辈君姁,还有钩弋夫人的众多表兄弟,也依照关系的亲疏一一给予赏赐。不过赵家除了昭帝过世的外祖父受追封为侯以外,其余男丁无一人在朝廷担任公卿百官,亦无封爵名号。这或许是汉武帝遗诏中作出的安排,但更有可能是出自霍光本人的意志。如果昭帝身后有一个强有力的外戚舅家作为倚靠,对于霍光把持昭帝、控制朝局是相当不利的。

  汉武帝突然处死钩弋,消息传出宫外,上至公卿权贵,下至黎民庶众,震惊之余议论纷纷,都觉得武帝此举实在出人意表。一日,武帝于闲谈中问起左右:“外面人对这件事有什么议论?”左右侍臣都说:“大家都说将要立儿子,为什么非要除去其母呢?”汉武帝不无得意地说:“是啊,这不是你们这些愚人所能理解得了的。自古以来国家之所以祸乱,就是因为主少而母壮。女主年轻寡居,没有拘束,日子久了就会骄恣淫乱,不能禁止。你们能道没听说过吕后的故事吗?”立子而杀母,又洋洋自得地自以为智,难怪后人读到这一段史料的时候总会大骂刘彻毫无人性;只是他临到老来,玩弄权术的手段越发炉火纯青了。

  紧接着这段记载之后,褚少孙发了一通感慨说:“故诸为武帝生子者,无男女,其母无不谴死,岂可谓非圣贤哉!昭然远见,为后世计虑,固非浅闻愚儒之所及也。谥为‘武’,岂虚哉!”简直对武帝的雄才大略佩服得五体投地。后人以此材料,以为“诸为武帝生子者,无男女,其母无不谴死”确有其事,其实这不过是夸大之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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