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客熙熙

主题:【文摘】【人物】甘地自传 -- 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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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十一至二十章

第十一章 同欧洲人的亲密往来(上)

  写到这一章,我有必要向读者说明这个故事是怎样一周一周地逐步写出来的。

  当我开始写的时候,并没有一个明确的计划,我没有日记或文件可供写作这个体验的故事的基础。我在写作的时候,是随着心神的运行而写的。我不敢说定我一切的有意识的思想和行动都是按照神灵的指示而行的。然而检查一下我这一生所采取的最重大的步骤,以及那些可以被视为最小的事情,要说都是遵照精灵的意志而行动,也不为过。

  我没有见过神,也不认识神。我之信奉上帝是出于本意,而且由于我的信仰是不可消除的,我把这种信仰视为一种经验。然而,把信仰描写成为经验,可以说是等于窜改了真理。也许这样说更加正确些:我实在找不出恰当的话来表明我对上帝的信仰的特性。

  我为什么相信我写这个故事是出于神的主意,现在也许比较容易理解了。当我开始写前一章的时候,我用的是这一章的题目,但是我在写作当中意识到在我叙述同欧洲人交往的经验之前,我应该写一点象绪言之类的东西。我这样做了,题目也就改了。

  现在,当我着手写这一章的时候,我又遇到了一个新问题。关于我打算写的那些英国朋友,哪些事情应该提,哪些可以略去,成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如果把有关的事情漏掉了,真理就受到隐蔽。而什么是有关的事情,却很难直截了当地作出决定,因为关于如何写法才算适当,连我自己都还不很明白。

  今天我更加清楚地懂得,很久以前我所读过的说一切自传都不宜当作历史的这个意见,是有道理的。我知道在这个故事里,我就没有把所有记得的东西都写下来。为了真理,谁能说我究竟应该写进多少、省漏多少呢?我在法庭上所提供的我生平某些事件的片面证据,又有什么价值呢?如果有好管闲事的人检查一下我已写成的几章,他也许会给这几章增些光辉;如果遇上一个挑剔的评论家,他甚至会把“我的许多矫揉做作的虚伪之处”全都掀出来,以炫耀他自己。

  因此这几章是否还要写下去,我倒有点犹豫了。但是只要没有人禁止这种发自内心的声音,我必须继续写下去。我必须遵循圣哲的名言:除非从道德上证明是错误,凡事既然开始了,就不应当半途而废。

  我写自传不是为了讨取批评家的欢心,写自传本身就是对于真理的一种体验。目的之一当然是给我的同事们提供一点安慰和回忆的材料。真的,我就是根据他们的愿望着手写作的。要不是捷朗达斯和史华密?阿难德坚持他们的意见,这本书也许就写不成了。所以假如我写这本自传是错误的,那他们也应当分担责难。

  现在还是谈谈题目以内的事情吧。正如有很多印度人同我住在一起,象我的家人一样,我在杜尔班的时候,也有英国朋友同我住在一起。并不是所有同我住过的人都喜欢这样,但是我坚持要留他们住。我并不是在每件事情上都是聪明的,我也有一些痛苦的经验,包括印度人和欧洲人。我并不为这些经验感到遗憾。尽管我有过那些经验,尽管我时常引起朋友们的不便和不安,我却一直没有改变我的行为,而朋友们也很客气地同我相处。当我同陌生人来往而朋友们感到不快时,我就毫不犹豫地责备朋友们。我认为信奉上帝的人要想在别人身上也看见体现在他们身上的同一个上帝,必须有足够的超然之情去和别人共同生活。同别人一起生活的能力是可以培养的,不是回避这种交往的难得的机会,而是用为人民服务的精神来欢迎这种交往,这样才能使自己不受到有无机会的影响。

  所以波耳战争爆发的时候,我的屋子虽然已经住满了人,我还是接待了两个来自约翰内斯堡的英国人。他们都是通神学者,其中有一位就是吉特庆先生,关于他以后我们还有机会多谈一些。这些朋友们常常弄得我的妻子眼泪纵横。不幸的是,因为我的缘故,她经受过很多这样的考验。英国朋友象家人一样亲密地同我住在一起,这还是第一次。我留学英国的时候虽然是住在英国人的家里,但是那时我是按照他们的生活方式生活的,多少有点象住在公寓里。现在情形颇为相反,这两位英国朋友成为我们家里的人,他们在许多方面都采用了印度人的生活方式,屋里的设备虽然都是西式的,内部的生活可以说主要是印度化的。我记得把他们当作家人看待确有过一些困难,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说,他们在我家里做到完全象住在自己家里一样,是不太为难的,这样的交往在约翰内斯堡就比在杜尔班多得多了。

第十二章 同欧洲人的亲密往来(下)

  我在约翰内斯堡的时候,一度雇用过四人之多的印度职员,与其说他们是职员,倒不如说更象是我的儿子。然而即使这么多人,还不能满足我的工作需要,譬如说打字吧,没有它就不行,而我们当中,只有我一个人会打字。我教两个职员,但他们一直不合要求,因为他们的英文太差。其后有一个职员我想训练他当会计。我不能到纳塔耳去找人,因为没有入境证谁也不能到德兰士瓦来,而就我个人的方便来说,我是不愿意去求负责发证的官员的。

  我简直是没有办法了。事情越堆越多,不管我怎样勤奋,似乎很难把业务上的和公众工作上的事务都应付过去。我很想延聘一个欧洲人来当职员,但是否有白种男女愿意给一个象我这样的有色人种做事,我没有把握。不过我决定试一试。我去找一个我所认识的打字机经纪人,请他帮我物色一个速记员。当时女速记员倒是有的,他答应给我找一个试试看。他遇到一个苏格兰女子,名叫狄克小姐,是刚刚从苏格兰来的。她并不反对自谋一种正当的生活,随便到哪里工作都可以,而且她需要工作。于是那个经纪人便叫她来见我。她当时就给我一个很好的印象。

  “在印度人手下做事,你不嫌弃吗?”我问她。

  “我不在乎,”这是她坚定的答复。

  “你希望要多少薪水?”

  “十七镑十先令是不是太多了?”

  “不多,如果你能做我所需要的工作。你什么时候可以来?”

  “现在也行,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很高兴,马上口授信件让她打字。

  不久,她同我的关系,就象一个女儿或妹妹一样,而不只是一个速记员。我对于她的工作,可以说找不到什么错处,我常常叫她经管数达几千英镑的巨款,还把账目交给她管理。她得到我完全的信任,但是事情也许不单单是这样,她甚至把自己内心的思想感情都告诉我。她把最后选定丈夫的事也拿来征求我的意见,我甚至还享有为她主婚的荣幸。狄克小姐成为麦克唐纳夫人以后,便不得不离开我的事务所,但是就在婚后,当我工作上实在搞不过来了,只要找她帮忙,她无不应命而来。

  然而现在我需要找一个固定的速记员来代替他的工作,幸而我又找到了另一个女子。她就是史丽新小姐,是卡伦巴赤先生介绍给我的。关于卡伦巴赤先生,我们以后还要谈到。她现在是德兰士瓦一个中学的教员。她到我这里来的时候,大约只有十七岁。她有一点古怪的脾气,有时卡伦巴赤先生和我都受不了。要说她是来当速记员,倒不如说她是来找经验的。她禀性中缺乏那种对于有色人种的歧视。她对于年龄和经验似乎都满不在乎。甚至当面侮辱一个人,当面斥责人,她也毫不犹豫。她的粗暴常常陷我于困境,但是她的坦白率真的性情往往就把因此而引起的问题消除了。她打的信,我常常是不加核对就签发了,因为我觉得她的英文比我的好,而且对她的忠诚有最充分的信任。

  她富有牺牲精神,有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她所得不过六英镑,从来不肯接受一个月多于十英镑的薪水。每逢我劝她多拿一些工资的时候,她总是怪我说:“我不是到这里来向你要薪水的。我来这里是因为我喜欢同你一起做事,我喜欢你的理想。”

  有一次她向我支取四十英镑,可是她一定要算是借款,而且去年把这笔钱全部清还了。她的勇气也和她的牺牲精神一样大。我生平有幸遇见过几个这样的妇女,其品格象水晶一般的莹洁,其胆识可以使战士失色;她便是其中的一个。她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了。她现在是怎样一个人,我已不象从前那么清楚了,但是我同这位青年女子的接触,却永远是我的一个神圣的回忆。因此我如果不把我所了解的关于她的为人说出来,那就对不起真理了。

  她白天黑夜为运动操劳。她在黑夜的时候,独自一个人外出工作,若有人提议派人送她,她便生气地加以拒绝。成千上万的有胆量的印度人向她求教。在进行非暴力抵抗运动的那个期间,差不多所有的领导人都被抓进监牢里了,就亏她一个人领导这个运动。她经管着几千个人,处理无数的信件,手头还要管《印度舆论》周刊,但是她永不倦怠。

  关于史丽新小姐的这类事情,我可以写个不完。不过我想引用戈克利对她的评价来结束这一章。戈克利认得我所有的同事。有很多人他是喜欢的,也常常夸奖他们。在所有的印度人和欧洲人的同事之中,他最推崇史丽新小姐。他说:“我很少遇见象史丽新小姐那样勇于牺牲、为人纯洁和无所恐惧的人。

  在所有你的同事当中,在我看来她应当位居第一。”

第十三章 《印度舆论》

  在我继续谈到同其他的欧洲人的亲密交往以前,我得先提两三件重要的事情。不过,我同其中一个人的接触,应该在这里马上谈一谈。狄克小姐的任命还不能满足我的工作上的需要,我需要更多的帮助,我在前几章提起过李琪先生,我同他很熟。他是一家商行的经理,他赞成我的建议,离开了那家商行到我这里来做事,因而大大地减轻了我的负担。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马丹吉特先生来找我,提议创办《印度舆论》,征求我的意见。他已经开办了一所印刷厂,我赞成他的建议。这个刊物就在1904年创刊了,曼苏克拉尔?纳扎先生是第一任编辑,但是经营这个刊物的工作却必须由我来担负,事实上我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这个刊物上了。这倒不是因为曼苏克拉尔搞不了,他在印度办过许多报刊,但是只要我在那里,他便不肯为那错综复杂的南非问题写文章。他对于我的见解极其信任,因此便把社论一栏推给我担任。这个刊物一直到今天还是一个周刊,开头有古遮拉特文、印地文、泰米尔文和英文四种版本。不过我觉得泰米尔文和印地文版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它们并没有起应有的作用,因此我就把它们停了,免得给人一种欺诈的印象。

  我原来并没有想到我自己会在这个刊物上花什么钱,但是不久我就发现,如果没有我的经济上的接济,继续出版是有困难的。印度人和欧洲人全都明白,我虽然不是《印度舆论》的正式编辑,实际上,经营管理是由我负责的。如果还没有创刊倒也不算什么,可是一旦已经出版,如果中途把它停下来,那就不但是一种损失,而且是一种耻辱。于是我不断地给予资助,一直到后来我的存款差不多花光了,我记得有一个时候,我每个月要汇出75英镑。

  然而经过这几年以后,我觉得这个刊物对印度侨团是很有好处的。它从来就不是被当作一种商业性的事业。由于它一直是在我的管理之下,这个刊物的变迁就可以说明我自己生活的变迁。当年的《印度舆论》就象今天的《青年印度》和《新生活》一样,都是我的一部分生活的反映。一个星期接着一个星期,我把我的心灵都灌注到这个刊物的篇幅上去,就我的理解所及,宣扬非暴力抵抗运动的原理和实践。有它出版的十年之间,即到1914年,除了我在监牢中被迫休息曾有所间断以外,几乎每一期的《印度舆论》都有我的文章。这些文章,就我所记得的,没有一个字不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没有故意夸大,或专门讨好的东西。诚然,这个刊物已成为我锻炼自制的好园地,对于朋友们来说,即它是保持同我思想接触的一个媒介。

  爱好吹毛求疵的批评家在里面也找不到什么可以非议的地方。事实上《印度舆论》的论调已迫使批评家们不得不抑制其笔锋。如果没有《印度舆论》,非暴力抵抗运动说不定就发动不起来。读者希望从这个刊物得悉非暴力抵抗运动的可靠情况,也想从那里知道南非印度人的真实情况。对我来说,这是我研究人类天性的各方面的一种手段,因为我一直想要在编者和读者之间建立一种亲密而正当的关系。我经常沉浸在读者许多真情流露的信件中。由于写信人的性情不同,来信有的是亲切的关怀,有的是严正的批评,也有的是痛诋。研究、消化和答复所有这些信件,对我是一种很好的教育。通过这些信件,我仿佛听见了侨团的声音。它使我完全懂得作为一个新闻工作者的责任,也因为我通过这个刊物抓住了侨团,使未来的运动能够见诸实行,而且具有那么尊严和无可抗拒的气概。

  《印度舆论》出版的头一个月内,我便认识到新闻事业的唯一目的应该是服务。新闻报纸是一种伟大的力量,但是正如奔放的狂流能把田庐和庄稼荡然摧毁一样,一支不加控制的笔也能起毁坏作用。如果控制是来自外界的,那比没有控制更加有害。只有内在的监督,才能有益。如果这个说法是对的,那么世界上有多少报刊经得起这种考验?然而谁能制止那些没有用处的报刊呢?而且谁来当裁判?有用的和无用的必须象好的和坏的一样并存,人们必须自己来选择。

第十四章 苦力区还是“隔度”?

  有一些对于我们的社会具有最大贡献而被我们这些印度教徒认为“不可接触者”的阶级,都被赶到远远的一个城镇或乡村去住,这种地方古遮拉特话叫做“德瓦度”(dhedvado),含有侮蔑之意。就是在基督教的欧洲,犹太人也曾一度被当作“不可接触者”,而划给他们住的地区也有一个讨厌的名称,叫做“隔度”(ghettoes)。同样地,今天我们也成为南非的不可接触者了。为了我们的复兴,安德禄和沙斯特立的魔棍曾经作过多大的牺牲,以后就会明白了。

  古时候的犹太人自认为是上帝的选民,以别于其他一切民族,结果呢,弄得他们的后代遭受了一个奇异的、甚至是不公平的报复。印度教徒差不多以同样的情况自认为是雅利安人,即文明的人,而把自己的一部分同胞当作非雅利安人,即不可接触者,结果呢,不但在南非的印度教徒遭受一种奇异的、或者是不公平的天谴,就连穆斯林和波希人也受到同样的歧视,因为他们同属于一个国家,同他们的印度教弟兄有着同样的肤色。

  读者现在多少可以明白这一章的题目是什么意思了吧。我们在南非得了一个臭名声,叫做“苦力”。“苦力”这个字在印度是指挑夫或雇工说的,但是在南非,它有侮蔑的含义,就象我们所指的不可接触者的意思一样,而划给“苦力”居住的地方便叫做“苦力区”。约翰内斯堡就有这样一个地区,但是和别的地方的印度人之拥有租佃权的情况不同,在约翰内斯堡的这个地区内,印度人是以九十九年的期限租借的。在这个地区内,人口拥挤不堪,可是这个地区的面积并没有随着人口的增加而扩大。除了马马虎虎地打扫厕所以外,市政当局简直没有在这个地区做什么卫生工作,修筑道路和供应灯光的事情就更谈不上了。市政当局对于居民的福利既然抱着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自然,难于指望它来关心这个地区的公共卫生。而没有市政当局的帮助和监督,人们对市政卫生的规则也就不那么注意了。如果住在那里的人全都具有鲁滨逊的精神,事情自然就不一样了。然而我们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过鲁滨逊的移民区。一般说来,人们出国是为了寻求财富和贸易,但是去南非的印度人,大部分是无知的、贫苦的农民,他们需要给予一切关怀和保护。跟随他们去的商人和受教育的印度人为数甚少。

  市政当局这种罪恶的漠视和印度居民的无知,凑合起来就使得这个地区极不卫生。市政当局不但不改进这种情况,反而还以他们自己的疏忽所造成的肮脏作借口来取消这个地区,为了这个目的,他们从地方的立法当局那里取得驱逐居民的权力。这就是我在约翰内斯堡定居下来时的情况。

  印度人既然在这个地区内拥有土地所有权,当然有权要求赔偿。有一个特别法庭被委任来处理地产问题。如果租用人不打算接受市政当局所给予的赔偿,他有权向这个法庭起诉,如果法庭宣判的款数超过市政当局提出的数额,市政当局就得承担法庭所宣判的赔款。

  大部分的住户都请我担任他们的法律顾问。我不打算在这种案子里赚钱,所以我告诉他们,只要他们胜诉,不管法庭判决多少钱我都满意,也不管结果怎样,每一个案子我只收费10英镑。我还告诉他们,我打算把所得的钱拿出一半来为穷人建立一所医院或类似的机构。这一点,他们自然是全都高兴的。

  在大约70个案子当中,只有一个案子是败诉的。所以律师费达到了一个相当大的数字。然而《印度舆论》经常需要钱,就我所记得,它拿去了1600英镑。为了这些案子,我的工作很繁忙。当事人老是围着我,他们原先大多是来自比哈尔及其邻近地区,以及来自南印度的契约工人。为了解除他们特别的困苦,他们组成了自己的一个协会,和自由的印度商人分开。他们当中有一些人是没有成见的,自由主义的,而且具有很高的品格。他们的领导人是蔡朗新先生,他是主席;还有巴德立先生,同主席一样好。现在他们两人全都去世了。他们对我有很大的帮助。巴德立先生同我的往来很密切,在非暴力抵抗运动中起了很大的作用。通过这些和旁的一些朋友,我和来自南北印度的无数侨民有了亲密的联系。我已成为他们的兄弟,而不仅仅是法律顾问,我和他们共同承担他们所有的公私悲愁和困苦。

  这些印度人怎样称呼我,说起来是怪有趣的。阿布杜拉赛不愿叫我甘地。幸而也没有哪个人污辱地叫我“萨希布”①。阿布杜拉赛用了一个很好的称呼――“兄弟”。别的人跟着他一起喊,一直叫我“兄弟”,直到我离开南非。被那些当过契约工人的印度人称为“兄弟”,心里头是别有一番甜蜜滋味的。

    ①萨希布(saheb),乌尔都语,通常为穆斯林尊称,含有老爷之意――译注。

第十五章 黑热病(上)

  市政当局虽然收回了这个地区的所有权,却没有马上叫印度人搬出去。要叫他们搬走,先得给他们找到一些合适的新的住宅区,但是这一点,市政当局一时办不到,印度人因此只好还在这个“肮脏的”地区住下去,不同的是,他们的情况比以前更糟了。所有权既然失掉了,他们变成了市政当局的佃户,结果呢,他们的环境比以前更脏了。当他们还是所有者的时候,他们多少还保持一点清洁,即使仅仅是因为害怕法律。市政当局却不用害怕法律!住户越来越多了,随之而来的是肮脏和混乱。

  印度人正在为这件事发愁的时候,忽然发生了一种黑热病,也叫肺炎传染病,比鼠疫还要可怕和厉害。

  幸而发生这种传染病的不是这个地区,而是约翰内斯堡附近的一个金矿,这个矿区的工人大部分是黑人,他们的清洁卫生是由白种雇主负完全责任的。有一些印度工人也在做着和这个金矿有关的工作,其中有二十三人突然感染了这种病,一天晚上回到这个地区内他们的信所,而且病得很厉害。马丹吉特先生当时正在为《印度舆论》征求订户,碰巧也在这个地区。他是一个大无畏的人,他看见这些害病的人,心里大为不安,就用铅笔写了这么一个条子给我:“黑热病突然发生,请即来此及早设法,否即结果将不堪设想。请即来。”

  马丹吉特先生勇敢地打开一间空房的锁,把所有的病人都安置进去。我骑自行车到那个地区,写了一张条子给城里的书记官,通知他我们为什么占用了这间房子。

  当时正在约翰内斯堡行医的威廉?戈夫莱医师,一听到这消息便赶来救护,作了病人的医生兼护士。可是二十三个病人实在不是我们三个人应付得了的。

  根据经验,我有一种信念:只要我们的心地是纯洁的,如果遇到灾难,自然会有人和办法来应付。当时我的事务所有四个印度职员:卡利安达斯,马尼克拉尔,甘樊特莱?德赛先生,还有一位名字我已经忘记了。卡利安达斯是他的父亲托我照应的。我在南非很少碰见过象他那样肯做事而又听话的人。幸而那时候他还没有结婚,于是我便毫不犹豫地把不管有多大危险的事情交给他去办。马尼克拉尔是我从约翰内斯堡找来的。就我所记得,他也没有结婚。所以我决定牺牲他们四个人――叫他们职员、同事、或者我的儿子都可以。卡利安达斯是用不着征求意见的,其他三人,我一问他们,他们全都答应了。

  “你到哪里,我们也跟到哪里,”这就是他们简短而甜蜜的回答。

  李琪先生有一个大家庭。他也打算投入这个工作,但是被我阻止住了。我不忍心叫他冒险。所以他就在危险区外工作。

  那是一个可怕的夜晚――警戒和守护之夜。从前我也曾看护过不少病人,但是从来没有看护过黑热病人。戈夫莱医师的胆量真是有感染力。需要护理的事情并不多:给他们吃药,侍候他们的需要,把他们的床收拾干净整齐,安慰他们――这就是我们所需要做的一切。

  这几个青年的不倦的工作热忱和无所畏惧的精神,使我格外高兴。象戈夫莱医师那样的勇敢和马丹吉特先生那样的有经验,我们是容易理解的。而这些入世未深的青年人的精神确是不易理解!

  就我记忆所及,那一夜我们把所有的病人都集中在一起了。

  然而整个事件,除了它的苦难之外,却具有那么大的引人的兴趣,而且对我来说,具有很大的宗教价值,因此我至少得花上两章的篇幅来加以记述。

第十六章 黑热病(下)

  市书记官因为我们把病人集中在那个空房里并加以照料而向我表示谢意。他坦白承认市政委员会马上想不出办法来应付这样一件紧急的事情,但答应尽力帮忙。市政当局既然觉悟到责无旁贷,便毫不迟延地采取了快速的措施。

  第二天他们拨了一座空的仓库给我使用,建议把病人移到那里,但市政当局不负清扫那座房子的责任。那座房子既凌乱又肮脏。我们自行打扫干净,通过几个好心的印度人的帮忙找了几张床和其他的必需品,配搭成一个临时医院。市政当局派了一个护士来帮忙,她带来了白兰地酒和其他的医院器械,戈夫莱医师仍然总管一切。

  这位护士是一个慈祥的妇人,她很乐意看护病人,不过我们很少让她接近病人,免得她受到传染。

  我们按照指示经常给病人喝一点白兰地酒。这位护士却要我们象她那样,也喝一点,以资预防,可是我们谁也没有喝过。它对病人究竟有什么好处,我都怀疑。征得戈夫莱医师的同意以后,我把三个不打算以白兰地酒进行医疗的病人,分出来进行土疗法,用湿土带敷在他们的额头上和胸口上。其中有两个人治好了。其余的二十一人死于仓库里。

  这时市政当局正在忙于采取其他的措施。离约翰内斯堡七英里的地方有一所传染病隔离医院。那两个被救活的病人被送到那所医院附近的帐篷里,并准备把新来的病人也送到那里去。这样我们就可以从这个工作中抽出身来了。

  过了几天,我们听说那个善良的护士也传染上了,而且马上就死了。那两个病人究竟是怎样被救活的,我们为什么没有受到传染,实在说不出来,但是这次的经验增加了我对于土疗法的信心,也增加了我对于把白兰地酒当作药物的功能的怀疑。我知道这种信心和怀疑并没有什么牢靠的根据,但是我现在还有当时所得到的印象,因此觉得有必要在这里提一提。

  这次传染病发生的时候,我给报界写了一封措词强烈的信,指责市政当局收回这个地区以后又不负责清洁卫生工作的罪过,应该对这次疫病的发生负责。这封信使我结识了亨利?波拉克先生;我和约瑟夫?杜克神甫结为朋友,部分原因也是由于这封信的作用。

  我在前面已经说过,我常常到一家素食馆里去吃饭。我在那里认识了阿尔伯特?韦斯特先生。我们常常每天晚上在这家饭馆里碰头,饭后一起出去散步。韦斯特先生是一所小印刷厂的股东。他在报上看见我那封关于发生疫症的信,在饭馆里又找不到我,因而感觉不安。

  同事们和我在传染病发生以后,便减少了食量,因为我早就有了一种规矩,只要有传染病流行,我就吃得很少。所以那几天我根本就不吃晚饭了。中饭也是在别的客人到达以前就吃完了。我同这家饭馆的老板很熟,我已经通知他,因为我正忙于看护黑热病的病人,我将竭力避免同朋友们接触。

  韦斯特先生在饭馆里有一两天没有找到我,有一天很早我正想出去散步的时候,他却跑来敲我的门了。我一开门,他便说道:“我在饭馆找不到你,很担心你出了什么事,所以我决定这么早来看你,好在家里找到你。好了,我现在就听你吩咐吧。我准备帮忙照料病人。你知道我是光棍一条,无牵无挂的。”

  我表示感激,并且不加思索地回答他说:“我不打算要你去做看护。如果一两天内不增加新的病人,我们就可以自由了。不过却有一件事。”

  “是的,什么事?”

  “你能不能到杜尔班去主持《印度舆论》的印刷工作?马丹吉特先生多半得留在这里,杜尔班需要有个人照料,如果你能去,我就放心了。”

  “你知道我有一所印刷厂。大概我是可以去的,但是我可以等到晚上再给你最后的答复吗?我们晚上散步的时候,可以谈谈这件事。”

  我很高兴,我们谈了以后,他答应去。薪金多少他并没有考虑过,因为他志不在此。但我们决定每月给他十英镑,如果有利润,也分一点红利给他。第二天韦斯特先生便搭晚上的邮车到杜尔班去了,把他的债务委托给我代收。从那一天起直到我离开南非的海岸,他一直是我一个同快乐共患难的朋友。

  韦斯特先生出身于卢特(英国林肯郡)的一个农家。他受过普通的学校教育,但是他在经验的学校里和自力更生的努力中,却得到了不少学问。我一直觉得他是一个纯洁、冷静、敬神、爱人的英国人。

  在以后几章中,我们还将更多地谈到他和他的家庭。

第十七章 火烧印度居民区

  虽然同事们和我都解除了照顾病人的责任,还有很多由黑热病所引起的事情需要处理。

  市政厅对于这个地区的疏忽,我在前面已经谈过了。可是市政厅对于白种人市民的健康却是非常关心的,为了保持他们的健康,市政厅本来已经花了很多钱,这时为了消灭黑热病的传染,花钱就象泼水一样。我虽然责备了市政厅置印度人于不顾的罪过,却不能不赞扬它对于白种市民的照应,并竭尽所能予以帮助。我记得如果我不给予合作,市政厅的工作会更加困难,那时它就会毫不犹豫地调用武装力量来行其下策。

  然而这一切全部避免了。市政当局对于印度人的行为是满意的,将来防疫工作也就简单得多了。我用尽一切力量动员印度人去帮助市政厅,这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但是我不记得有谁反对过我的主张。

  印度人住的地区有人严密把守,没有许可,谁也不得进去。同事们和我都有自由出入的通行证。这样做的目的是要把整个地区的人都腾出来,在离开约翰内斯堡大约十三英里的平原上塔帐篷住三个星期,然后放火把这地区烧毁。要带粮食和其他应用物品到帐篷里住,自然要费一些时候,在这当中,便不得不派人把守。

  人们都很惊慌,但是我经常在那里,对他们倒是一种安慰。有很多穷苦的人常常把一点点节余埋藏地下,现在就得挖出来了。他们没有银行,他们也不晓得可以存储银行。我倒成了他们的银行家了:钱象水流一样地流入我的事务所。在这种危机当中,我当然不能因为自己的劳动收取任何费用。不过我倒想出了一个办法。我同我存款的那家银行的经理很熟。我告诉他我要把这些钱存到他那里。别的银行当然不希罕接受大量的铜币和银元,也有人担心银行职员会拒绝接受来自疫区的钱。然而这位经理却给我一切方便。我们决定所有的钱在存入银行以前必须消毒,就我所记得的,那一次差不多有六万英镑存进银行。我劝那些有能力的人在银行里开固定户,他们都同意了。结果,有些人也习惯于把银存在银行里了。

  这个地区的居民由一列专车搬到约翰内斯堡附近的克里斯普鲁伊特农场,由市政厅公费供给粮食。这个由帐篷构成的城市看起来就象一个兵营。不习惯于这种兵营生活的人对于这种安排自然是感到不安和惊异,但是他们并没有感到什么特别不方便的地方。我天天骑自行车去看他们。他们定居下来不到二十四小时,便把所有的疾苦全忘了,开始快乐地生活起来了。每次我到那里,都看见他们有说有笑,欢欢喜喜。露天住上三个星期显然增进了他们的健康。

  就我所记得的,居民迁出以后的第二天,那个地区便被放火烧掉了。市政厅一点也不想从大火中救出任何物品。就在这个时候,为了同样的理由,市政厅还把商场里所有的木料都烧光了,损失大约有一万英镑。采取这个断然的步骤,据说是因为有人在商场里发现了几只死老鼠。

  市政厅这次花了很多钱,但是它成功地把疫病的进一步蔓延阻止住了,从而市内的居民重新可以自由地呼吸了。

第十八章 一本书的魔力

  这一次的黑热病加深了我对穷苦的印度人的影响,并且增加了我的业务和责任。我同欧洲人的一些新的交往变得很密切,这也大大地加重了我道义上的职责。

  我在那家素食馆里认识了波拉克先生,就象我在那里认识韦斯特先生一样。一天晚上,有一个青年坐在离我不远的一张桌子上,送了一张名片给我,说是愿意见见我。我请他到我桌子上来谈谈。

  “我是《评论报》的副编辑,”他说道:“我看见你在报上发表的关于时疫的那封信,便很想见见你。我很高兴果然有这么一个机会。”

  波拉克先生的诚恳吸引了我。就在初次见面的那天晚上,我们彼此便都了解了。我们对于若干重要的生活问题,意见似乎都很接近。他喜欢简朴的生活。他有一种知而行之的特点。

  他在生活上进行的一些改变不但迅速,而且是剧烈的。

  《印度舆论》的开支一天天大起来了。韦斯特先生辟头的一个报告便令人震惊。他写道:“我并不指望这个事业能产生象你所想象的利润。我甚至担心还要亏损。账目是不清楚的。有大宗欠债应当追回来,但是谁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这需要经过一番整理。不过你用不着为这一切惊慌。我一定尽力把这些事情弄得妥妥贴贴。有利润也好,没有利润也好,反正我要留下来。”

  韦斯特先生发现这件工作无利可图的时候,本来很可以一走了之,而我也不会怪他。其实他还可以指责我,说我没有确实的证据,便告诉他这个事业是有利可图的。但是他始终没有一句怨言。不过我有一种印象,韦斯特先生因为这件事便认为我是一个容易受人欺骗的人。我只是简单地接受马丹吉特先生的预算,并没有加以检查,便告诉韦斯特先生可望得到利润。

  现在我才明白,一个为公众工作的人,不应该随便发表连自己都没有把握的意见。尤其是一个信奉真理的人更应该谨小慎微。让人相信未经充分证实的事情是对真理的损害。我虽然懂得这一点,却还不能完全克服自己容易受骗的习气,这是因为我渴望多做工作,而自己又干不了那么多的缘故;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实在令人难过。这种渴望多做工作的心情常常引起我的同事们的不安,虽然我自己倒不在意。

  我一接到韦斯特先生的来信,便到纳塔耳去了。我拿波拉克先生当心腹看待。他到车站来送行,留给我一本书在旅途中阅读,他说他相信我会喜欢它的。这就是鲁斯金的《给那后来的》。

  我一开始读这本书,便不忍把它放下。它把我吸引住了。从约翰内斯堡到杜尔班是二十四小时的旅程。火车是在晚上到达那里的。那天夜里我睡不着,我决心照着这本书的理想去改变我的生活。

  这是我第一次阅读鲁斯金的著作。我在学校的时候,除了教科书,没有读过什么课外读物,献身于社会以后,读书的时间很少。因此我谈不上有多少书本上的知识。然而我相信由于这种外力的限制,我并没有吃多大的亏。相反,正因为我读书很少,倒使我可以彻底消化我所读过的书。使我的生活立刻发生实实在在的变化的,就是这本《给那后来的》,后来我把它译为古遮拉特文,定名为《万人之福》。

  我相信我在鲁斯金这部伟大的著作里发现了它反映着我自己的一些最深切的信念,这就是它所以能够吸引我并在我的生活中引起变化的原因。一个诗人就在于他能够把人们内心所蕴藏着的善良呼唤出来。诗人感人的力量不尽相同,因为每个人的造就有深浅之别。

  我所了解的《给那后来的》的教训有:

  1.个人的好处包含在众人的好处之中。

  2.律师的工作同理发师的工作具有同样的价值,因为依靠工作谋生是人们共有的权利。

  3.劳动的生活,即种地的人和做手工的人的生活,是有价值的生活。

  第一点是我所知道的。第二点我只有模糊的认识。第三点我却从来没有想到过。《给那后来的》为我清楚地说明:第二点和第三点都包含在第一点里面了。天亮了,我也想通了,我准备把这些原则付诸实行。

第十九章 凤凰村

  我把这件事的经过全都告诉了韦斯特先生,《给那后来的》一书对我的影响也对他说了,我还建议把《印度舆论》搬到一个农场里去,在那里每一个人都要劳动,领取同样的生活费,利用业余时间为这个刊物工作。韦斯特先生赞成这个意见,我们于是决定无论属于什么人种肤色和国籍,每月一律支取三英镑的生活费。

  但是印刷厂里的十来个工人是不是都愿意搬到偏僻的农场去住,是不是都能够以只维持生活为满足,实在是一个问题。所以我们提议凡是不赞成这个办法的,都可以照旧领工资,希望他们也能逐渐成为这个新村的一分子。

  我把这个计划给工人们谈了。马丹吉特先生认为我的建议是愚妄的,他说这会把他全力以赴的事业给糟蹋了,工人们也不会干,《印度舆论》只有停刊,印刷厂只好关门大吉。

  印刷厂的工作人员当中有我的一个堂弟叫做恰干拉尔?甘地。我把这个计划告诉韦斯特先生的时候,也和他一起商量。他有妻子和儿女,但他从小就决心跟着我练习作事,对我有完全的信任。所以他没有经过讨论便赞成了我的计划,从此一直同我一起工作。机械工人戈温达史华密也同意这个意见。其他的人没有同意我们的计划,但都答应无论印刷厂搬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

  我想我不过只用了两天的功夫便同这些人把事情安排就绪。于是我立刻登广告征求杜尔班附近靠火车站的一块土地。有人以凤凰区的一块土地应征。韦斯特先生和我去看了一下,在一星期内便买下了二十英亩的一片土地。这里有一小股幽雅的泉水,还有几棵桔子和芒果树。附近还有一片八十英亩的土地,有更多的果木树,还有一所破旧的农舍。我们把这一片土地也买下来了,一共花了一千英镑。

  已故罗斯敦济先生始终支持我搞这种事业,他很喜欢这个计划。他把一个大仓库的旧波形铁片和别的建筑材料给我使用,于是我们就动手搞起来了。有几个曾经在波耳战争中同我一起工作过的印度木匠和泥水匠,帮我盖了一所印刷厂。这座75英尺长50英尺宽的建筑物,不到一个月就建成了。韦斯特先生和别的几个人冒着个人极大的危险,同木匠和泥水匠们住在一起。这地方当时是没有人烟的,长了密密丛丛的杂草,隐伏着无数的蛇虫,住在那里显然是有危险的。最初大家都住在帐篷里。我们大概在一个星期之内便把大部分的东西用牛车拉到那里去了。这地方离杜尔班有十四英里,离火车站有两英里半。

  只有一期的《印度舆论》是在外面由水银印刷厂承印的。

  现在我就致力于动员那些同我一起从印度到这里来碰运气而且正在从事各种生意的亲戚朋友都到凤凰村来。他们是想来发财致富的,所以要说服他们是有困难的;但是有一些人也同意了。在这些人当中,我只提一提摩干拉尔?甘地的名字。其他的人都回去做生意了。摩干拉尔?甘地永远放弃了他的商业,同我一块儿做事,由于他的才干、自我牺牲和虔诚,他在我进行道德实验的最初一批同事当中是名列前茅的。若论他那无师自通的手艺,他的位置在他们当中也是独一无二的。

  就这样,凤凰村便在1904年成立了,而《印度舆论》仍然在排除万难之中照常出版。

  然而开始时所遇到的挫折、所进行的变革、所引起的希望和失望,一言难尽,需要另章叙述。

第二十章 第一夜

  要从凤凰村发出第一期的《印度舆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我没有采取两件预防措施,第一期若不是出不成,也会延期出版的。我是不大愿意用一台发动机来推动那架印刷机的。村子里的农业都是用手工做的,所以我以为用人力印刷才能够保持这里的气氛。但是因为这个想法几乎是不现实的,我们还是装了一部用油的发动机。不过我曾向韦斯特先生提议,应作那部发动机万一不好使用的准备。因此他便预备了一个手摇的轮子。象报纸那样大小的纸张在凤凰村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是不合用的,因此就把它裁小了,以便必要的时候靠一部踏板机印刷。

  开始的时候,每出版一期,我们全都要弄到深更半夜。不论老少,人人都得动手折纸。我们常常要弄到十点钟到半夜才能完工。然而第一夜是令人不能忘怀的。版都拼好了,可是发动机却不肯动弹。我们从杜尔班找来了一个工程师来安装这部机器。他和韦斯特先生都想尽了办法,但是机器还是不动。大家都着急了。最后韦斯特垂头丧气地来找我,他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说:“机器动不了,恐怕这张报纸不能按时出版了。”

  我安慰他说:“如果是这样,我们也没有办法。流泪是没有用的。让我们看看还能不能尽一点人力吧。手摇轮子试过了吗?”

  “我们那里有人来摇呢?”他答道:“我们的人手不够。那个轮子要四个人才摇得动,还要轮班,可是我们的人都已经累了。”

  当时建筑工程还没有完成,木匠还在那里。他们就睡在印刷厂的地板上。我指着他们说:“这些木匠用不上吗?我们大概得干一个通宵,我想这个办法还可以试试。”

  “我不敢叫醒这些木匠,而我们的人确实太累了。”韦斯特答道。

  “好吧,我去交涉交涉看。”我说道。

  “那么我们也许可以对付得了这件工作。”韦斯特答道。

  我把木匠叫起来,请他们合作。他们并不需要勉强,他们说:“如果我们不能在紧急的时候帮你的忙,那我们还有什么用呢?你们去休息吧,我们来摇这轮子。对我们来说,这是轻便的工作。”我们自己的人当然也准备好了。

  韦斯特非常高兴,当我们工作起来的时候,他便唱起小调了。我同木匠一起工作,其他的人也轮流地干,就这样,我们一直干到早上七点钟。还有很多事情要干呢。因此我建议韦斯特去叫工程师起来看看能不能把机器发动起来,如果这次成功了,我们就可以按时出版了。

  韦斯特把他叫醒了,他马上到机器房里去。看啊!看啊!他一摸,机器便共冬共冬地响起来了,厂里所有的人都欢呼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昨夜我们费了那么多力气都没有用,今天早上却又这么容易开动,好象没有出过岔子似的呢?”我不禁问道。

  “很难说,”我不记得是韦斯特还是工程师说道:“机器有时候好象我们一样,也需要休息休息。”

  我看,这一次发动机的失败对于我们大家都是一种考验,而它在紧要关头的时候却又工作起来了,倒象是我们认真劳动的成果。

  刊物按时发出去了,大家都很快乐。

  这种开创时候的毅力,保证了报纸按时出版,并且在凤凰村建立了一种自力更生的气氛。后来终于有一个时候,我们故意放弃机器的使用而单靠人力工作。我认为那些日子正是凤凰村中最高的道德上升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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