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客熙熙

主题:【原创】江右:弦语愿相逢 -- 无心之云

共:💬13 🌺171 新: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家园 【原创】江右:弦语愿相逢

她出来的时候,他没看见,只是觉得有一个目光在不停的对他辨认。当他回眸相视时,他看到她眼光中那一丝温存的笑意。她认识自己吗?在一个新朋友的宅子里,会有故人吗?

酒席不是很繁盛,客人也不多,这正是他所喜欢的格局。朋友,远的在天边,更远的在墓草青青的那边。有时,醉到一定的程度时,就会想起一定的他们。当年,也是醉到这个一定的程度,和一定的他们在一起。

现在,只想更醉,只为忘记他们。

可是,好像兴致的河流浅了,或许是干涸了,醉舟总是搁浅。沈廉叔,陈君龙,我的朋友,我想你们。我遗忘你们太久了吗?为什么今天你们如此执着的一再回来?

她再次出现,挑开帘幔,抱着把琵琶。她的主人对他说,她虽然年纪老大,但会唱的曲子不少。

薄宦门庭,购得一二辗转多处的色衰歌妓充门面,可以理解他的局促。但也使自己想起笙歌归院落的今生之前世。放下酒杯且先听歌,权当主人劝酒。

她再次看了他一眼,是那种惘然的失落。然后,半垂着头,手捻琵琶,拨弄起来。清越的音符,多么熟悉的指法。沈廉叔,陈君龙,我明白了为什么今天我一直在想着你们,因为她,就是蘋啊。

他站起来,叫了声:蘋。

琵琶声戛然而止,她抬起头,刹那间已泪流满面。

多少的风尘,才能这样改变一个人?曾经斗草阶前的娇蛮,双重心字罗衣的俏丽,如今却这般沉重堆积成一个缓缓的中年女子?

她不顾眼泪的阻拦,展颜一笑说,公子,认出我来了?然后她真实的舒了一口气说,我知道公子一定会认出我来的。

他百感交集,局促不安。

主人见他这副情状,问道,叔原,你认识这女子?

他仓促的点点头,二十年前,在沈廉叔的宅子里……

主人赶紧换过一副表情,既然是叔原的故人,那我也不能怠慢。蘋,你也入席吧。

她放下琵琶,庄重的站起来,毫不卑微的向他走来,就像二十年前一样——她是在怎样奖赏他呀,将二十年前的蘋,经过这么多的风雨,交还给他。当年落花人独立时,看微雨燕双飞,那个她,还有那个鸿,那个云,那个莲,带给他多大的纠结,在她们的唇齿之间,眉眼之间,他粉身碎骨,然后风吹如烟。

守得莲开结伴游,约开蘋叶上兰舟……

你们曾多么无心但多么欣悦的唱出这些句子呀。

她向他敬酒,捧起玉钟。他喝了,然后再喝,再喝。期间他不敢问起鸿和云和莲的下落,他只能喝酒,不停的喝酒。她们都好吗?她们在哪里呀?当年因为为她们写词将她排在后面的云还是那么容易生气吗?现在的她还是那么容易的回嗔作喜吗?

她们也都老了吧?

主人也劝酒,说道:叔原,今日之事,不可无一新词来纪念,这样,一曲新词酒一杯,怎样?

先大人的文字,他想。

她又捧来一钟琥珀色的酒,眼中含着热切。好吧,那就还是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她一字一句地仔细听着,仔细记着。然后不待主人吩咐,回到原来的位置,拿起琵琶,轻拢慢拨,唱了起来。怅惋?迷惑?喜悦?哀伤?他只知道,他的怀抱已酿成醉她的酒。

歌声原来也可以醉。

但他却奇怪的想起那个不该下雪的季节的那个漫天雪舞的日子,雪是从下往上抛洒的,再降落。他站在晏府的祭棚外,等着给沈廉叔送行。雪慢慢下到他的头上时,灵柩停了下来。再拜之后,他抚着灵柩,欲语无词。

灵柩再起,雪,又在往前下着。

长长的素幛中间,她们走在最后面,经过的时候,她们低着头。鸿蓦然抬头,向他扫过一眼。眼神那么惶然,像是手指划过曲子的最后一弦。

谶命一样的感觉,惊鸿的鸿,从此只在雪落之后,雪又融了的往事中留下她纤细的一行印迹,再也不见。

那个闷热的季节,却恶毒地下了两场融化不了的雪。仿佛是怕沈廉叔寂寞,陈君龙也踏上越走越远的路途。

他颓然,什么样的酒也解不了他没顶的酩酊。等他终于回味出鸿的那个眼神,走出相府相寻时,门已紧闭。轻叩门环相询,才知人已去,宅空留。

破巢后的燕子们。

铮然,身边的琵琶停了,将他从遥远的往事中拉了回来。主人和客人欢然劝酒,他一一领下。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她不动,只说,公子当年填的曲子,现在可还愿听?

他微笑颔首,主人早一叠声的催促起来。如此唐突,让他眉头微皱,而她,却宠辱不惊。

琵琶声碎:

关山梦魂长,鱼雁音尘少。两鬓可怜青,只为相思老。 归梦碧纱窗,说与人人道。真个别离难,不似相逢好。

有些事情,在他人看来是年少荒唐,在她人看来却是此情可待成追忆。

他说,原先为你填的曲子,可还记得?

她垂头不语,只捻弦轻弹:

非花非雾前时见,满眼娇春。浅笑微颦,恨隔垂帘看未真。 殷勤借问家何处,不在红尘。若是朝云,宜作今宵梦里人。

这是为云作的。可又何尝不是为蘋作的呢?为鸿,为莲。

前世今生。

醉了,脚步翩跹。欲舞,身已沉重。欲歌,嗓已无声。蘋,水已不流,那么,就不要再等船了。

坠雨已辞云,流水难归浦。遗恨几时休,心抵秋莲苦。 忍泪不能歌,试托哀弦语。弦语愿相逢,知有相逢否。

她的琵琶声在他的身后,将他送出。多年前的曲子,和像是另一个人写的那些句子,让他更加蹀躞。

弦语欲相逢,知有相逢否?

他再没上过那人的宅子,如果说相逢像是永别,何不以永别当成相逢?

那个晚上,他荼蘼地绽开一朵蓝色的梦,在梦里,他又重新那么轻盈,像二十年前那样,杨花轻落,托着他的脚步。

醒后,一首词已成于胸中,拂开一张素笺,柔软的羊毫开始跳跃: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鹧鸪天。

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

又一个午后,范纯仁来访。他是新词的最早的读者,要不是他的撺掇,《小山词》根本就不会问世。那些词,被檀口唱过,被故人击节相和过,何必非得刊刻呢?藏在她们的记忆中就好了。当然还有那个黄山谷,也是一个撺掇者,他在《小山词》还未成辑前就四处流布,还引来眉山苏轼来见,说此人不可不见。

为什么一定要见?他已经习惯了门庭冷落,只有故人的身影。而故人,一两个足矣。可以长日相对枯坐,不说一句话,不需敷衍。

何必打开门来敷衍一个人?即便他名满天下,即便黄山谷出自他的门下,但他不是自己的故人。

宗之潇洒美少年,往往白眼向青天。阮籍善作青白眼,他晏几道也一样。他虽已不再是少年,知天命了,然而,姜桂之性,老而弥坚。

不过现在,午后的慵懒,比过去更容易让他打盹。

所以范纯仁的声音,听上去就有点荡漾了。

范纯仁说,你的新词,已经满城传唱了。

那又如何?

范纯仁手拍着椅子的扶手,轻轻唱着: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他垂下眼帘。

范纯仁笑着说,伊川先生也听到你的这首词,你知道他对最后两句怎么评?

他快要睡着了。

范纯仁自言自语说,鬼语也。

不习惯做梦的人是会这么理解,这不值得中断现在快要成形的梦。

范纯仁还是自言自语,莲、蘋、云、鸿,四个女子,她们家世虽然寒薄,但她们遇到了深于情的你,一部《小山词》,记载着她们,也够了。

还伴着一声叹息。

寒薄?这你就不懂了,她们是华丽的,她们曾炫美过这人间,还有比这更华丽的吗?

就在这一瞬间,他午后慵懒的梦,终于成形。

通宝推:一介书生,一的W一,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