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客熙熙

主题:【原创】那年的师生 -- 嘎嘎

共:💬6 🌺16 新:
全看树展主题 · 分页首页 上页
/ 1
下页 末页
家园 【原创】那年的师生

我的启蒙老师是我一个远房的堂兄,和另一个瘦高个的高小毕业生是我们大队为数不多的“知识分子”,大队成立小学后,理所当然地成了这个小学的两个老师。老师们的月薪是四块多,据说刚开始还没有,只通过大队让各自的生产队给予一定的“工分”,而大队随后再给生产队补偿。

学校建立在离我们生产队非常近的地方,由两间摇摇欲坠的“瓦房”(几乎没几片好瓦)组成,四壁漏风,没有门,一面墙上开着两个很大的洞算是“窗”。“课桌”由石板搭成,一块稍高一点的石板算是“讲台”,墨汁极不规则地在墙上涂出一片乌黑算是“黑板”。娃娃们蹲在地上,翻看的“课本”已不知用过多少人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或者“我爱北京天安门”之类的字迹模糊可见,这些课本算是“校产”,所以不用交钱,否则没有小孩会来“上学”。小学一至二年级挤一个屋,因为娃娃多;而上到三四五年级时人数就骤减了,有几个要回去给家里拾个柴火割点草啥的,所以并在另外一个教室里。“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最小的有四岁半就来“上学”的,纯粹是因为父母干活每人照料把学校当托儿所了:)))一个班上课的时候,另一个班就背对着“黑板”自习,麻烦就在于另一个教室里有三个班。

两个老师一个教数学一个教语文,高强度运作,所以常常喉咙嘶哑。上课的时候我常常走神,从“窗户”看出去,有一块平地,算是“操场”,紧靠操场就是我们生产队的玉米地。操场上不时有“斗地主”的活动,基本上都是我们生产队在干这事。有一年遭遇“鸡蛋大”的冰雹,从石板底下爬出来清理“课桌”上的冰雹时,发现长势正旺的玉米爬付在地上,几乎没有一棵完整的,于是当年就成了“灾年”。

我在这个学校呆过两年,摔过三次,额头缝过两处。随后就跟父亲到公社小学去上学了,因为我那教语文的堂兄显然没有间架结构笔划顺序的观念,更别提“普通话”教学了。另外一个原因是当时父亲他们得到了公社转让的一个大院(其实是一和尚庙的厢房)教师们基本上一人一间房,剩余的就几间房一打通做为教室,并将公社小学并到一处,所以有比较正规的小学一至五年级,和初中一至三年级。这样我就可以和父亲住在一起,常常为默写时丢两个标点,错几个字挨上一顿胖揍,美其名曰“不打不成材”。

那个学校非常普遍的现象就是教师们都带着孩子,上学的也就罢了,还有的连没上学的都带着,原因无他,家里没有足够糊口的粮食。那里的老师们来自不同的公社,区,甚至县。校长(革委会主任也罢)老家就是另外一个县的,50年代在青海格尔木当兵的时候亲眼目睹喇嘛活剥人皮,而他们当时没有任何权力干预。转业后居然不知咋的到了我们那个公社来了。校长虽然没有接受过正规的师资培养,但显然对数学很有天赋,是我见过不多的几个非常优秀的数学老师,他有好几个学生在地区级的初中数学竞赛中名列前茅。

黄叔叔是教化学的,老家靠近区工所,带着大女儿和两个儿子一年到头都不回家,因为他一回家生产队里的头头脑脑们就会逼要“倒找款”,几乎不能脱身。他老婆陈阿姨大概半年来探望一次,直到后来一次哭哭啼啼来了就不回去了,因为生产队把他家的门板柜子床啊啥的都抬走了,因此一家五口挤在一间屋里。后来校长看不过去,求公社书记特拨了一间屋给他两口子住,三个孩子还是住在学校里。

当年孩子们扇着破蒲扇,往支着奇形怪状一口大铝锅的香炉里塞木柴做饭,烟雾缭绕也算是学校一景吧。当然煮的也没啥好东西,无非就是玉米糊糊和稀饭南瓜粥之类的,量也不多,稀稀的一碗。而为了养孩子,老师们基本上都不在食堂里吃,自己拿“口粮本”到公社空荡荡的“粮站”厚着脸皮去多买粮油,有时学生们再拧个南瓜葫芦啥的给老师。当时已经陆续分了些单身汉来,家里负担不大,他们可不愿意自己做,而食堂里吃饭的人越少成本越高,价格越贵,于是他们不乐意了;加之文教局还每年派人下来查看工作,所以食堂还不得不留着,等着招待这些“大员”们。由此,常常是教师端着看得见油星的伙食往回走,和孩子们分而食之。最美好的时刻就是公社在年关前会送半边猪和几瓶酒啥的,算是“慰问”。老师们吃完“席”后,有孩子的按人头多少把剩菜分了,那时我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狼吞虎咽的几口就先把肉给塞到肚子里去,居然回味不起是个嘛滋味来,很有点猪八戒吃人参果的意味。

其时学校还没有住校生,全部走读,可亏了9大队的孩子们,他们得走上20来里山路。不过9大队当年是我们公社最富的一个,因为地多且很平坦,有点象个小平原,所以那里的孩子们来上课时,有时会带个“锅魁”,而其他地方来的小孩基本上就是饿着肚子上一天课再走回去。

初中部后来再次扩展,成了每个年级两个班,每班70人左右,少数几个复读生随机分到下一级的两个班去。这个时候就开始出现竞争了,几个老师形成固定的组合,从初一一直带到初三中考,周而复始。我父亲他们几个老搭档轻车熟路,且经常在一起讨论每个学生的优缺点,采用不同的方式针对性地逐一辅导,所以轮到他们那一级的总能在“铁饭碗”如此诱人的年头考上7,8个师范中专生,比较丢脸的一年也考了三个。于是后来他们几个固定搭配,专教两个初三班,一直到父亲退休。老实说,他们是我见过的最有责任心的教师。

这里有好几个伙计认为家里有一吃“皇粮”的就一定比邻居过得好,从我周围老师们的遭遇我一点也没看出来。也有人很天真(比如十八亩)认为17块工资,还不如回家种地。其实我都提出来了,当年我们生产队算是“小康”的一家有5男一女这么多劳力,且仅仅是两餐糊口,间或有碗白米饭。另外,那个年头的虚荣心或许也太强了些。有时我妈出工的地方离家很近的话,我会颠而颠而地跑到田埂边去玩,就有人会故意问“那娃儿,你吃饭没有?”,那个时候就得在我妈的暗示下按预编方案进行“吃了,油面条”,还故意打个“饱嗝”。在众人心照不宣的哄然大笑中,我妈的头越埋越低。还有人很天真地问为何没有发展“副业”,这是多么好的一个问题啊,可惜答案是多么的辛酸啊!我老家当年是如此的“左”,“斗地主”一直“斗到”78年“工作队”下乡蹲点。要不是大队带头,当年谁敢发展“副业”?而适合单家独户发展的“副业”基本上只有养猪,没有粮食的岁月养一头“肥猪”之艰难,没在农村呆过的哪有概念?一不小心就养成了“铁架子”猪,吃啥都不会再长一斤。

这是否是仅限于我老家那个公社呢?答案是否定的。我上初中时终于获得了解放。由于当时要轮到几个刚分配过来的年轻人教我们那一级,且我考初中时又是区第一名,区中学极其乐意地让我住宿就读去了。没了黄荆棍的伺候,最后我勉强进了小叔当年就读的县高中,当时已经为“重点中学”了。而在这个条件已经是整个区最好的初中,我遇到了和父亲他们一样的老师,拖儿携女,炊烟袅袅,年关靠近就聚在一起愁眉不展,讨论如何应付倒找款。当然若没有这些老师耐心施教,只怕我今天和当年那几个玩泥巴的老庚们一样,餐馆都开到越南去了。

家园 我的小学

点看全图

3,4年级就在这间屋子

家园 板凳花

嘎兄请继续扛铁牛,我们爱看嘎兄的口述历史

感谢共产党感谢邓小平,现在生活好了,好得大伙都不相信生活曾经不好过。

家园 当年是如此的左
家园 现在那地干嘛用了?
家园 一个五保户住着

去年回去的时候特意去看了以前仅存的这个校舍,给一个姓左的五保户住了。门开着,但是我没敢进,好像没人。

外面看起来黑洞洞的。sigh......

一年级在何大自然村,二年级在曹庄,三,四年级在凌庄,五年级转到镇上的中心小学(90年),开始接受正规教

自从到外地上学,从来没有遇到跟自己类似背景的同龄人。

全看树展主题 · 分页首页 上页
/ 1
下页 末页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