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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长安牢狱中走出的天子:汉宣帝刘询登基始末 -- 青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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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七、两大恩人(下)

 伍尊在给元帝的信中说:

   “臣年轻时曾经在郡邸狱里当小吏,曾见过孝宣皇帝以(孝武皇帝)皇曾孙的身份在牢里待着。那时审理狱案的使者丙吉见皇曾孙无辜遭遇不幸,他的仁义之心受到感动,哀伤流泪,就从犯人们中间选了一个判了一年徒刑的女犯胡组抚养皇曾孙,他自己跟着照看,臣也每天在狱里侍候皇曾孙起居。后来条狱诏书来的时候(指汉武帝颁诏欲尽诛长安狱中犯人的事。《汉书•丙吉传》上说这件事时用的句子是“……于是上遣使者分条中都官诏狱系者,亡轻重一切皆杀之”,因此称之为“条狱”。所谓“遣使者分条中都官”,就是派遣使者分别去向京中各府的官吏条陈、传达武帝的旨意;“诏狱系者”就是指羁押在诏狱里的人犯),丙吉挡住即将降临到皇曾孙头上的大难,一点也不惧怕孝武皇帝的严刑峻法。皇曾孙遭到大赦以后,丙吉对暂时署理郡邸长职务的守丞谁如(人名。这个“谁如”很可能只是名而不包括其姓氏,这个人的姓氏已失考)说:‘皇曾孙不应当再住在官府的监狱里。’他就请谁如给京兆尹写了一封信说明情况,把皇曾孙和乳母胡组一起送到京兆尹去,希望他们能够接收,由公家供养。谁知道京兆尹胆小怕事,不敢接收,没办法只好又送回来。

  不久胡组刑期满了应该释放回家,但皇曾孙吃了她的奶,跟她有了亲近的感情,离不开她,丙吉就自己出钱把胡组雇下来,让她留下跟另一个女犯人郭徵卿一起养了皇曾孙几个月才打发她走。管理供给的官员少内(官名,不是人名)、啬夫对丙吉说:‘皇上没有诏令让公家抚养皇曾孙。’不肯给皇曾孙提供食物。丙吉就把自己吃的米和肉拿出来,每个月都供给皇曾孙。丙吉生了病,需要待在家里养病不能到狱里来,就再三叮嘱臣每天早晚照看皇曾孙,注意检查皇曾孙睡的草席、草褥的干燥潮湿程度。他每天候在狱里监督胡组和郭徵卿,不许她们丢下皇曾孙自己跑去嬉戏游荡,屡次进送甜美松脆的食物给皇曾孙享用(小孩牙软,只能咬不太硬的干粮,所以丙吉送松脆的食物给皇曾孙吃)。所以能够保全圣上,让他的身体健康地发育成长,这真是无法衡量的功德呀!那时我们又怎么能知道皇曾孙日后能够有贵为天子、拥有四海的福分,而希望能得到回报呢?这确实是由于丙吉的仁义是发自内心的呀!即使是象介子推割肉给晋文公吃那样的事,也不足以与此相比。

  孝宣皇帝在位的时候,臣曾经上书详细地述说当时的情形。书信先转到丙吉手里,他谦让不敢自夸有功,所以就删去臣信中那些写他的功绩的话,把功劳都推给胡组和郭徵卿。胡组和郭徵卿都因为这个受到皇上赐给钱财田宅的重赏,丙吉也受封为博阳侯。臣受的赏赐也远远比不上胡组和郭徵卿。臣年老家贫,不知道哪一天晚上就会死在里中的家里。臣有心要不提旧事,以成全丙吉的一片苦心,但又怕使他的功劳永远埋没,被我带进坟墓里去。现在丙吉的儿子丙显因为几文钱的小过就被罚夺去爵位降为关内侯,臣愚钝地以为应该恢复他的爵位和食邑,以酬报他先人的功德。”

  伍尊在信中提到的介子推是春秋时候晋文公姬重耳的大臣。重耳的父亲晋献公听信了后妻骊姬的谗言,杀了太子申生,想立骊姬生的小儿子奚齐为世子,继承自己的侯位。骊姬又想杀奚齐的两个哥哥夷吾和重耳,他们就各自带着门客逃到国外去,其中重耳的门客最为人才济济,赵衰(cuī,音“崔”)、狐毛、狐偃、介子推、魏犨(chōu,音“抽”)、狐射(yè,音“叶”)姑、颠颉、先轸等晋国的能人都愿意跟着他。他们颠沛流离,有一天,跟着重耳流浪的一个叫头须的门客卷着行李食物一个人逃跑了,重耳一行人没有粮食吃,都饿得两眼昏花。重耳枕着介子推的大腿睡着了,睡梦中迷迷糊糊地说要喝肉汤。重耳醒了以后,介子推就偷偷地割了自己大腿上的一块肉给重耳熬了一碗肉汤喝。重耳喝汤的时候并不知道吃的是介子推的肉,还觉得肉味很鲜美。等到汤喝完了人家告诉他,他才知道,感激得不得了,并对介子推承诺将来做了国君一定重重地报答他。

  他们先到了狄国,狄国的国君待他们很好,可没有力量帮助他们,他们只好走。经过卫国的时候卫文公姬毁不让他们进城(后来他复国以后就找卫国的碴,卫成公差点儿死在他手里)。后来到了齐国受到齐桓公的热情款待,齐桓公还把一个女儿齐姜嫁给他。重耳想借助齐国的力量打回国去,但齐桓公已经老了,没有那个雄心壮志和精力。重耳也就这么在齐国好吃好喝地待着,混了七年日子。他手下的那些能人眼看再这么下去恐怕就要跟主子一起老死他乡,永远没有取富贵的机会,都急得火烧屁股似的。刚好齐桓公快要死了,齐国发生了内乱,他们就在桑树林里密谋要趁着第二天重耳出城打猎的机会把他绑架了带到宋国去。没想到他们的话被在桑林里采桑的齐姜的使女听到了,就告诉了齐姜。齐姜深明大义,就主动去和狐偃他们商量好,在晚上用酒把重耳灌醉了。重耳迷迷糊糊的被妻子一边痛哭着一边塞到狐偃他们准备的车上。重耳酒醒以后痛骂他们弄得他夫妻分离,可离开齐国都城临淄已经很远,没法再回去了,也只好往宋国走。他们路过曹国的时候曹共公待他们挺傲慢,所以就这么跟他们结了梁子。

  他们到了宋国,宋襄公(就是那个打仗也要跟楚国人讲仁义的呆子)挺看重重耳,对他们也挺好的,可他刚在楚成王手里吃了大败仗,脚趾头被箭射中,连受伤带惊吓,得了重病就快死了。临死前他打发儿子把重耳他们送到楚国去,让他们借助楚成王的力量复国。

  楚成王对重耳也很好,天天用隆重的宴会招待他。有一天楚成王问重耳:“要是上天眷顾,让寡人有幸能出兵帮公子恢复了晋国,您拿什么来谢我呢?”重耳想了想说:“大王有的是珠宝美女,我就是拿这些来送给大王,大王也不会希罕。晋国的土地和百姓都是公家的,我也没办法拿出来。要是我有幸能回到晋国,一定想办法让晋楚两国和平相处;如果两国不幸发生了战争,我情愿叫士兵退后三舍(“舍”是计算道里的距离单位,一舍三十里,三舍就是九十里),不敢跟大王交兵。”楚成王只当重耳是在说大话,笑了笑没当回事;楚国的臣子们却认为重耳忘恩负义,都气坏了。后来两国果然开战,重耳履行了退避三舍的诺言,在城濮打败了楚军,逼得楚成王的大将成得臣兵败自杀。

  重耳正在楚国待着,正好秦穆公打发人来请他去秦国,准备出兵帮助他复国,重耳就谢过了楚成王到秦国去。

  说起来秦国还是晋国的大恩人。秦穆公在晋国大臣里克杀了奚齐和他母亲骊姬以后,出兵护送当初跟重耳一起逃出去的夷吾回国当了国君,就是晋惠公。晋惠公本来挺感激秦国,回国前答应割让五个城给秦国,没想到他一回国就变了脸反悔了。秦穆公没怪他,晋国连着两年遭了灾,他还派人送粮食到晋国去。等到秦国受灾的时候,晋惠公不但不报恩,还出兵夺了秦国的几座城,把秦穆公气得不得了。晋惠公的儿子公子圉也不是好东西。当初他被晋惠公留在秦国做人质,秦穆公待他不错,还把女儿怀嬴嫁给他,没想到他在父亲快死的时候扔了老婆偷偷跑回国去抢王位,当上了国君(就是晋怀公)以后也跟他老子一样跟秦国为敌。

  秦穆公打听到重耳在楚国,就打算把他接到秦国然后送回晋国去。他又叫夫人说服跑了丈夫的怀嬴改嫁给重耳,就这么着,二十多岁的侄媳妇嫁给了前夫六十二岁的叔叔,“怀嬴”就变成了“文嬴”(东周时习称诸侯的夫人,一般以丈夫的谥加上娘家的姓。因为秦国的宗室姓嬴,秦穆公这个女儿先后嫁的丈夫晋怀公、晋文公的谥号又分别是“怀”和“文”,所以她就被称为“怀嬴”和“文嬴”)。重耳做了秦国的女婿,秦国和晋国就成了亲家。终晋文公之世,秦晋始终是盟友,一有事两国老是约着一块儿出兵,亲近得不得了,所以后世就把两户人家结亲称为“秦晋之好”或者“喜结秦晋”。

  重耳回国当上了国君,就是晋文公,他是继齐桓公、宋襄公之后春秋时期又一个做了中原霸主的诸侯,位列“春秋五霸”之一。他把当初跟着他的人都封了官,唯独漏掉了介子推。原来介子推为人很清高,他看不惯魏犨、狐偃等人富贵以后那种小人得志的猖狂样子;更何况他跟着重耳在外面流浪,亲耳听到他发誓要对卫国和曹国的国君报仇,料想他也是(象后来的越王句践那样)只可以共患难,却不可以共富贵的寡情少恩之主,他就既不主动请赏,也不跟重耳打招呼,自个儿背着瞎眼的老娘到绵山去隐居,自己开荒种地养活老娘。

  有人为介子推鸣不平,趁着宫里宴会的机会在晋文公面前唱歌,唱的是当年介子推割股熬汤给晋文公喝的旧事,听得晋文公脸上直害臊。晋文公打听到他隐居在绵山,就派人去找他。介子推只想安安静静地做隐士,躲着不见来使。晋文公就自个儿亲自跑到绵山去找他,可他连晋文公也不见,背着老娘在绵山的深山老林里到处躲藏。晋文公一定要把介子推找出来带回绛都去共享富贵,就用了好多法子,都没有效果。后来不知是谁给他出了个馊主意,让他放火烧林把介子推从密林里逼出来,晋文公就照办了。谁知道介子推宁愿葬身火海也不出来,活活给烧死了。找到尸体的时候,母子俩背靠着一棵大树,紧紧抱在一起,都给烧成焦炭了。这一天是农历的三月初五。

  晋文公见到介子推的尸体,痛哭了一场把他们葬了。他很后悔自己放火害死了介子推,就下令今后每年的这一天(三月初五),全国百姓不许放火,连烧火做饭都不行,只能吃生冷的食物,以纪念在这一天被火烧死的介子推。后来人们就把这一天当成一个节日,叫做“寒食节”,“寒食”就是生冷食物的意思。这个节日演变到后来,就成了中国传统文化中一个很重要的节日——清明节(本来晋人的遗风是在每年冬天有一个月的时间吃冷食,以这整整一个月作为“寒食”,后来才改在清明节前一天,就把清明之前的这一天作为“寒食节”)。介子推被火烧死的那个地方,原来叫做“邬县”,从西晋以后就被人们叫做“介休”,意思就是“介子推生命休止的地方”,这个地方就是现在山西省的介休市;介休市内的那座绵山,还有一个名字叫做“介山”。不用说,“介山”这个名字就是晋文公起的,也是为了纪念介子推。

  介子推割股奉君,虽然勇气可嘉,忠心可贾,但也只不过是给主子解解馋而已,哪里比得上丙吉舍命救皇曾孙的小命呢?所以伍尊说他比不上丙吉。这话说得一点没错。

  伍尊既然跟丙吉一起共事,当年又一同照顾过宣帝,想来两人也在此过程中结成了患难之交,两家后来可能也过从甚密,因此才能打听到丙显出事的缘由。老上司的儿子吃了官司,他当然不能坐视不管,这才给元帝写了这封感人至深的信。丙显贪污政府一千多万钱,在他眼里显然远远比不上丙吉救皇上父亲一条命的价值,所以他才说这是“微文”,也就是几文钱的小过错。既然丙吉当年已经把伍尊的申述材料刻意缩水呈报给皇上,想必汉宣帝一直到死也没弄明白丙吉到底为他施了哪些恩惠;而伍尊之所以受赏远不及胡、郭二位乳母,想必也是受了丙吉推功诿酬的牵累,以至功劳不能彰显。或许就因为这件事让他对丙吉的高尚人格既感且佩,这才矢志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老上司这个儿子拯救出来。

  汉元帝看了这封信,深受感动,他说:“已故丞相丙吉对我家有旧恩,我不忍心让他的后代连个爵位也没有(丙显已经只是关内侯,再降几级爵就跟没有爵位差不多了)。”就只把丙显免官了事,仅仅夺了他食邑中四百户的户口。后来到底还是念着丙家的大恩,就等到这件案子的风头过去以后,又把他提拔为城门校尉。丙显死了以后,儿子丙昌袭承了他的关内侯的爵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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