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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凶牛(上) -- dreamfly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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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凶牛(上)

关于葛大汉这个人,我老爸到现在还常常提起。

有段时间我很迷暗黑破坏神,一下班就打开电脑,指挥着凶猛的野蛮人到处砍杀。我喜欢用战斧,因为很有气势!野蛮人一声低吼,一斧挥去,“砰!”地一声巨响,僵尸、怪兽等应声而倒。

如果老爸站在旁边,他一定会评论说:嘿!就和葛大汉砍树一样!

由此可见葛大汉在他心目中的印象。

要说葛大汉这个人在我们那个村子的确是个异类。大家都知道,四川人有个不雅的外号:川耗子!一是说我们狡诈,二是说我们矮小。我所认识的四川男性朋友之中,1米7以下的占大多数。像我这样1米75的,到东北一带只是刚刚达标而已,但在我们那里,居然不时有人会问:篮球打得好不好?

所以以葛大汉那1米8以上的身高,和一身坚实的肌肉,在当地的男人中间是罕见的。那时是五十年代末期,普遍营养不良,人更显得格外瘦小。那几年树木还很多,我爷爷和葛大汉经常搭档去砍树,以我爷爷瘦小的身材,谨小慎微的性格,两个人一来二去竟也成了好朋友。而且这个友谊还一直延续三代,我的爸爸和葛大汉的儿子称兄道弟,我和他的孙子则一路从小学、中学同班,到大学还奇迹般地同校。只不过他是体育系的。小时候我们就试过:摔跤时,就算他先躺在地上让我牢牢地摁住,也能轻易地一翻身把我压在下面。

那年还没有高度集体化,大牲畜名义上是属于集体,其实是放在各家喂养。如果我的历史知识没错的话,那应该还是生产合作社阶段。老爸回忆说,我家里当年就喂养了一头牛,一头很健壮的水牛。

老爸说,这头牛是他一辈子见过的牛中最结实的一头。全身的皮毛黑中带红,颈部高高坟起,两只犄角完美地弯成新月形,像两把黑色的巨型镰刀!不用说,这头牛的力气很大,耕田耙地无牛可比。虽然它是属于集体的,但爷爷还是如有至宝。就他那种小气的性格,我相信,别人想来借这头牛,恐怕都得好好费番口舌才行。

不过葛大汉例外,兄弟一般的好朋友嘛!所以葛大汉就牵着牛到了田里。春天到了,收割后的田野,到处有水牛在田里拖着耙悠然地走。赶牛的农夫便站在耙上,一是图个省力,二是可以用体重把耙往土里压。有时,小孩子们便闹着也要蹲上去,体验一下速度的感觉。农夫们一般都会点头,牛也不介意。在川西平原的田野上,牛和农夫们一样都是温顺的物种。

葛大汉把牛套好,一扬鞭子,“喝”!牛大踏步地走了起来,葛大汉站在耙上差点被拉了个跟头。“嘿嘿!这牛日怪!”他感觉到自己好像要飘起来一样。身后的耙沟迅速地延伸,仿佛有个人在用笔在画。葛大汉感到很兴奋。

兴奋过后,他突发奇想:这牛力气这么大,拴两个耙怕也是要得吧?

他是一个想了就一定要做的人,于是从田间又扛了一个过来,拴好。自己叉开双腿站在上面,想了想,又大声叫在田间锄草的爸爸过来,一起站在耙上。爸爸当年十来岁,正是好事的年龄,一看求之不得。

葛大汉用力一挥鞭,“喝”!

牛整个身体往前倾,尽力一拉,耙纹丝不动!从来没有那头牛拉过两个耙。

葛大汉的双手左右翻飞,“啪啪啪啪”!鞭子在牛背上一阵脆响。牛猛力一挣,只听得“嘣”的一声,拴耙的绳子从中而断!

爸爸说:“葛叔!算了吧?”

葛大汉大怒,哪里肯听?他气冲冲地找来两根粗麻绳,往牛角上一阵缠绕,打个死结。然后又是“啪啪啪啪”!牛使劲往前努,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但耙还是一动也被动。葛大汉气得跳下耙,走过去冲着牛的耳朵嚷道:“你这个狗日的懒…..”话音未落,只见那硕大的牛头往下一低,猛地一晃,尖尖的牛角便猛地钉进了葛大汉的大腿!

葛大汉哎呀一声,往后便到,鲜血如泉水般涌了出来,把春耕的田野染红了一大片。那牛不肯罢休,还上前一步,两只牛角像钟摆一样朝葛大汉身上晃去。还好葛大汉眼明手快,一把抓住牛鼻子上的绳子,拼命地往一旁拉。牛一边挣,一边晃,两只黑色的牛角如两把大镰刀,在葛大汉肚子上方三寸开外来回摆动!

关键词(Tags): #凶牛
家园 【原创】凶牛(中)

老爸看得目瞪口呆。葛大汉苍白着脸冲他大叫,“还愣着干什么?快叫人!”我老爸急忙放开喉咙,大声叫道:“快来人咯!牛打人咯!”周围田里的农夫们赶快跑了过来,一看,大家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手忙脚乱地帮着去拉绳子。但那牛却不肯善罢甘休,脑袋仍然晃个不停。眼看葛大汉渐渐地快撑不住了,一个赶来的农夫情急之下,用根扁担往牛头上猛力一敲!牛这才“哞”地叫了一声,往旁边的田野跑去。

大家没空去理它,都围过来看葛大汉的伤势,一看大家又是吸了一口冷气!有经验的连忙从田边捧了一大把草木灰,一股脑儿往上一堵!不够!于是赶紧又去捧了第二把…..这时葛大汉苍白着脸头脑却还清醒,“要送医院!”他说,“要送到镇上的医院上去!”

大家连忙跑回村去拆门板,做滑杆。回头看那牛,竟然没有跑远,就在不远处的田里,不紧不慢地啃着田里的青菜。一副不关我事的样子,大家心里气得半死,站在一旁破口大骂,但没有一个人敢去动它。葛大汉大腿上那巨大的血窟窿给在场的每个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时我爷爷听到消息气喘吁吁地跑来,一张小脸吓得比葛大汉的还要苍白。他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头牛,小心翼翼地拈起那根绳子,像放风筝一样把牛牵了回去。关在牛圈里,拴好,又仔细检查了一番,确认的确没有危险后,这才捡根木柴,一阵好揍!

村干部们犯难了:怎么处理这头牛呢?

爷爷是说什么也不愿养了。村里的其他人见了这头牛也都像瘟神一样躲在三米开外,而且还要随时做好逃跑的姿势。我家的牛圈这几天很热闹,远近几个村子的人都赶集式的来看这头凶牛。他们同样是站在三米之外,敬畏地看着它悠闲地吃草。然后,每个人都踱进我家门,饶有兴致地问我爷爷许多细节问题。我爷爷本身不擅言谈,更不喜欢出风头,于是一张脸烦得像苦瓜一样皱纹密布。

干部们讨论之后的结论是:拉到镇上找卖牛肉的回回(当地这样叫回族人),杀掉!

大家决定还是派爷爷把牛牵到镇上去,爷爷听到这个消息叫苦连天:早知道就免了它那顿打了,现在哪里知道这恶畜牲会不会记仇?

叫完苦还是要牵去。在爷爷眼里,比这牛更凶恶的,是干部。于是他又一次拈着加长的牛绳,和牛保持着10米开外的距离往镇上走着。村里离镇上的距离是十里,路边的人们远远地看到一个奇怪的景象:一个半大的老头神情惶恐地在前面走,后面很远有一头牛慢慢地跟。好奇的人们走过来想问个究竟。还没走近,老头就又摆手又跺脚:“别过来!小心这牛凶!打伤过人!”

相信这十里路在爷爷的生命中旅程中显得格外漫长。

家园 【原创】凶牛(下)

镇上的回回双手抱胸,饶有兴致地听着爷爷和其他人讲述眼前这头牛的故事。听完后,他走上前,伸手拍拍牛的头,笑着说:“是吗?这么凶啊?”

大家吓了一跳,齐声叫道:“小心!危险!”

但这回牛一动也不动。过了片刻,大滴大滴的泪水,从它的眼中涌了出来,晶莹剔透。

这头凶牛哭了!

据说,每头耕牛在被宰杀之前,都会流下泪水。从一生的命运来看,它们的确哭得有道理。人们纷纷议论,杀牛的回回身上都有股杀气,牛嗅得出,所以每头牛被拉到回回的身边,就已经明白自己的命运了,所以眼泪夺眶而出。

在场的每个人都有些凄然,大家劝爷爷把牛拉回去。连回回都说,还从来没有见到一头这么好的耕牛被卖来杀掉的。在他手里送命的,常常只是些老牛和病牛。

爷爷心里也凄然,但他说什么也不肯把牛牵回去。一想到葛大汉的遭遇他的大腿就隐隐作疼。

这时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走了过来,说:“这么好的牛你们也舍得杀啊?卖给我算了!我不怕!”

爷爷好心地劝他说:“老人家,小心喔!我们村的葛大汉腿上真的被打了这么大个洞!”

老人家一瘪嘴,说:“那是你们不会养!我是老养牛的了,卖给我,没得事!”

见他这么坚持,爷爷也不好再说什么。况且他心里对杀牛这是也多少有些不情愿。于是这头牛便老老实实地被这个善心人牵走了。在场的所有人都为这个圆满的结局感到欣慰。

但故事真正的结局却不是这样的。

葛大汉在镇上的医院里躺了一个月,这也是他第一次和医院这个机构打交道。三天的新鲜感过后,心里很是郁闷。好在他这个人性格豪爽,哪里都有得朋友交,所以倒也不寂寞。

就在他快出院的前一天,他的病房里紧急送进另一个伤者,一个哎哟哎哟叫唤的老人家。葛大汉好奇地凑过去一看,原来伤处也在大腿上,也是个大窟窿。葛大汉这下来了兴致,非要打听清楚不可。

抬老人来到村民惊魂未定地对他说:被一头牛打的!好凶的一头牛哟!听说它以前还打过一个人,也是在大腿上打个大洞!

所以真正的结局是,这头牛最终还是送到了杀牛的回回手里。

至于葛大汉呢?一年之后,著名的大饥荒降临,时间是1960年。葛大汉由于体型大,食量大,所以是我们村第一个被饿死的人,不清楚他死前有没有流泪。

家园 好,先花再看。
家园 一声叹息
家园 唉,牛又无罪,葛大汉干嘛非让人拉两个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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