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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寂寞的填字游戏 -- 邝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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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寂寞的填字游戏

说明:本文为女性第一人称。

阳光明媚的下午,一杯上好的冷香茶,宽大的桌面摊开着崭新的报纸,并且被翻开到填字游戏的那一页。

这是一天中我最钟情的一段时间。

我不管街上行人是否拥挤,也不管专卖店是否换季打折;我不在乎熬夜令我的皮肤比起从前稍显黯淡,也不在乎独自做午饭的时候不小心划破手指——只要午后的时间里填字游戏做得够顺利。是的,我自打十二岁那年父母忘记了我的生日那时起,我就足够意识到我不过是世间最普通不过的女子,我没有任何值得令同伴暗暗妒忌或是令异性私下作为谈资的特质,我怎样都做不到在任何一场聚会中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我所能做的,不过是在这样晴好的午后,完成我钟爱的填字游戏。

那天,手机短信的铃声打断了我的美妙午后时间。

是阿尚,时尚杂志的编辑。说到这里,我要补充一句,半年前我辞掉了一份收入还不算菲薄的工作,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也许我只是想给自己一段空闲的时间。再过几天,我就满二十七了,一段不咸不淡的生活,一份可有可无的工作,我想,离开那些实在算不得什么。或许这一生能够让自己安静下来去想些什么的日子的确不多了,总之我并没有后悔这个选择,你看,这段时间我也不是完全虚度的,如果把能在十分钟内完成填字游戏的所有空格看作一种成果的话。

此外就是我会为杂志写点文字,不为了赚钱,只因为填字游戏做多了,偶尔也会利用一下其他的版面。可是,我只不过是再次证明了我的普通而已,因为几乎没有哪个编辑会欣赏我的文字,只有阿尚是例外。他总是夸赞道:“你的文字很生活,很实在的感觉。”当然他总会再加上一句:“只是有时候不太合乎杂志规范而已。”

“那就是说还是不能用罗?”我怏怏地问他。

“没关系,”他回答,“你写好我加工一下就好。”

加工一下就好。我每次收到杂志,看到署着我的名字的文字,却发现内容早已面目全非,我甚至觉得没有理由愤怒。

“你的文字很生活,看到你写的文字完全能想象你是怎样一个人。”阿尚很真诚地望着我。

“你真的是在夸奖我吗?”我就这么费解地望着他。

“是的。”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可是隔几天,收到杂志,依旧面目全非。

哭笑不得。

我从地上拾起手机(我一向有在地上乱扔东西的习惯),摁下阅读键。

“下一期的选题确定了,列了些推荐的书目,你不在网上,所以发到你邮箱了。

PS:还包括了一些想对你说的私房话。:)”

看完了这个短信,我足足怔了有七秒钟的时间。

私房话?我极力开动我那已经被午后的阳光晒得懒散不堪的大脑,什么私房话?他对我会有什么私房话要说?渐渐地,我眼前开始浮现阿尚的脸孔……

我得承认,那是一张很俊朗的脸孔,有一双闪烁着莫测笑意的眼睛,就那么低着头,偶尔抬起来瞄你几眼,然后仿佛你就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似的。他的嘴唇稍显轻薄,大概是因为他总是对身边的女孩子甜言蜜语的缘故。虽然他总是对我解释说,干媒体这一行靠人缘,见谁都得叫亲爱的,可是如果你发觉他说那些甜蜜话儿的时候总是显得那么真诚,那么他给你的解释也就很值得推敲了。

不管怎么说,阿尚绝不令人讨厌,或者直说吧,他其实挺招女孩子喜欢的。当我最终在心底承认了这一点,我不禁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我是一个平凡不过的女子,确认了一个男人的出色,就差不多等于确认了他和我无缘。走在路上的人群中,我这个年纪花样且待嫁的女子多到快成为社会问题了,还会有我什么事呢。

可是,话说回来,阿尚到底在mail里写了些什么呢?我暗暗琢磨了半晌,在发现一无所获的同时意识到最好的办法就是上线打开来看看就是了。

打开电脑,输入用户和密码,点开邮箱,出来了——

一共只有二十七个字,前二十四个是五本书的书名,最后三个字是“尽快交”。

一丝愠怒浮上了我的脸颊。

为什么拿我开玩笑?就因为我很普通所以就可以随便捉弄么?

我立即拨通了阿尚的电话。

“为什么寻我的开心?”我气势汹汹地质问道。

“呃……”他故作沉吟一番,然后回答道,“若是我没这么说,你会立即去看邮件吗?”

“我是一个很拖沓的人吗?”我在话筒另一边瞪大了眼睛。

“很好,”他立即道,“那么这样问,若是我没这么说,你会立即去看邮件并且立即打电话给我吗?”

“吓?”我傻了。

电话那端沉默着,一定是那种别有用心的沉默。

他肯定在捉弄我,就像说相声抖包袱那样,一个次要的笑料后面跟着一个更大的笑料。我能意识到,他肯定在酝酿着什么。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保持镇定地问道。

阿尚像是打了一个无声的唿哨,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反问我:

“你刚才在干什么?”

“我……在做填字游戏。”

“今天的都市画报?”

“是的。”

“好极了,”他雀跃道,“告诉我横条第三排该填什么?那句诗?”

我条件反射似地去拾报纸,拿到手边又停住了。

“你让我立即去看邮件并且立即给你打电话,兜了那么大一个圈子就为了这个?”那种有阴谋的念头始终在我脑海挥之不去,现在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正常了。

阿尚在那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没有人兜那么大一个圈子只为了填字游戏,”他说,“我说你是怎么了,真的傻还是故意装不懂?”

他的语气太逼真了,我看不出破绽在哪里。可是我看不出破绽或许只因为我是个笨女孩,这丝毫不能证明他不是在拿我逗乐。校园时代多少次有男孩子对我一脸郑重地说些什么,无论说了些什么,最后无不以嬉笑结束。我并不责怪他们,要知道校园时代的男孩子,大多都有些没心没肺,他们并非都怀有恶意,他们只是不知道像我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姑娘,虽然很好脾气,但却是不能轻易拿来开玩笑的。一个女孩子从未得到过的东西,是不能拿来开玩笑的。

“不行,这样不行。”我咬着嘴唇说,“你要说什么,就明明白白地告诉我。”

话是这么说了,可是谁都听得出来我明明白白是当真了,这时候他若是一声嬉笑,效果也就达到了。一败涂地呀。

可是,你不能责怪一个可怜的女孩子败在她毫无经验的战场上,不是么?

半晌,电话那头没有嬉笑声,阿尚只是对我说:“这个周末我请你喝茶吧。”

挂了电话,我的神思变得更加恍惚。若是我稍加回忆,我能毫不费力地记起那天阿尚走进杂志社对面的茶座,那家茶座有很大的落地玻璃窗,阿尚走进来的时候正是晌午时分,朝着我走来,背后是明亮到有些刺目的阳光。

“你和我想象中一模一样。”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分明是在撒谎,我心底想道,哪个男人在第一次见一个年轻异性的时候不希望她美若天仙?他心中也许有一千种事先的臆想,但绝没有一个是像我一样。可是,当时我已经被各种杂志报纸拒稿了N次,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一个在看到我文字以后还想“见见作者本人”的编辑。

那是一场并无特别回味的交谈,之后对方没有拒绝我的稿子,一次也没有。我的确长舒了口气,觉得既然自己长得不算出色,那么稿子被录用应当不是别有原因了吧。

这点可怜的人生追求。我感叹。也许要捕获像我这样一个女孩子的心多少有些容易,因为她仅仅需要那么一丁点的肯定。

后来阿尚也有事没事找过我几次,每次都是单独见面,随便闲聊几句。总的来说,他虽然嘴上总爱占点便宜,但过分的举动半点也没有,起身的时候也总是主动埋单,那动作并不夸张,但却让我没法和他争。

“没想过什么时候再去找份工作?”有一次他这样问我。

“没有想过。”我坦白地回答。过了会儿我忽然意识到什么,于是又补充了一句:“我能养活自己,我有积蓄。”

他抬眼看我,眼底是那抹熟悉的莫测高深的笑意,让我觉得我好像又说错了什么。

“你什么都好,就是太敏感。”他笑道。

“我不止是太敏感,”我纠正道,“事实上我缺点一大堆,能称得上好的地方没有几个。”

“呵呵。”他笑得很放肆,但却有效地制止了这个话题。

说起来我在家发呆的半年里,阿尚是我接触最多的异性。有一句话是不错的,那就是女孩子总是更容易留心到那些在她们面前反复出现的男人,于是如此这般地,我开始慢慢对阿尚有了些许的依赖感。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是一种喜欢,我真的,真的,毫无经验。

也许正因为这份依赖,我几乎是习惯性地接受了阿尚的这次邀请。我到底该去吗?这次会不会有什么不同呢?我不知道像我这样一个女子,可以期待一些什么,可是话说回来,如果真的有些什么,我真的能接受下来吗?

我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呆坐到阳光偏斜,最终甩了甩头,决定不再去无谓地猜想。

还是完成我的填字游戏吧,我对自己说。目光落回到报纸上,忽然发现第三横排是这样一句:

“多情反被无情恼。”

阿尚问我这句是为什么?是在说我呢,还是说他自己?

唉,刚刚收回的念头,又乱了。

周末的午后,我早早地坐在了茶座里,就在那个我第一次见到阿尚的位置。我的闺中密友曾提醒过我,说男人喜欢让他们等上一会儿的女子,说那样会令自己在男人眼中变得重要一些。可是我永远学不会这些,看来我不仅不漂亮,也不怎么聪明。

阿尚进来的时候,的确吓了我一跳,因为他手里捧着一大束好看的花,虽然不是玫瑰。

“生日快乐。”他笑着对我说,然后将鲜花递到我手里。邻座女孩眼里流露出一瞬羡慕的目光,那让我的虚荣心小小地满足了一把。

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对阿尚说起过我的生日,但不管怎么说,他显然是记住了。那么,这算是一个信号吗?

阿尚在我面前坐下来,一时间两人无语。我不习惯这样的空气,所以只好紧紧抱着那束花,数上面的叶子。

“你今天很漂亮。”阿尚忽然若有所思地说。

尽管我在来之前的确为了这次看上去有些不同的相邀而认真地打扮了一下,可是我的内心还是促使自己习惯性地将此当作一句客套的恭维话。

“小卉。”我听到阿尚叫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叫安小卉,阿尚还是第一次在称呼我的时候将姓氏去掉了,此前他管我叫安小卉,或者,亲爱的。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考虑过……”

来了,我暗道,他是要开始了。

可是,等了半天没有下文,我又疑惑起来。为什么他没把那句话说完整?有没有考虑过……考虑什么?那样一句话后面随时都可以加上一个“19stands”,从而变成一句彻底的戏弄。

他可能是在耍我。一瞬间掠过的念头。是的,为此我最好保持沉默,直到最后。

阿尚的神色有些惶恐,如果他真的是想捉弄我,那么他的演技够出色。

忽然,他伸过手来,一把握住了我的手,然后深深叹了口气。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直瞪瞪地望着他。

他的手在我问的一瞬间变得很平静,仿佛一阳来复、物极必反。

“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你只是从不知道你有多好。我本想说些话来唤起一些什么,可是我发现那是困难的,因为这和我以前说的无数漂亮话不同,这次我只是想简简单单地对你说一句:我爱你。”说完,他便这样紧握着我的手,安静地凝视着我。

“说完了?”

“说完了。”

“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觉得我必须努力抑制住自己的内心起伏。

“我知道。”阿尚依旧平静地答道。

“你可知道,有些事情,有些话,是不能随便拿来开玩笑的,尤其对一个从没有被人告白过的女孩子,一个只能在心底小心翼翼地喜欢一个人,却从来不敢确信能获得什么的女孩子来说,你是不能拿她原本就很可怜的自尊开玩笑的,这一切你都很知道么?”我的眼眶终于还是不争气地湿了。

阿尚眉头一动,我害怕他要说些什么,可是他最终还是最直白无误地回答了一句:

“我知道。”

我仿佛舒了一口长长的气,至少我相信人有底线,若是他那样地回答我,我想,我该信了。

阿尚顺势很自然地抱住了我,仿佛那双胳膊很早以前就在那里存在着,为了我。

我记得后来我问他:“为什么选我?我是那么微不足道的一个女子,我一无所长,打发时间的唯一爱好就是在午后一个人做填字游戏……”

“你错了,”阿尚温柔地打断我,“从今以后你要说:我打发时间的唯一爱好是在午后做两个人的填字游戏。”

他到底还是花言巧语了一句,我笑,不过,那很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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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哲学的人是不是都有一颗敏感而细腻的心呢?

家园 还是砸男生有宝

偶的统计规律,嘻嘻。

家园 投怀(花)送抱(宝)么。

如果做哲学的都能像你说的那样,我就笑不动了。

只有希望这是将来的趋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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