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客熙熙

主题:【文摘】青铜时代的终结战争 十章 六国毕一 -- 神州遗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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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六国毕一IV

易水河边,给这“刺杀二人组”饯行的,是太子丹及其宾客。众人皆白衣白冠,这是给死

人送葬的打扮,是给荆珂催死呢。

荆珂的农贸市场好友――高渐离,从后背取下自己的小提琴――也就是筑,我

在博物馆看过,样子和小提琴一样,就是肚子瘦得多。他把筑置于白石之上,

取了一个弯曲尺子,击出一个变徵之声,荆珂相和而歌,曲调悲凉,宾客闻

之,无不悚然垂泪涕泣。高渐离琴艺的艺术感染力,实在了得啊。

荆轲是怎么唱和的呢??D?D古人唱歌跟现在不一样,古人唱歌几乎听不出什么词儿,它要求“声中无字”,吐字完全融合在乐曲中,听不出具体的字(跟周杰伦差不多),而只有清浊高下,转腔换字之间没有疙瘩,仿佛一贯珠子。还要“字中有声”,就是每个字要拖长了变幻着调子唱。总之,你基本听不懂他在唱什么意思。但是这种曲调和荆珂的声响,足以让人唏嘘感叹。

接着,荆珂开始唱副歌――所谓副歌,就是前面唱完一大堆某名奇妙的东西之后,最后反复重复的几句很容易流行传唱的段落。比如“。。。。。。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怎么飞。。。也飞不高~~”,这两句很容易传唱的就是副歌。荆珂这回唱的副歌,终于被大家听清楚了,而且跟我是一只小小鸟一样,非常高昂,所谓羽声慷慨:“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两句副歌终于在后来的两千年中流唱不惜,中国人无不知者,每当家危国难之际,匹夫慨然而起,它激励着志士英儿,肝脑染于大地,鲜血变色于天空,它将作为一种民族之魂传唱不息,继续流唱一万十万年!

当此之时,易水河畔,白衣盛雪,秋风横贯,烈士高歌,众人闻歌无不策目裂

眦,发尽上指冠。所谓“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于是,荆珂引吭高歌已

毕,痛饮一杯,高渐离依旧击筑,一语不发,面色冷然。荆珂傲然转身,挟秦

舞阳登车而去,万里长空秋林,荆珂终已不顾。

古人后有咏荆珂事:“凌厉越万里,逶迤过千城。登车何时顾,飞盖入秦庭。”岂不壮哉。

如今,河北易县有荆珂山,一座十三层小塔,碑刻大字“古义士荆珂里”。

日升月落,荆珂一行向西奔驰。这是一段从大约北京到西安的路。两边是铁黑色的丛林,天以浅灰的色泽远离着行路的人。使人拿它没办法,啃不到它,啃不到命运这只飞跑的野兔。

车窗外漠漠的田野耕作者,猩红的酒店招牌,久病初愈的北方天气,涤浣肺腑的青春激动,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呀。突然有时秋天的雨水降下冰凉一片,路边的树,掉着叶子,以一种逆来顺受的姿态静默站着,路上偶有的行人仿佛一串隐约飞翔的无声的鸽子。这是一场不好收场的剧目,是一种弃之可惜的情绪。

荆珂看了一下身旁的“马加爵”,这个人瞪着环眼、支棱着蒜鼻,只是呼哧呼哧地傻傻喘气。像他这样的人,是不需要思考人生就能活下去的。荆珂对着秦舞阳想。

一阵马鼻子突鲁声打破了荆珂的幽愁悒郁,许多时候,马比人快活,操心的事少。

荆珂告诫自己,必须要少想,让心境安息,像草色一样平展如垠。

秦国到了,荆珂又被拉回了现实中,秦国砺山带河,咸阳金城汤池,荆珂的肾上腺激素开始分泌,秦舞阳的力比多也开始比较多起来。

燕国的使者,刺杀二人组――荆珂、秦舞阳,看见的最后一次日出是在公元前227年某个秋日。金色迷离的阳光从巍峨咸阳殿角打着徘徊,文武百官和列国使节盛集两列。

两人行至殿下台阶,偷眼向殿上看去,殿上正是 terminator秦王政。他脑袋上带着冕,像个博士帽,只不过是前后伸的板子。秦王政坐在漆器涂彩的几案之后,胸前抱着剑。

为什么说是抱着剑呢?当时流行把剑挂在腰间不假,但悬挂的点比较偏低,接近剑中段,这主要是因为当时喜欢席地而坐,一旦挂的点过高(靠近剑柄处,向后代那样),则剑在人下身悬着,坐下就不舒服了,而且压在屁股后面,看不见了,显不出威严了。所以当时剑的挂点比较低,接近剑中段,使得上半截剑悬起比较高,都支棱起来,剑柄一直耸到了左胸前,所谓长剑拄颐(都快支到脸上了),这样坐着很能体现贵族的气派。特别是剑很长的话,就支棱得更高,更气派了。平时坐时他用左臂夹住剑身,左手反握剑柄,形如抱物,故谓抱剑。这种气派的方式最大的特点是不实用,也就是说拔剑很不容易!因为剑柄位置高,拔快了割破自己脸是小事,一不小心切断了颈侧大动脉就冤了!

所以拔剑前必须先按剑,就是左手把剑柄按下去,这样再拔剑就不至于割着自

己了。“按剑”是一个不礼貌的动作,表示要打架了,犹如现在打架前先拿出

手机叫人一样。

但是“按剑”不等于“负剑”。一般往下按剑(按低剑柄),都可以把剑拔出来,但是如果剑太长了,按下去仍然不好拔。秦王政佩的正是长剑,古书上说叫“神武扶揄长剑”。所以秦王政后来仓促之间按剑仍然不能拔出,在群臣的提醒下改把剑体转拧到屁股后面去,进一步开阔右臂在体前可延展的空间,才把剑拔出来了(这就叫“负剑”,是把剑放到屁股后面去,是一种很不小资、很没格调的方式)。但这也告诉我们了一个雄辩的道理,在残酷的对敌斗争中,千万不能小资!

然而,残酷的对敌斗争中,又出意外了:“刺客二人组”中的秦舞阳先生,突然临时掉链子了。他看见秦王政长剑拄颐,高坐在几案之后,殿下又有两旁武

士,佩剑执戟者甚众,都是彪形大汉,自有一番威严和严厉。秦舞阳突然脸色

苍白、牙关紧咬、嘴唇发紫、浑身战栗、小便失禁!(对不起,最后一条当不

至于)。

秦国群臣看了,十分诧异,便有人喊道:“后面这一位就是副使吗?”

荆轲回头一看,对秦舞阳微微一笑,示意镇定,然后跨步对秦王政说:“下臣

的副使情商不高,是北番蛮夷的边鄙之人,没见过大世面,请大王原谅,允许

他捧物而上,完毕使命于您面前。”(所谓完毕使命,就是上前要你的命啊!)

这里我们注意一个细节,史书记载荆珂捧的是樊於期的人头,秦舞阳捧的却是地图,里面卷着见血封喉的匕首。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按荆珂的策划布置,仍然是让秦舞阳主刀行刺,自己在旁边吆喝。原本是荆珂一直等的“客”主刀行刺的,现在换上了秦舞阳这个尿裤子的替补。

看得出来,不管是让“客”主刀,还是秦舞阳主刀,荆珂一直没有把自己定位于一个武士角色。他是一种精神侠,接近文士,武功不怎么行,但是脑子善于策划,情商高,善于接交大场面。

秦王政传旨:“只请正使上殿,副使在阶下候旨!”――这下好了,秦舞阳上不去了。如果秦能上去的话,荆珂还有戏。这个副使其实比正史能打。

没料到秦王政歪打正着的这一手,荆轲立即感到身孤力单。秦舞阳不能往前走了,停在殿下。荆珂只好硬着头皮自己上殿去了,待会儿自己挥匕首了。就像一个从来没杀过猪的人,由于死了张屠户而不得不自己下厨房。

荆珂上殿以后,于秦王政的一番对话,历史没有记载。我们不妨设想是这样的:

秦王政问道:“那个匣子就是装着樊于期的头颅吗?”

荆轲弓身答应:“是”,奉上木匣给秦王看。匣子里边,樊於期的人头像一盒生日蛋糕似的,俏皮地坐着。

秦王政示意合上蛋糕:“听说樊于期逃到燕国,和太子丹交上了朋友。太子丹把他当作上宾,怎么又把他杀了呢?”

“樊於期其实是想投奔匈奴借兵,太子丹怕他危害中原,也怕得罪大王,所以才佯作交友,专门为他盖了一座馆舍软禁起来。本想把他引渡过来,但因路途遥远,恐生意外,只好灌醉了他,把他杀了。”荆珂说。

秦王冷笑一声:“哼!如果不是王翦的大军已经驻扎赵国,北危燕境,太子丹岂肯杀樊於期。不过,总算把他杀了。可是,当年太子丹在秦为质,不辞而别,不知燕王对此有何感想?”

“当年太子丹年轻轻率,颇有唐突。他回国以后,燕王狠狠地教训了他,还专门派了一名对《周礼》大有研究的老臣‘鞠武’作他的老师,来管束他。这次下臣奉使出差,临别燕太子丹还嘱咐我代他向您请罪。”

秦王政说:“这些说法都闪烁其辞。太子丹的年纪比我大得多,现在该是五十左右岁的人了,怎么能说年幼无知呢?像太子丹这种不善权衡轻重的人将来继承王位,恐怕对燕国未必有利。”

“下臣一定把大王的指示转告燕王……”

“转告不转告,是你的事……听说你还带了督亢的地图来?”

所谓督亢地图,就是燕国腹心最肥沃的两处土地,在现今河北涿州一带(就是张飞的老家啊)。荆轲也把它带来了,献给秦王。荆珂说:“督亢是燕国最富饶的地方。献给大王,以示燕王臣服的诚意和决心。”

秦王政瞅一眼荆轲问道:“督亢究竟有多大?好在哪里?”

荆轲口称:“请允许下臣展开地图,为大王聊作介绍。”

荆珂随即起立,走至案前,手把地图,徐徐展开,终于“图穷而匕首见”。下面的情节非常惊险,少儿需在父母指导下阅读。我们分镜头再现一下当年荆珂刺秦王,白虹贯日的情节。

1、????荆珂左手把住秦王的衣袖,右手抄起淬毒匕首,直?L秦王政前胸。(这个“?L”字非常关键,它决定了荆珂是想劫持秦王,还是直接刺杀之。查各种字典可得,它是“刺”的意思。)

2、????秦王政“耶呵”一声惊起,右袖猛往后撤

3、????荆珂手劲不够,居然被秦王挣脱袖子,袖口自裂

4、????同时荆珂右手匕首刺空,秦王政惊厥而起。(荆珂左手手劲不行,右手速度不行。这是荆珂第一次丧失良机而失误。)

5、????事起突然,群臣惊愕,目瞪口呆,殿下武士无诏不可登殿。

6、????秦王政按剑而拔,剑长,拔之不能出鞘。

7、????秦王政放弃拔剑,环柱而走。

8、????荆珂环柱而追之,但是追不上。(这是荆珂第二次丧失良机。这也说明荆珂腿脚也不够快,如果跑的快,只要扑抱在秦始皇身上,用毒匕首划破他的哪怕一点皮肉,老秦就完蛋了。可惜荆柯居然追不上。荆柯好像一个语文老师,打架不是他的特长。)――另外注意,这两个人都是光着脚只穿袜子跑的,当时殿上不准穿鞋。

9、????有一圈,由于秦王政跑得太快了,反倒差点追上了荆珂,差点和绕着柱子追他的荆珂撞了个满怀!哈哈。秦王赶紧说对不起,然后调头再跑。

10、????俩人在乱追过程中,秦王政回身,“以手共搏之”――就是说,徒手和荆珂格斗。荆珂拿着毒匕首,但是还是划不破秦王政!――完了,我看也不用打了,抹脖子自谢天下吧!

11、????秦王政接受殿下群臣提示:“王负剑!王负剑!”――遂把剑身竖立,平行移动到屁股后面,右手成功拔剑而出。

12、????这时候该荆珂逃跑了。秦王政举着宝剑,与荆珂对决。这时候荆珂也不算太吃亏,虽说宝剑一寸长,一寸强,但匕首也一寸短,一寸险呐。可是荆珂的匕首根本不敌宝剑。秦王政一剑击断荆珂左大腿――老秦力气很大啊。荆老师站立不稳。

13、????荆珂一看没戏了,飞出匕首抛射秦王。

14、????匕首不中秦王,中柱。(荆珂的准性也很差,第三次失误。总之,荆珂左手力度不够,右手准性很差,两腿速度不够,右手直刺出击速度也慢。荆老师啊,荆老师啊,让我们怎么说呢。)

另外,荆珂的匕首击中柱子,也说明秦王政是在柱子附近,说明秦王政非常善于利用掩护物进行逃避和进攻。即便他拿着长剑进击荆珂的时候,一直也没有离开以柱子作掩体。

15、????秦王政复从柱子侧出来,连击荆珂。荆珂被八创。

16、????荆珂没戏了,箕踞以骂――又使出了骂太子丹的本事。这次更加厉害,是翘着前腿骂的。当时的下裳类似裙子,人要朝前箕踞(伸腿而坐)的话,则下体无遮拦,是严重耍流氓的姿势,给老秦看看我的下体。荆珂边骂边自我解嘲道:“事所以不成,是因为我想抓活的,挟持你,逼着你退还侵地!可惜最后被你跑掉了!”

这种解嘲也不成立:你绕着柱子追了好几圈,连人家的膀子都抓不着,还挟持什么啊。而且当时图穷匕见,荆珂第一个动作就是当胸直刺,这匕首又是煨了剧毒的,见血则死,这也不是劫持的打法啊。

从四大刺客(专诸、聂政、豫让、荆珂)的刺杀环境来看,荆珂的环境是最优越的。专诸、聂政都是在防暴警察的阻拦下,仍然刺杀成功。当初专诸刺王僚的时候,他被左右武士两把长铍夹持着前胸,往上端菜,但是他仍然抽出菜中的短剑,一击而中目标。聂政进攻时,则堂上堂下防暴警察甚众,他从大门口一路搏杀到内堂,不但刺了目标,还饶上一个大的(韩哀侯)。豫让则在目标前呼后拥的出行的路上行刺,其难度也很大。

总之,荆珂的难度最小,就他和秦王政俩人对挑,他又拿了致命武器┅┅算了,“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不多说了,荆珂遂被秦王左右上前杀死,事后肢解。秦舞阳是当场毙命于殿下,还是事后审判处死,未知。

荆珂刺秦王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惜乎荆珂剑术不精。但他视死如归,提一枚匕首击打秦庭铜柱的声音,永远呼啸响应于历史的时空。

荆柯被肢解于咸阳。消息传来,太子丹黯淡了好几天,最终叹道:“我已经尝试了,我没有遗憾了。”

如果说太子丹没有什么遗憾的话,那他同样也没有多少可期待的东西了。公元前227年,秦国人很赏面子,把燕国灭亡的priority给调前了――本来,当时韩赵已灭,下一个该轮到魏国――但遥远的燕国加了个塞,赶在魏国之前,先被破国了。这早在我们的预测之中。

秦王政命令驻扎赵地的王翦军和北方的李信军,汇集攻燕。王翦攻破燕上都蓟城(北京西

南郊),随后宣布退休。李信带领数千人马,继续追击燕太子丹,穷追不舍。一并被追击

的还有太子丹的老爹燕王喜,后者已有七十来岁。

燕王喜虽然已七十来岁,但是还热爱生命,不想死,觉得还是让自己的儿子死比较合适。于是他派出副官把太子丹斩了,以谢秦军,地点在辽宁省辽阳以北的一条河上。爷俩带着

参军逃奔至此。此河由此改称太子河,至今犹在。

太子丹的脑袋虽然没有了,但是他的body估计还在,就埋在了今天太子河岸边的某处地

方。每当月朗星稀,太子丹坐在这里,坐在九泉深处,抚摸着自己的错误,抚摸着没有脑

袋的body,就像抚摸着夜里的一瓶酒。太子丹用支离破碎的文字,凑出自己的人生总结。

他说,这春天是好的,这悲恸的一百双眼神是好的,春天交给他的任务,他交给错误的荆

珂也是好的。祖国为了他而承受的一系列绝望的遭遇也是好的。

这时候的燕国,就剩辽宁省这块偏远的地盘了,叫做辽东郡。燕王喜在此偏安了五年,终

于也被王贲(王翦的儿子)提大兵击破,俘虏了。燕国灭亡。

潇水曰:燕国是一个年头很长的诸侯,早在商朝就有了。后来,周武王封自己的哥们“召公”,到这里担任诸侯国君,地点在北京西南郊。

召公是个仁义有能力的人,通常“周、召”并称,就是说他跟“周公旦”齐名。召公入主

燕国之前,曾经在陕西锻炼挂职,坐在一棵海棠树下接待群众告状。后来人们为了纪念

他,老百姓不舍得砍这棵树,并且赋了《甘棠》一诗表彰他的政绩:“蔽芾甘棠,勿剪勿

败,召伯所憩。”你们不要砍这颗海棠啊,这是召公坐过的地方来的啊!

从召公到燕王喜,凡八百年,有为之主大约就是燕昭王。当时的北京地区,是个没人爱

去,野鸡不下蛋的偏远地方,于是燕昭王在这里修筑了黄金台,招徕天下贤士。于是苏

秦、乐毅等几个人跑来扶贫。

如今燕昭王的黄金台早已不在了,连台子的基墟都不见了。现在只剩一个“金台路”的街

名,每天有很多汽车的油气横吹而已。

但是北京的人气,却是越来越旺了。

荆珂刺秦王的后年、燕太子丹斩死的次年,公元前225年,王翦之子王贲,水灌大梁城。大梁城坏,魏王假出城投降。魏国灭亡。至此,天下列弱尽灭,唯楚与齐两个一度的远方大国暂存。

秦军二十万像一片卷动的乌云推向天光灿烂的楚国天空,准备作统一前的最后冲刺。带兵者正是秦国北方面军将领李信,以及吕不韦时代名将蒙骜的儿子蒙武。

李信这人,年轻气盛,恃其壮勇,喜欢孤军冒进,曾经以数千人追逐太子丹直到辽东。李

信这次又是这样,在大军攻克河南平舆之后,迅速蹈袭南下,进逼安徽寿春(楚国新都

城),逐渐远离自己的供给基地和蒙武友军。

楚军大将项燕跟踪追击,三日三夜战斗不息,连续攻破李信两个壁垒,杀七都尉(师一级

干部),大破李信军。秦军遭受自李牧“肥下大战”以来的第二次痛殴。

李信败走回到咸阳以后,秦王政大惊。他所先后倚赖的大将:桓?t、李信,都不足用,都

有了丧军辱师的记录,而蒙武、王贲又是小字辈,尚不足以任大事。想来想去,只好去找

宿将王翦。王翦是前朝吕不韦时代提拔起来的名将,战功卓著,三晋和燕国的破灭,他是

首功,现在退休在家。

王翦跟秦王政要了六十万大军,动员了秦国国内一切壮丁以及所有粮食储备。这是空前绝

后的历史记录。

王翦的军中也不光是秦国人,也有楚国人――五十年前,白起提一只孤军,攻占了楚人的老窝湖北(含郢都)。一个叫做“黑夫”和“惊”的湖北安陆人(瞧人家名字起的!),作为新占区的壮丁,也参加了秦军的军队。

五十年过去了,这俩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是楚国血统的人,却去打偏安于东南的楚国老贵族们。

他俩傻乎乎地跟随着王翦大军,先北上中原,去打河南淮阳(陈),这里是楚国的北大

门,是前一时期楚国的都城,。

中原大地上的野菊花开得一片耀眼(因为有异乡人的鲜血浇灌着这里)。黑夫和惊这两个

可爱的傻小子,觉得浑身发痒。因为当时正值初春,阳光已经很有力量,他俩的冬衣却太

厚了。

黑夫和惊寻视周围,看见秦军的衣服五颜六色,有的是大红,有的是粉红,也有玫瑰红

的,还有绿的,紫的,白的,蓝的――这是根据秦始皇兵马俑的颜色来的。

为什么这么多颜色呢?因为衣服都是从自家带来的。国家只负责提供甲胄,甲胄盖不住全

身,甲胄是皮质的,也不能直接穿在人皮肉上――就像马鞍子下面还得垫块布呢。于是甲

胄里边还得穿上衣裳。这衣裳却是自家带来,所以五颜六色,好像逛庙会一样。

鞋子也是自己带:骑兵穿着的大皮靴可能是国家发的;但是步兵的脚上就光秃一些,是圆

头的布鞋,也有翘尖的,更多是平头。这是自费去打仗啊。好在军粮是国家出。不算太赔

本。到了军队,努力去吃,可以吃回本钱来。

黑夫和惊都热爱文学,于是他们给家里写了一封信,要衣服。――这是中国出土最早的两

封家书,都是来自烽烟滚滚的战场。

不过当时没有纸,所以他们只好写在木板上,叫做“牍”――但这没有什么可耻的,即便

秦王政给吕不韦写信,也是写在木板上。

黑夫和惊用毛笔沾着墨汁,在木板上写道(注意,不是拿刀子刻):“二月辛巳”――当

时写信跟现在不一样,上来先写日期。

接下来是问候语――祝工作顺利、敬礼什么的,我们通常是写在信尾的――他却写在最前

面:“黑夫、惊,敢拜问中”。

“中”是他俩的大哥,看来大哥识字。接着他俩又拜问母亲:“母毋恙耶?――妈妈还好

吗)。第三句话是:“我们哥俩还活着呢!”

这是最急着要说的话!

接着,他们谈了一些家庭琐事,随后进入主题,向母亲讨钱和衣服,其中惊显得十分着

急。惊说,如果母亲不快点寄钱的话,他的性命可能保不住了。因为我已经开始借别人钱

啦,借了一个叫垣柏的人的钱(估计是老乡)。惊在信上连用了三个“急”,急急急,很

像大学生跟家里要钱。再不拿钱来,我就要死啦(即死矣)。

而且惊这人说话比较罗嗦,他向妈妈要钱五六百,要布二丈五尺。又嘱咐道:如果老家安

陆的丝便宜,就希望妈买些丝做成襦裙寄来,钱则可以少寄些。如果安陆丝贵,就多寄些

钱,自己在这边可以拿钱买布做夏衣(不过,我估计河南战火纷飞,布也不便宜!)

信中当然也提到当时的战况:黑夫运气比较差,马上要参加淮阳攻城战,战斗会很长久,

一时打不完,“伤未可知”――会不会受伤不知道。所以希望妈妈寄给黑夫的那一份钱和

衣服要多一些。

由于惊太罗嗦了,结果把木板写满了,意义还没有罗嗦完。于是他又转到背面写,嘱

咐家人别把衣服寄错地点了,一定要寄到“南军”什么什么的。

最后,他要大哥“中”代向家内其他不识字的各位亲戚问好:

“替黑夫、惊多问姑姑、姐姐好!”

“替黑夫、惊多问‘夕阳里’的吕婴(估计是他们小学同学)好!

“敢问姐姐生的儿子是否毋恙。(信中使用“敢问”一词,至今尚在中国人的信中习用)

“敢问老丈人好!”

惊在信中还问候了其他很多人,而他最挂念的是他新婚妻子,要求她孝顺婆婆以及老丈

人。而黑夫似乎还没有结婚,他惦记最多的人还是自己的母亲,一再嘱咐说自己在外打

仗,要哥哥“中”一定要照顾好母亲啊。说也不某个什么地方强盗多,希望“中”看好了

母亲不要去那里遛弯啊(这母亲不吃饱撑的吗!怎么上那遛呢?)

等木版的正反面全写完了,哥俩的万千情义再无下笔之处了,两兄弟才在战场上恋恋不舍

地停下笔。

信写好了,就需要装信封。但是,没有信封啊(有信封也装不下这大木板呀)。于是古人

有办法,另拿两块木板夹盖在这木板上,这就等于密封了!除非特异功能人士,是看不到

里边的字的。

两个木板脸对脸捆好,为了防止邮递员在路上私拆,捆木板的丝绳在打结处还要压上封

泥,封泥上边再扣上官印――就万无一失了――当然这是指对公文来说的。这种加盖官印

的封泥现在也有人收集,不贵,才几百块钱一个。

信准备好了,怎么送出呢?私人信件只等央求熟人捎送(比如黑夫、惊的老乡,复员回

家)。而公家的信件,当时的国道两旁有驿站,专送公信。是一直到了明朝,才有了“民

信局”,民间的信才可以走国家驿站。

幸运的是,黑夫和惊的两封家信都相继平安抵达了目的地。可以想象,母亲和哥哥收到来信时该是多么高兴。如今天气转热,远在战场上的儿子还穿着冬天的衣服。打仗乱爬乱滚,又是那么费衣服。儿子身上的钱也花光了,家中的母亲肯定心急如焚。

至于衣服和钱,是否寄到,黑夫和惊在战场上的命运如何,就不得而知了。但有一点是可

以肯定的,这些可爱的古人最终都死了。

正是无数类似黑夫和惊这样的农夫子弟,组成了秦国所向披靡的军团。这帮军人爬兵卧雪,争城野战,死不旋踵,从令如流,经常捐甲、免胄(只穿着老家带来的布衣),光着

脑袋跟敌人搏斗。就是他们,从商鞅以来一百年间,大战65,全胜58次,斩首150万,拔

城147座,建郡14个,横行天下,无能阻者。

秦国老将王翦,正是凭着这样一只战功卓越的军队,顺利攻占了淮阳(陈),继而于公元前223继续南下安徽,向楚国的新都城寿春推进。

现在我们说说王翦的六十万大军,这是空前绝后的历史记录,相当于抗美援朝时候,志愿军进入朝鲜的总人数。而同一时期,罗马与迦太基之间爆发的著名的布匿战争,人马也不过十余万。即使到了公元后四世纪鼎盛时期的罗马,全帝国才五十万大军。

公元前三世纪的秦国,也只有这六十万力量。

王翦说:“不发足这六十万大兵,无以灭楚。”

秦王政说:“要这么多!有没有搞错!”

秦王政生怕王翦这老小子带着六十万大军造反了,我们全得下台,所以舍不得给。

王翦说:“不给。我就干不了。”

秦王政只好去找李信了。

我们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秦王政自亲政以后,对吕不韦时代的文吏武将都摒弃不用,而是

着意培植新人,办法是迅速提拔他们,使他们感恩戴德地效忠于我,我也从此倚赖他们

(为政的道理说白了也就这么简单)。所以,文官里边秦王政提拔了李斯,武的就是桓

?t。桓?t被李牧击败倒台后,李信成为新的种子,迅速提拔。

李信为了讨秦王政欢喜,就只要二十万。秦王政很高兴,心说还是李信体谅朕衷!知道替

家里省钱!

“李将军果然壮勇,其言是也。而王翦将军老矣,何怯也!” 秦王政感叹道。

等李信二十万大军大败而归,连本带息都赔干净了。秦王政只好再去找王翦,低三下四求

他复出。王翦说:“不足六十万,老臣绝不出征。”秦王政做了深刻检讨,答应给六十

万,并且亲自到灞水河上送行,恋恋不舍地望着这个拿走了他所有存折的人。

你不会背叛寡人吧!不会拿着存折乱花吧!

王翦看着秦王政那可怜兮兮的眼神,觉得可笑。说:“某邑的庄稼地是块好田,吕不韦从

前留下的一个宅子风水好,他还有一处园子从来不闹鬼,我都去考察过。能不能请大王赐

给老臣,以为子孙留备。”

秦王政略一错愕,旋即应允。

“还有了,???蓖婀?的一个什么池子,我也去check it out过,能否请大王也一并赐我。

将来我孩子谈恋爱的时候去玩。”

秦王政非常纳罕:“以将军此次出征,大功在即,回来之后,何愁贫寒?”

“大王,说句心里话,我们这样的人,功劳再大,也指望不了封候。能够趁着现今被大王

垂爱,早要些田园,亦以足矣!”

秦王政闻言哈哈大笑:“好!好!寡人都答应你。池子也给你,回来就带上孙子去check

it out吧!”

秦王政原有的一脸愁云,顿扫而空。

我们说,王翦非常会演戏。他表现得自己贪财鄙陋,目光短浅,像个锱铢必较的小财主似

的,胸无大志,好让秦王政放心,知道他没有鸿鹄之志――也就是没有造反的野心。所谓

“求田问舍,原无大志。”

通过这个故事,我们也就知道,如果一个人三十来岁光景,终日计较的却是哪里房价合适

又赠个装修什么的,那么这个人可以不足畏也。

王翦到了战场以后,还是隔三差五派人跟秦王政要房子:“我听说???被褂幸淮Φ胤?

值得check it out。”

王翦的幕僚实在看不过去了,劝告他说:“将军也太没品味了。老要房子!我们都跟您丢

不起这个脸了。再说您老是这么去要,不怕大王怪罪吗?”

王翦哈哈一笑:“你不知道!秦王为人心性多疑,如今空一国甲士尽付与我,如何

放心的下。我不索要房子,频频以此自污品味格调,难道坐等大王疑我?疑我志向远大,

有吞天翻地之心吗?”

幕僚敲了脑壳,才想明白,说:“有道理!有道理!同意!严重同意!”

哈哈,王翦可谓谙于处世之道者也。这也是秦国名将里边,他比白起能善终的原因。

百多年后,司马迁先生却看不惯王翦,他评论此事说:“王翦贵为秦国宿将,是秦王

政之师长,然而不能匡正秦王以正确的治国之道,反倒苟合偷容,自污以求全。实在有失

众望。王翦的儿子是王贲,孙子是王离。最终秦王朝政策失误,国运倾覆,王离终被项羽

所擒,不亦宜乎。”

司马迁于各篇“列传”的末尾,都有评论,唯斯言最称意!

司马迁亦可谓善于责备贤者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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