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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代发】为何我要写一个“内生货币宏观经济学”(上) -- 大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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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代发】为何我要写一个“内生货币宏观经济学”(上)

小序:任何理论创新都是源于对现存理论的不满。但如果你不是对理论的某一细枝末节不满,而是对整个体系不满,那你就陷于两难之地:要么,你新建一个替代性理论,并完成范式的转换;要么,你在短暂的“造反”之后,被淹没到滚滚洪流之中,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规则就是如此,很残酷,所以自古以来敢玩这种危险游戏的多半都是年轻人,很难说到底是因为勇敢还是无知。

所以当我读到这位师弟的硕士论文的时候,心里是感动的。这种感染并不是源于他的雄心(我见过很多雄心大而无当的人),而是源自他对时代和理论问题的敏感,和当仁不让于师的那种坦率与真诚。北大是海龟经济学华丽却未必坚固的堡垒,但却很少面临真正的攻击——除了它最好的学生(比如眼球吸尽的郎咸平是一个财务专家从而只是外围攻击)。师弟的努力是初步的,但未必不是深刻的。他遇到了诘难和阻力,“不平则鸣”,于是有了这篇文章。“分歧到底在哪里?”虽然经济学早已变成一种数学化和形式化了的“科学”,但其实真正的分歧,却往往不是在于公式的推导与逻辑的演绎,所以,这种“前传”式的随笔文章,往往比正文更加丰满与鲜活。是为序。

为什么我要写一个“内生货币宏观经济学”

国内硕士毕业论文,一般要求尚不高。即便像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这种被外界追捧以为牛之的地方,从一般学生,尤其是就业导向的学生来说,写个论文,用上点什么实证数据,用点经济计量学唬唬人两下就过去了。搞理论论文,尤其少见,更不要说这种过分大胆,说出去能让诸多学匠要么胆战要么认为来了个民间经济学家疯子的题目《内生宏观经济学——概论及基本框架》。为什么我吃力不讨好,要找个硬骨头啃,写一个什么内生货币宏观经济学,天天先要跟学界听众普及商业常识呢?

从“没有人认为卢卡斯是对的”说起

我花了极大的力气,从货币的性质谈起,既而拐到社会结构、货币循环……无非是为了回复姚洋导师的一个疑问:要建立你的货币宏观经济学,先要说服卢卡斯。

末了,不清楚是到底是真讲通了还是被侃晕了,姚洋导师默然:我觉得卢卡斯会赞同你的研究计划是新颖的。不过其实“也没有人相信卢卡斯是对的”,“他之所以那么受欢迎无非是他提出了一个简易的基本框架,没有人相信卢卡斯说的货币超中性啊是对的”。——当然,姚洋导师的潜台词是:你应该也提出一个你的基本框架出来——这正在完成过程中。

但先的说说“没有人认为卢卡斯是对的”这句话。我的死党之一猪头非,末了跟我说,这句话真经典哦。

卢卡斯者,宏观经济学理性预期学派创始人也。70年代他写了篇论文,大体意识是说:政府与“民众”,政府想干预经济,民众“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政府要干预经济,如果是由规律的出招,民众总能预见这个规律,从而政府干预失效;如果无规律的出招——从而磨坏民众的“理性”预期,的确能有效干预经济——只不过这个干预比不干预更损害经济。所以,政府要管还不如不管——比如货币政策。

“没有认为卢卡斯是对的”

真的吗?

在经济学术圈——这个自70年代以来已经缩进象牙塔醉心于构建天书论文的“学界”群体,已经把自己建成了坚固的钱德勒垄断企业俱乐部——俱乐部宏观分舵入场券:一篇“有‘坚实’微观基础的”,拉姆塞范式为基础的论文。的确,卢卡斯不是舵主,据说有一群零散的新凯恩主义者,不过,他们的基本模样是一样的,带的装饰品不同而已。“没有人认为卢卡斯是对的?”——跟那帮计量的不亦乐乎的人谈这个?找砖头挨吧,人家把统计数字往里头不断的验证各种花样变换模式的卢卡斯宏观经济学、真实波动理论、资产定价理论玩得不亦乐乎呢?没有人信?想在这里混,不信也得信。

在学术界外,在金融界,在政治界——据说,新凯恩斯主义的很多人物,或官居总统经济顾问如曼昆者,或选入联储委员会如马丁梅耶者。姚师时而抱怨:“难道宏观经济的波动,是因为什么菜单成本,是什么匹配过程的偏误吗?新凯恩斯主义不靠谱阿!”。是啊,只有那个出风头的斯蒂格利茨,多抱怨了两句liberal了一点,就拎出圈外,成了de facto dissident——传说此君很多当年同事,很不屑:不知道潜规则的家伙。

的确,卢卡斯的东西,对于大众媒体,或者资本主义的传媒们,比白芝浩(Bagehot)的散文专栏,难懂多了——几乎没有可能读懂。不要紧,咱们舆论攻势、思想战争,从来要的不是味如嚼蜡的原汁论文,也就好比当年大胡子的上千页资本论,到了咱红朝太祖手里,浓缩(/歪曲)成四字“造反有理”。 简单化口号化——最终意识形态化,这一点古今中外莫不如此:30年以来,先来自货币主义后来自理性预期学派的“科学”炮弹,通过Financial Times、华盛顿时报乃至于其他中性报刊源源不断的向大众们、向广大发展中国家的精英们灌输两个词:Lassie-Faire ! 中文:自由放任!——这比“从资本论到造反论”那一摞演变绝对更忠实于原著。89年再换个词:Washington Consensus。不服?看到没有人家是谁?经济-科-学-诺贝尔奖噢!大师阿,你发展中国家的小子,敢跟大师说半个不字?

“首席经济学家?啊,大部分是我们券商的公共关系人物”。——某私人谈话。

呵呵。重要的不是这些从学术界聘来的经济学家懂多少金融实务以及在经济车轮中的具体传导机理——你要DeLong来仔细描述一下证券市场投资是如何“源源不断的把资源导向我们的工厂,导向我们的矿山,导向我们的……”(DeLong语,评D Henwood之《华尔街》),他估计是说不出来几句的——尤其在美国,这个大部分直接融资为的是兼并收购用途的国度。

经济学家只要会在合适的时候会叫“要资本自由,不要xx管制”就行了——当然,要在合适的时候——不合适的时候,学术上政治正确的“厌恶通货膨胀者”也会变成“通货膨胀热爱者”——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华尔街才是真理,热爱它,就是热爱你的饭碗。

Pawns on the Chess Board,虽然有的时候Pawns也能全身心的融入业界,与至于当上联储的Governor如Plosser君, 当上Chairman如伯南克君。(Plosser者,以“计量实证”说明“政策无用”者也,伯南克者,无需介绍也。)

人民共和国

1985年,巴山号游轮,三峡,People’s Republic。

刚刚开放的中国,饥渴。

最先饥渴的,是知识。

《走向未来丛书》横空出世。著作翻译,不知道版权是什么东西,看到觉得好就译。从东欧流亡学者的思考到罗马俱乐部的警告,统统笑纳。

当时尚在襁褓中的我们,在这个远为功利的时代,难以想像当时的热闹场景。只能从目前保留下来的一点旧书痕迹和长辈的回忆中,了解一下当时的盛况。

巫山号游轮,迎来了当时中国的学习对象:匈牙利的著名学者科尔奈。同时,还有一些尚且陌生的名字。……

20年后,中国的经济学知识分子和“自由派”知识分子们以及众多fans们,言必称他们的名字:诺斯、威廉姆森……还有那个当年没来的名字:科斯

……

国门的开放,在80年代,无论春夏之交如何动荡,送出去了几批留学生。

80年代的风气,是以洋为先。的确,在内斗之后,到当时如日中天的日本拍一些风光片纪录片回来,那新干线,那丰田车,中国人已经无地自容。

很多人到了美国、英国。一批人,组织了一个同学会,这些“先走出去的人”,先后或成了国内著名智囊机构的创始人,或成了国外投资银行踏入中国的代理人,或成了组织派——在中国亲身实践建立,他们出去正好赶上重新复兴的,让他们钦佩的十体投地的事物:“资本市场”——股市雅称。

还有一批人,误打误撞,碰上了西方媒体上近乎消声的国际政治学家、国际政治经济学家、政治经济学家。……

20年后,David Harvey在其A Brief History of NeoLiberalism( http://www.amazon.com/Brief-History-Neoliberalism-David-Harvey/dp/0199283265 )中,用四个人的肖像放在封面:

里根、撒切尔、皮诺切特、邓小平。底色,黑。

这也许是一种高度简化的推销书籍的策略。因为D Harvey也承认:在中国,实体经济起到的进步远远高于其他国家的案例——在其他国家,无论发展中国家、发达国家、还是正式放弃了马克思旗号的前共产党国家,新自由主义或者失败,或者效果不佳,声名狼藉。

这是未来的世界史必须记住的一个经典案例:人类历史以来最大的市场经济试验,发生在一个官方装点仍然是“马克思主义”的人民共和国——最大的劳动力人口迁移,最大的无产阶级群体,最大规模的工业在国际间的转移。

2008年,“海归改变中国”书展、纪录片热播。

“我们海龟有力量,嘿嘿哈霍!”

……

经济成长了?谁受益?

英国18世纪工业革命,英国的普通工人群众,在二战后,第一次感慨:终于买得起自己生产的高档皮鞋了——因为艾德礼上台了

美国19世纪下半叶工业革命,美国的部分群众,在1920年才买得起汽车了——因为那个福特,信奉“工人就是自己产品的购买力”,到了40年代才不再为日常生活所恐惧——因为有新政和二战繁荣。

德国19世纪下半叶工业革命,比较幸运,从19世纪末就开始分享果实,因为时刻有那个社会民主党在虎视眈眈——第二国际的主力。俾斯麦不得不让步。

……

《财经》,那个立志做中国的《The Economist》的《财经》,《经济观察报》连纸张底色都搞的和Financial Times一样的《经济观察报》,教育大家:要有“经济学常识”!要向北大学习经济学!虽然我的马来西亚籍朋友告诉我:里面中文文章似乎有点“硬儿”,好像在制造一种精英语言,一种和日常中文不同的,持教育大众的语气的精英中文——她,是上述媒体的外文编辑。

货币、汇率、通货膨胀、股市…… 2008年春,《财经》胡舒立主编告诉我们:不必讳言不救市——Lassie-Faire 终极真理。中外皆然:经济学,要应用,用不着方程式唬人。咱玩儿的就是观念。

同时,写下潇潇洒洒数万字言《中国的官办经济》的陈经说:20几年过去了,中国老百姓,很不爽!

而此时某个当年误打误撞国际政治经济学家的学者,在讨论会上说:“我觉得,大家应该多了解点世界经济史”。

——此中深义,不知尘世几人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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