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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江右:弦语愿相逢 -- 无心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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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江右:南人志欲扶昆仑

一·祥兴元年 十二月 二十日 五坡岭

越来越艰难了。吃着冷饭团的时候,文天祥看着周围这些沉默进食的部属,心下想着。本来打算以潮阳为中兴基地,但元军来得太快了,水陆进击,守城已无可能,只好撤向南岭,以山地为依托,据险而守,游战于粤赣之间。

从十五日撤出潮阳,走了五天,士气消沉了许多,元兵的强大令他们沮丧。陆地已没有多少地盘是他们的了,夺一城,旋即失一城,如转蓬一般,几无他们立锥之处。新皇驻节于崖山,在海的一隅。八月时,文天祥曾请求率兵入朝,合兵守岛,被张世杰婉拒。

张世杰有兵十万,崖山的供给确实不容乐观,只好让他们这些人在陆地来坚持了。然而胜仗少败仗多,损兵折将,去年在空坑,折损了赵时赏。当时,文天祥也几乎被捉住,赵时赏李代桃僵让元兵将他当文天祥擒获。这位宗室出身的将领,是文天祥麾下为数不多的战胜过元兵的人,他那样安然以性命掩护文天祥脱逃,这一份期许,文天祥难以忘怀。

他早就准备以死相酬赵时赏的死,所以,他的衣带中,藏着二两冰片。

离文天祥几十米处,有一块高出他们栖息的坡地的山岩,一位斥候站在上面,望着潮阳方向。文天祥面对着斥候,并没有特别关注。他咀嚼着带着菜叶的饭团,计算着自己的体力,在吃完这个饭团之后,还要多久又能继续行军。可就在一小口米饭滑进喉咙的时候,他的眼睛中忽然出现一个闪动,没用多久,他就醒悟过来,这个闪动,是来自那个斥候——斥候从山岩上摔下来了。

这只有一个可能,斥候被人用箭射下来,而射他的人,只会是尾追前来的元兵。文天祥霎时间感到无比的安静,连刚才还断断续续响着的那些督府兵的声音也一下子消失了。

他的肩膀被人紧紧的抓住,一阵疼痛。

有人在他耳边大喊:丞相,鞑子追来了。

于是他这才看到前方冒出一大堆的元兵,他们在往前推进,后面源源不绝地冒出新的元兵,连成一片。

于是,消失的声音又重新响起,并扩大了无数倍。

从那边传来一个大声叫出的声音:生擒文天祥,重重有赏!

汉音,汉人,汉人元兵捉我来了。

文天祥心中涌起一阵酸楚。

他被亲兵抓着肩膀倒拖着逃走,但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或许他早就没了力气。他听着周遭一片的嘈杂声,看着身边身后如虎一般跳出好些挥舞着刀枪的儿郎,呐喊着冲向元兵。

两个拖着他后退的亲兵几乎快要将他的两只胳膊掰折了,但他心里很感激他们,因为他们为他争取了时间,他用快要不听使唤的手剥开衣带,然后艰难的将抠出的冰片举到嘴边,头够了一下,将冰片全部吞下。

然后他也大喊:你们快逃,不要管我!

冰片的药性在发作,他感到一阵美妙的晕眩。

臣,力竭矣。

二·祥兴二年 正月 十三日 崖山

看了好一会对面的舰营,张弘范命人将文天祥带过来。

十天前,千户王惟义将文天祥押到张弘范面前时,文天祥脸色青紫,看上去像大病着一般。王惟义解释说,文天祥在被擒前曾服冰片试图自尽,他们抓住他时,都认为他肯定要死了。可不知为何,他们将他抬下五坡岭后,他的神智却逐渐的恢复过来了。

文天祥醒过来后,很长时间一声不吭。

在进击崖山时,张弘范决定将文天祥带在身边,如果有兵不血刃解决南宋的最后堡垒的可能,文天祥将是很好的途径。

现在张弘范觉得到了可以和文天祥谈谈的时候了,他要向文天祥指出,对面的舰队布阵的致命失误,他要证明给文天祥看,这样的布阵是既不能守也不能逃的。也就是说,等待南宋的最后堡垒的将会是场屠戮。而这个结果,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改变,即,文天祥给张世杰、陆秀夫写劝降书,以他的声望来说服他们投降。

等待的时候,海风拂面,两边的军营中桴鼓相闻,煞是肃穆。元旦的那天,探子前来禀告,说崖山这边,当日还举行了龙舟竞渡,鼓乐之声不减在临安之时。张弘范心中暗自向张世杰笑道,好你个族兄,还真沉得住气。

他和张世杰同族,都是来自渔阳鼙鼓动地来的范阳。张世杰曾是张弘范的父亲张柔的麾下,为金国的一员将领。张柔降元后,张世杰南归宋室。从此两家南北对立,一个助元攻宋,一个为宋抗元。两人之间交战过两回,一胜一负,然而,焦山之战,张世杰输得很惨,临安也随着那次战败而陷落。

可以说,面对比自己大许多岁的族兄,张弘范的心中颇有优越之感。

文天祥出现在甲板上,他第一眼没有望向张弘范,而是热切的向着对面的建在海上的军寨望去。他一直被关在船舱之中,只能靠询问看守船行至何处。他曾多么想去的崖山,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到来。

对面恢宏的军寨让他热泪盈眶,还是有希望的。

然而,随着张弘范的指点,文天祥的心冷冻了起来。弃守崖门,背山面海,千余战舰以铁索贯在一起,崖山上的屋舍放火焚烧而尽。弃守崖门,自断退路,铁索贯船,引火烧身,崖山不设守备,水源无法保障。破釜沉舟之势,但势必不能持久。

张弘范看着越来越黯淡的文天祥,问道,丞相,前日某请丞相写劝降书,丞相说,我不能救父母,乃教人背父母,可乎?现在,为崖山三十余万生灵计,请丞相写一封劝降书。不然,干戈一起,宋室无噍类了。

文天祥惨然一笑,心道,干戈早就起了,元兵所到之处,有几座城完好?

但他淡淡地说道,拿纸笔来。

张弘范大喜,连忙命人准备。在搬来的书案上,文天祥持笔一挥而就,拂袖下了船舱。张弘范拿起一看,哪是劝降书,写的是一首七律: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沉浮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三·祥兴二年 二月 六日 崖山

十余天,揪心的焦虑折磨着文天祥。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张弘范一直将文天祥安置在自己的左右,当着他的面发号施令,元将禀报的战情他也巨细无遗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的眼睛饱受刺激,海面上的火光早已将他烧得遍体鳞伤。他咬牙切齿,但一动不动。张弘范可以饕餮他的痛苦,但不能齑粉他的精神。他的精神像枯树的老根,刺破船板,沿着海底缠绕在宋军的军寨中,分担着每一个宋军的重压,和他们一起冲冠而怒。

一直坚韧到每一天张弘范传令收兵。

张弘范的预测并不完全准确,他说张世杰铁索贯船,将败于火攻。而从元将回馈来的战情中,文天祥得知他们的火攻船并没得手。张世杰已有防范,早就命人将湿泥巴涂满战舰的外壳,并预备了长木抵住火攻船不让靠近。

火攻失败,但崖山却被元兵占了。他们断了水源,并将炮架在山上,炮轰宋营正中的御船。这一点,最让文天祥焦虑。好在张世杰对此也有对策,早就在御船周围张起布帏挡住炮石。

十余天,攻战之际,张弘范派遣张世杰的外甥三入宋营劝降,并多次派人在宋营前喊话,你们陈丞相已逃走,文丞相被擒获,你们还坚持什么呢?听到自己的名字被这样利用,文天祥羞愤难当。

一具具战尸顺着洋流飘过战舰旁边,元兵,宋兵,死相惨烈,但他们的精气神都平静了下来。

每天都如此。

终于,最使文天祥担忧的事情来了。昨天退兵之后,战情显示,已断水很久的宋军不得不喝海水,但海水让他们呕吐。

他们的战力减下来了。张弘范看着文天祥说,那么,明日决战!

撑住这一天,你就是宋的郭子仪。在这个二月六日的早晨,元舰再次出发向宋营进击时,文天祥喃喃对着张世杰祈祷。

这一次,张弘范将元军兵分四路,自己亲冒矢石帅一路进击。

这么近,他和张弘范一道,站在元兵举起的大楯的遮蔽下,听着自己人的箭雨向着自己洒来,很是诡异。

宋军的箭还是猛烈的,他的心稍稍安定下来,看上去能撑过这一天。直到日中,元军的战舰仍旧未能突破宋军营寨。潮水这时涨了起来,又有一只元军突到宋军的营寨前,杀声震天。

薄暮时分,抵抗仍旧激烈,同时狂风暴雨骤降,四下立刻昏暗起来。张弘范似乎不得已下令自己的这一只舰队停止进攻,文天祥的心狂喜得几乎停止了跳动。稍稍后撤后,文天祥看到元兵在舰上张开布帏,遮住整座战舰。而且,随军乐队这时奏起了音乐。

是在准备返航吗?

宋营那边的箭雨也随着停歇。

但舰队不见返航,反而在昏暗之中,奏着音乐向前缓缓挪移。刹那间又是一阵喊,宋营在元舰靠得很近的时候终于发现了他们。箭雨又猛烈的下着,打在布帏上,但随即就停止了。

矢尽弦绝了!文天祥的手不自觉地猛然掐住自己的大腿,仿佛要召唤一只箭镞插进自己的胸膛。

旁边,张弘范一声令下,布帏被掀翻进海中。早就持盾等待的元兵齐声发喊,往宋舰上跳去。曈曈暗影一个一个掠过文天祥身边,然后火光再起,燃烧着宋舰,一个又一个的战尸在烟光中跌下海中。

宋舰开始斩断贯船的铁索,有人投降,有人出逃。

长驱直入的元舰上,文天祥看到宋营中心的那座大舰,有个熟悉的身影正向一个小小的身影下拜。帝昺。文天祥不禁嚎啕起来,对着那个小小的身影,跪了下去。

他看着自己的世界最后的一个亮点闪烁着向黑暗的海跳了下去。

通宝推: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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