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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革第一人 顾准:民主与“终极目的" -- 蜜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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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革第一人 顾准:民主与“终极目的"

今天过生日, 就发几个贴热闹热闹.

好像坛子里还没有顾准的文章.就发他的吧.有空再多说说他的情况

民主与“终极目的”

(一)民主诚然不是目的,那么把社会主义设定为民主的目的又怎样?

问题的焦点是:社会主义实现了,是要在地上建立天国――建立一个没有异化

的的、没有矛盾的社会。我对这个问题琢磨了很久,我的结论是,地上不可能建立

天国,天国是彻底的幻想;矛盾永远存在。所以,没有什么终极目的,有的,只是

进步。

所以,民主是与不断进步相联结着的,而不是和某个目的相联结着的。

那么,我反社会主义吗? 我不。私有财产终归是要消灭的,我们消灭了私有财

产,这很好。我们现在的民主,在其下作政治活动的政治集团和党派,可以,而且

大体必定会在这个共同前提下,各自提出自己的政纲和主张。这叫做社会主义两党

制。

(二)你不赞成两党制,可是,你看看一党制的社会主义国家如何。苏联、东欧

我们固然看够了,在东方某些国家中盛行的那一套阿谀崇拜,你不觉得恶心吗? 一

个人,手里集中了为所欲为的权力,你用什么办法来约束他不乱搞?有什么保证?

列宁说什么直接民主。不错,我们见到过初期的工厂苏维埃。可是,这个社会

是分工的社会,搞政治终究不免是一种专门的行业,直接民主,不久就会被假民主

所代替。没有两党制,散在于不以政治为专业的群众中的各种意见,会被“拥护”

的高声呼喊所淹没。唯有存在一个政治上的反对党的时候,才会有真正的批评和自

我批评。56年苏联的历史,24年中国的历史,难道还没有充分证明这一点?

除以上两条外,其他几条你对我的批评,全都同意。至于所谓哲学上的多元主

义,无非就是不承认有什么终极目的意思。关于终极目的问题,如果你有兴趣展开,

我倒很乐意和你继续讨论这个问题。

17世纪以来,有两股革命潮流,一是英国革命和美国革命,这两次革命导向典

型的资本主义。一是1789年和1870年的法国革命,它们在法国本身,导致了两个帝

国和五个共和国。然而它们同时展示出消灭资本主义、走向社会主义的趋向。这种

趋向,按两次革命本身来说,是不可能成为现实的。马克思在哲学、政治、经济学

上辛勤努力地证明这种趋向可以成为现实,以及如何成为现实。1917年它真的成为

现实了。成为现实了,并不是没有问题。对此,我们谈过,下面还要谈到。

上面这一段话的意思,是想指出,这两次革命都是注定不能成功的。罗伯斯比

尔为了保卫革命,打退侵略,不能不破坏资本主义秩序。按照他的逻辑,革命的唯

一可能的结果是拿破仑主义――用拿破仑法典来维持市民社会的生产关系,用彻底

的独裁和对外的军事光荣,既压住资产阶级又压住无产阶级,使两者都为帝国效劳,

而不使两者发生激烈的冲突。逻辑上唯一可能的结论是拿破仑主义,他只能为拿破

仑清道。但是,《93年》(雨果著)却是马克思――列宁的无产阶级专政的原型。

1870年,成功的可能性更微乎其微。姑且假定,公社打败了梯也尔,俾斯麦能

听任法国成为公社的法国,像《法兰西内战》所描绘的那样吗? 而且,公社内部并

没有产出出坚强的领导中心(你对这一点是看透了的),这种领导中心,唯有在1870

年以后又过了40年,马克思主义取得了工会的领导权,并且为一大批最有毅力的知

识分子在理论上所真正掌握了的时候,才能形成。

此外,公社对镇压反革命和进攻凡尔赛的软弱,是和1793年遗留下来的影响有

关的。1793年在欧洲留下来的影响,最深刻的是它们的恐怖主义。要知道,马迪厄

的称颂罗伯斯比尔的《大革命史》,是20世纪的产物。直到西方文明传到中国的时

候,法国大革命在一般人中印象最深刻的名言,是罗兰夫人的“自由,自由,多少

罪恶假汝之名以行之”。这种对恐怖主义的强烈的反应,是巴黎公社较弱的原因。

正是巴黎公社的失改,正是白色恐怖的无比残暴,这才在后代“要革命的人们”

中间留下了这样一个无可辩驳的命题:“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暴。”现

在,1917年有了充分的条件了:革命的专政,粉碎一切反革命的抵抗,革命的恐怖

就是人道主义等等。1917年的革命胜利了,而以上这些命题,到这次文化大革命,

依然还是有力的鼓动口号。

1917―1967年,整整50年。历史永远在提出新问题。这50年提出了以下这些问

题。

1?备锩?取得胜利的途径找到了,胜利了,可是,“娜拉走后怎样?”

2?北789年、 1870年、1917年,这一股潮流,走了它自己的路,可是还有另一

股潮流,两股潮流在交叉吗?怎样交叉?它们的成果可以比较吗?前景如何?

3?北789年、 1870年、1917年,设定了一个终极目的。要不要从头思考一下这

个终极目的?

关于第一个问题,说过很多了,暂时不补充了,待你批驳后再说。

关于第二个问题,晚近的材料有不少可以深思的。准备多说几句。

毫无疑问,资本主义这股潮流,没有限于英、美,它把法国、北欧、西欧、日

本等等都包括进去了。它有过极其残暴的表现:殖民主义、分割世界、帝国主义,

它曾经想扑灭1917年的革命,它打了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等等。在英国,1870年以

后直到第二次大战为止,确实有过盛大的海外投资,把国内的经济发展都耽误了等

等。

可是,它也有另外一种经常在活跃着的因素:自由和民主的传统。因此,在帝

国主义时期,在过霍布森(John Aileinson Hobson)(他写的《帝国主义论》,是列

宁的《帝国主义论》的原本) 、维布伦(Veblen)等等直言不讳的批评家;大英帝国

的伦敦,庇护了马克思和他的“国际”。它还在它的内部发展起来了职工运动。这

种职工运动固然把工党,甚至本来是马克思的社会民主党吸收到它的体系里面去,

成为它的机体的一部分,然而也发展了一种“民主福利国家”。我最近涉猎了一些

西方经济学的文献,有几件事很可注意。美国的利息、股利、地租等不劳而获的收

入,1914年是1945年的两倍。工资在国民收入(个人收入)中所占的份额,战后的20

年中从60%上升到82%,他们的知识分子,现在正在强烈地鼓吹平等主义等等。至于

另外一些事情,从西方新闻中可以获悉的,则有西方的军备支出,愈来愈受到国内

福利支出的压力而不易扩张。 相反,苏联的国民收入则有40%用于军备;军备竞赛

的主动权,现在竟已操在苏联手里。又在那里,像萨哈罗夫这样的人正在受到政治

的威胁――这可以说是因为他的自由主义帮了帝国主义的忙吗?

这样看起来, 100多年的历史,证明两股潮流在交叉。1917年的革命无疑对资

本主义形成一股强大的冲击力量,没有这种冲击,西方的资本主义不见得会从帝国

主义的道路上退回来,不见得会在其内部产生一股民主福利国家的潮流,至少,这

股潮流不会强大到目前那种正在缓慢地改变资本主义面貌的程度。奇怪的是,冲击

了西方资本主义的这股潮流,本身也在演变,而且正像毛主席所指出的那样,事情

正在向它的反面转化过去。

我不相信,它真能转化到它的反面。看来,互相激荡的两股力量,都在推动历

史的进步;两股力量,正在互相渗透,渗透的结果,都促使它们向前进。没有激荡,

没有渗透,进步就不可想像了。

这就可以谈谈终极目的了。1789年、1917年,这股力量所以强有力,一方面因

为它抓住了时代的问题,一方面是因为它设定终极目的。而终极目的,则是基督教

的传统:基督教的宗教部分,相信耶稣基督降生后1000年,基督要复活,地上要建

立起千年的王国――一句话,要在地上建立天国。基督教的哲学部分,设定了一个

“至善”的目标。共产主义是这种“至善”的实现。要使运动强大有力,这种终极

目的是需要的,所以,当伯恩斯坦回到康德,即回到经验主义,说“运动就是一切,

终极目的是无所谓的”时候,他破坏了这面飘扬的旗帜,理所当然地要成为修正主

义。可是,这些发生在“娜拉出走以前”。娜拉出走了,1917年革命胜利了,列宁

跟他那时代的青年人说,他们将及身而见共产主义。当时的青年,现在恐怕已经死

掉不少了,还活着的人,目睹的是苏联军舰游弋全球,目睹的是他们的生活水平还

赶不上捷克,目睹的是萨哈罗夫的抗议和受迫害。而究竟什么叫共产主义,迄今的

定义,与马克思亲自拟定的定义“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

(见《共产党宣言》)愈来愈纷歧,愈来愈不一致,也愈来愈难理解。也没有多少人

考虑过这个问题,也许考虑过这个问题的人,都可以有自己不同的答案。我的答案

则是:即使以现在的状况而论,苏联和中国的普通人比过去好得多了――假如真有

共产主义的话,他们现在比几十年前离共产主义近得多了。也许,让1000年前的人

活过来看现在的世界,他们会说,这就是共产主义。不过每一代人都不会满意他们

的处境,都在力求向上、向上、还向上,因此每一代人都有他们的问题 (按辩证法

说叫做矛盾) 。至善是一个目标,但这是一个水涨船高的目标,是永远达不到的目

标。娜拉出走了,问题没有完结。至善达到了,一切静止了,没有冲击,没有互相

激荡的力量,世界将变成单调可厌。如果我生活其中,一定会自杀。这有什么意思

呢?还是不断斗争向前,还是来一些矛盾吧!

说过这一段话,民主这个问题似乎也好解决一些了。

革命家本身最初都是民主主义者。可是,如果革命家树立了一个终极目的,而

且内心里相信这个终极目的,那么,他就不惜为了达到这个终极目的而牺牲民主,

实行专政。斯大林是残暴的,不过,也许他之残暴,并不100%是为了个人权力,而

是相信这是为了大众福利、终极目的而不得不如此办。内心为善而实际上做了恶行,

这是可悲的。

反之,如果不承认有什么终极目标,相信相互激荡的力量都在促进进步,这在

哲学上就是多元主义;他就会相信,无论“民主政治”会伴随许多必不可少的祸害,

因为它本身和许多相互激荡的力量的合法存在是相一致的。那末,它显然也是允许

这些力量合法存在的唯一可行的制度了。我说过关于民主和进步、民主和科学的关

系的许多话,上面也算是又一种解释吧。

1973年4月29日

家园 【文摘】Re:文革第一人 顾准:一切判断都得自归纳,归纳所得结论都是相对的

一切判断都得自归纳,归纳所得结论都是相对的

1.真理是绝对的还是相对的?这其实是这样一个问题:要在下述两个命题中选

定其一:

真理是绝对的。…………(1)

真理是相对的。…………(2)

命题的最朴素、最简单干脆的形式,就是上述(1)、(2)这两种形式。这种形式

可以附加许多条件,有时候甚至把两个互相对立的命题“辩证地”统一起来了。例

如,《唯物论与经验批判》第2章5节所引《反杜林论》的下述一段话:

人的思维是至上的,同样又不是至上的,它的认识能力是无限的,同样又是有

限的。按它的本性、使命、可能和历史终极目的来说,是至上的和无限的;按它的

个别实现和某一时候的现实来说,又是不至上和有限的。

应该略为做一些精密的分析(当然不免是“机械论”的,而不是辩证法的)。我

们把上述命题分剖为二:

按人的本性、使命、可能和历史终极目的来说,

人的思维是至上的。…………(3)

按人的思维的个别实现和某些时候的现实来说,

人的思维不是至上的。…………(4)

显然可见,命题(4) 对应命题(2)。命题(4)的结论,是:“人的思维不是至

上的。”这也是说,人所能掌握的真理,是相对的。而命题(3)则对应于命题(1),

结论是:“人能够掌握绝对的真理。”可见,命题的形式不一样,一个是“所能”,

一个是“能够”。暂时放下不说,到下面再加以讨论。又命题所附条件也不一样,

这又和命题的形式不同相互有关。

2.现在我们先来分析命题(2)与(4)。

按恩格斯所附条件,可以又分剖为二:

按人的思维的个别现实。

按人的思维所处的某一时候的现实。

不妨问一下,这所谓个别和某一时候,按照过去的历史和未来可以设想到的状

况,是不是所有的人概莫能外?

如果回答“是”,美满过于武断。谨慎一点,可以说:

(A)按过去历史,未见例外;

(B)推测未来状况,我们还想不出会有例外状况。

如果这样,那么,我们可以说,它或许是普遍妥当的?D?D它的或然性极大。

归纳法所能得到的结论,只能这样。

归纳法以经验为根据。归纳法是笨办法,就已有证据一一检验,有时候,甚至

流于极端机械的统计方法,用机械的数字来举出或然率到底是大是小,?D?D而且仅

限于已经经验到的。至于未经验到的,只能根据已有的经验来推测,而这种推测的

可靠性就更小了。

假如我们笨,缺乏想象力,只敢用经验方法?D?D归纳方法,那么,我们说命题

(2)或(4)是几近于完全普遍妥当。

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里曾经痛骂过归纳法。不过,我们姑且把这个问题暂

时放一下吧!

3.再来看一看命题(1)和(3)。

这里的条件是:按人(或人的思维)的本性、使命、可能和历史终极目的,结论

是:“人的思维是至上的”?D?D原文。从这命题推到真理的性质的时候,我妄加窜

改成为“人能够掌握绝对真理。”因为这里,从“人的思维是至上的”,推出“人

掌握的真理是绝对的”,似乎与条件的性质不合。

现在,我们来分析一下条件。条件是“按照”……,所按照的有:a.本性,b.

使命,c.可能,d.历史终极目的。

这四个按照的“东西”,可以说,无一不是理想性质的。其中“可能”一项,

理想性似乎不太明显。不过,假如把它解释为人的潜在的神性的话,理想性就十分

突出了。我相信,我不至于曲解了恩格斯的本意。

所按照的“东西”是理想性质的,所以推出的结论,不是一个简单的“是”,

只是或然性极大(允许我说,其实这个或然性还是未曾验证的)的能够。

4.所以,用凭依的、笨的、人间世的、经验的语句来分析恩格斯的话的意思,

似乎可以说成下列二节话:甲、按经验归纳,人所掌握的真理,从来都是,今后也

将几近于完全是,相对的。乙、但是这太缺乏想象力了。人是万物之灵,就人类总

体,及其所要达到的历史终极目的来说,人能够掌握绝对真理。

5.人要有想像力,那千真万确的是对的。没有想象力,我们年轻时哪里会有革

命?还不是庸庸碌碌做一个小市民?不过,当我们经历多一点,年纪大一点,诗意

逐步转为散文说理的时候,就得分析分析想象力了。我转到这样冷静的分析的时候,

曾经十分痛苦,曾经像托尔斯泰所写的列文那样,为我的无信仰而无所凭依。现在,

这个危机已经克服了。首先,我不再有恩格斯所说过的,他们对黑格尔,也对过去

信仰过的一切东西的敬畏之念了。我老老实实得出结论,所谓按人的本性、使命、

可能和历史终极目的的绝对真理论,来自基督教。所谓按人的思维的本性、使命、

可能和历史终极目的的绝对真理论,来自为基督教制造出来的哲学体系,黑格尔体

系。我也痛苦地感到,人如果从这种想象力出发,固然可以完成历史的奇迹,却不

能解决“娜拉出走以后怎样”的问题。“娜拉出走以后怎样”,只能经验主义地解

决。

6.当我对哲学问题和现实问题继续进行一些探索的时候,我发现,理想主义并

不是基督教和黑格尔的专利品。倡导“知识就是力量”的培根,亦即被恩格斯痛骂

的归纳法的大师,是近代实验科学的先知。至少,在他的书中,他说,他倡导实验

科学,是为了关怀人,关怀人的幸福。这个效果,我们看见了。我想,应该承认,

他的效果,并不亚于马克思主义在历史上的功绩。我还发现,当我愈来愈走向经验

主义的时候,我面对的是,把理想主义庸俗化了的教条主义。我面对它所须的勇气,

说得再少,也不亚于我年轻时走上革命道路所需的勇气。这样,我曾经有过的,失

却信仰的思想危机也就过去了。

我还发现,甚至理想主义也可以归到经验主义里面去。胡适的“少谈主义,多

谈问题”可以归结为缺少理想主义,其实,也可以归结为,他回避当时历史所面临

的根本问题,只敢搞枝节。而就他后来的参加“低调俱乐部”,以及他发表过的一

些对中国文化的主张来看,他是认为,可以让日本打进来,然后像同化满洲人那样

同化他们。这只能说可耻!我们那时候起来干,那是目标弄准了。 (顺便说说,最

近看一本西方的经济学文摘,西方的教授们,也有尖锐地指出,现在许多不发达的

国家需要的是内部的革命,外援不足以解决他们的经济发展问题。)

而且历史经验也昭告我们,每当大革命时期,飘扬的旗帜是不可少的。所以,

理想主义虽然不科学,它起作用,却是科学的。

7.最后还想说一点。“真理是相对的”。这在逻辑上叫做判断。现在逻辑学,

承认判断总是处于经验的概括。经验的概括,总只有或然的性质,而不是绝对肯定

的。

不过,古典的即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学,认为判断是,把一种性质赋予判断中的

主词。判断,是形成概念的途径。概念,他们模糊地承认,那是处于归纳法的概括;

不过,他们总不免赋予概念一种神秘的性质,即:概念虽然来自事物,可是一旦形

成概念,概念的品格就高于各个具体事物了。

既然如此,他们就不免把“绝对”的意义赋予判断,认为一切判断,都有绝对

的性质。

列宁说,你说“真理是相对的”,这就是把相对绝对化了,你至少承认“真理

是相对的”这一判断是绝对真理,其根源来自:判断的绝对化。所以,请你注意,

我在第2节中,力求避免这个判断绝对化 。实际上,任何判断 (除了纯逻辑的;太

繁琐了,不谈它了吧) 都不能是绝对的。说“真理是绝对的”或“能够是绝对的”

这个判断难于成立,并不是因为它绝对化了。而是说,它没有得到过任何经验的证

实。

8.关于“进步”的争论,我可以让步为:“从历史经验来说,民主是不断和进

步相联系着的。以过去推未来,我猜测,我相信,事情极大可能还是如此。”这算

行了吧。

1973年5月3日

家园 【文摘】文革第一人 顾准:《马镫和封建主义――技术造就历史吗?》译文及评注

《马镫和封建主义――技术造就历史吗?》译文及评注

(注: 林恩怀德 (小) (Lynn White, Jr) 著:《中世纪的技术和社会变革》

(Medieval Techonlogy and Social Change) ,英国牛津克拉林登出版社,出版年

份不详。本文原为《经济问题的多方面的透视》 (Perspectives on the Economic

Problem, Prentice Hall,1975)一书所摘录。该书对本文的介绍词中说:“作者根

据多种史料(包括地质学的和艺术史的证据)认为马镫在8世纪初才从亚洲到达西欧”

云云。)

译文马镫和封建主义――技术造就历史吗?

马用于战争的历史分成三个时期:第一时期,用于战车(评注1) ;第二时期,

骑士用马,可是他靠双膝的劲道来稳骑在马上;第三时期,马成了配备有巴镫的骑

乘。在战争中,马总给它的主人以超乎徒步战士的好,而战争中马的使用的每一次

改进,对社会和文化的深远的诸变革都是息息相关的。

在有马镫以前,骑者的座位是不牢靠的。马嚼子和刺马距可以帮助他控制他的

骑乘;没有马镫的鞍子可以固定他在马上的位置,可是他的作战方法还是受到很大

的限制。他原初是一个运动迅速的射手和投枪手,剑战是受到限制的,“因为没有

马镫,你那位挥剑的骑士,当他出色地大挥转他的剑猛砍他的敌人的时候,只会落

得一个打不中敌人却自己翻身落地。”至于说到用长矛,在马镫发明以前,它是在

臂膀末端挥动的,打击力量来自肩膀和肩肌。马镫使力量大得无比的一种打击方式

成为可能,虽然马镫并不要求这个。现在骑者可以稳稳地横矛于双臂与躯体之间来

攻击打他的敌人,打击不仅来自他的肌肉,而且来自他本身和他疾驰前进的骑乘的

联合重量。

马镫,除了由鞍鞯和驰驱所提供的前后两方的支撑之外,又加上了侧面的支撑,

于是有效地把马和骑者溶合成为足以发挥前所未见的强力的一个单独的战斗单位。

战士的手不再直接用于打击了,它只用来指导打击的方向。马镫就这样用马力代替

了人力,无限量地加大了武士损害他的敌人的能力。无需什么准备步骤,它立即使

马上白刃战成为可能,而这是一种革命性的新战斗方式。

* * *

历史记录充满了一直蜇伏于一个社会中的诸发明,直到最后――理由何在,往

往迄今还是神秘莫测的(评注2) ――它们苏醒过来了,并且成为某种文明形成中活

跃的要素。 可是这种发明对社会来说, 却并不是完全新奇的东西。 查理?马特

(Charles Martel)和他的顾问们之懂得马镫的潜能,也许已在法兰克人知道它数十

年之后了。不过,我们现在的资料表明,当他把马镫用作他的军事改革的基础的时

候,事实上它还是一种新东西。

当我们对技术史的理解增多了。我们就看得清楚,一种新方法不过打开一道门,

它并不强迫什么人走进去,接受或者拒用某种发明;或者,接受了的话,实现它的

含义到什么程度,既取决于该技术项目本身的性质,也在完全同等程度上取决于该

社会的状况及其领袖们的想象力(评注3) 。如我们将要看到的,盎格鲁―撒克逊人

用了马镫,但是并不充分了解它,为此,他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当年封建的关系

和制度久已稠密地散布于文明世界的时候,唯有――可以假设为查理?马特的天才

领导下的――法兰克人充分掌握了马镫固有的可能性,并借此创造了,由我们称为

封建主义的新奇的社会结构来维持的一种新型的战争。

欧洲中世纪的封建阶级,是以一种特殊方式作战的――马镫使之成为可能的武

装的骑者即骑士的身份而出现的。“精华(注:原文为llite,成语,指社会精华。)

创造出来了密切关联于其作战风格而又生气勃勃地和教会的教士文明相并行的一种

世俗文明。(评注4) 封建诸法制、骑士阶级和武士文明是变化多端的,它圆满了又

消失了;但是,千年之间,它们一直带着它们出生于8世纪新军事技术的胎痣。

在法兰克人的王国内, 货币决没有绝迹于流通界。不过,8世纪的西方,无论

比同时代的拜占庭还是伊斯兰,都更接近于物物交换经济。尤其是,卡罗林王国的

官僚机构是如此纤弱(评注5) ,以致由中央政府来征集税款是难以办到的。土地是

财富的基本形态。当他们决定要保证骑兵以这种新颍而又十分靡费的方式来作战的

时候,查理?马特和他的后继者唯一可能做到的事情,是夺取教会的土地,分配给

他的家臣们,条件是,他们要作为骑士服役于法兰克军。(评注6)

用新方式作战,开支浩大是难免的。马很贵,盔甲为要对付得了马上白刃战的

新威力, 愈来愈重了。761年,一个叫做伊散哈德的人,为了一匹马一把剑,卖掉

了他祖传的土地,卖掉了一个奴隶。一般说来,单个人的军事装备,似乎要耗费大

约20头公牛,亦即至少10个农民家庭犁地的牛犊。但是马会被杀伤,骑士还得骑上

马才能打仗,他的扈从也得有合适的骑乘。马吃大量粮食,在农业产量比我们现在

微薄得多的那个时代,粮食是一种重要的物资。

虽然法兰克人的王国内的一切自由人,不论其经济状况如何,都有当兵的权利

和义务,大多数人自然力足以徒步前来集合,并携带相对便宜的武器和甲胄。已经

指出,查理曼甚至试图从这批人中选拔出骑士来,他命令较不富裕的自由人应该结

合成为集群,各按其土地多少出资装备其中的一人让他赴战。这种办法执行起来会

有困难, 它没有经得住9世纪后期的混乱而留存下来。但是内在于这种措施的是这

样的认识:假如新作战技术要前后一贯地发展起来,军役必须变成阶级性质的。凡

是经济上力不足以骑马作战的人,要忍受成为社会上的弱者的苦楚,而且,不久这

就成了法律上的卑下了。

* * *

封建阶级的成员,有义务作为骑士服役,他们以此效忠于其主人,这就是他们

持有土地、享有地位的理由。(评注7) 这一概念逐渐扩大及于其他的“帮助”,其

中为众所周知的,是在他的主人某王侯的宫廷中协理事务。但是,骑士的本原的和

基本的任务是马上白刃战。在9世纪后期中央的王权消失了的时候(评注8),下层的

封建化, 保证了封建忠诚的概念仍然生气蓬勃。 分封土地 (注: 原文是tender

tenure, 意思是授封于陪臣、骑士的 土地权力,原不过是一种租赁一使用权,所

有权是属于封建主的。梅因(《古代法》)说,它是仿效罗马时代永田权的一种权利。

后来它成了完全的所有权。) 迅速地变成世袭的,不过它只能传给力足以履行骑士

服股那种责任的人。精心制订的监护少子的规则,寡妇和女继承人必须结婚的规定,

保卫了封建采邑化的这个基本要求。

骑士阶级从来没有否认过,他的存在的本原条件是,赋予他东西是为了要他去

打仗,谁如果不能或不愿履行他的军事义务的话,赋予他的东西就该没收。骑士股

役这种责任,是封建制度的关键所在。这是“封建主义的试金石,因为透过它,其

他一切就都吸引到视焦之下来了;它被接受为土地关系的决定原则,一场社会革命

就难免了”。

认为财富的享受和公共责任不可分的这种封建意识,是使中世纪的所有权观念

不同于古典的和现代的观念的主要区别。 8世纪的军事变革创造出来的封建陪臣阶

级,多少世纪以来变成了欧洲社会的统治成分;但是经历了此后的一切纷乱,也不

管它的被滥用,这个阶级从来没有完全丧失它的“誓约束缚下的贵人” (Noblesse

Obilge) 的意识,甚至当一个新的与之竞争的市民阶级复活了无条件的和对社会不

负责任的财产权利的罗马观念的时候,还是如此。

骑士自豪的另一个因素,武勇,是内在于他之妥善完成他的任务之中的。新的

作战方式毁灭了从来的、认为每一个自由人都是战士的日耳曼观念,而这是武装马

匹的耗费以外的完全另一件事。兼职的武士干不了马上的白刃战;他必须是个职业

武士,他必须娴习武艺,这唯有通过长期的专门训练才能办到,他还必须十分健壮。

(评注9)

* * *

白刃战愈是暴烈,甲胄匠的技艺就试图为骑士制作愈来愈重的防护品来对付它。

甲壳下面的骑士愈来愈认不清了, 标帜的手段也必须有所发展。 在11世纪晚期的

Bayeux Tapestry(注:巴约挂毯,中世纪绣制品,描绘有诺曼底威廉大公征服英国

的情景,是精美的艺术品,重要的11世纪的历史资料。据不列颠百科全书))中,矛

上的小三角旗比盾更富于个性。不过,到12世纪早期,在法、英和德国,不仅用上

了纹章式的图案,还开始用起世袭的纹章来了。这不是通过纹章在玩弄语义学的把

戏, 借此来坚持,封建骑士本人和他的社会知道他是什么人。8世纪法兰克人发明

的马上白刃战的紧迫的性格,既塑造了他的人格,也塑造了他的世界。(评注10)

* * *

〔法兰克军事技术〕连同他的社会和文化的伴生物的最蔚为奇观的一次扩张…

…是诺曼的征服英国(注:1066年。),盎格鲁―撒克逊人熟知马镫,不过并没有借

此充分修改他们的作战方法。盎格鲁―撒克逊的英国和墨洛温琴的高卢一样存在着

封建领主的成分,不过在那里,不存在多少走向封建主义的,或者发展起马上武士

的“精华”的趋势。哈罗德,他的thegus和housecarls(注:8~15世纪斯诺的纳维

亚国王和首长的私人卫士或信镖(据不列颠百科全书) )骑着有马镫的马,在斯丹福

桥头之战中,挪威的哈罗德?哈德拉达这样说到他:“这是一个小个儿,但是他在

马镫上坐得很稳”。可是,当他们到达哈斯汀斯的时候,他们下马作徒步战,用的

是日耳曼的盾墙阵式,查理?马特曾用它在普瓦提埃打败了萨拉森人(注:这是8世

纪一次著名的战役,锤子查理在法国南部打败了越过比利牛斯山北犯的伊斯兰军。)。

哈斯汀斯之役中,盎格鲁―撒克逊人拥有森拉克山的有利位置;他们的人数也

许超过诺曼人;他们是为驱逐侵略者出祖国而战,他们拥有心理上的强力。可是结

尾是确定的: 这是7世纪和11世纪的作战方法之间的一场冲突。哈罗德没有骑兵,

弓箭手很少, 甚至英国的盾也过时了。Bayenx Tapestry告诉我们,〔威廉的〕新

卫兵用的鸢形(注:上端圆弧,向下尖削的形状。)的盾――也许是忏悔者爱德华的

大陆教育的结果――盎格鲁―撒克逊人却配备着圆形的或椭圆形的盾。一开始威廉

就借他的弓箭手和骑兵掌握了主动,英国人除了忍受并抵抗――最后证明为抵抗不

了的――一支机动的冲击力量而外,其他什么也干不了。

当威廉赢得了战争、赢得了英国的王冠以后,他急剧地现代化了,亦即封建化

了他的新王国。他自然而然地把盎格鲁―撒克逊政制下合乎他意图的什么法制全都

保留下来并结合到盎格鲁―诺曼秩序中去; 但是,革新比延续更为明显。正如300

年前卡罗林家为了加强他们的地位而从容不迫地系统化了并严格化了法兰西社会内

的领主制的趋势那样,征服者威廉同样使用了11世纪的充分发展了封建组织,来建

立那个时代中威力最大的欧洲国家。(评注11)

确实,11世纪后期的英国,提供了欧洲史上借助于突然引入了一种陌生的军事

技术来毁灭一个社会秩序的经典性的例子。诺曼征服,同样也是诺曼革命。不过,

这仅仅是前此300年间大陆上逐步完成的革命,传布到横越了海峡而已。

很少发明像马镫那么简单,但是很少发明在历史上起过像它那样的触媒作用。

使得新作战方式成为可能的诸要件,在这样一种西欧新社会形态中获得了表现:那

个社会由武士阶级的贵族政治统治着,武士们被赋予土地,使他们得以一种新颖而

高度专门化的方法来打仗。这种贵族不可避免地要发展起来和马上白刃战的风格及

其社会风尚相协调的文明形态和思想格局;犹如邓化姆――扬说过的:“没有马,

哈斯汀斯精神是不可牟的”。过去千年间我们所知道的那种马背上的人,是马镫使

它成为可能了的――马镫把人和骑乘溶合成为一个战斗的机体。古代想象过半人半

马的怪物,早期中世纪使它成了欧洲的主人。

评 注

〔评注1〕 中国史上,战车时期是明显地可以划分出来的――“赵武灵王胡服

骑射”之前。

胡,显然是匈奴。匈奴什么时候成为骑士,不可考。也许他们的手工艺制作不

了车辆或战车,自然而然逼迫他们成为骑者。不过有鞍的骑者和无鞍的骑者还不相

同,其间变化之迹,若能考查,也是有趣味的。

史载李广的武艺,盛称其射,没有谈到马上白刃战。那么,中国用马镫,以及

利用(ma3)镫充分发展骑兵的威力,在什么时候?

又,欧洲骑士的盔甲,从图片上可知,加重到箭简直伤害不了他的程度。唯有

在这个时候,白刃战中的武勇,才是决定的因素。中国的盔甲,将军们自然是装备

齐全的,骑兵呢?

中世纪欧洲的骑士军的军制,我们知道得太少。骑士人自为战,每一个骑士都

带一个扈从,那么,他们编成队列吗? 有营连排班的编制吗?战斗中怎样?行军宿营

中怎样?

也许, 典型的骑士军, 只不过是十字军, 其后诸骑士团 (Templers

Hospitalitie,日耳曼“向东推进”的诸骑士团,红胡子腓特烈建立日耳曼人神圣

罗马帝国的骑士团,也许《尼伯龙根之歌》所表现的就是红胡子的骑士团) ,其存

在时期也不过二三个世纪。反正,17世纪英国革命,我们只见到骑兵,见不到骑士

军了,从技术上说来,只要用上了火器,骑士军就完蛋了。

不过,骑士精神比骑士军活得更长久。

愈深入到历史的细节,我们可以发现,某种欧洲兵制连同其意识形态,即使在

其形成过程,也受到生产力一生产关系的决定性的影响,不过,一旦这种上层建筑

凝固成型了,仅仅新的生产力一个因素,对兵制简直起不了变革的作用,对社会经

济也同样如此。它甚至可以顽固的拒绝这种生产力。明末引入的红夷大炮,与传统

武器之间的差异,比之马镫的应用,真是一在天上,一在地下。可是红夷大炮挡不

住清兵进关;进关以后的清兵,对红夷大炮所代表的新技术也还是无动于衷。甚至

鸦片战争中中国人发现的坚船利炮,也还延迟了七八十年之久,才真正产生了某些

影响呢。

〔评注2〕 说神秘莫测,中国人不会理解。多少技术发明始于中国,周知的有

火药、指南针、印刷术、造纸,但是没有引起某种新文明的兴起。

〔评注3〕 作者的眼光过分集中于欧洲了。他考证出来了马镫是从亚洲传到西

欧的,又作者所说的亚洲,显然是伊斯兰的亚洲(我们记得,穆罕默德兴起于7世纪),

那么,马镫对阿拉伯征服起了什么作用? 马镫在西欧引起了军事―社会的―系列改

革,为何同等的社会改革未见于阿拉伯世界?

这当然是“题目”的限制。不过,考察的范围宽广了,他的“同等程度”的结

论也许就不妥当了。恐怕改革的原因,根本还在社会因素之上吧!

〔评注4〕 世俗文明一骑士文明,教会文明―教士文明,这二者同时并行,确

实是欧洲中世纪的特色。

〔评注5〕这一点说得很对,可惜作者没有充分加以强调。

〔评注6〕 骑士军制和骑士文明,不可能在拜占庭和伊斯兰的诸哈利发国内发

达起来。这是因为,在那里,盛行着传统的东方专制主义 (巴比伦、古埃及、古波

斯都一样,它们比希腊还要古老) ,强大的王权及其发达的官僚机构,不仅足以征

集税款,手工业也是一开始(?)就作为王家手工业才发展起来的。

作者没有把西欧和中国作比较,我们的兴趣自然集中于中国。我们知道:

1?贝右笸醭?开始,手工业就是王家手工业。

2?蔽颐堑墓倭呕?构发达得很早。 周成王时代的金文,有“卿士寮”,有繁复

的朝廷官制。《周礼》――周官制,虽然是秦、汉、战国诸国官制的杂凑,但显然

也包含着周官制的某些成分在内。

3?币残碇艽?的官僚机构, 也还力不足以征集“王畿”的税款,所以王畿之内

也有卿士采邑(据说不是世袭的),至于王畿以外,当然只好交给诸侯了。正是因为

管理技术不够发达, 所以我们的封建制来得很早, 战车时代就有“×乘之家”、

“×乘之国”。但这里的关系,仅仅是管理技术;还有,战争的紧迫性还不太厉害。

战国时代征战频仍,战争逼迫郡县化和集权化,官僚机构愈趋发达,到秦时,地处

关中的秦政府已在管着偌大一个中国的财政、民政、刑法,更不必说军队了。

4?币坏┕倭呕?构发达起来, 任何军事技术的引用,都不会引起什么社会改革

了。战国时代,战车显然被骑兵代替了,马镫的应用,相信也不会很晚。即使李广

时代还不知道马镫,也许此后不久就用上马镫了。但是既然有强大的官僚机构,那

么:

(1)有王家手工业提供武器、甲胄和马具;

(2)有王家的马政提供马匹;

(3)有集中的“后勤”提供其他一切军需品。

因而, 骑士制度永远也发展不起来。所以,中国有骑兵,没有 骑士军。中国

的军队,从来都是群众军队。中国的群众军队,还打败过拐子马呢!

〔评注7〕 封建关系,并不限于“授士”和“效忠”两者,也就是说,并不限

于骑士有权利和义务这两个方面。这种权利和义务,还成为关系两方面都必须信守

的契约,并不仅仅是受封者对授封者因其授土而负有义务。

这就是说,除骑士不尽义务不得享受权利而外,还有:王侯超额索取,骑士可

以反抗。这就是英国大宪章(Magna Charta)的来历,也是英、法等国议会的实际起

源。

若上面对下面的权利是绝对的,不可反抗的,那就是绝对君权,就是专制主义,

就不是封建制度了。

其所以如此,我猜测:(1) 有罗马法的契约――权利义务的传统观念的影响;

(2) 和世俗权威相并行的,还有一个宗教权威,所以,即使是强大的王侯,要像春

秋战国那样兼并,吃掉属下,把它“郡县化”,会招致他对付不了的反抗。因为反

抗不仅会来自被兼并者,宗教权威也会反对他,这是他受不了的。

十六世纪以后,西方有过开明专制主义时期,它为英法大革命准备了条件。值

得注意的是:

(1)王权和城市同盟,才反对得了封建诸侯的分散主义;

(2)开明专制主义和宗教改革几乎是同时期的。

唯有把宗教权威的偶像打翻在地,才建立得起世俗的专制主义来。

新教是个人主义的、原旨主义的,这才能建立起集中的(非封建的)民族国家。

西方史的过程,看来比中国要复杂一些。也许这是因为我们不熟悉;也可以猜

测,西方人会认为我们的历史复杂和不可理解。

〔评注8〕 这说的是查理曼大帝的神圣罗马帝国的消失。它确实不是被打败消

灭的,它是消失的,是愈来愈分裂为一小片一小片的封建单位。所以,马克思说过,

10世纪的原则是乡村。那时,西欧还有一个中心,教皇。那时,骑士的世俗文化和

教会的教士文化同时存在的现象愈来愈显著。 那时, 威尼斯“共和国”、热那亚

(gong4) 和国”还存在;不久,北欧的汉萨同盟和星罗棋布的西欧的城市也逐渐兴

起了。

必须注意,西欧和日本的封建制度,它的土地关系,一切法制,以及它的文明,

单单生产力是不足以解释它的,形成这种制度的直接根据是兵制;生产力因素,通

过兵制而起作用。

于是,我们看到,相同的生产力,因为兵制不同,而有西欧的封建制和中国的

专制主义。

兵制本身是一种上层建筑。不同的兵制,不仅取决于生产力水平,也取决于政

制和意识形态。中国和西欧,在面临足以建立骑兵的新技术的时候,兵制一生产关

系的反应之所以截然不同,是因为它们的政制和意识形态是不同的。

这种不同的反应,在西欧,同样在中国,对历史的影响,都延续达千年之久。

〔评注9〕 日本史有一个特点:它的封建化也始于兵农分离。可惜找不到足够

的文献,无法了解其详细的过程。

日本,在我们的隋唐时代建立起来了中国式的中央集权的专制主义国家。井上

清把它称为“古代国家”。这显然是为了和其后的逐渐发展起来的政制相对照。那

种政制是:天皇无实权,幕府成为封建诸藩的领袖,执掌全国政权,全国相当彻底

的封建化,而这个封建制度的底层,也是和农民分离的、其身份为世袭的、带刀的、

由农民养活的武士。而且“武士道”,即使在明治维新以后,还实际上支配日本政

治直到1945年。

〔评注10〕骑士精神,我不知道谁作过系统的分析。据我读史读小说的初步了

解,它包括:

1?敝页稀? 所谓受誓约束缚。但也仅限于誓约,而不是无条件的忠诚,不是所

谓“君命不可违”,“君,天也,天不可逃也”。这就是说,倘若封建长上有超过

“契约”的额外索取,他有权反抗,而且,就是在日常的关系中,上下关系也不是

主人和奴隶的关系。有一本小说,说法国的勃艮第公爵召开一个陪臣会议,处理一

个违命的陪臣的女继承人。这位公爵提到一个处理办法,违背封建主义的道德风尚,

下面就“嗡嗡”起来,公爵马上收回成命。

2?比儆?感。 西欧人道主义的“个人尊严”观念,其实是骑士精神的延续。骑

士不许人侮辱。如果受辱,他可以要求决斗。长上对违命的属下的惩罚,也不得有

损个人尊严。

汉书说,汉文帝怀疑绛周勃谋反,把他抓起来,交廷尉推治(拷问)。结果,找

不到罪证,只好释放他,恢复他的爵位。这种办法,在西欧封建制下是绝对行不通

的。明代的廷杖,当然更不用说了。

3?笔卦肌? 即中国所谓“重然诺”。这和荣誉感其实是不可分的。违背诺言是

最大的耻辱。

4?币环蛞黄拗疲? 尊重妇女,保护妇女,严格的一夫一妻制是日耳曼的传统。

中国,春秋时代,诸侯聘妻,女方就要以侄娣(即小姨子和夫人的侄女儿)陪嫁,这

些女的,是当然的小老婆。西方史讽刺过路易十五的情妇。不过路易十五有情妇,

却没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周文王有百子。可见至少有一二十个老婆。中国的多妻

制,渊源很古了。骑士当然大大地为非作歹了,他可以残暴地对待农奴。他可以有

初夜权,他甚至可以拦路抢劫。这一切,都是政权彻底分散的必然结果。然而,在

“体面人物”之间公认的道德风尚,毕竟是本文作者所说的,和教会的教士文明相

并行的骑士文明的一个重要侧面。

马克思在《资本论》里提到“王茂荫”(鸦片战争前后的户部侍郎)关于货币的

奏疏被皇帝驳斥的时候,讥讽地说过,“不知道他是否因此挨了屁股”。这分明是

从西方的社会风尚的角度,憎恶中国的“廷杖”的情绪的表现。

这种骑士精神,春秋以前还可以看到。例如,“效忠”,通过“委质为臣”的

仪礼;委质为臣的义务,只对表示效忠的对象有效;例如,预让的“以国士待我,

以国士报之”;例如“士可杀不可辱”;例如“重然诺”。

战国时代还有极盛的养士风气。不过,这种士已是游士,是食客,不是受封土

的陪臣了。

秦汉时代,骑士精神似乎仅见于“游侠”。“游侠”之风,到汉景帝以后就绝

迹了。汉景帝非杀掉郭解不可,理由是,一个“布衣”的号召力比皇帝还大,不杀

是不行的。以后,似乎只见兼并的豪强,而不见游侠了。

宋明理学所塑造的一些忠臣,文天祥、史可法等等,和骑士精神距离得似乎很

遥远了。谭嗣同倒有点骑士派头。

骑士精神支配的世俗文明,和西方民主制的关系如何? 它在宗教改革中,曾否

对平行教士文明发生过什么影响,从而也影响了宗教改革本身的进程? 这些都是饶

有兴趣的问题。

〔评注11〕英国不久就大大削弱了,直到16世纪的伊丽莎白时代,英国是欧洲

的二等国家。

家园 蜜饯一番苦心,但顾诚的确不懂什么是经验主义。

蜜饯一番苦心, 我是个在广场上饿过几天的人怎会不理解你。 但顾诚的确不懂什么是经验主义。

顾诚虽然反党, 但他的党人思维习惯从未变过。 他的著作里马克思式的句形处处可见, d动不动就是“标志、代表、阶段”这样断语,根本看不到一个严谨学者最基本的怀疑。顾到死都是个党人, 最多是一个反党的党人。

顾诚不懂什么是经验主义。 他把经验主义当成一个咒语,一个就象当初的社会主义一样能救中国的法宝,所以很投入。这其实是种标准的知识分子的“狂妄”, 当年把共党推上台的就是这样的“使命感”、“正义感”和献身精神。如果真有一个“经验主义”党上台,中国将仍然是个专制的血腥国家,只不过镇压的名义改了。要党改个名字还不简单。

遍观世界, 中国并不落后。 欧洲的民主都是这几年的事。 看法国和德国在伊拉克问题上的表现,将来他们的民主制度会怎样还未可知。 若大的穆斯林世界,离欧洲那么近,靠宗教都能专制,中国的主义算好的了。

某以为英美能产生民主是因为英美被海洋保护,外来军事压力低。英美的知识分子没有以天下为己任的传统和必要, 他们宁可把一生用在蚂蚁、苍蝇上,没什么政治抱负。中国的知识分子就完全不一样。 比如江核心的那个老师。 江根本和他无关,认他的目的是为了隐瞒自己一段“汉奸”历史。 那个顾老头,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 骨头一轻,就自费干上两岸密使了!九十多岁的人了,还这样。

杨小凯关于英国政治演变的文章才是某以为中国知识界对民主最好研究成果。民主产生于地方势力坐大和政治妥协。 说白了就是军阀割据。 中国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机会, 是中国的知识分子不允许这样。我看温相他们写的党史故事, 觉得中国走回专制几乎是个必然。 俄共是掌权后才开始杀, 中共一开始就杀, 还有那么多人才涌向中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中国知识分子天生就是不能在平凡、富足的生活中找到乐趣的, 总要折腾点什么。顾诚也不例外,他真的不懂什么是经验主义。经验主义我以为就是相信直觉, 相信人的天生智慧。知识分子不干预,中国的普通人们自然会走向民主。

Human beings are learners, although slow ones.

不过顾诚是勇敢的, 就象那些修练者一样。 勇敢总是可贵的, 不管是什么原因。如果把这种勇敢和智慧用于为自己和地方争取利益,而不是搞什么社会制度的设计,那他们都是民主的推动力;反而是那些为了民主而斗争几乎可以肯定地说是阻碍民主的。

我真的喜欢英国知识分子, 搞个假苍蝇钓鱼都搞得那么科学、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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