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连载】离魂记：一个帝王的幽游白书 -- MP4

1

我魂魄离体是在即位之后发生的。

那一晚醒来的时候，我忽然看见了我的肉身尤自酣睡于塌上，而我自己则轻飘飘地如一叶羽毛浮在空中，可以任意游荡，亦能清楚地感迎到周围的动静。

“莫不是成仙了？”我诧异地想。

多年以来，我一直向往仙道，虽服过不少方士敬献的丹药，却始终静不下心来修炼，对白日飞升早已不存指望了。私下里，我甚至怀疑那一切是否是子虚乌有，或仅仅是一个骗局？没想到如今倒竟然一夕成就，初窥仙道门境。

且慢，我忽然想起来了。我现在身在乾清宫，已经不再是太子，而是庙号光宗，正式登基的大明皇帝了，是不是每个帝王都会有这样的体验？又或者这仅仅是梦境？最近这几年我老是噩梦不断，梦中有好几次发生过灵肉分离的事情，甚至有一回在梦中看到过自己被阎罗小鬼分尸的情景。那一幕曾经让我大病一场，至今记忆犹新。

以往的梦境没一回如这回这么真切，我可以看得清烛火摇曳的房间内一切布置，可以听得到外面更声鼓漏，宫人蹑手蹑脚的走动，可以闻得到香炉里散发出来的麝香气息。我甚至可以穿墙而出，漂浮到殿外，沐浴在四更天初秋季节微寒的清风中。

我快乐地飘荡着，有生以来从没有这样的惬意过。我来往于各处宫殿，巡夜的宫人没一个感觉得到我的存在。我忽然想到，是不是应该也到宫外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对于我是陌生而新奇的。以前作为皇太子，也曾经巡游过京城，但那是在轿中，透过帷幕隐隐约约什么也看不清。现在自由了，魂魄可以不受约束自由自在的漂浮。

“如果这一切都是梦的话，这梦也太神奇了！”

接近午门的时候，似有一种大力把我拉住，没办法继续前进了。我想挣脱，可越挣扎外力越强大。好似一股无形的弹性缰绳将我向后牵引，无法越出宫外。试了几次之后我便放弃了，不知不觉便被这股力量扯回了乾清宫。

这真是离魂？抑或只是梦境？我依旧搞不明白。

我仔细端详着还在睡梦中的肉身。这是一个憔悴的中年人，睡姿很差，不停地辗转反侧着，偶尔还会发出一声呻吟。看起来他很瘦，气色很差，额头、眼角已堆积着细细皱纹，眼眶和脸颊也有了下陷的痕迹。

“这就是我吗？”

我有些悲哀地凝视着这个看起来未老先衰的中年人。

十几日后，我死了。死因是久病不愈，误服红丸。

我是本朝享国最短的皇帝，在位仅有29天。我身后的缢号是：崇天契道英睿恭纯宪文景武渊仁懿孝贞皇帝。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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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哲学家说人生荒诞，这荒诞在于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你仅仅是一对成熟男女的情欲贪欢产物，你没法决定你的出生地点和出生日期。也不能选择你的家世。很多时候这也会决定你一生的轨迹。

我的出生存属偶然。初冬的那一日，我老爸无事闲逛，偶尔路过慈宁宫，忽然心血来潮，想进去向太后问安，偏巧人不在。那时正值午后，阳光暖洋洋的，让人心情躁动，情欲勃发。老爸望着跪伏请安的宫人，忽然看见其中有一个动人的身影，便走过去，低声说：“抬起头来。”

那是张含羞带怯的少女的脸，虽算不上十分秀丽，却似梨花带雨，楚楚动人，惹人怜爱。令男人不由生出一种占有的欲望，只想压在身下恣意蹂躏，听其婉转哀鸣。老爸觉得胸中似乎有火升起，烤得咽喉干燥，再按耐不住欲望。默然了一刻，说了声：“随朕过来。”

身边太监察言观色，早就看出了老爸的意图，立即就在太后的宫里准备好了办事的房间，引老爸前往。那时候老爸19岁，平日里太后对他冀望很深，管教甚严，平日里见了太后，亦多唯唯诺诺，不敢多言。这回竟然在太后的宫里干这事，自然心理上有些障碍。我那老妈不谙人事，第一次开苞除了慌乱恐惧，对抚慰引导异性全不在行。故而老爸仅仅匆匆行事，一泄了事，只一会儿工夫就办完了。

事后，有太监悄悄询问：“皇上，留还是不留？”老爸心不在焉，竟不作答。不过既然没有表示异议，这事还是被记入了“起居注”。

到后来，尽管老爸极不情愿，我作为皇长子最后仍然被册立为太子。为这个所谓“国本之争”，前后反覆了十六年。老爸的那点私心没能挡住国法家规和朝野舆论的压力。

我转生之后，有一世做了个历史学家，我在一本书里写到：

“世人都觉帝王好，其实帝王虽拥有生杀决策的绝对权力，也并非可以为所欲为。想作一个受人称道的好皇帝，其举动要为全国臣民作出表率，其言论要载入国家的典籍，其举手投足要符合国家礼仪，在朝臣眼中更不得有丝毫错失。每日不到五更就得起身更衣做好早朝的准备，无论寒冬酷暑，风雪雷电均不得间断。按固定的礼节接受朝拜，听取各有关部门大臣的汇报并作出指示。如果要着一个“令主”，有时还得加上午朝和晚朝。

皇帝授命于天，当然也受制于天。作为国家的象征，必须参加各种典礼仪式，有些是固定的，有些是临时的，多的时候可能得一日数次。这类典礼不仅数量众多，礼仪要求繁琐，过程冗长，且要频繁换装，频繁变脸，或威严，或慈祥，或虔诚，或庄重，扮演不同的形象。

此外，皇帝每日最少得批阅30份以上的奏章，或会见重臣，对一些重要的决策或人事变动作出裁决。平日还得按规定进行“修省”，也就是读书充电。平时的起居一般都是按部就班，被安排好了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会被记录在案，所有闪失都会成私下为批评议论的理由。这一点有些类似现代社会的公众人物，实际上，古人对皇帝的批评指责也比现代人想象的要严厉苛刻的多，只不过多被限制于不至影响到皇帝权威的程度。”

做皇帝拥有一切，但有时候很单调，很枯燥乏味，要做受人称颂的好皇帝还得加上一个词：烦。可能因为什么都有了，失去的是欲望，什么国事天下事都不关己，除了温柔乡就再无去处了。就连剩下的这点约束也会感觉多余，也会设法逃避。所以历代出的多是平庸皇帝，这我能够明白。

（待续）

3

到次日早朝的时候，我知道了，昨晚的离魂并不是梦。我的灵肉确实可以分离。

只不过，在白天这分离是短暂。每当我心不在焉，神思恍忽的时候，魂魄就会离开肉身，飘荡于肉身之外。

现在，我就如同两个人：肉身端坐殿上，恍兮忽亦，犹如梦游；魂魄则比以往清醒的多，在一旁冷眼看着大臣们的表演。

这是我第三次早朝。第一次是在登基大典之后，第二次是为老爸收尾，像确定缢号和陵墓地这类事。对这些我全然不懂，只由着他们安排，就点个头了事。今天早朝的主要议题转向了朝政，是关于增补入内阁参与军机的大学士人选。这在我第二次上朝的时候就已经讨论过了，只不过争议很大，无论甚么样的人选都会有人以非常激烈的姿态反对，并列举出大量的事实证明那人曾经有过的种种违纪不法，乃至居心叵测的行为。而他推举的人选则是几乎没有任何瑕疵的完人。对这些人选，除了已告老还乡的前任大学士叶向高我算认识，也见过几次，其余的基本上都没什么印象。

老爸在位的最后几年，内阁已仅剩下方从哲一人辅政，对于增补一事老爸是连睬都不睬。朝臣的有关奏章再多也不济事，他根本不会看的。我做太子的时候就知道，朝廷对他非议不少，很多大臣的上奏言词相当激烈，开始他还在乎，还辩解，也处置过一些人，后来干脆就不闻不问，彻底放手不管了。

我忽然很同情老爷子当日的境遇了，因为这事看起来根本就争不出个结果来，这连傻子都看得明白。可是这帮大臣为什么还尤自互不相让，争执得面红耳赤，比傻子还不如？“国家就在这样的一伙人手里？这伙道貌岸然，满口忠义的家伙们心里哪有国家？”老爷子在位的时候就摆不平这伙人，刚开始身后有个张居正还能行，之后就再没人有本事能让这伙服服帖帖了。老爸当年恨张居正，他的一举一动都被那人管着，当时他一心想摆脱那人的阴影，可清算了张居正之后倒真的可以为所欲为了，可朝纲法纪也真的一落千丈，一日不如一日了。

旁人看来，国家兴衰的责任往往都落于皇帝一人。其实皇帝究竟有多大作为呢？也不过是这体制中的一分子罢了，只不过份量能重些。死了一个无非再换下一个，国家还是国家，社稷仍是社稷，能有多大改变？但假如满朝栋梁都腐烂了，那才真没救了。

“没必要纠缠不清了！”我看着那个犹豫不觉，不知所措的肉身，拿定了主意，赶紧了结就退朝。

当然，叶向高这老头子不错，要了！其他随便点几个就行。

“朕意已决，”我听见我的肉身说道：“……就这几个了，下旨令入阁参预机务。”

这时正是黎明时分，天刚露出一线曙色。我得赶紧回去，回乾清宫的温柔乡去。郑贵妃送来的那四个美姬实在够劲，既风骚又玲珑，昨晚体力不支未能尽兴，今天得好好收拾一下这几个小妮子。

只有在醇酒美人的狂欢中，我才有真正的乐趣。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