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客熙熙

主题:【文摘】【人物】甘地自传 -- 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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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第二部 一至十章

第二部 我体验真理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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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赖昌德巴伊

  我在前一章说过,孟买港口的风浪很大,这在六、七月间的阿拉伯海并不是一种反常的现象。船开出亚丁以后,一直是海浪汹涌,差不多每一个乘客都晕船;只有我一个人饮食如常,在甲板上看波涛滚滚,浪花飞溅。早餐席上,除我以外,就只有一两个人紧紧地捧着碟子吃麦片粥,免得四处横流。

  这天然的风暴对我来说正是内在不安的一种象征。然而正如这天然的风暴并没有扰乱我一样,我敢说后者对我也没有什么两样。原来种姓的麻烦正等着我去应付。我已说过,我对如何开始执行律师的业务,感到?厢逦薏摺?銮遥?我既自命为改革者,终得盘算着如何着手进行某些改革。这些都是我所想象得到的,岂知还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

  我哥哥亲自到码头上来接我。那时他已经认识了梅赫达医师和他的哥哥,而由于梅赫达医师坚持要我住在他家里,我们便到那里去了。这个始于英国的结识就这样在印度继续下去,在这两个家庭之间结成了永恒的友谊。

  我一直渴望见到我母亲。我还不知道她已与世长辞,再也不能回到她的怀抱了。现在这不幸的消息传来了,我照规矩守了斋戒。我在英国的时候,母亲便去世了,我哥哥却一直瞒着我,免得我在异国经受这么严重的打击。然而这个消息对于我仍然不失为一个沉重的打击,我也不想在这里多提了。我的悲痛实在更甚于父亲的逝世。我最美好的愿望大多破灭了,但是我记得我并没有怎样过度地表示我的悲痛,我甚至能够抑制住自己的眼泪,若无其事地照常生活。

  梅赫达医师给我介绍了几位朋友,其中有一位是他的堂弟列瓦商卡?贾吉望先生,我同他后来便成为终身的朋友。但是他所介绍的这几位朋友当中,我要特别提到的是诗人赖昌德,一名拉治昌德罗,他是梅赫达医师一位哥哥的女婿,和贾吉望合资经营一家珠宝店。他那时还不到二十五岁,但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便使我相信他是一个品学兼优的人。他还是一个有名的“百事通”①,梅赫达医师曾叫我试试他的记忆能力。我竭尽我所知道的欧洲语言的字汇以告,请这位诗人背诵。他果然完全按照我的次序背诵如流。我羡慕他的天才,但是没有受他的迷惑。真正使我醉心的东西,直到以后我才知道,这就是他那渊博的经典知识,他那纯洁无瑕的人格,和他那自我实现的热烈要求。我后来才晓得这最后的一件事就是他生存的唯一目的。他嘴里常常念着而且铭入他的心版之上的,是下列穆旦纳德的几行诗句:

    只有我在日常言行中看见了他②,

  我才认为自己受了祝福;

  他实在是一条线,

  维系着穆旦纳德的生命。

  ①百事通(Shatavadhani),即同时能记忆或处理一百种事务――译注。

  ②指上帝――译注。

  赖昌德巴伊①所经营的生意数达几十万卢比。他善于鉴别真珠和钻石。买卖上的一切难题他都能应付裕如。但是这一切都不是他的一生活动的中心。那个中心就是他要面见上帝的热情。在他的办公桌上总有一本宗教书籍和他的日记。他一做完生意,便立即打开那本宗教书籍或日记。他已经发表的著作,多半是从这本日记中摘录下来的。谈完一大宗生意以后就能够马上坐下来写述内心秘密的人,显然不是一个做生意的人,而是一个真正追求真理的人。而我看见他在经营生意之中还能这样浸沉于神灵的追逐,已非偶然,而是一种经常的现象。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为任何事情失去心理上的均衡。他之于我,本来没有什么商务上的关系或其他私人的关系,可是我和他相处极为投机。我当时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律师,但是我们每次相见,他总是认真地和我谈论有关宗教的事情。我当时虽然还在暗中摸索,对于宗教问题还谈不上有什么真正的兴趣,但是我对于他的谈论一直感到趣味盎然。后来我见过许多宗教领袖或导师,我还竭力和各种宗教信仰的领袖接触,可是我应该承认,他们所给我的印象远远比不上赖昌德巴伊的深刻。他的话一直说到我的心坎上。他的理智和道德上的诚挚同样使我极为钦佩。特别使我深信不疑的是,他决不会引导我走入歧途,并永远能向我推心置腹。我每逢遇到什么精神上的危机,总是跑到他那里求援。

    ①巴伊(Bhai)系兄弟之意,印度人常以此互相称呼――译注。

  我对他虽然十分尊敬,我还不能把他当作心目中的大师。

  这个宝座依然空缺,而我的寻求还在继续之中。

  我相信印度教徒关于大师的理论以及他在精神现实中的重要性。我以为没有大师就不能有真正知识的那种说法,是包含着不少真理的。在世俗的事务中,一个不完善的导师还可以容忍,但在精神事务中可就不行了。只有一个已臻美境的“格那尼”①才配被推崇为大师。所以为人应当不断地追求至善。因为人们所得的大师如何,完全看他所追示的究竟是什么。无限地追求至善是人类的权利,这是这种权利的报酬,其余的就操在上帝的手里了。

  ①格那尼(gnani),无所不知的人,先知。

  所以,我虽然不能推崇赖昌德巴伊为我心中的大师,他在很多场合仍不失为我的向导和帮助我的人。有三位现代人物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使我倾倒,这就是赖昌德巴伊的生活上的接触;托尔斯泰的著作《天国在你的心中》;和鲁斯金的书《直到这最后的一个》。但是它们各有适当的位置。

第二章 我怎样开始生活

  我哥哥对我抱着很大的希望。他有很大的名利欲望。他是一个宽宏大量、待人宽厚的人,性情也很朴实,因此他的交游很广,他希望从中可以为我招揽一些顾客。他还以为不久我的业务就会飞黄腾达起来,因此他便听任家中费用日趋沉重。为了给我准备好开业的园地,他不煞费苦心,百般经营。

  我所属的种姓因为我出国而掀起的轩然大波,在我回国以后,还在兴风作浪。种姓里分成两派,一派马上恢复了我的种姓身分;另一派依然坚决要把我摈绝于种姓之外。我哥哥为了讨好前一派,在我回到拉奇科特以前把我带到纳西克的圣河里洗了一个澡,一回到拉奇科特,又摆设了种姓之宴。这些做法我都不以为然。但是由于哥哥对我的爱护是没有边际的,而我对他的尊敬也不减于他的厚爱,我便机械地按他的愿望行事,把他的意志当作金科玉律。这样,我恢复种姓身分的一场风波就算过去了。

  我从来就不想向拒绝恢复我的种姓阶级身分的那一部分人要求他们准许我的请求,我对于那一部分人的首领也不觉得有什么怨隙。他们中间也有不喜欢我的,但我极力避免伤害他们的威情。我十分尊重开除种姓身分的成规。根据这些规矩,所有我的亲戚,包括我的岳父母,甚至我的姊姊和姊夫,都不能招待我,就是在他们家里喝一杯水也不行。他们都打算悄悄地破除这种禁例,这却和我不肯背着人做事的脾气大相径庭。

  正因为我的行为谨慎,所以我一直并不感觉受到种姓所加于我的麻烦;其实,就是把我看成是种姓异己的那一部分人,待我也是非常和气的。他们甚至在事务上帮助我,而不盼望我为种姓做什么事情。我相信这些可喜的事都是从我的不抵抗来的。假如我闹着要恢复种姓身分,假如我把这个种姓分成更多的派别,假如我触犯了种姓首领,他们一定会报复,这样,我从英国回来,就不会象现在这样安然无事,而把自己陷于一场斗争的漩涡里或者陷入走向虚伪的一派。

  我和妻子的关系,还是不很满意。我在英国虽然也算见过了世面,但是我的妒忌心理并没有治好。我在每一件小事情上都是神经过敏和捕风捉影,因此我所有的美好愿望都无由实现。我本来打算帮助她学习,使她能读能写,但是我的情欲一直在作梗,而她就得由于我自己的缺点而吃亏。有一次我甚至要她回娘家去,等到她很难过的时候才接她回来。后来我才明白,这都是由于我的无聊。

  我本来就打算在儿童教育的问题上进行一些改革。我有几个侄儿,我去英国的时候留在家里的儿子,现在也快四岁了。我希望教这些孩子体育,增强他他的身体,而且由我亲自加以指导,使他们更有好处。这一点,我得到了哥哥的支持,我的努力多少也有些成绩。我非常愿意和孩子们在一起,和他们玩耍讲笑话的习惯一直到今天我还保持着。从那时起,我总以为我应当作一个良好的儿童教师。

  在饮食的问题上,显然是需要“改革”的。茶和咖啡在我们家里已经有了它们的位置。我哥哥以为我回来以后,应该保持一点英国气派,因此,瓷器之类的东西,从前只有在特殊的场合才使用,现在竟变成家常用具了。我的“改革”是锦上添花。我提倡吃麦片粥,从可可代替茶和咖啡,其实是在茶和咖啡之外加上可可。皮靴和皮鞋①早就有了,我却加上了西服,使欧化更加彻底。

    ①一般印度人通常是赤脚,讲究一点的穿木履或拖鞋,穿上皮鞋就算是欧化了――译注。

  开销就这样增加了。新鲜的东西每天都在增添。我们总算把一只白象拴在门口了,可是我们拿什么来供养它呢①?票在拉奇科特执行律师业务,一定会惹人笑话。我连一个合格律师的知识都没有,可是我却指望能得十倍于人的收入!没有这样愚蠢的诉讼人会来找我。就是有这样的人,难道我还能在无知之上再加上自大和欺骗,以增加我对世人所担负的债责吗?

  朋友们劝我到孟买去住一些时候,以便在高等法院里获得一点经验,研究一下印度的法律,就能力所及地弄一点线。

  我接受了这个意见到孟买去了。

  我在孟买开始当家了,雇了一个和我一样无能的厨子。他是一个婆罗门,我不是把他当作一个仆人,而是把他当作一家人看待。他有时用水冲身,但从来没有认真洗过自己的身体,他穿的“拖地”是脏的,他戴的圣丝②也是脏的,‘他对于印度教的经典也是一无所知。可是我怎样才能找到更好的厨子呢?“那么,罗维商卡(这是他的名字),”我有时问他:“你不会做饭倒也情有可原,但是你总该懂得日常的礼拜吧③?”

  “礼拜呀,先生!耕犁就是我们的礼拜,铲子就是我们日常的仪式。我就是这么一个婆罗门。我是靠你的慈善过活的,不然,我当然只有去种地了。”

  ①凡是产象的国家,一般人都以白象为神象,必须加以特殊供养――译注。

  ②印度教徒前三种种姓的男子,即婆罗门、刹帝利和吠舍,到了一定的年龄,就要举行宗教仪式,在身上戴着一根绳子(有的套在臂上,有的套在脖子上),称为“圣丝”(Sacred thread),以却邪去病――译注。

  ③婆罗门(Brahman)为印度教徒中最高的一个阶级,古时候的婆罗门多为僧侣祭司,善占卜训诲,算是懂得典籍的有学问的人。厨子被认为是一种洁净的职业,一般说来只有婆罗门才能从事这种职业――译注。

  于是我不得不兼做罗维商卡的教师。我有的是时间。我开始自己做一顿饭,并且采用英国人素食烹饪的经验。我买了一个炉子,开始和罗维商卡奔走于厨房之间。我自己本来没有不和不同种姓的人一起吃饭的禁忌,罗维商卡,也不受这种陈规的约束,所以我们能够无拘无束地一齐生活。我们当中唯一的障碍就是罗维商卡一直改变不了他那肮脏的习气,饮食怎么也弄不干净!

  然而,因为没有收入来维持不断增长的费用,我在孟买最多只能住上四、五个月的时间。

  我就是这样开始生活的。我发觉当律师是一种苦差事――有其名而无其实。我感觉到自己的责任太重大了。

第三章 第一宗案子

  我在孟买的时候,一方面着手研究印度法律,另一方面则开始实验饮食方法,和我一起进行实验的,还有一个朋友叫做维尔昌德?甘地。我的哥哥则极力为我招揽生意。

  研究印度法律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民事诉讼法我怎么也钻不进去,可是学习见证法的情况就不是这样。维尔昌德?甘地正在准备参加讼师考试,他常告诉我有关律师和辩护士的各种情形。他总是说:“费罗泽夏爵士的才能就在于他有精湛的法律知识。他能背诵见证法,并且知道第三十二节所有的案例。巴德鲁丁?铁布告非凡的辩才则引起了法官的敬畏。”

  象这一类豪迈的故事却使我自馁起来。

  他接着说:“当一个律师,这样混上五年或七年,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这就是我为什么要签订合约充当辩护士。你要能够独立经营三年,就算你是幸运了。”

  开销逐月在增长。门外挂着律师的招牌,屋里却在忙于准备执行律师业务,这种事情我实在干不了。因此我就不能专心研习。我对于见证法发生了一些爱好,还以深切的兴趣阅读麦尼的《印度教徒法》,但是我却没有勇气受理案子。我无能为力的情况是无法形容的,简直就象新嫁娘新入婆家的门一样!

  大概就在这个时候,我接受了一个叫做马密白的案子。这是一件“小案子”。有人告矫我说:“你得出一份佣金给中间人。”我坚决拒绝了。

  “但是连刑事大律师某某先生每月收入虽达三、四千卢比之多,也得出这种佣金哩!”

  “我犯不着和他竞争,”我反驳道。“一个月要有300卢比的收入,我就心满意足了。我父亲收入也不过这么多呢。”

  “但是那种日子已经过去了。孟买的费用贵得惊人。你得认真一点才行。”

  我坚定不移,未付佣金,但是照样接受了马密白的案子。这是一件轻而易举的案子,我只收他30卢比的费用。这件案子看起来不用一天的功夫就可以了结了。

  这是我在小案法庭上的初出茅庐。我为被告辩护,因此就得盘问原告的见证人。我站起来了,可是心惊胆战。我的头在旋转,我觉得整个法庭似乎也在旋转,我竟想不出问题来诘问。法官一定觉得好笑,辩护士无疑地都在那里看洋相。可是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坐下,告诉代理人说我不能受理这件案子,请他最好去找巴德尔,并把我所收的费用退回去。巴德尔先生果然被请来了,收费51卢比。当然咯,这件案子对他来说是易如反掌的。

  我匆匆忙忙从法庭里退出来,不晓得我的当事人是胜诉还是败诉,但是我自感惭愧,决定除非有足够的勇气,不再受理案子。果然,我去南非以前,再也没有去过法庭。我做这个决定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我只不过做了一件必要的事情罢了。谁也不会那么愚蠢,肯把案子委托给我而只有败诉之一途!

  然而孟买还有一件案子待我处理。那是一件尚待起草的“状子”。有一个贫苦的穆斯林,他在波尔班达的土地被没收了。他跑来找我,象个孝顺的儿子找他慈爱的父亲。他的案子看来没有什么指望,不过我还是答应为他草拟一份状子,印刷费由他自己负担。我拟好以后,就正于朋友,他们都很赞许,这多少使我感觉有了信心,以为自己已有足够的能力写状子,事实上我也确是这样。

  如果我能免费为人写状子,我的业务就会兴盛起来。然而这是无济于事的。于是我想找个教员的差事。我的英文程度还算不错,而且我也很愿意到学校去教新生的英文。这样我至少可以弥补一部分开销。我看见报纸上有一则广告说:“征聘英文教员,每日授课一小时,月薪75卢比。”这个广告是一家有名的中学刊登的。我申请应征,并应约去面谈。我兴高采烈地到学校里去,可是校长一发现我不是一个大学毕业生,他便抱歉地拒绝了我的申请。

  “可是我是在伦敦参加了大学入学考试及格的,拉丁文是我的第二外国语。”

  “虽然如此,我们还是要一个大学毕业生。”

  那就没有办法了。我失望地搓着双手。我哥哥也很为我操心。我们得到了一个结论:在孟买再住下去是没有用了。我应当住到拉奇科特去,我哥哥自己就是一个小讼师,他可以给我一些起草呈文和状子之类的工作而且在拉奇科特既然有了一个家,不在孟买另起炉灶就可以节省许多钱。我赞成这个建议。在孟买住了六个月之后,我的小家当就这样收摊了。

  我在孟买时天天都到高等法院去,可是说不上在那里学到了什么东西:我还没有足够的知识学习很多东西。我常常听不懂案情而打瞌睡。里面还有别的人也这样陪伴着我,这就大大减轻了我的惭愧心情。后来我连羞愧的心情都没有了,因为我知道在高等法院里打瞌睡已成为时髦的事情。

  如果这一代也有人象我在孟买那样当个没有收入的律师,我要向他们介绍一点点有关生活的实际观念。当时我虽然是住在吉尔关,我几乎没有坐过马车或电车。徒步到高等法院已成为我的习惯。走一趟足足要花费四十五分钟,当然咯,回家的时候我还是步行。我已习惯于酷热的阳光。我这样步行来回于法院,确实节省了好些钱,而当我在孟买的朋友们常常病倒的时候,我却不记得在那里生过什么病。即使在我开始赚钱以后,我还是保持着徒步往来于事务所的习惯,因而我也一直由于这种习惯得了益。

第四章 头一次打击

  我失望地离开了孟买,回到拉奇科特去建立我自己的事务所。这里我的收入倒还差强人意。给人写写呈文状子,平均每月有300卢比的收入。这一点工作与其说是我自己的本领,不如说是得力于朋友的帮忙,因为我哥哥的伙伴已经有了一个颇有基础的业务。所有真正重要的、或者他认为重要的呈文,全都送到大律师那里去。送到我这里来写的,都是他的贫苦的当事人的呈文。

  这里我必须承认,我已和在孟买认真坚持不给回扣的原则妥协了。据说这两种情况是不一样的:在孟买回扣是扣给中间人的,这里却是付给分办案子的辩护士;而且这里和孟买的情形一样,所有的律师全都无例外地拿一定价率的收入付回扣。我哥哥的理论,我无法辩驳。他说:“你要晓得,我是和另一个辩护士合伙的。我总是愿意把我们所受理的、你又能够对付的案件都分给你去办,如果你不拿回扣给我的伙伴,你一定会使我为难。你和我有一个联合事务所,你的收入就是我们共同的收入,我自然也有一份。但是我的伙伴呢?如果他把同一个案件交给别的律师去办,他一定也从那个律师那里得到一笔回扣。”我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以为自己如果要做律师,就不应当这样固执关于回扣的原则。我是这样同我自己理论,或者说穿了,就是这样来欺骗自己的。不过,我应当补充一句:我不记得我在别的任何方面,给人拿过回扣。

  虽然我这样已可勉强维持生活,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我遭受了生平第一次打击。我从前就听说过英国官员是什么样的人,却一直还没有面对面地遇见过。

  我哥哥在波尔班达的已故兰纳萨希布王公即位以前,曾经当过他的秘书和顾问。这时有人控告他,说他在职时出过错误的主意。这件事搞到一向对我哥哥怀有成见的政治监督官那里去。这个官员我在英国就认识了,他对我可以说是相当客气的。我哥哥认为我应当利用这一点交情去为他说几句好话,看看能不能帮他消除那位政治监督官的成见。我对他这种想法很不以为然,因为我不愿意利用留英时很浅薄的一点儿交情去为人说项。如果我哥哥确实有错误,我去说情又有什么好处?如果他没有犯什么过失,就应当照规矩上一个呈文,听候这件事的结果。我哥哥不赞成我的意见。他说:“你还不了解卡提亚华,你更不了解这个世界。这里什么都靠人情。你是我的弟弟,你去向你认识的这位官员为我说情,这是你的责任,你不应当逃避这个责任。”

  我没有办法推诿,非常勉强地去见了这位官员。我知道我没有权利去找他,并且充分意识到我这样做有损于我的自尊心。但是我还是去求见了,和他约定了见面的时间。我提起了往日的交情,但立刻就发现卡提亚华和英国不同;同一个官员,在职的和休假的简直判若两人。这位政治监督官承认我们是相识的,但是提到这点交情,似乎使他更加强硬起来。“我想你决不是到这里来滥用这个交情吧?”这似乎是他那强硬的意思,而且象是表现于他的眉宇之间。虽然如此,我还是说明了来意。这位老爷便不耐烦了。“你哥哥是一个阴谋家,我不愿意从你这里听到什么。我没有时间,如果你的哥哥有什么意见,让他遵循正当的途径提出来。”这种答复已经足够了,或许还是我所应得的。然而自私是盲目的,我继续述说我的故事。

  这位老爷站起来说:“你现在该走了。”

  “但是请您听我说完,”我这样说道。这使他更加生气。他把听差叫来,令他送我出去。听差果然进来了,我却还在迟疑;

  他把双手放在我的双肩上,把我推出房门。

  那位老爷和听差的都走了,我也焦急地离开了。我立刻就这件事写了一张条子送去,大意是说:“你侮辱了我。你通过你的听差侵犯了我。如果你不赔罪,我就要告你。”

  他的答复马上由他的随从送来了:

  “你对我不敬。我叫你走,你却不走。我没有办法,只好命令我的听差送你出去。但是他叫你离开我的办公室,你还是不肯走。所以他不得不施一点力气送你出去。你要告我,悉听尊便。”

  我把他的回信揣入衣袋里,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把这不如意的事从头到尾都告诉了我的哥哥。他感觉难过,但不晓得怎样才能安慰我。他把这情形告诉了他的同行朋友,因为我不知道怎样控告这位老爷。这时候碰巧费罗泽夏?梅赫达爵士为了处理一件案子从孟买来到拉奇科特。但是象我这样一个新出茅庐的小律师怎么敢去见他呢?于是我把有关此案的文件转托聘请他的那位辩护士送给他,请他指教。他说:“告诉甘地吧,这是许多辩护士和律师司空见惯的事。他才从英国回来,血气方刚。他还不了解英国官员。如果他打算挣一点钱,在这里平安过日子,让他把那封信撕掉,忍受了这个耻辱吧。他要控告这位老爷,不会有什么好处的,相反,他倒会毁了自己。告诉他,他还不懂世故呢。”

  这个忠告对于我就象毒药一样苦,但是我不得不吞下去。我忍受了这个耻辱,却也得到了教训。我对自己说:“我永远不再把自己陷入这样错误的境地,永远不再这样滥用友谊。”从此以后,我就没有违反过这个决心。这一次的打击却改变了我的生活历程。

第五章 准备赴南非

  我跑去找那个官员,无疑是一种错误。然而他那样不耐烦和盛气凌人对我的错误来说,未免太过分了。他不必向我下逐客令,其实我最多不过占他五分钟的时间,只是他根本不愿意听我讲话。他本来可以客客气气地请我走,可是权力已把他迷醉到一种反常的地步。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官员毫无忍耐的美德,侮辱来访者已成为他的习气,只要稍微有一点点不如意,就可以把这位老爷弄得暴跳如雷。

  现在我的大部分工作自然都在他的法庭里,我又不能和他敷衍,也不愿意讨好他。况且,既然声言要控告他,我也不甘缄默。

  就在这个时候,我开始懂得一点地方上的小政治。卡提亚华是由许多小邦组成的,自然是充满着勾心斗角之争了。各邦之间的猜忌和官吏的争权夺利,已成为家常便饭。就是那些王公们也总听别人的摆布,让那些阿谀奉承的人出主意。连那位老爷的听差都得好生待他,而那位老爷的文书比他的主子还要厉害,因为他是他的耳目和译员。这位文书的意见就是法律,他的外块总是比他的主子的收入多好几倍。这也许是夸大了,不过他的确不是靠薪水生活的。

  我觉得这种气氛是有毒的,怎样可以不受它的沾染倒成了我一个不易解决的难题了。

  我的确感到非常苦恼,这一点我哥哥显然是明白的。我们两人都觉得,如果我能在别的地方找到一点事,我就应当离开这种勾心斗角的气氛。但是如果不耍一点手段,要想弄个部长或法官的职位,根本就不可能。而且我和那位老爷发生了龃龉,要继续执业就有困难了。

  当时波尔班达已受英国人的管辖,我在那里有一点工作,就是替波尔班达的王公多争一些权力。为了佃农所负担的地租过重,我还不得不去见一个行政官。这位官员虽然是个印度人,我发现他的气焰让那位老爷还要嚣张。他是一个能干的人,可是我看农民并没有因此而得益。我总算给兰纳多争了一些权力,但并没有为佃农减轻多少负担。他们的苦难竞没有人加以注意,这实在使我吃惊。

  所以我虽然担负着这个使命,仍然是相当失望。我觉得我的当事人所受的并不公道,可是我又没有办法主持公道。我至多只能上诉于政治监督官或省督,他们就会把我的上诉撇开说:“我们不便干涉。”如果有什么规章可以抑制这些决定,还可以有点办法,但是在这里那位老爷的话就是法律,又有什么话好说呢。

  我实在愤慨极了。

  正在这个时候,波尔班达有一家弥曼①商行写信给我哥哥,提出下列建议:“我们在南非洲做生意,有一家大商行,我们在那里的法院里有一件重大的案子,牵涉到40,000英镑的得失。这件案子已经进行了很长时间。我们聘请了最好的辩护士和律师。如果你能叫你弟弟到那里去,这对我们和他自己都有好处。他会比我们更恰当地使用我们的顾问。他自己也可以借这个机会见见新世面,交些新朋友。”

    ①弥曼(Moman)是伊斯兰教中的一派――译注。

  我哥哥找我商量这件事。我不清楚我到那里只是为了给他的顾问出出主意,还是要亲自出庭,但我有意接受这个建议。

  我哥哥介绍给我去见最近才去世的赛?阿布杜尔?卡利姆?嘉维立,他是达达?阿布杜拉公司的股东;这家公司就是上面所说的商行。他告诉我说:“这不是一件困难事。我们有好多欧洲朋友,你到了那里就会认识他们。你到我们的铺子里对我们很有用处。我们的信件多数是用英文,你还可以在这上面帮我们的忙。你到那里当然是我们的客人,所以不会有什么费用。”

  “你要我替你们做多久事情?”我问道。“报酬是多少?”

  “不会超过一年。我们负担你的来回旅费,坐头等舱房的轮船,另外付给你105英镑,一切在内。”

  这不象是给律师的一种待遇,倒象是给商店店员的报酬。然而我很想离开印度。去见识见识一个新的国度,体验一些新的经历;这也是一个不应错过的好机会。而且我还可以把那105英镑寄给我的哥哥帮助家用。我于是欣然接受了这个建议,准备动身到南非去。

第六章 到达纳塔耳

  我动身去南非的时候,并没有感到当年到英国去时所经历的那种别离的痛苦。我母亲已经去世了。我多少已经懂得了一些人情世故,并且已经有了旅行国外的知识,至于从拉奇科特到孟买,更是家常便饭了。

  这一次我只觉得离开妻子很难过。我从英国回来以后,又养了一个孩子。我们的爱还说不上已经摆脱了肉欲,但是越来越纯洁了。我从欧洲回国以后,很少和她住在一起;而且现在我已成了她的教师,正在帮助她进行某些改革,不管对她关心到什么程度,我们都感觉需要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如果这些改革还要继续进行的话。然而南非的吸引力却使这种别离成为是可以忍受的。“不到一年我们又会在一起了,”我以安慰的口吻对她说,于是离开了拉奇科特到孟买去。

  我到孟买以后,通过达达?阿布杜拉公司的代理人购买船票,可是舱位已经卖光了,而且如果这一趟不走,我就要在孟买搁浅了。公司代理人对我说:“我们已尽力设法,想给你弄一张头等船票,可是怎么也弄不到。除非你打算坐统舱,这一趟怕走不成了。不过你要是坐统舱,还是可以安排到餐厅里去吃饭。”那时是我乘坐头等车船出门的日子,而且身为律师,怎么可以作为统舱乘客?所以我拒绝了他的建议,我怀疑他是在故弄玄虚,因为我不相信连一张头等船票也弄不到。经过代理人同意以后,我亲自说法去买船票。我登上了轮船,见到了船上的大副。他很坦白地告诉我:“通常我们并没有这么挤,这一趟因为莫桑比克的总督要坐这条船,所有的舱位都给订光了。”

  “你能不能给我挤一个地方?”我问道。

  他从头到脚对我打量了一下,笑着对我说:“只有一个办法:我的房间还有一个床位,通常是不卖给客人的,不过我打算把它让给你。”我连忙向他道谢,通知代理人去买那一张船票。1893年4月间我满怀热望地动身到南非去碰碰我的运气。

  大约航行十三天以后,我们第一次停泊在拉谟港口。这时船长和我已经成为好朋友了。他喜欢下棋,可是因为他完全是一个新手,他要一个比他更不懂的人作他的对手,所以他就邀请我。怎样下棋,我倒是听说过不少,可是从来没有动手尝试过。下棋的人常说,棋盘有着辽阔的天地可以施展一个人的才智。船长主动说要教我,他发觉我是一个好徒弟,因为我有无限的耐性。每一次我都下输了,这使他更加热心想要教我。我倒是喜欢下棋,但是从未把我的嗜好带出棋盘以外,也不曾把我的知识扩大到移动棋子的限度以外。

  船在拉谟停泊了三、四个钟头,我上岸看一看这个港口。船长也上岸了,但是他警告我说,这个海港风浪很大,要我早点回来。

  这是一个很小的地方。我到邮局里去,很高兴在那里看见了几个印度职员,并且和他们攀谈了一下。我还见到了几个非洲人,我对他们的生活方式很感兴趣,很想多了解一些情况。

  这就耽搁了一些时候。

  我在船上还认识了几个统舱的乘客,他们也上岸了,想在岸上亲自做饭,好好地吃它一顿。这时我发现他们正打算回到船上去,于是就和他们一起搭上一只舢板。港内的潮水正在上涨,而我们的舢板又超过了正常的重量。浪潮是这么猛烈,连这只舢板都搭不住轮船的吊梯。它刚接触到吊梯,立刻又被浪潮冲开了。开船的头一遍哨子已经吹过了,我很着急。船长在船桥上看见这情形,下令延缓开船五分钟。当时船边还有另一只舢板,是一个朋友花了十个卢比为我雇来的。这只舢板把我从那只超重的舢板上接过去。这时吊梯已经拉上去了,因此我只好拉住一条索子上去,轮船马上就启碇了。其他的乘客都还没上去。这时我才体会到船长的警告是有道理的。

  过了拉谟,第二个港口是蒙巴萨,然后是赞稷巴。在这里停泊的时间可长了,共达八、九天之久,于是我们另换了一条船。

  船长很喜欢我,可是这种喜欢发展到一种令人不敢恭维的偏向。他邀请了一个英国朋友和我陪着他上岸逛一逛,我们坐了他的小艇上岸。逛一逛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一点概念也没有。而船长也不知道我在这样的行径中,还是一个一无所知的人。有一个招徕顾客的人把我们带到某些黑人妇女住的地方,每个人都被带进一个房间。我只是站在房里,羞得发呆了。只有天知道那个不幸的女人把我当什么人看待。船长招呼我的时候,我出来了,就象我进去的情形一样。他看出我是一个清白的人。起初我觉得非常害羞,但是因为除了害怕以外,我再也想不到别的事情,羞耻的感觉终于消退了,谢谢上帝:那个女人的样子一点也没有打动我。我厌恶自己的懦弱,并为自己连拒绝走进房间的勇气都没有而感到可悲。

  类似的事情在我这一生中,已经算是第三次了。有很多本来是无辜的青年,恐怕就是因为羞耻的虚伪感觉而陷入罪恶的深渊。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不受损害的人而感到光彩。如果我不进入那个房间,我就可以算是有光彩了。我应完全感谢那大慈大悲的上帝,亏得他拯救了我。这件事增强了我对上帝的信仰,并在一定程度上教导我抛弃了虚伪的羞耻。

  因为我们要在这个港口停留一个星期,我就住到城里,成天在住处附近??垩,增加了许多见识。赞稷巴绿树成荫,只有印度的马拉巴才能和它比美,我为那些庞大的树木和颀硕的果子而感到惊奇。

  过了赞稷巴,便到了莫桑比克。我们于五月底从那里到达了纳塔耳。

第七章 若干经历

  纳塔耳的港口是杜尔班,也叫做纳塔耳港。阿布杜拉赛①到码头上来接我。船靠码头的时候,我看着那些上船来接朋友的人,我发觉印度人并不怎么受人尊敬。我不能不留心观察那些认识阿布杜拉赛的人对他都有一种藐视的神情,这使我们很难受,阿布杜拉赛却已经习惯了。那些望着我的人似乎都带着一种好奇心。我的服装和别的印度人不同。我穿着长过两膝的大礼服,头上却戴着头巾,就跟孟加拉的人戴的“普格里”②相仿。

  ①赛(Sheth)为阿拉伯语,原意宝剑,转为穆斯林的一种尊称――译注。

  ②普格里(Pugree),大头巾――译注。

  我被送到那家商行的住所,他们给了我一个单间,和阿布杜拉赛隔壁。他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他。他读着他弟弟交我带来的信件,更不知怎么办才好。他以为他弟弟给他送来了一只白象。我的服装和生活看起来就和欧洲人一样费钱,这使他颇为震惊。当时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工作可以叫我做。他们的案子是在德兰士瓦耳进行的,把我立即送到那里去是没有什么意思的。那么他怎样才能相信我的能力和为人呢。他又不会到比勒陀利亚去看我办事。被告都在比勒陀利亚,他还以为他们对我会有不好的影响。而且如果有关这案子的工作不能交给我去做,那么又有什么工作可以交给我呢,因为所有别的工作他的职员都能干得更好?职员如果做错了事,还可以加以责备。如果我也做错了,那该怎么办呢?这么说来,要是和这件案子有关的工作不能交给我,那么,把我留下来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阿布杜拉赛实际上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可是他有丰富的经验。他有一种巨大的智力,他自己也感觉有这一点特长。因为经常使用,他学会了一点点英文,仅够日常会话之用,但是这已够他处理一切事务,无论是和银行经理或欧洲商人来往,还是向他的法律顾问陈述案情。印度人对他极为尊敬。他的商行是当时印度商行中最大的,至少也是最大的一个。在这许多长处之中,他有一个短处――天性多疑。

  他很看重伊斯兰教,而且喜欢谈论伊斯兰的哲学。他虽然不懂阿拉伯文,但他对可兰经和一般的伊斯兰教文学,却懂得不少。他善于旁征博引,随时应用。我和他来往,获得了不少伊斯兰教的实际知识。当我们的关系密切起来以后,我们常常长时间地讨论宗教问题。

  我到了两三天,他便带我去看杜尔班的法院。他在那里介绍我认识了几个人,让我坐在他的注律代理人的身边。庭长不断地望着我,后来还叫我摘下头巾。这一点我拒绝了,于是离开了法庭。

  因此我就意识到,未来的斗争又在这里等候着我了。

  阿布杜拉赛向我解释为什么叫一些印度人摘头巾。他说那些穿伊斯兰教服装的人可以戴着头巾,但是其他的印度人一到法庭,照例要摘下头巾。

  为什么会有这么一点多余的区别,我必须详细说个清楚。在这两三天当中,我已看出来,印度人是被分成好几派的。一派是穆斯林商人,自称为“阿拉伯人”。另一派是印度教徒,还有一派是波希人,都是当职员的。印度教徒职员既不属于这一派,也不属于那一派,除非他们投身于“阿拉伯人”的队伍。波希人则自称为波斯人。这三种人彼此都有些社会关系。但是为数最多的还是泰米尔、德鲁古以及北印度订有契约的和自由的工人这三种人所构成的一个阶层。那些有契约的工人是根据协议到纳塔耳来做五年工的,他们叫做“吉尔米提亚人”,是英文“协议”一字的变音。其他三个阶层和这个阶层只有生意上的关系。英国人称呼这些人做“苦力”,而由于大部分的印度侨民属于这个劳动阶层,所有印度人都被叫做“苦力”或“沙弥”。“沙弥”是泰米尔文的接尾语,很多泰米尔人的名字后面都加上这个字,其实就是梵文的“史华密”,意即主人。因此如果有一个印度人不满意自己被称为“沙弥”,而他又有足够的胆识,他就会回敬一句:“你可以叫我‘沙弥’,但是你忘了‘沙弥’的意思是主人。我并不是你的主人呀!”有些英国人听了就会犹疑起来,另外一些人却会生气,骂印度人,如果有机会的话,甚至加以殴打;因为对他来说,“沙弥”是一句污辱人的话,把它说成是主人,简直是一种诬蔑!

  因为这个缘故,我便得了一个“苦力律师”的称号,做生意的也就被称为“苦力商人”了。“苦力”这个字的原意就这样被遗忘了,却成为所有印度人一个普通的称呼。穆斯林商人很不高兴这种名称,常说:“我不是苦力,我是阿拉伯人”,或者说“我是商人”,如果他碰到的是一个客气的英国人,就会向他表示歉意。

  在这种情形下,戴头巾的问题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一个人如果被迫摘下印度头巾,这就无异忍受了一场耻辱。所以我想我倒不如和印度头巾分手而改戴一顶英国式的帽子,免得受这种耻辱和引起不愉快的争论。

  然而阿布杜拉赛不赞成我这个主意。他说:“如果你这样做,影响一定很坏。那些坚持要戴印度头巾的人,你将置他们于何地?而且你戴印度头巾是很相称的。你要是戴上英国式的帽子,倒象是一个招待员了。”

  他这一番话夹杂着实际见识,爱国思想和一点点狭隘心理。这种见识是显而易见的,如果不是出于爱国,他就不会坚持要戴印度头巾;他那么轻蔑地提到招待员正好说明他的狭隘。印度契约工人包括三个阶层的人,即印度教徒,穆斯林和基督教徒。后者是皈依了基督教的印度契约工人的儿女。就是在1893年的时候,他们的人数就已经很多了。他们穿英国服装,多数靠在旅馆里充当招待员为生。阿布杜拉批评英国式的帽子,指的就是这些人的服装。在旅馆里当招待员,被认为是一种不体面的事。时至今日,有这种想法的人还很多呢。

  大体说来,阿布杜拉赛的话我是赞成的。我给报馆写了一封信谈这件事,为我在法庭里戴印度头巾辩解。这问题在报纸上引起了很多争认,我则被描写成为一个“不受欢迎的来客”。这样一来,我到那里不过几天,这件事便为我在南非做了一次意外的广告。有的人支持我,也有人严厉批评我的冒昧。

  事实上在我旅居南非期间,我差不多一直戴着印度头巾。

  我在南非什么时候和为什么根本不戴头饰,以后再谈吧。

第八章 赴比勒托里亚途中

  不久,我就和住在杜尔班的信奉基督教的印度人有了接触。法院的译员保罗先生是一个罗马天主教徒,我认识了他,还认识了当时在新教会倡办的学校里教书的已故的苏班?戈夫莱先生,他是1924年访问过印度的南非代表团团员詹姆斯?戈夫莱先生的父亲。大概就在这个时候,我还结识了已故已希?罗斯敦吉和已故阿丹吉?米耶汗,所有这几位朋友,当时除了做生意以外,从无往来,后来却有了密切的交往。关于他们的情况,以后还要谈到。

  当我正在这样扩大我的交游范围的时候,这家商行接到了他们的律师的一封信,说是应该准备好打一场官司,还说阿布杜拉赛应当亲自到比勒托里亚,或者派一个代表到那里去。

  阿布杜拉赛把这封信拿给我看,还问我愿不愿意上比勒托里亚去。我说:“只有等我从你那里弄清楚了这件案子,我才好说话。现在我还不明白到那里去我应该做什么。”他便叫他的几个职员向我说明这件案子的案情。

  我一开始研究这件案子,便感到对于这个问题需要从头学起。我逗留在赞稷巴的那几天,曾到法庭去见识见识那里的工作。有一个波希律师正在考查一个证人,问他账本子里的许多贷方和借方的问题,我却一点也不懂。我在学校里念书和留学英国的时候,都没有学过簿记。而我到南非来所要处理的案子,主要的都是一些有关账目的问题。只有懂得账目的人才能理解和说明当中的问题。那个职员滔滔不绝地谈论这个借方和那个贷方,我却觉得越来越糊涂。我不懂P.Noto是什么意思,字典里也查不到这个字,只好求教于那个职员,才知道P.Note原来是期票。我买了一本有关簿记的书,加以研究。这倒给了我一些信心。我终于把案情弄清楚了。阿布杜拉赛本来不会记账,可是他有很多实际知识可以很快地解决簿记中的复杂问题。我告诉他们,我已准备好上比勒托里亚去。

  “你打算住在哪里?”他问道。

  “随便你怎么安排都行。”我说道。

  “那么我就写信给我们的律师,他会为你安排住处。我还可以写几封信给那里的弥曼朋友,不过我劝你不要和他们住在一起。我们的对手在比勒托里亚有很大的势力。要是他们当中有人设法看到了我们的私人通讯,对我们就很不利。你越是避免和他们混熟了,对我们越有利。”

  “你的律师叫我住哪里,我就住哪里,要不然我就找一个单独的住处,请你放心吧。谁也不会知道我们中间的秘密的。但是我却想结识我们的对手,和他们交朋友。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想试试在法庭以外解决这个案子。不管怎么说,铁布赛总归是你的亲戚”。

  铁布?哈齐汗?穆罕默德赛本来是阿布杜拉赛的近亲。

  提到有可能解决这个案子,我看多少使阿布杜拉赛感到有点意外。然而我到杜尔班已经六、七天了,现在我们算是彼此有些了解了。我已经不再是一只“白象”了。所以他说:

  “那……好吧。能够在法庭以外和解是再好不过了。不过我们都是亲戚,彼此都很清楚。铁布赛不是一个随便就能答应和解的人。只要我们这方面有一点点粗心大意,他就会钻尽我们所有的空子,把我们整到底。所以你要有什么举动,请三思而后行。”

  “关于这一点,请你不必操心。”我说。“我不需要和铁布赛谈什么,也不需要和别的任何人谈起这件案子。我只消向他建议来一个谅解,免得引起一场不必要的诉讼。”

  我到了杜尔班不过七、八天便离开了。他们给我买了一张头等车票,如果需要卧铺,通常要另付五先令。阿布杜拉赛一定要我订卧铺,但是由于固执和骄傲,也为了节省那五个先令,我谢绝了。阿布杜拉警告我说:“小心点,这里不同印度。谢谢上帝,我们还花得起这一点点钱。你需要什么东西,请你不要吝啬。”

  我谢谢他,并请他不必操心。

  火车于晚上九时左右抵达纳塔耳的省城马利兹堡。卧铺照例是在这一站给的。有一个乘务员来问我要不要卧铺。我说:“不要,我自己有铺盖。”他便走了。可是跟着便来了一个乘客,从头到脚打量我一番。他看我是一个“有色人种”,便不高兴起来。他马上走开,带了一两个官员回来。他们一言不发,这时又来了一个官员对我说:“跟我来,你必须到贷车厢里去。”

  “可是我有一张头等车票呀。”我说。

  “那不算数,”另一个反驳道:“我告诉你,你必须到货车厢里去。

  “我告诉你,他们在杜尔班就准许我坐这个车厢的,我一定要坐到目的地。”

  “不行,”那个官员说道:“你必须离开这个车厢,否则我只好叫警察推你出去。”

  “好,你去叫吧。我决不能自动出去。”

  警察果然来了。他拉着我的手,把我推出去。我的行李也被扔出去,我不肯到别的车厢里去,火车也就开走了。我到候车室里坐着,手里带着我的提包,其他的行李放在原处,由铁路当局负责保管。

  当时正是冬天,而在南非的高地上,冬天是非常寒冷的。马利兹堡地势很高,冷得特别厉害。我的外衣放在行李里面,可是我却不敢去拿,免得又受到侮辱,所以我就坐在那里发抖。房里没有灯光。大概在半夜里有一个乘客进来,似乎想要和我讲话。但是我却没有心情讲话。

  我开始想到我的职责。我应该为自己的权利进行斗争呢,或者干脆回印度呢,还是把这个侮辱置诸度外而赶到比勒托里亚去办完这件案子再回印度?没有完成自己的责任就跑回印度去,这是懦弱的表现。我现在所遭受的痛苦还是表面的,只不过是种族歧视的一种沉重的病症罢了。如果可能的话,我应当设法把这病根除,哪怕因此要遭受一些痛苦。我所寻求的伸雪不过是要把种族偏见加以消除罢了。

  于是我决定搭下一班列车赶到比勒托里亚去。

  第二天早晨我打了一个长途电报给铁路局长,并且通知了阿布杜拉赛,他立刻去见那位局长。局长认为铁路当局的做法是正当的,但通知阿布杜拉赛说他已指示站长使我平安抵达我的目的地。阿布杜拉赛打电报给马利兹堡的印度商人和别的地方的朋友,请他们到站上来接我并加以照料。那些商人便到站上来看我,把他们所遇到的苦处告诉我,并且解释说,我所碰到的事情不算不平常,借此来安慰我。他们还说,印度人出门坐头等或二等火车,就得准备遭受铁路官员和白种人旅客的麻烦。那一天就这样听着他们诉苦过去了。后来夜车到了,上面有一个给我定下的床位。这时我便在马利兹堡购买了我在杜尔班不肯购买的卧铺票。

  火车把我送到了查理斯城。

第九章 更多的苦头

  火车在早上到了查理斯城。那时候,查理斯城和约翰内斯堡之间还没有铁路,只有驿站,中途要在史丹德顿过夜。我本来有一张车票,虽然在马利兹堡耽搁了一天,依然有效;而且阿布杜拉赛还给查理斯城的驿站经纪人打过一个电报。

  然而那个经纪人却想借故把我拉下,所以他一发现我是一个生客,便说:“你的票已经被取消了。”我据理批驳。其实他内心的理由并不是因为没有座位,而是另有打算。乘客本来都应该坐在车厢里,但是因为我被当作“苦力”,而且样子象个生客,那个被叫做“领班”的马车管理员――是个白种人,认为我和白种人乘客坐在一起是不恰当的。马车两边本来有两个座位,领班的照例坐在其中一个座位上。这一次他却坐在里面,把他的位子让给我。我知道这完全是不正当的,而且是一种侮辱,但是我想还是忍受为妙。我不能强迫自己坐到车厢里面去,要是我提出抗议,这辆马车就会不带我走了,把我丢在一旁。这样便得再延误一天,天知道第二天又会发生什么事。所以我心里虽然极为忿怨,却不声不响地在车夫旁边坐下了。

  大约在下午三点钟的时候,马车到了巴德科夫。这时领班的却想坐到我的位子上来吸烟,或者想呼吸一点儿新鲜空气。于是他从车夫那里拿了一块肮脏的麻布铺在脚踏板上,对着我说:“沙弥,你坐这里,我要坐在车夫旁边。”这种侮辱未免过分了,我实在无法忍受。我恐惧地而又颤抖地对他说:“这是你叫我坐的地方,虽然我应当坐在里面。那种侮辱我是忍受了。现在你要坐到外边来吸烟,却叫我坐在你的脚下。这一点我办不到,不过我倒可以坐到里面去。”

  我还在吞吞吐吐地讲这些话的时候,那个人便走过来使劲地给了我几个耳光。他抓住我的胳臂,想要把我拉下车。我拉住车厢的铜拦杆,即使我的腕骨断了,也决不松手。这情景乘客们全看见了――那个家伙一面骂我,一面拖住我打我,而我还是不动声色。他是强者,而我是弱者。有几个乘客怜悯起来,嚷道:“汉子,由他吧。别打他了。不能怪他,他说得对。如果不让他坐在那里,就让他进来和我们一起坐吧。”“不怕,”那个家伙叫道,可是他似乎有点泄气了,不再打我了。他放了我的胳臂,还骂了我一顿,便叫坐在车厢另一边的那个赫顿托特仆人过来坐在踏脚板上,自己坐到那个空位子上去。

  等乘客们坐定、吹过哨子以后,马车又赶下一程了。我的心在心窝里急速地跳着,不晓得我还能不能活着到达目的地。那个家伙不时以怒目相视,用手指着我厉声说:“你当心吧,等我到了史丹德顿,你再看看我的厉害。”我坐在那里一声不响,只求上帝保护。

  天黑以后,我们赶到了史丹德顿。我看见了几个印度人的面孔,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我一下车,这些朋友便对我说:“我们是到这里来接你到伊沙赛的店里去的。我们接到了达达?阿布杜拉的一封电报。”我自然很高兴,便和他们一起到赛伊沙?哈齐?苏玛尔的店铺里去。他和他的店员们围坐在我身边。我把路上的遭遇都告诉了他们。他们听了很难过,也诉说了他们自己的惨痛经历来安慰我。

  我想把这件事的经过通知驿车公司的代理人。我于是给他写了一封信,叙述了路上所发生的每一件事,并请他注意他的手下对我的恐吓。我还要求他保证第二天早上赶下一程的时候,让我和其他的旅客一齐坐在车里。代理人的回信是这样说的:“从史丹德顿起,我们有一辆大一点的车子,由另外几个人负责。你所申诉的那个人明天不在那里,你可以和其他客人坐在一起。”这使我稍微放心。我自然无意要控告那个欺负我的人,所以这件事就此告一段落。

  那天早晨,伊沙赛派人送我上车。我得了一个好座位,当晚安抵约翰内斯堡。

  史丹德顿是一个小村庄,约翰内斯堡却是一个大城市。阿布杜拉赛本来已经打了电报到约翰内斯堡,还给我穆罕默德?卡山?康鲁丁的商店的地址。他派了人到站上来接我,可是我既没有看见他,他也不认识我。于是我决定去住旅馆。我知道几个旅馆的名称。我租了一辆马车,叫车夫送我到国民大旅馆。我见到了旅馆经理,请他给我一个房间。他看了我一下,客气地说:“很对不起,客满了,”还对我说了一声再见。于是我叫车夫送我到穆罕默德?卡山?康鲁丁的商店里去。我发现阿布杜尔?甘尼赛正在那里等我,他热诚地向我问好。他对我在旅馆里的经历,不禁大笑起来。他说:“你想住旅馆,这不是梦想吗?”

  “为什么?”我问道。

  “你在这里住几天就知道,”他说道。“只有?我?们才能够在这种地方住下来,因为,为了赚钱,忍受一些侮辱也无所谓。就是这么回事。”跟着他便把印度人在南非所吃到的苦头讲给我听。

  关于阿布杜尔?甘尼赛的情形,以后我们还要谈到。

  他说:“这种地方是不适宜象你这样的人居住的。现在瞧吧,明天你上比勒托里亚去,就?只?好坐三等火车。德兰士瓦的情形比纳塔耳更糟,头二等车票从不卖给印度人的。”

  “你们在这方面大概没有进行过持久的努力?”

  “我们提过意见,不过我得承认我们自己的人照例也不愿意坐头二等车。”

  我请人去弄一份铁路规章来看,发现里面是有漏洞的。德兰士瓦的旧法令的文字本来就不怎么准确,铁路规章尤其如此。

  我对甘尼赛说道:“我想坐头等车去,如果买不到票,我宁肯租一辆马车到比勒托里亚去,总共也不过三十七英里吧。”

  阿布杜尔?甘尼赛提醒我注意,这样做既花时间又花钱,但是同意我坐头等车的意见,于是我们就给车站站长送了一张条子。我在条子上说我是一个律师,出门总是坐头等车船。我在信上还说我需要尽早赶到比勒托里亚,因为来不及等他的回信,我愿意到站上和他面洽,并且希望能买到一张头等车票。我想当面得到他的答复,自然是另有意图的。我想,如果站长来一个书面答复,他一定说个“不”字,尤其是因为他对于“苦力”律师会有自己的见解。因此我打算穿最讲究的英国服装去见他,和他谈谈,可能的话还要说服他卖给我一张头等车票。于是我穿着大礼服,戴着领带到车站上去,拿出一个英镑的车票钱放在柜台上,要买一张头等车票。

  “那张条子是你写的吗?”他问道。

  “就是。你要是给我一张车票,我将不胜感激。我今天必须赶到比勒托里亚去。”

  他笑着,和蔼地对我说:“我不是德兰士瓦人,我是一个荷兰人。我懂得你的感情,我是同情你的。我的确愿意给你一张车票,但是有一个条件:如果车守叫你转到三等车厢里去,你不要把我牵连进去;这就是说,你不要控告铁路公司。我祝你一路平安,我知道你是一个绅士。”

  说了这些话,他便卖了一张车票给我。我向他道谢,给了他必要的保证。

  阿布杜尔?甘尼赛到车站来送行。这件事使他又惊又喜,但警告我说:“只要你能平安到达比勒托里亚,我就谢天谢地了。我恐怕车守不会放过你,即使他同意你坐在头等车房,别的乘客也不会答应的。”

  我坐上了头等车厢,火车开动了,到了日耳米斯顿,车守上来查票。他看见我也坐在那里,很生气,用手指头作手势叫我到三等车厢里去。我拿头等车票给他看。他说:“这不算数,到三等车去!”

  车厢里只有一个英国乘客,他为我打抱不平地说:“你这样麻烦这位先生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没有看见他有一张头等车票吗?他和我坐在一起,我一点也不在意。”然后他又转过来对我说:“你就在你原来的地方舒舒服服地坐着吧!”

  车守喃喃地说:“只要你愿意和一个苦力一道赶路,那又干我什么事?”说完走开了。

  当晚八点钟左右列车到达了比勒托里亚。

第十章 比勒托里亚第一日

  我原以为达达?阿布杜拉的律师会派人到车站来接我,因为我已经特地答应过不住印度人的家里,我知道不会有印度人来接我。不料那位律师并没有派人来。后来我才了解,因为我是星期天到的,他要派人来一定很不方便。我觉得为难起来,不晓得去哪里才好,因为我恐怕没有一家旅馆肯收留我。

  1893年的比勒托里亚车站和1914年的情形是截然不同的。那时的灯光黯淡,旅客稀落。我等所有的旅客都走了,心想等收票员稍微空闲一些,我便可以把票递给他,请他指点我到一个小旅馆或其他我可以投宿的地方;不然,我就只有在站上过夜。我应当承认,我连这一点也不敢要求他,因为我恐怕受到侮辱。

  站上所有的旅客都走光了,我把车票交给收票员,便开始问起来。他客客气气地回答我,但是我看得出来,他帮不了多大的忙。然而站在旁边的一个美国黑人却和我攀谈起来了。

  “这么说来,”他说道:“你是一个没有任何朋友的真正的生客了。如果你愿意跟我来,我可从带你到一家小旅馆去,老板是一个美国人,我跟他很熟,我想他会收留你的。”

  我对这个建议有些怀疑,不过我还是向他致谢,并且接受了他的意见。他把我带到约翰斯顿家庭旅馆去。他把约翰斯顿拉到一旁说了几句,后者便同意让我住一夜,但是有一个条件:我只能在自己的房间里开饭。

  “我向你保证,”他说道:“我没有种族成见。但是我只有欧洲顾客,所以如果我让你到饭厅里去吃板,我的客人也许会不高兴,甚至于走开。”

  “谢谢你,”我说道:“哪怕只能在这里住一宿。我现在多少知道了这里的情况,我也了解你的困难。叫我在房间里开饭不要紧。我希望明天可以另作安排。”

  我被带进一个房间,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等饭吃,陷入沉思之中。旅馆里并没有多少客人,我以为招待员很快就会把饭送来,没有想到约翰斯顿自己进来了。他说:“我叫你在这里吃饭,实在觉得过意不去。所以我对其他的客人谈到你,问问他们请你到饭厅里吃饭要紧不要紧。他们说他们没有意见,并且说你愿意在这里住多久,他们都不介意。所以我来请你到饭厅里去吃饭,并且,如果你不嫌弃,愿意在这里住多久都可以。”

  我再一次向他道谢,到饭厅里吃了一顿痛快饭。

  第二天早上,我去拜访那位律师阿?伍?贝克先生。阿布杜拉赛曾把他的为人大致和我谈了一下,所以他的热诚接待,并不使我惊奇。他非常热情地接见了我,很关怀地问了我一些问题。我把有关自己的一切情况都向他说明了。接着他说:“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律师的工作可以委托你做,因为我们已经请了最好的顾问。这件案子拖了很久,也很复杂,所以我想请你帮忙的,只不过是了解一些必要的情况。而且你自然可以使我和当事人的来往更便利一些,因为今后我所需要的一切情况都可以通过你获得。这当然是有好处的。我还没有给你找到住处,我想最好等见到你以后再说。这里有一种可怕的种族偏见,所以为你这样的人找住处是不容易的。不过我认识一个贫苦的女人,她是一个面包师的妻子。我想她会收留你,这样她也可以增加一点收入。走吧,我们到她那里去看看。”

  于是他把我带到她的家里,他私下和她商量了一下,她果然同意收留我,食宿在内,一周三十五先令。

  贝克先生虽然是个律师,同时又是一个坚定的普通的传教者。他现在还健在,而且已经放弃了律师的职业,专门从事教会工作。他是一个有财富的人。他现在还和我通信,信里总是谈论同样的话题。他从多种不同的观点来论证基督教是最好的宗教,并相信如果不认耶稣为上帝的独生子和人类的救主,便不可能得到永久的安宁。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贝克先生便探听我对宗教的见解。我对他说:“我生来就是一个印度教徒,可是对印度教我所知道的却很有限,其他的宗教我知道得更少。说实在的,在这个问题上,我没有什么把握,也不知道自己在相信什么和应当相信什么。我想好好研究一下自己的宗教,如果可能,也想研究研究其他的宗教。”

  贝克先生听了我这一番说,很高兴地说:“我是南非宣教总会的董事之一。我自己出钱盖了一座教堂,按时到那里讲道。我没有种族成见。我有几个同事,我们每天下午一点钟都在一起聚会几分钟,祈求和平和光明。如果你愿意去参加我们的祷告,我会很高兴的。我可以介绍你认识我的同事,他们一定喜欢见到你,而且我敢说你也会喜欢和他们在一起。此外,我还可以给你几本宗教书籍看看,自然咯,圣经算是万书之书,这是我要特别向你推荐的。”

  我向贝克先生道谢,答应尽可能按时去参加下午一点钟的祷告会。

  “那么我明天一点钟在这里等你,我们一块见去祷告。”贝克先生加了这一句,我们就告别了。

  我当时没有时间好好考虑这个问题。

  我到约翰斯顿先生那里,付了房钱,便搬到新寓所去,在那里吃午饭。女房东是一个善良的妇人。她给我做了一顿素食。不久我便和这一家人熟起来了。

  跟着我便去见达达?阿布杜拉所介给的一个朋友。他告诉我旅居在南非的印度人所遭受的更多的苦难。他一定要请我住到他家里。我谢谢他的好意,告诉他我已作了安排。他请我凡有所需,不要迟疑地告诉他。

  这时天已经黑了。我回到家里,吃过晚饭便回到自己房里,躺在床上沉浸于深沉的思想中。当时并没有什么立刻要做的工作,我把这情况通知了阿布杜拉赛。我心里想,贝克先生对我有这样的兴趣,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从他的教友们那里能得到什么呢?我对基督教能研究到什么程度?我怎样才能弄到印度教的书籍?我对自己的宗教还没有透彻的了解,怎么能够正确地了解基督教?我只能得到一个结论:我应当排除情感,研究我所碰到的一切事物,至于贝克先生的团体应当如何应付,只好听从上帝的指引了;在我还没有完全弄清楚自己的宗教以前,我不应当信奉另一种宗教。

  这样沉思着,我便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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