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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春秋左传注读后05诗言志 上 -- 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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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春秋左传注读后05诗言志 中

二十年后,又有一次精彩的宴会,是在公元前五二六年(晋昭公六年,郑定公四年),是在夏天,还是在郑国,还是宴请晋国的正卿,不过这位正卿是(自公元前五四〇年开始)继赵文子(赵武,赵孟,赵氏家族的族长世世称赵孟)执政的韩宣子(韩起)。郑国六位执政的卿在郑国都城的城郊为韩宣子开送别宴会,为什么上次是七卿而这次是六卿呢?其实当时郑国是各大家族(“氏”族)联合执政,之前执政的家族也就是现在执政的家族,甚至各家族家长(也就是各位卿)的排序都大体相同,只是少了伯有(良氏)家族的族长,如前面介绍的赵孟的预言,伯有已经在前五四三年(郑简公二十三年)被驷带(前面子西的儿子,后面子游的父亲)杀死了,其家族从此衰落,见《襄三十年传》((p 1176)(09301003)),所以七卿就变成六卿了。

宴会上韩宣子对主人说:“请各位都唱一首诗吧,也让我能够了解郑国的意向。”(宣子曰:“二三君子请皆赋,起亦以知郑志。”《昭十六年传》(p 1380)(10160304))

于是子齹(罕婴齐,上次参加宴会的首席大臣子展的孙子)先唱:“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郑风野有蔓草首章》)(子齹(cī)赋《野有蔓(màn)草》)。这首诗在上次欢迎赵孟的宴会上子大叔(游吉)就唱过,重点在这首诗的最后两句:“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是说一直想见到您,终于如愿了。显然,这个意思非常适合在这类场合应用,在类似的场合,这首诗肯定被唱过无数次。而这次韩宣子回答说:“孺子真不错,我就指望你了。”(宣子曰:“孺子善哉!吾有望矣。”),子齹继承其父子皮(罕虎)的族长之位未满三年(三个年头),当时的惯例,将要继位和已经继位而服丧未满的“氏”族族长(包括国君)称孺子(《昭十六年传》(p 1380)(10160304))。

然后是子产(公孙侨,参加过上次欢迎赵孟的宴会)唱:“羔裘如濡,洵直且侯。彼其之子,舍命不渝。”(《郑风羔裘首章》)(子产赋郑之《羔裘》),是说我生生死死都会忠实于你:这里的背景是子产刚刚拒绝了韩宣子向郑国索要一件玉环的请求,还讲了一篇大道理,说我不答应你的要求是为了郑国更长久的从属于晋国,也为了不破坏你来之不易的好名声;韩宣子听了以后心悦诚服,放弃了自己的要求,见《昭十六年传》((p 1378)(10160302)、(p 1379)(10160303))。所以韩宣子(韩起)赶紧回答说:“‘起’不敢当。”(宣子曰:“起不堪也。”,‘起’是韩宣子自称名)(《昭十六年传》(p 1380)(10160304))。

接着是子大叔(游吉,也参加了上次欢迎赵孟的宴会),上次他唱的诗已经被子齹唱了,而且那首诗是初次相见时唱的诗,也不适于他唱了(十四年前韩宣子继赵孟执政后曾遍访各国,当时子大叔应该参加了接待),所以这次子大叔唱了另一首:“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郑风褰裳首章》)(子大叔赋《褰(qiān)裳》),他的意思是说您作为霸主晋国的执政如果能够照顾我国,我国即使小有困难,也会服事晋国,如果晋国不能照顾到我国的利益,我们就会投奔别人。这里的背景是韩起为人相对比较懦弱,晋国的霸权衰落(“韩子懦弱”《襄三十一年传》(p 1183)(09310101),“晋政多门”《昭十三年传》(p 1358)(10130307)),以致当时的人有“诸侯之无伯(bà霸),害哉!”(《昭十六年传》(p 1376)(10160203))的说法。韩宣子(韩起)就回答说:“有‘起’在,怎么能烦劳您去求别人呢?”(宣子曰:“起在此,敢勤子至于他人乎?”),子大叔马上向韩宣子下拜,表示感谢。随后韩宣子又说:“您说这件事真说到了点子上,我如果不能尽到自己的责任,也不会有好下场。”(子大叔拜。宣子曰:“善哉,子之言是!不有是事,其能终乎?”)(《昭十六年传》(p 1380)(10160304))。

最后,子游(驷偃,已经是参加了上次欢迎赵孟宴会的子西的孙子)唱道:“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郑风风雨首章》)(子游赋《风雨》),子游是说见到了您这位君子,我就没有忧虑了。子旗(丰施,是参加了上次欢迎赵孟宴会的公孙段的儿子)唱道:“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郑风有女同车首章》)(子旗赋《有女同车》),子旗是恭维韩宣子有风度。子柳(印癸,是参加了上次欢迎赵孟宴会的印段的儿子)唱道:“萚兮萚兮,风其吹女。叔兮伯兮,倡!予和女。”(《郑风萚兮首章》)(子柳赋《萚(tuò)兮》),子柳是说您唱我就会和,我们都会跟从您。

韩宣子(韩起)听了这六个人赋的诗非常高兴,马上说:“郑国以后一定会兴盛,几位君子奉国君之命宴请我,赋诗的时候又都用郑国自己的诗,以此表达了对‘起’的亲近。有您几位这样的君子做族长,一定会保持你们的家族(“氏”族)的传承在几代之内不会中断,完全不用担心。”(宣子喜,曰:“郑其庶乎!二三君子以君命贶(kuàng)起,赋不出郑志,皆昵(nì)燕好也。二三君子,数世之主也,可以无惧矣。”)(《昭十六年传》(p 1380)(10160304))

前面韩宣子说:“起亦以知郑志。”后面郑国的六卿就“赋不出郑志”,这“郑志”可以说是一语多关:首先是指“郑诗”,“诗”、“志”音符相同,古音应当相似;其次是志向、意向;然后可能还有风气的意思。所以韩宣子想要了解“郑志”,郑国的六卿就一人唱一首郑国的诗歌给他听。

于是韩宣子向每个人都送了马作为答谢,然后唱道:“我将我享,维羊维牛,维天其右之。仪式刑文王之典,日靖四方。伊嘏文王,既右饗之。我其夙夜畏天之威,于时保之。”(《周颂清庙之什我将首章》),韩宣子这是向郑国的诸卿保证自己将安定四方。子产立刻向韩宣子下拜,还让其他五位一起下拜,然后说:“您要安定天下,我们怎能不拜谢您的恩德。”(宣子皆献马焉,而赋《我将》。子产拜,使五卿皆拜,曰:“吾子靖乱,敢不拜德?”)(《昭十六年传》(p 1380)(10160304))。

这次宴会上,除了礼节性的交流之外,小国郑国的六卿利用诗歌表达了本国的担忧,霸主国晋国的执政则利用诗歌进一步重申了要负起保持安定的责任,双方各得其所,达到了外交的目的。但是,韩宣子没能像赵文子那样,利用各人的赋诗真正品评赋诗者的人品志向,这也许是因为韩“宣”子不像赵“文”子那样“文”吧。

还有一个孔子通过《诗》了解弟子的志向、意向的例子,不过不是赋诗,而是老师出了一个有关《诗》的题目让弟子答,见于《史记孔子世家》(《史记》 六 世家[二] 一九三一 中华书局1973 《卷四十七孔子世家第十七》):

孔子知弟子有愠心,乃召子路而问曰:“《诗》云‘匪兕(sì)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子路曰:“意者吾未仁邪?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邪?人之不我行也。”孔子曰:“有是乎!由,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齐?使知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

子路出,子贡入见。孔子曰:“赐,《诗》云‘匪兕(sì)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子贡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盖少贬焉?”孔子曰:“赐,良农能稼而不能为穑,良工能巧而不能为顺。君子能脩其道,纲而纪之,统而理之,而不能为容。今尔不脩尔道而求为容。赐,而志不远矣!”

子贡出,颜回入见。孔子曰:“回,《诗》云‘匪兕(sì)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颜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道之不脩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脩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颜氏之子!使尔多财,吾为尔宰。”

三大弟子,回答各不相同,反映了个人不同的意向和志向乃至前途,孔子“见微而知著”,也一贯根据这些不同而因材施教,用其所长,三人以后的人生道路也就不一样。至于“匪兕(sì)匪虎,率彼旷野”这句诗,则是出自《诗小雅鱼藻之什何草不黄》:“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独为匪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有芃者狐,率彼幽草。有栈之车,行彼周道。”

虽然以后时移世易,赋诗的传统消失了,“诗言志”也不再发生,但《吕氏春秋》里提到的伯牙、子期的故事:“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方鼓琴,志在泰山,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如泰山;志在流水,子期曰:洋洋乎若流水,伯牙所念,子期必得之。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以及后人常说的所谓“闻弦歌而知雅意”。未尝不是这一传统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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