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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长安牢狱中走出的天子:汉宣帝刘询登基始末 -- 青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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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八、败事丞相和无能将军(中)

刘胜在觥筹交错的宫庭宴会上也许是喝多了酒,也许是想到了一边是皇帝无上的恩宠,一边却是中央吏员的无端侵陵,百感交集,竟然酒后失态,听着美妙的音乐涕泣不已。汉武帝很奇怪,就问这位异母哥哥为什么落泪。刘胜回答说:

   “臣听说悲伤的人不可以每每嘘唏,思虑的人不可以每每叹息。因此高渐离在易水之滨击筑,荆轲听了,低着头无心饮食;雍门子一低吟人生苦短,孟尝君就为之英雄气短。现在臣心里郁结已久,每每听到精妙的乐声,引发了心中的感慨,就禁不住涕泪横流。

  众人的唾沫汇集,可以漂起高山;成群的蚊子结聚,飞翔时声若雷鸣;朋党众口一言,三人能够成虎;十夫一起发力,可使直锥弯折。所以周文王被囚在羑里大牢,孔夫子被困在陈蔡之间。这些都是众人的谣言流传成风,积累而成为祸害呀。臣封在偏远小国,远离皇上,朝中无人能够为臣清正名誉。众人的谣言能将金子熔化,积累的诋毁可致白骨销亡,载物过重易使车轴折断。集聚羽毛,飞鸟可以冲天;网罗太密,就会处处触网。臣想到这些,禁不住潸然泪下。

  臣听说白天艳阳高悬,幽深隐暗之处都能照到;明月高挂长空,蚊虻之类小虫也能看清。然而乌云压城,就是白昼也昏黑幽暗;尘埃密布,就是大如泰山也不能看见。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有东西遮蔽了它们呀!现在臣消息壅塞不灵,造谣生事的人如蜂群一样起伏不断。臣离京城道路遥远,因为不能知道这些谣言而没法自辩,臣私下里心中感到悲哀。

  臣听说社祠里的鼷鼠(最小的一种鼠类),不能用引水灌洞来铲除;屋室内的鼠类,不能用烟火熏烧来杀灭(社祠是宗族祭祀的重地,因为是泥筑的墙,所以不能用水灌;屋室是木结构建筑,所以不能用火熏。刘胜的意思是说那些为奸造谣的小人因为有很硬的后台,所以投鼠忌器,不能下手铲除)。为什么呢?是因为它们所寄托的是这样的地方呀!

  臣的品行虽然鄙薄,还承蒙皇上将我当成心腹看待;地位虽然卑微,仍有幸成为朝廷东边的藩屏,在宗谱上还能被皇上称为兄长。现在群臣跟宗室之间的关系没有葭莩那样亲,鸿毛那样重(葭莩jiā fū,音“加夫”,芦苇内壁上的薄膜,“葭莩之亲”是指很疏远的亲戚;鸿毛本来就是很轻的东西,刘胜说朝臣与宗室之间的关系连葭莩之亲、鸿毛之重都比不上,是说其关系更加疏远。他的意思是指朝臣们“以疏间亲”,离间皇上和宗室的关系),他们集聚成党,朋友之间相互议论,是想教唆皇上抛弃宗室,使皇家的骨肉相互离散。这就是伯奇之所以逃亡流浪,比干之所以横遭分尸的原因呀!《诗经》里说:‘我心忧伤,心痛如捣;打盹长叹,因忧而老;心里忧啊,疼坏头脑!’臣想说的就是这些。”

  刘胜这篇《闻乐对》说得入情入理,言辞既生动又不失恳切,难怪汉武帝听了之后也感动不已,下令中央派驻各郡国的官员不得刁难诸侯及其僚属。后来汉武帝采用齐国人主父偃的办法,施行“推恩令”,将诸侯们化整为零,让他们力量分散,没有能力再和中央对抗。虽然仍是削藩,但手段就缓和而且高明多了。

  明末的诗人陈子龙曾就此评价说:“观《闻乐对》,知王非徒好酒色者,亦以汉法严、吏刻深,故以自晦耳。”梁玉绳引汪绳祖的话说:“《闻乐对》词意悲壮,小司马称为‘汉之英藩’,则非徒‘乐酒好内’也。盖以汉法严吏深刻,托以自晦,有信陵、陈丞相之智识,史略之何与?”他认为刘胜之所以糜烂于酒肉声色,其实是迫不得己的韬晦自保之举,把他比作当年因遭到兄长魏安釐王猜忌而以醇酒妇人自湎,终于在过了四年醉生梦死的生活之后暴卒的信陵君魏无忌。刘胜的为人和才能其实远远比不上信陵君,梁玉绳拿他比信陵君颇不恰当,然而就以酒色自保这一条而言,恐怕也不是说得全无道理。

  刘胜既然喜好声色,自然就蓄有许多姬妾,据说她们一共给他生了一百二十个儿子,名列史书的就有十三个,他在这方面确实“胜”人一筹。两汉诸王中,在子嗣这一方面似乎只有汉高祖的儿子齐悼惠王刘肥才超过了他。刘肥是刘邦的长子,却不是正妻吕雉所生,而是刘邦当泗水亭长时在外面养的一个情妇曹氏所生。因而尽管是长子,却是庶出,没有继承皇位的资格。刘邦给他的封赏最厚,给他的地盘也最大,又是天下最富庶的齐国故地,刘肥想不“肥”都难。他富得流油,因此也就养得起一百多个妻妾,据说他的儿子有二百多个。他的子嗣繁衍成今天刘姓人中的一个大支。

  按照陈寿在《三国志•蜀书•先主传》篇首的说法,刘胜的一个儿子刘贞,在武帝元狩六年(公元前117年)被封为涿县陆城亭侯,他就是蜀汉昭烈帝刘备的祖宗。然而根据《汉书•王子侯表》的记载,刘贞封侯是在元朔二年(公元前127年)而不是十年之后的元狩六年;他受封的陆城侯属于“县侯”的级别而不是“亭侯”。西汉大多以县立国,虽然也有食乡、亭者,但并无乡侯、亭侯之名。刘贞所封之侯虽未明指,实际上就是县侯。亭侯、乡侯和县侯的等级之分是到了东汉才正式出现的,陈寿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变化;而且刘贞是失去爵位以后才举家迁到涿郡涿县,在这之前他所在的地方就叫做陆城县(县治在今河北省蠡县以南),而不是涿县的陆城亭。陈寿大笔一挥,这么短的一句话里就出现了三处错误。

  刘贞一家因为很早就破落,所以谱系不明,罗贯中在《三国演义》第20回所写的那份从景帝十八传到刘备的谱系十有八九是中山刘氏的后人伪造的,殊不可信。如果刘备是汉献帝刘协的族叔的说法是事实的话,那么从景帝算下来,刘备就应是景帝的第十三代孙,而献帝则是第十四代孙(从长沙定王刘发经光武帝刘秀传到献帝,一共是十三代,这个谱系是清清楚楚,没有疑问的)。《三国志•蜀书•先主传》在交待了刘贞是刘备的祖宗后,就一下子越过了十几代,直接写刘备的祖父刘雄和父亲刘弘。

  刘胜生活很奢侈,这一点已为他和窦绾位于河北省满城县的墓葬中出土的陪葬品所证实。刘胜夫妇墓中出土的陪葬品,象长信宫灯、错金博山香炉等等都是作工精致的精品用具,而其中最弥足珍贵的是他和窦绾穿戴的金缕玉衣,它们是中国考古史上第一次实物出土文献上记载的金缕玉衣。本来中国人迷信佩玉可以使尸体不腐,达到保存千年的目的,因此才费尽十年功夫制造出一件玉衣给墓主人穿戴。然而历经两千年,刘胜夫妇的尸体早已朽化成灰,只有这两件凝聚了无数能工巧匠的智慧和心血的金缕玉衣得以完整的保存下来,令后人在参观时叹为观止。

  也许是奢侈的刘胜一个人花光了本该由子孙们几辈子享用的财富,因此到了他的儿子辈的时候就开始倒了霉。汉武帝实行推恩令,让诸侯把自己的封国分封给子弟。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的时候,他借口诸侯向朝廷进贡的酎(zhòu,音“宙”)金(按照汉朝的制度,朝廷每年八月举行宗庙大祭时,诸侯要献金助祭,称为“酎金”)成色不足,一次就削夺了106人的爵位和封邑。刘胜第一批被封的五个儿子中就有四个因此除国失侯,其中就包括刘备的老祖宗刘贞。所以刘备一家很早就破落成为平民了。

  汉光武帝刘秀的先人有没有被除侯在《后汉书》里没有交待,但从其中对刘秀历代祖先的职官爵位的称呼中,似乎仍能让我们瞧出一些端倪。只是刘秀的家庭条件实在是比后来的刘备好得太多,他们三兄弟有田有地,是南阳的地主,刘秀自己还是太学的学生,一个高级知识分子。

 中山靖王刘胜虽然子嗣众多,但刘屈氂肯定只是其中平平常常的一个。他早年的履历已经无法可考,但想来也未必有什么过人之处,只是按步就班地升到涿郡太守而已,所以《汉书•刘屈氂传》里只用了一句“不知其始所以进”就把他大半辈子的宦海生涯一笔带过。

  刘屈氂升到丞相是在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的春天,上一年刚刚发生了丞相公孙贺全家灭门的巫蛊事件,武帝为此发了一道诏书说:“已故丞相公孙贺凭着他是我的故旧,趁着身居高位行奸邪之事,大肆置办良田分给子弟及门客,既不顾百姓的死活,也无益于守边将士食用粮草。又以财货贿赂上层官吏,我已隐忍了很久。但他始终不肯悔改,还私受边郡官吏的贿赂,与其相互勾结,下令让内郡自省费用,作车转输于边(就是自己掏腰包付路费);又下令让耕农自行转输粮食到边郡。这样的做法让农家疲困,牧户受扰,怀孕的母马因劳累赶路而不能生产(意思是指母马因过劳而流产,导致无法繁殖),导致武备衰减。属下的小吏又妄征赋税,引发百姓流亡失所。公孙贺又假作诏书,(以朝廷的信用来)欺骗诱捕朱安世。他的罪行已经由大理(掌大理寺,主管刑狱,九卿之一)明正国法。现以涿郡太守刘屈氂为左丞相,分丞相长史为两府,以待选拔天下的贤者拜为右丞相。任贤不避亲,是周朝、唐尧的正道。封左丞相刘屈氂为澎侯,以澎地二千二百户为食邑。”

  武帝的这道诏书,摆明了让死人公孙贺替他扛这几年弊政的黑锅,可谓“厚黑”之极。可怜当年公孙贺拜相之前,已有李蔡、严青翟(即庄青翟,避东汉明帝刘庄之讳改“庄”为“严”)、赵周接连三任丞相死于非命,只有李蔡之前的公孙弘、赵周之后的石庆才算是有始有终。石庆为人谨慎,还是屡次被武帝斥责,最后连病带怕死在家里。有了这些前车之鉴,所以公孙贺一听武帝说要拜他为相,即长号痛哭死活不肯就位,惹得武帝很不痛快,公孙贺才不得不赶鸭子上架勉强从命。等出了大殿,有同僚问他:“拜相是多么荣耀的事情,您怎么非要推辞呢?”公孙贺说:“皇上十分贤明,我当这个丞相实在是不能胜任,恐怕辜负了他的重托,将来受到重责。我的身家性命从此危险了!”

  公孙贺曾经七任将军,两次封侯,算得上是官场上的老油条。他管得住自己,却管不住不成器的儿子,结果为了救儿子,反倒把一家老小的性命都给搭上了。死了还不算,还要给武帝背黑锅,千秋万世顶着骂名。武帝对待臣子这一手刻薄寡恩的手段,真是大有其曾祖刘邦的遗风。公孙贺之死,真正便宜了刘屈氂。武帝在诏书里说“亲亲任贤”,将这个侄儿称为“贤”,但看他处置戾太子事变过程中的狼狈形状,这个“贤”字真是纯属子虚乌有。

就在征和二年这一年,不仅汉朝国内因为巫蛊之祸闹得人心惶惶,混乱不堪,匈奴也趁着汉朝内乱从上谷、五原杀进来,屠戮边民,大肆劫掠。第二年,又从五原、酒泉进犯,杀了汉朝的两名都尉。汉武帝就派贰师将军李广利率军七万出五原、御史大夫商丘成率军三万余出西河、重合侯马通率骑四万出酒泉,分兵三路反击匈奴。临出兵的时候,丞相刘屈氂设宴为李广利饯行,送到渭桥的时候,两个人交头接耳,悄悄商定了扶立昌邑哀王刘髆为太子的事情。

  原来汉武帝共有六个儿子,除了刚刚自杀的卫太子刘据和最小的刘弗陵以外,依次还有王夫人生的齐怀王刘闳、李姬生的燕刺王刘旦和广陵厉王刘胥,以及李夫人生的昌邑哀王刘髆;其中刘髆比刘胥年长,排行第四。可齐王刘闳早在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就死了,还死在哥哥刘据的前头。因此卫太子刘据死了以后,燕王刘旦以为上面的两个哥哥都死了,太子的位子就该轮到自己来坐,就给汉武帝上了个折子请求到宫里来做宿卫,以便就近侍候皇上。汉武帝一看他的折子就明白他包藏着什么心思了,当时就把他派来递折子的使者下了大狱。后来又查出他窝藏亡命之徒,武帝就削了燕国的良乡、安次、文安三个县以示惩罚。武帝看出这个儿子野心勃勃,跟他的同母弟弟广陵王刘胥都是桀骜不驯之人,从此心里就开始厌恶他们兄弟俩。后来他们两兄弟都没有好下场,所得到的谥号也都是恶谥,一个是“刺”,一个是“厉”。

  李广利和刘屈氂看到燕王在武帝面前碰了这么大一个钉子,料到他不可能再有机会角逐太子之位,两个人就想同心协力把昌邑王扶上皇帝宝座。李广利为什么要和刘屈氂勾结在一起呢?原来他们俩是儿女亲家,李广利的女儿嫁给了刘屈氂的儿子做媳妇。李广利就趁着亲家送他出征的机会,对刘屈氂说:“希望君侯早日恳请皇上立昌邑王为太子。如果昌邑王做了皇上,君侯您将来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刘屈氂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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