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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长安牢狱中走出的天子:汉宣帝刘询登基始末 -- 青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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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十、托孤(2) 作者:天涯社区 青史评论版菜鸟飞飞888

日磾的两个儿子都受武帝宠爱,视为嬖幸的弄儿,可以在武帝面前放肆地嬉戏而不受责怪,尤以他的长子为甚。有一次,这个大儿子居然当着他的面从背后抱住了武帝的脖子。武帝并不以为意,日磾却吓出一身冷汗,因为儿子的这一举动很容易被侍卫们误会为是想扼杀皇帝的行刺行为,在宫中是绝对不允许的。他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把这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吓得松了手,边跑边哭着说:“老爷子发怒了!”汉武帝大概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天伦之乐,因此对弄儿的举动不但不以为忤,反而责怪日磾说:“你怎么对我的孩儿发火呢?”

  后来这个孩子长大以后,依然恃宠而骄,行为举止轻佻无礼,也算是应了那句老话叫做“三岁看小,七岁看老”。有一天,他居然胆大包天到公然在殿下调戏宫女,恰巧被老父撞见。金日磾自小在匈奴王庭出生长大,又在汉朝的官场中浮沉半生,几十年来眼里看到的、耳朵里听到的,都是一幕幕伴君如伴虎、朝臣互相倾轧,以致引来杀身之祸的惨痛故事。他既厌恶儿子淫乱,更担心这个不肖之子给家族带来灭门的惨祸,就用了壮士断腕的办法,亲手杀了这个逆子。

  这件事给汉武帝知道了,当时就龙颜大怒。金日磾却不慌不忙,一面叩头请罪,一面向汉武帝陈说杀子的缘由。汉武帝无可奈何,到底还是怜惜那个稀里糊涂丢了性命的孩子,为他伤心流泪了好一阵子,但内心里却更加敬重日磾的人品了。从此以后,日磾更见宠信,身为外国人,却取得了出入宫禁的权利,成为武帝身边的亲信。

  当马何罗兄弟紧锣密鼓地策划叛逆谋刺的时候,他们鬼鬼祟祟的举动引起了心细如发的日磾的注意和警觉。作为武帝身边的亲信,他熟悉朝中的大小事务;经过对前因后果的一番仔细推敲之后,他不会不从马何罗兄弟的诡异行状中嗅出什么异样的味道。他见马何罗每日里神志有异,就起了疑心,私下里暗暗防备着,窥视对方的动静。他每天老是跟着马何罗一起进进出出,几乎可以算是寸步不离左右,弄得马何罗老是没有机会下手。然而马何罗也觉察到了金日磾在盯着他,心里一忌惮,就更不敢稍有异动。这一耽搁就是很长一段时间。所以我们据此推测,他们兄弟俩开始策划这一阴谋,一定是在商丘成自杀之前很久的某个时间。

  然而虽以金日磾心思之缜密,防范之周到,还是出了纰漏,让马何罗兄弟钻到了空子,差一点酿成惨祸。原因就在于夏六月汉武帝临幸甘泉宫附近的林光宫的时候,金日磾恰好病了,虽然病得不严重,可也没办法再象往日那样陪着马何罗一起侍候汉武帝,只能在自己的房间里躺着养病。马何罗隐忍了很久,见到这个好机会怎么肯轻易放过?当天晚上他就伙同两个弟弟重合侯马通、马安成矫制(就是假传武帝的命令)溜出宫去,一起杀了军中的使者,发兵埋伏在林光宫附近的地方。第二天早晨,一切安排妥当之后,马何罗就入林光宫,准备执行第二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计划——行刺汉武帝。

  这个时候汉武帝还没起床。金日磾倒是起来了,正准备解手,向厕所的方向走去。《汉书》说他这个时候突然“心动”,就是下意识地心里突突地跳了一下,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直觉”吧。他有什么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呢?史书上没有点明。或许马何罗“矫制夜出”的宫室就是林光宫,因此当金日磾从守宫门的卫士口中得知平时老在皇上身边晃悠的侍中仆射昨晚竟然一反常态地匆匆出宫而去,可能下意识里当时就觉得有些蹊跷;而平时着意留心马何罗一举一动的金日磾随口向守宫门的卫士打听马仆射的去向动静,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限于史料记载的含糊简略,我们也只能这样妄自揣测而已;真实情形如何,还是一团雾水。然而就因为金日磾的这次“心中一动”,就消弥了一场血腥政变,不可谓不神奇;后来的好事者们难免又要将这归结为“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天佑皇汉”之类的神异了。

  金日磾预感到要出事,于是立即赶到武帝的寝宫,坐在内殿门口。不一会儿,马何罗袖子里裹着白刃从东厢房上殿,陡然见到日磾如门神般威风凛凛地坐在门下,毫无思想准备,顿时脸色大变,快步小跑,直趋天子卧室而去。

  但凡心里有鬼的人,神经总是难免高度紧张;再加上马何罗陡然见到最不可能出现的对手出现在自己面前,一时方寸大乱,惊惧之下就更容易出错。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慌不择路,不小心碰到了挂在墙上的宝瑟,引来乐音大作。这就叫做“越小心越出错”,马何罗当时的表情,用我们的话说就是“呆若木鸡”,而班固只用了一个字——“僵”,就把他这副表情刻划得活灵活现。他当时一定也“面如死灰”,心里千百遍地哀叹“这下子可完了!”

  本来金日磾只是怀疑马何罗怀有异志,并没有抓到真凭实据,现在见到马何罗鬼鬼祟祟的慌乱模样,又听到武帝卧室内传出瑟音,立时便追了进来,一把抱住马何罗,大叫道:“马何罗造反了!”马何罗听见金日磾这么大声嚷嚷,无异于耳朵里打了个闷雷,也陡然清醒过来,挣扎着想要逃跑。无奈日磾身高力大,两个人挤作一团,扭打起来。

  本来老年人睡眠就少,再加上这几年发生的这些事情让汉武帝头疼伤心不已,想必他每天晚上也睡得不好。因此金日磾这么一叫,武帝当时就惊醒了。左右侍驾的卫士听到喊声都拔刀赶过来。他们见金马两人紧紧地纠缠在一起,想要插手又实在找不到准头,就准备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两个人都剁成肉酱,反正里边有一个是反贼,准错不了。倒是汉武帝心思细密,吩咐卫士们退到一旁观战,唯恐他们刀剑没眼,误伤了金日磾。

  两个人斗了一会儿,日磾的匈奴人强悍的体格逐渐显出了优势。他一把揪住马何罗的头颈,将他摔到地下,卫士们一拥而上,将马何罗捆得严严实实。马何罗吃不住武帝手下那帮如狼似虎的酷吏的严刑,不一会儿就将全部计划和盘托出。于是武帝顺藤摸瓜,令侍中附马都尉金日磾、奉车都尉霍光、骑都尉上官桀发兵讨伐,将还懵懵懂懂地埋伏在行宫左近等候消息的马通、马安成一网打尽。

  金日磾救了汉武帝的命,立下这么大的功劳,汉武帝更看重他了。而金日磾也颇知韬晦,一如既往地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做人。他在汉武帝身边几十年,从不逆着眼光看人(也就是从不低着头,翻着眼珠,从下往上打量人。那样看人被认为是对别人不尊重的表现);武帝赏赐宫女给他,他也从不接近她们。武帝又想纳他的女儿入宫,如果放在别人那儿,那肯定是欢天喜地、老泪纵横地山呼“谢主隆恩”了,可金日磾却偏偏不肯答应,怕的就是将来女儿入了宫,发展成外戚的力量,给自家招来祸害(在这一点上,他比老想着把女儿送进宫当皇后的霍光强多了)。汉武帝见他比那些汉人大臣们为人还要谨慎十倍,心里更感到既惊奇又敬佩,就下了决心,把小儿子弗陵托付给他和霍光辅佐。

  汉武帝经过马何罗行刺未遂事件的惊吓,身心更是摇摇欲坠,如风前残烛,随时都可能倒下。因此摆在他面前的两道难题就愈发显得紧迫,需要他当机立断,尽快做出决定。这两个问题,一个是“由谁来继承皇位?”;另一个是“由谁来辅佐新的皇帝”。而后一个问题跟前一个问题紧密相关,选择不同的继承人,就需要根据不同的实际情况,配备、整合不同的辅政大臣班子。

  武帝的六个儿子,在上一年本来还剩四个,可就在后元元年的正月里,昌邑王刘髆也病死了。武帝这会儿只剩下三个儿子还健在,就是燕刺王刘旦、广陵厉王刘胥兄弟和钩弋夫人生的小儿子刘弗陵。然而武帝不喜欢燕王、广陵王兄弟俩,所以实际上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立弗陵做太子。然而弗陵这一年只有八岁,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娃娃,该把他托付给哪些臣子,又把这些人各自安排在什么位置上,才能让他们既做到人尽其才,又能相互制衡,不至于威胁到皇权和年幼的皇帝,产生权臣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尴尬局面?汉武帝经过深思熟虑,在首席辅命大臣的人选上,他选择了霍光。

  霍光,字子孟,河东郡平阳人,骠骑将军霍去病的同父异母兄弟。霍光的父亲霍中孺(《汉书•霍去病传》里写作“霍仲孺”)年轻时曾以县吏的身份在平阳侯曹时(开国功臣曹参的曾孙)家里当差,与平阳侯家的侍女卫少儿私通,生下了一个男孩,就是霍去病。这个卫少儿,就是卫子夫和卫青姐弟俩的姐姐。

  说起来平阳侯曹时家的家风似乎很成问题,他家里的小吏和侍婢通奸似乎很成风气(可能在其他的王侯府第,这也是一种司空见惯的现象,因为象这种风流韵事在《汉书》里屡见不鲜,不但奴仆们习以为常,就连主子中间也有不少和身份比他们低的家奴私通的。象汉武帝就曾取笑她的姑姑窦太主,戏称她的男宠董偃为“主人翁”)。象霍去病的舅舅卫青,也是一个叫郑季的人以县吏身份在平阳侯家里当差的时候,和平阳侯家的女僮卫媪私通生下的。卫媪生了三女四男,就是卫君孺、卫少儿、卫子夫三姐妹和卫长君、卫青、卫步、卫广四兄弟。卫家的孩子们父亲各自不同,他们全都随着母亲姓卫。

  霍去病出世的时候,卫家还没有得势,因此霍中孺跟卫少儿一夕风流之后,也没有将两人的这个骨肉放在心上。就象当年郑季扔了卫媪一样,他在平阳侯府的差事结束以后,也回家娶妻生子,跟卫少儿再没有什么往来。霍中孺生的这个儿子就是霍光;而卫少儿在卫子夫立为皇后以后,很可能是经武帝或卫皇后做的媒,也带着儿子霍去病嫁到了詹事陈掌(开国功臣陈平的后裔)的家里。

  霍去病此前对自己的身世一直不知情,只到成年以后才知晓生身之父的姓名,无奈他戎马倥偬,一直没有机会向母亲问明详情。直到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漠北决战的时候,他以骠骑将军的身份领军从代郡、右北平出击匈奴,路过河东,在平阳县驻留的时候,才派人去把霍中孺找到下榻的驿舍来,父子相认。虽然老父无情,霍去病却孝顺到底,给父亲置办了丰厚的田产、宅园、奴婢,出力甚巨。直到诸事具办完毕部队才开拔,归来的时候又特地经由平阳返回长安。霍去病将平生仅有一次谋面的异母弟弟霍光带到长安去发达,这时霍光才十几岁,年纪跟刚入宫时的金日磾差不多。

  霍光随着陌生的兄长来到陌生的长安城,从此就在这座国际性的大都市里一直住到去世。霍去病保举他担任郎官(这是一种泛泛的说法。光禄勋属下的议郎、中郎、侍郎、郎中等等都统称为“郎”。郎官的职责是作为皇帝的亲信侍从,皇帝外出巡幸时卫护侍驾,入则备赞顾问或差遣),不久又升迁为诸曹的侍中。所谓诸曹,就是左右曹,负责内廷的机要秘书工作。霍去病去世以后,霍光又先后迁为奉车都尉(光禄勋的属官,掌皇帝乘舆)及光禄大夫(光禄勋的属官,掌议论)。武帝出行时霍光执掌车马,在宫内则随侍左右,很见亲信。霍光出入宫禁二十余年,始终小心谨慎,未尝有过差错。

  从霍光的履历表来看,他前后所担任的都是在皇帝身边赞襄机要的秘书一类的官职。为了让大家对武帝托孤时朝廷的政治格局和霍光辅政集团的政治背景有一个更加清晰和透彻的认识,这里有必要对“侍中”一类的职官,也就是所谓“中朝”或“内廷”的来历做一点必要的介绍。只有先搞清楚这个问题,我们才能对汉武帝为顾命大臣班子所作的人事安排有一个更加透彻的认识。

  “中朝”(又称“内廷”)的产生是君权和相权相互平衡、相互斗争的结果。所谓“中朝”或者“内廷”,是汉武帝设置的由身边的机要秘书班子组成的一个幕僚小集团,它是相对于外朝的“大朝廷”而独立存在的一个“小朝廷”。皇帝通过咨询身边的这些机要秘书们来对军国大事作出决策和发号施令,保证皇帝对国家政策的独裁。汉武帝通过设置中朝的办法,架空了以三公九卿为主体架构的外朝官僚集团的权力。

  在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王朝史上,相权和君权始终是一对矛盾,汉代也不例外。汉初丞相的权力极大,日常政务、中枢决策、人事任免,大小事务皆决于丞相,皇帝只能坐在一旁“垂拱而治”。惠帝、吕后时的丞相尚有左、右之分,到了文帝朝将左、右丞相合二为一,设置独相,丞相的权力更是大到无以复加。在汉高祖去世以后的十几年间,朝廷以吕后所居的长乐宫(因为在长安城的东南,又称东宫)为实际的政治中枢,还存在着以吕后代替汉惠帝理政的所谓“东朝政治”,皇帝想有所作为就更困难了。所以曹参就劝汉惠帝学习上古时的唐尧,行黄老治国之术,“束手垂拱而治”。

  君小相大的矛盾,在文景强调“无为”的时代尚能相安无事,但到了武帝一朝,权力集中在以丞相为首的外朝手中的事实,与武帝奋发有为的进取心态越来越难以调和。为了实现政由己出,并进而保证政令的上通下达,达到将皇帝的意志全面无误地贯彻到全国的目的,武帝遂决心抛开外朝,另起炉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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