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客熙熙

主题:【文摘】押沙龙的晋史随笔 之 天下一统 -- mynoodles

共:💬4 🌺4 新:
全看树展主题 · 分页首页 上页
/ 1
下页 末页
家园 【文摘】押沙龙的晋史随笔 之 天下一统

公元279年冬,东吴朝廷收到一个非常糟糕的消息:北方的晋国正向自己大举进攻。

    此时距离孙策渡江立国已经有八十四年了。这八十四年里,东吴和北方的敌人不知打了多少次仗。这些仗里最出名的自然就是赤壁之战了。那次会战发生在208 年,当时,曹操带着二十多万军队自荆州的江陵(今湖北江陵)顺流而下,想要一举铲除东吴小朝廷。没想到东吴虽然只有几万军队,却超水平发挥,一把火把曹丞相的船烧个精光。这个结果是很让人吃惊的,简直就象中国足球队忽然踢翻了巴西队,大家都有点不知从何说起的感觉。曹丞相此次东下本来心情很好,拿着个大铁槊在船头又蹦又唱,还写信给孙权,说这次是打猎来了,却没想到这些南蛮子都是会放火的坏种。赤壁之战一下子奠定了南北割据的局面,使帝国的统一推迟了七十多年。

     此后的东吴和北方的战争基本发生在淮河至长江一带,双方反复争夺边境的几座城池,拿壕沟围,拿水淹,搞破坏,搞反间,互相使了各种各样伤阴骘的坏点子,后来慢慢地东吴还是吃了亏,边境防线慢慢地退缩到了长江一带。

    

    从历史上看,如果南方政权不能将疆界推到淮河一线,而是困守长江,它的处境就很危险。这时它只有一道防线,如果北方军队突破长江,它就只能束手待毙了。要是它能够在淮河一带建立有效的防线,处境就要安全多了。北方政权要化很大代价突破第一道防线,再穿越水道纵横的淮南,这个过程要消耗北方军队很大的力量,有时候弄不好还要集体拉肚子。等他们赶到第二道防线——长江的时候,就已经不大中用了。而且要他们在穿越千里火线之后,再就地筹办船只渡江,也不大容易。这时候,北方军队往往就只能眺望一下长江美景,天气好的时候也许还可以看看对岸的江南小妞,然后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防线的后撤使东吴的首都建业(今南京)暴露在敌人面前,但除此之外,还有更糟糕的事情。东吴以长江为自己的生命线,而长江的上游此时也落入晋国手中。长江一线基本可以划成三大段:上游是益州(今四川),中游是荆州(今湖北湖南和江西),下游是由扬州(今江浙)。上游和中游之间天然防线大致在三峡到夷陵(今湖北宜昌东)一带。长江中上游也发生过大战。东吴和四川的蜀汉本来是共抗曹操的阶级兄弟,后来却因为争夺荆州翻了脸。历史上最赫赫有名的奸诈之徒刘备带兵四万多人来讨,却在夷陵又被纵火惯犯东吴烧了个灰头土脸。赤壁之战和夷陵之战是东吴历史上最大的两次胜仗,两次胜仗都以放火开始。我有理由相信孙权是火德星君转世。夷陵之战的结果是东吴占据了整个荆州,蜀国被局限在四川境内。此次战争之后,东吴和蜀汉又都认清了形势,恢复了阶级友谊。四十多年内,两国没有发生大的战争。东吴的上游边界一直平安无事。

    

    但在十六年前,阶级斗争出现了新动向。魏国十八万军队,兵分两路,用闪电速度扑灭蜀国。从此,魏国就占据了长江上游,可以沿长江顺流而下,以水路进攻荆州。同时,魏国一直占有襄阳。襄阳城是后来郭靖郭大侠壮烈牺牲的地方,地点之重要性可想而知。襄阳城距离荆州首府江陵不远,军队可以沿汉水直逼江陵。

    

    东吴的中心就是荆扬二州,而此时,敌人已经从西、北两面对它形成了包围之势。北军已经将战线推进到长江一线,东吴的三个中心城市——建业、武昌(不是在现在的武汉,而是在湖北鄂城附近)、江陵都暴露在敌人面前。而在西面,长江上游又已经被敌人控制,一旦防线被突破,敌人便可顺流而下。用列宁同志的话来说,东吴已经被阶级敌人扼住了喉咙。

    

  

    此时与赤壁之战时相比,政治形势也大大不同了。赤壁之战的三位主人公——曹操、刘备、孙权当然早已仙逝。刘备的儿子阿斗提前下了岗,猫在洛阳称称心心地喝酒听歌。曹操的后代们也都集体下岗,政权被司马家族夺取。只有孙权后代们还坚守岗位,团结在以孙皓同志为核心的四代领导人周围,继续领导江南人民战天斗地。

    

    孙权当了五十多年的东吴大掌柜,六十七岁时驾崩,九岁的小儿子接班没接明白,当了六年的小皇上就给人废黜了。孙权的另一个儿子孙休接着又干了六年。等他死了,当时的丞相和左将军听人说孙休的侄子,也就是下面要提到的孙皓同志,非常果断,是个明白人,就和皇后合计了一下,把孙皓接来当了一把手。对于这三个人来说,他们自己做出的这个决策是要命的。不出一年,两位大人还有这位前皇后先后被孙皓果断杀死。

    

     孙皓的父亲是废太子,后来被逼死。孙皓虽然侥幸保全性命,却也一直被朝廷严加防范,天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这种悲惨的经历也许培养了孙皓那种残忍猜忌的性格。在三国时代的君主里,孙皓并不是最昏庸的一个,但肯定是最残暴的一个。

    

    他最喜欢的两项活动是酗酒和杀人,而且经常混在一块干。孙氏家族似乎有酗酒的传统,孙权就很喜欢喝酒,喝醉了也瞎胡闹。有一次,孙权招待大家喝酒,自己喝高了,依然意犹未尽,端个酒杯到各桌敬酒。大臣虞翻也有点恶心人,孙权敬到他跟前,他就拿腔做调,装出喝得要人事不醒的样子,孙权一看,人家喝多了,就隔过去了。谁知道孙权前脚走,虞翻马上挺直腰板,和别人谈笑风生。孙权发现了拿着剑就要杀他,好不容易给人劝住了。看来孙权很不喜欢没有酒德的人,但他也认识到没酒德的人就象在家看黄碟的年轻夫妻一样,用道德谴责谴责就够了,似乎还不适于绑了送官,所以孙权后来下了命令:我喝醉的时候说杀这个杀那个,你们都不许听我的,把人给我留着。

    

    孙皓把他爷爷的美德继续发扬光大,对没有酒品的人,他怀有比他爷爷更加强烈的仇恨。“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酒都不喝,跟领导的感情能深么?散骑常侍王蕃和虞翻一个德行,喜欢在酒场上装孙子,也被领导发现,但他的下场比虞翻糟多了。他的脑袋被孙皓下令割了下来。孙皓还把他的脑袋扔在空中,让亲近争抢着去咬,把脑袋弄得稀烂。

    

    为了进一步整顿酒德,孙皓干脆下令,以后宴会上,不管是谁,最少要喝二斤八两。当然了,当时的酒度数没现在这么高,否则二斤八两白酒下去,大家集体酒精中毒,晋国统一天下就可以大大提前了。这倒还罢了,更可怕的是他安排了十个人在宴会上专门观察大家,纪录有谁说的做的不对头。过错大的要杀头,小的要记过。据群众反映,即便是比较贪吃的人,一般也不大愿意参加这种宴会。

    

    孙皓还特别喜欢使用希奇古怪的刑罚:比如把人整个脸都剥下来,或者把人的眼睛给凿出来。孙皓手下的官员都提心吊胆,早上上班的时候还皮光水滑的,晚上下班回来就可能血斯胡拉的没脸了。任谁都害怕。这种剥人脸的刑罚非常出名,晋朝人都知道孙皓有这个创制。后来孙皓被俘虏到洛阳,有人问他:听说你在江南喜欢剥人面皮,是么?孙皓理直气壮地回答:对君主无礼的,我就剥他的脸。孙皓就是这样一个杂种。

    

    侍中韦昭是东吴的名臣,负责修撰国史。他因为不肯为孙皓父亲废太子做纪(古代史书中只有皇帝的传记才能成为纪,否则只能成为传),得罪了孙皓,加上他又不大肯喝酒,一来二去就被下了大牢,韦昭这下害了怕,托人给孙皓献上自己写的书。孙皓嫌书太旧,看上去有污痕,更加生气。如果孙皓多到图书馆去看看,就知道自己这么发火是不对的。凡是好书,比如“桃色新娘”、“消魂情人”这样的经典都是被翻的黑烂黑烂,崭新的都是《魏晋史新编》这样的垃圾货色。孙皓不去公共图书馆,所以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他派人责问韦昭为什么送来一本脏书。韦昭回答说:我写这本书呈献给您老人家,害怕里面有谬误的地方,就不停地翻读校对,不小心把书弄脏了。如今后悔恐慌,我在这里给您磕头五百下,再自己痛打自己的手,希望陛下能原谅。孙皓不肯原谅,还是把他杀了。

    

    大司农楼玄和中书令贺邵两个人路上相遇,彼此凑到耳朵边说悄悄话,而且居然还狗胆包天,放声大笑,孙皓认为他们一定在说自己的坏话,否则为什么不能大声说,为什么又要哈哈大笑呢?歌颂皇上会是这个动静么?他们要是在说“毛主席万岁”,那就完全光明正大,即便在夜里一点钟的楼道门口,也可以用最大分贝喊出来,哪里需要鬼鬼祟祟地附耳密语?歌颂伟大领袖应该庄严肃穆,更加不会放声大笑。孙皓进行了上述推理,楼玄就被流放到越南。孙皓又给越南将领张奕下令,让他暗中处死楼玄。楼玄到了越南以后,跟随张奕打仗,对张奕非常恭敬,见了他就下拜。一个部长级高官,现在混成这个孙子样,张奕看了也不忍心杀他。后来张奕暴病而死,楼玄治丧的时候发现了孙皓要杀他的密令,回家就自杀了。贺邵的命运比楼玄更糟。贺邵后来中了风,不能说话。孙皓认为他是在搞鬼,装哑巴,派人拷打他,贺邵给打得象个猪头,还是说不出话来,孙皓认为他坚不吐实,实在太可恶了,就干脆把他的脑袋用锯子锯了下来。

    

    杀人有暇,孙皓也不忘了搞女人。他在江南大量征召美女,后宫的女人将近一万。当时东吴整个国家人口有二百多万,刨开男人、幼童、老太婆以及大量恐龙,剩下的漂亮MM估计也就一二十万,孙皓一个人就占了一万,当然这么多他也睡不过来。后来东吴亡国,这些江南美女又被晋朝皇帝接收,拉往洛阳。孙皓对他的这些女人也并不怎么怜香惜玉,基本都当做消费品处理。他把河水引到皇宫,后宫的女人小有过失,孙皓就把她们杀掉,仍到水里去。这些尸体就顺着河水流到宫外。东吴的宫殿成了一个毒龙盘踞的杀人窟,吞进去的是金钱和美女,吐出来的是漂浮在水中的尸体。

    

    孙皓规矩也很大。他不许臣下抬头看他,这也许是因为他太自大,也许是太自卑了,什么原因我也说不清楚。东吴大臣陆凯是当时的左丞相。陆氏家族是江东旧族,有很大的势力。陆凯的族兄陆抗当时又担任西部军总司令,身份很高,所以陆凯也就比较敢说话。他对孙皓说:做臣子的得认识君主才行,否则真有个意外,谁知道哪个是皇上呢?这个说法当然也很有道理,比方皇后找了个相好的,哪天拉到朝堂上说这就是皇上,当时也没有DNA鉴定技术,如果大臣都不知道皇上长什么样,那弄不好这个奸夫就能蒙个皇上当。孙皓听了陆凯的话,就允许陆凯以后可以抬头看他,但别的大臣还是不行。

    

    孙皓这么多毛病,但他身上总应该有什么好处吧?一个全无杂质的坏蛋毕竟还是很罕见的。但是要从历史记载中要找出孙皓的优点实在是不大容易,如果非要找的话,只能说他跟他的左夫人王氏感情非常好。王氏死了以后,他非常悲伤,治丧的时候早上晚上都到灵前去哭,甚至几个月不出朝,当时老百姓都谣传他老人家驾崩了。这一点至少证明他还有人的某些基本情感。除此之外,我还没有发现他身上别的优点,而且我认为,如果没有历史学的重大发现的话,要找出他还有其他优点,是很困难的。

    

    和魏晋比起来,东吴的体制相当独特。它不是一个中央集权的帝国,而是一个由武装豪族拼凑起来的国家。连它的军队也由各大家族分割掌握,而它的士兵也不象是战士,而更象是奴隶。

    

    这个体制何以如此,还要从东吴的立国说起。东吴的创建者孙策出身于江东的地方豪族,不过豪归豪,却不是一流的豪。当时,江东吴郡(今苏南)最显赫的豪族是顾、陆、朱、张四家,会稽(今绍兴一带)的豪族则以虞、贺两家为首。江东的政治局势主要由吴郡四大家族控制,孙家排不上号。孙氏家族虽然出身江南,但后来却跑到苏北安徽一带混事。在那里,孙策结识了一帮哥们儿,在这帮小兄弟的帮助下,孙策渡江建国,统一江东,成了老大。和江东豪族比起来,这个老大多少算是暴发户。他主要依靠的就是两种力量,一个是江东的土著豪族,一个是随他南渡的北方人集团。北方人集团里有鼎鼎大名的小帅哥周瑜,大力提倡做人要厚道的鲁肃,还有诸葛谨、吕蒙、张昭等等。这些北方人集团在初期颇占优势,赤壁之战里出头露脸的也大多是这帮人。

    

    江东集团和江北集团有个很明显的差别:前者一般都不大愿意去江北打仗,对扩张吴国版图没什么兴趣,显得胸无大志,一副呆在老家混吃等死的样子。江北集团则更加热中于战争,喜欢发表“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之类的口号。当年赤壁之战的时候,革命意志坚定,坚决要求对以曹操为首的反动派迎头痛击的,大部分都是江北集团成员。而虞翻啊,陆绩啊什么的,对改朝换代全不措意,公开散布右倾投降主义路线。三国演义里诸葛亮舌战群儒里的那些群儒,基本都是江东土著儒。遥想当年,诸葛亮一嘴中州河南话,在一片吴侬软语的衬托里里应该很有气势:“咦!姓虞的你这龟孙还光想的投降勒,你个孬货!”那是江南话的气势所万万不及的。先贤风采,真是令人神驰想像。

    

    两个集团之所以有此差别,其中的原因也还是应了那句老话:有恒产者有恒心。江东豪族已经都是财主,家里都有乌鸦飞不过的良田,看着家里的粮食囤子,心满意足,只愿意终老此乡,别无他意。江东豪族牢牢把持住自己的地盘,江北集团始终没能在江东置下大家业来。江北集团左看看,是陆财主家的地;右瞅瞅,是顾大户家的庄子,当然就没有多少“恒心”,乐意到江外冒冒险。

    

    北方集团初期虽有政治地位上的优势,但这种优势地位很不牢固,他们没能在江东真正扎下自己势力的根基。随着时间推移,这帮强龙慢慢就被地头蛇排挤到一边。到孙皓时代,能做到三公位置的基本都出身于江东豪族,北方人集团差不多被排挤干净。江东豪族把持了高级职位。比如顾氏家族里的顾雍,一口气干了十八年的丞相。又比如陆氏家族长期控制了东吴精锐部队的军事指挥权,对东吴的影响举足轻重。也正因为如此,陆凯才敢于要求抬头看孙皓那副尊容,也许孙皓很觉得屈辱,和公交车上被揩油的少女一样不舒服不情愿,但也还是勉强同意。

    

     无论是孙家当皇帝,还是司马家当皇帝,这些豪族都过得红红火火。等到后来司马睿渡江之时,距离孙策渡江建国已有一百来年,而那些江东豪族依然如故。管他上头是日本人还是胡司令,沙家浜还是那个沙家浜。

    

     当然,就象黑客帝国的海报里说的:Everything that has a beginning has an end。东晋时期,江东土著豪族慢慢被东渡的北方豪族所取代,和东吴的历史恰恰相反。不过这个就是后话了。

    

  

    孙皓在这个体制内杀人纵欲,但他无力摧毁这个体制。历史连篇累牍地记载了孙皓的荒唐和暴虐,但是,在这些荒唐暴虐的背后,孙皓也有他的规划。他并不是一个脸谱化的暴君。他也想按照自己的意图改变这个帝国。但是,他明显的失败了。

    

    孙皓似乎有意识地和豪族对着干。他杀戮的目标,有不少是豪族出身的官员。但是,这种滥杀除了助长恐怖之风,并不能摧毁这些豪族。东吴帝国的皇帝可以对豪族进行打击,比方说那个被强逼说话的哑巴贺邵,就是会稽豪族出身。又比如陆凯的妻子儿女,在陆凯死后不久,就被流放到建安(今福建建瓯)。这些个体虽然可以牺牲,但是,作为一个整体的豪族,依旧牢牢垄断了帝国的军政系统。贺邵同志虽然在中风后光荣牺牲,但是贺氏家族依旧强盛,在未来还会继续出风头。陆凯的家人虽然被流放到福建吃龙眼去了,但是陆抗的儿子们依旧继承了陆氏家族的私人军队,陆家并没有受到致命打击。

    

    在孙皓即位之初,他曾迁都武昌。其真实目的,大概是要摆脱建业集团的控制。建业已经成为豪族的大本营,而且离吴郡豪族的根据地太近。这次迁都遭到了大臣们的一致反对,有人激动地表白说自己和武昌不共戴天:宁可喝建业的水,不吃武昌的鱼;宁可在建业死,不愿去武昌活。很快,建业发生了一次叛变。意识到危险的孙皓,不得不重新把首都搬回了建业,回到组织的怀抱

    

     孙皓试图任用一些出身寒微的人,也许这样的人比那些大地主们更听话。也许孙皓尝试着撇开豪族,建立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决策圈。不幸的是,他提拔的这些人据说大部分都是坏种,对帝国的建设没有起到有益作用。

    

     孙皓的一些举措导致了豪族和他之间的关系非常紧张。当晋军挥师南下的时候,这些豪族已经不打算为他拼死抵抗了。在这场皇帝和豪族的斗争中,皇帝失败了。豪族依旧盘踞江南,守着自己的庄子喝糯米酒。而皇帝却灰溜溜下岗,到洛阳当俘虏去了。

    

 

    吴国流传着一首童谣:“阿童复阿童,衔刀浮渡江。不畏岸上兽,但畏水中龙。”近年来,吴国人经常能在长江上发现大量木片,吴国地方官员认为这说明上游正在建造大批船只。这位官员的看法是正确的。益州刺史王濬的确正在不停地建造船只,准备做伐吴之用。而这位刺史的小名,也正叫阿童。王濬前后用了七年的时间督造船只,如今这位阿童就要入水为龙了。

    

    王濬渴望建功立业,青史留名。这一点,他和镇守襄阳的将军杜预颇为相像。杜预是一个非常能干的人,有能力规划非常复杂的经济开发计划。他被认为是晋朝历史上最能干的经济管理人才。杜预曾刻了两块石碑,一个放在幽谷之下,一个放在高山之上,说道:谁能知道这高山不能成为深谷,深谷不能变成高山?杜预希望自己的名声能跨越沧海桑田的变幻,永世流传。

    王濬和他一样渴望着成功与声望。王濬建府第的时候,在门前开辟了一大块空地,宽达几十步。有人说这块空地太大,王濬说:我就是要开这么大的地面,好容纳我的大旗。也许正是王濬的这种雄心,得到了杜预的赏识。杜预推荐他做了龙骧将军,掌管四川的军事。王濬立刻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灭吴的军事准备之中。他时刻盼望着率领大军东下灭吴,那会是他一生最辉煌的时刻。此时,他已经年过七十。对这一刻,他已经等了太久。这个七十岁的老人一直注视着东方的江面,而这苦苦等待的辉煌时刻,终于在公元279年年底到来。

    

    在四川的这些年里,王濬建造了大批舰船。当时的船帆桨并用,船上往往配备大量桨手。楼船是水军里的主力舰,形体非常高大,船体上有三层楼墙,围绕船楼,有防御墙,有供射手和长矛手使用的孔穴。楼船上装备有投石车、大弩,整个就象一个巨大的浮动堡垒。船体高耸出水面,可以居高临下地进攻敌军,如果敌军城垒近邻江面,士兵甚至可以从楼船上直接攻入城垒。有些楼船上面还有巨大的冲角,可以撞沉敌舰。这样的楼船很象古希腊罗马的战船。古罗马的战船上也都装有冲角,和敌舰碰撞后在伸出挠钩紧紧钩住敌舰,然后海战就变成了甲板上的肉搏战。古罗马的许多主力舰上也有高大的堡垒,士兵可以从这些堡垒上攻击敌舰,或者直接跳到敌舰甚至城池上去。不过中国的舰只更适合在内河上作战,而罗马舰队则是为了在海上作战而设计的。内河上风浪较小,水手对航道大多也比较熟悉,所以中国历史上战船失事的报道要比罗马帝国少的多。

    

    这样的楼船就象水上的巨大恐龙,体型庞大,几乎无坚不摧,但是它有严重的缺点,那就是不够灵活,而且实在不好驾驭,碰到危险的水道,恶劣的天气,甚至可能沉船。所以,水军里又配备了多种辅助舰只,和楼船配合。这种辅助舰有狭长灵活的艨艟,有快速冲锋的先登,有装备装甲的槛船等等。许多种舰只汇合在一起,可以形成巨大的威力。

    

    王濬建造的连环楼船据称方一百七十米,上面可以载两千人。船上的楼台四门大开,可以跑马。这把它说的有点象古代的航空母舰,当然可能有点夸大。王濬又建造了各种辅助舰只,组成了一个复合型舰队。为了确保安全,王濬又在船头画上鸟头和怪兽的图像,用来恫吓江神。中国人喜欢低估神灵的智商和勇气,王濬在这方面是个典型的中国人。

    

     这样浩浩荡荡的大船队已经准备完毕,就等着大晋天子一声令下,就要启碇东下。而这时,在洛阳,天子和官员们正在激烈争吵,以决定是否要征服吴国。

    

    朝廷里分成了两派。当时,只有镇守襄阳前沿的杜预、中书令张华主张出兵灭吴,而绝大多数重臣都反对讨伐吴国。他们一起嚷嚷说:这次出兵,一定会吃亏。现在西北还有麻烦,这时候攻打吴国,一定不会有好结果。赞成与反对的天平上,反对的人士大占上风,杜预和张华处于绝对的少数。但是,晋朝皇帝司马炎毅然跳到天平上了赞成出兵那头,天平两边的对比完全倒了过来。皇上大发雷霆,这些重臣只能脱下帽子谢罪。

    

    仆射山涛曾经忧心忡忡地说:没有外患则有内忧。有吴国在,也许倒能少一些内忧。山涛显然是害怕晋朝一统天下之后,没有外在的威胁,内部的争斗就会凸现。皇帝司马炎则另有打算。他篡了曹魏的权以后,一直担心自己政权没有法统上的依据,天下人心不服。而如果他能灭亡吴国,他就会结束数十年的分裂,成为统一天下的英雄,他的王朝也就真正成了无可置疑的正统。

    

    所谓世事难料。回过头来看,司马炎征伐吴国的决定,是他一辈子最英明的决策。如果他没能消灭吴国,几十年后,神州板荡、天下大乱的时候,晋王朝就会彻底灭亡。正是吴国的被消灭,才给后来的东晋腾出了地方,晋朝的寿命也才能延长了百余年之久,虽然一直也是半死不活,但好歹总是有口气在。

    

  

    晋朝沿着前线,六路部队同时出击,共有二十多万大军。主要进攻目标从长江下游到中游依次是:建业、武昌、夏口、江陵。多路出击的意图是让吴国首尾不能相顾。最重要的攻击目标当然是建业。但是如果把力量全部集中在建业,二十多万军队聚集一处,后勤很难跟上。而且那样一来,吴国长江中游的部队可以东下赴援建业。晋朝的兵力占有优势,所以才敢决定分散兵力,多路同时出击。晋国五路大军自北而南正面进攻吴国的长江防线,而王濬的军队则自西向东从四川顺流而下,横扫长江。

    

    

    王濬的庞大水军浩荡东下。巍峨高大的楼船浮蔽江面,精亮的兵甲耀眼夺目。在三峡险阻之处,东吴在江面上拉上了粗大的铁链,用来封锁江面,又在江中放置了大铁椎,阻碍晋国水军。王濬部队除了要安然度过险要的的江面,还要突破吴国的封锁。王濬准备了几十个大木筏,上面放置了草人,让水性好的人驾驭木筏,在大军前面开道。尖利的铁椎扎在木筏上,就被木筏拖着冲下江面。一条水路已经打开了。可是还有铁链。

    

    王濬又做了巨大的火炬,长十几丈,上面浇满麻油,从船首伸了出来。当船碰上了铁链,晋国水军就点燃火炬。麻油熊熊燃烧,火光映红了江面。阿童的楼船水军现在的确象是水中的火之龙。温度极高的火焰融化了铁链。东下的道路被打开了。铁链被打开了。吴国的国运和这铁链一起沉入江底。

    

    王濬的水军自此所向无前,接连攻下了长江几处重镇。吴国长江沿线防御土崩瓦解。王濬一路没有遭遇值得一提的抵抗。几天之内,王濬水军已经挺进到荆州首府乐乡。此时,杜预正也率军自襄阳向荆州进军,两路军队已对乐乡形成夹击之势。王濬水军和吴国都督孙歆军队大战,孙歆兵败,杜预军队乘机进军,攻陷乐乡,俘获孙歆。王濬上报朝廷说在战斗中格杀匪首孙歆,但活蹦乱跳的孙歆却落入杜预手中。这就象伊拉克战争里的事,昨天美国宣布伊拉克某师向美国投降,今天该师又在阵地上生龙活虎,仿佛已经从美国战俘营里集体胜利大逃亡一般。这很让洛阳官员们当成笑话开心了一阵子。不过这种战场花絮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长江中游已经落入晋国之手.

    

     王濬水军继续东下,武昌、江夏又告陷落。吴国军队士气底下,大量的将领带着手下士兵投降。没有多少人愿意为孙皓的政权而战。

    

    可是洛阳仍旧在争论。当时权臣贾充担任名义上的征吴总司令,坐镇后方。武昌已经被攻下,贾充却上书要求撤军。他声称再不撤军,不但面临遭受军事打击的危险,而且军队还有可能得瘟疫。他描述了预期中的悲惨景象后,宣称如不撤军,就算到时候腰斩张华,也不足以向天下谢罪。朝廷里的贾充党羽也立即应和,但是战场形势进展之快,出乎了大家的预料。贾充的奏章很快过失,成了笑柄。

    

  

    就在中游战争展开之际,建业附近的战斗也在激烈进行。当时负责主攻建业的是安东将军王浑。

    

    孙皓任命丞相张悌率军迎击王浑。张悌经过权衡,决定乘现在建业人心未散,主动出击,希望能够击退王浑,然后顺流而上,和上游部队并力抵抗的晋军。这是当时吴国唯一的取胜希望。吴国军队已经接近崩溃状态,王濬水军眼看要直抵建业,如果困守建业,王濬和王浑部队一旦合围,吴国只能束手待毙。

    

    张悌带领着三万军队渡过长江,和晋军进行决战。吴国出动了五千名最精锐的刀盾手直冲晋军。但晋军顶住了冲击。再次冲锋,仍旧没有结果。三次冲锋,都没有冲破晋军阵线。吴军开始混乱,很快导致了整个军队的崩溃。乱军蜂拥后退,战斗的结局已经注定。建业军队的精华遭到了毁灭。面对悲惨的溃败,张悌拒绝离开,他选择了死于沙场。建业城陷入了绝望。

    

    王浑是朝廷的重臣,出身世家,历任高官,在中央政府里有显赫的势力。他的儿子是皇帝的女婿,他的亲朋遍布台阁,王浑可以说是个政坛的重量级人物,远非王濬可比。可他的勇气却比不上王濬。他的手下为他赢得了如此辉煌的胜利,可面对乱做一团的建业,他却按兵不前。他还在等待王濬水军到来,希望王濬能接受他的调度,在他的领导下合力进攻建业。他的想法也许比较稳重,但问题在于王濬不会接受他的调度。王濬的水军三个月内进军数千里,从四川直抵建业,一路收城破军,威名震动天下,现在建业象一枚熟透了的果子,眼看唾手可得,王濬希望得到全面的胜利。

    

     王浑派使者要求他来见自己。王濬声称自己的船队已经过了王浑的军营,无法回船,对王浑的指示置之不理,直扑建业。

    王濬的水军布满长江,火光照亮天地。建业城彻底丧失了抵抗的勇气。孙皓拼凑出一万水军迎战,这支水军却全军投降。这对孙皓是最后的致命一击。建业皇宫里一片混乱。孙皓被大家所抛弃,没有了任何办法,只能投降,否则不等晋军入宫,也许身边的人就会杀死他。他派人分别向王濬和王浑送去了降书,又给群臣下书说:如今大晋一统天下,正是诸位施展才华之时,不要因为吴国的灭亡而有所不安,要努力报效新朝。

    

    王濬率领八万军队进入了建业门户——石头城。孙皓让人抬着棺材,捆上自己,袒露上身,步行前往王濬军营投降。这是古代亡国之君传统的投降仪式。他再也不能剥人的面皮取乐,他再也不能强迫别人战抖着喝下杯中的酒。他的帝国倾覆了。他要和他的车驾一起进入洛阳,不过却不是坐在上面,而是徒步走在后面。

    

    王濬接受了吴国的户籍图册。吴国户籍上共有五十二万三千户,二十三万士兵。这个数字肯定比实际数字小,很多豪族大户隐藏了自己佃客的户口,还有很多户口在豪族管辖之下,无需对政府交税服役,这些户口也很可能从户籍中漏掉。但数量级不会有大的偏差。从这个数字我们可以看到当时士兵如此之多。如果现在中国军民也是这个比例,那现在中国军队数量就会超过九千万。

    

  

    晋朝至此统一了天下。胜利是如此辉煌,司马炎欣喜若狂,对群臣颁发了丰厚的赏赐,许许多多没有真正参加战争的官员也得到了厚赐。就象那个热烈的和平主义者贾充,整个战争中唯一举动就是做了大量悲观预言,可他也得到了巨大赏赐,朝廷给他增加了八千户封民。

    

    只有王濬和王浑的争功为胜利抹上了少许阴影。王浑听说孙皓向王濬投降的消息,怒不可遏,咆哮说:我守着孙皓溜溜守了上百天,却让王濬得了便宜!他马上给朝廷上了许多奏表,说王濬不服调度,说王濬贪污建业城里的财宝,说王濬包藏祸心。王濬也上书说王浑诬蔑自己。王浑在朝廷里势力很大,关系网也是盘根错节,王濬斗不过他,甚至有人提议要把王濬抓起来治罪。好在皇帝在这件事情上比较明白,依旧给了王濬很高的名号,很厚的赏赐。

    

     这些小小冲突在巨大胜利面前,显得微不足道。胜利毕竟是不可替代的。晋王朝全面接管了吴国。吴国后宫里的女人被当成了战利品,五千名吴国宫女被送往洛阳,供司马炎同志享用。吴国的许多战俘被当作奴隶,带到北方出卖。这就是野蛮时代的野蛮胜利。

    

    吴国的官员豪族也被排斥在朝廷之外。整个西晋王朝,几乎没有什么南方人能在洛阳的中央政府任职。但是,江东地方豪族的势力,没有受到什么大触动。东吴王朝的崩溃,反而为江东豪族提供了一个自由发展的空间。他们牢牢得占据着江东的土地和农民,晋朝派来的官员与他们相安无事。

    

    帝国重新统一了。此时距离赤壁之战已经有了七十多年,距离董卓进京拉开动乱序幕有九十多年。人们对战争早已经习以为常,如今它却戛然而止。一个新的和平时代展现在人们面前。九十多年来,多少人死于战场的锋矢,多少人死于逃难的路上。多少家族彻底灭绝,多少村落荒无人烟,多少田房舍被战火烧成灰烬,又多少男女无声无息地慢慢消亡。如今,一切似乎都已终结。未来的时代似乎充满了希望。

    

     孙皓被俘后,司马炎曾经和他谈天,让他做一首江南流行的“尔汝诗”。孙皓说:昔与汝为邻,今与汝为臣,敬汝一杯酒,为汝万年春。

    

     那的确是晋朝的春天。但是命运有它的判决:没有万年的春天。这一切很快就要过去。这只是短暂的春天。

家园 【文摘】押沙龙的晋史随笔 之 锦绣洛阳城

      洛阳城的轮廓在蒙蒙雾霭中渐渐呈现出来。殿阁楼台在暗淡的背景之中寂然伫立。这座充满辉煌与惨痛,欢乐与痛苦的雄伟大城!东方金色的太阳缓缓升起,刺破了填塞在城中的灰暗。开阔的街道在曙光中显得越来越清晰,不时有早起的人开始行走其中。城市苏醒了。等到阳光倾泻在城市的每个角落的时候,城市已经成为沸腾与喧嚣的中心。

      成群的骑兵出现在大道上,在人群中开辟出一条通道。通道两侧,挤满了围观的人。他们拥挤在一起,争夺着最前面的位置,好去目睹毕生难得一见的场景。铠甲鲜明、行列整齐的士兵大步行进在通道之中,阳光泼洒在这些甲胄之上,发出耀眼的光芒。这些士兵骄傲地抬头打量两旁熙熙攘攘的人群,脸上是胜利者的笑容。这是他们困苦劳顿的生涯中最值得骄傲的一刻。经过了数月的战斗,他们向洛阳城献上了一个被俘获的帝国。

      

      跟随在兵容鲜整的士兵之后的,是那些沮丧的吴国俘虏。他们穿过洛阳城长长的街道,那是东吴帝国最后的死路。他们要向胜利者做臣服的表演,用仪式来宣告他们帝国的倾覆。他们昔日的首领孙皓穿过阊阖门,进入太极殿,匍匐在王座之前。他给孙皓赐座的时候,对孙皓说:多年以前,我就给你准备了这个位子。孙皓的回答是:我在江东,也早就为陛下准备了这么一个座位。孙皓为司马炎准备的座位没有派上用场。司马炎对这样的回答也许会觉得好笑。乾坤已定,历史是属于胜利者的。

      

       洛阳和建业进行了数十年的角逐。现在洛阳终于取得了胜利。洛阳城重新成了天下无可争议的中心。

      这座大城有过极为灿烂的过去。陕西和河南是古代中国最繁盛的地区,长安和洛阳则分别是这两个地区的核心城市。东汉帝国放弃了凋残的长安城,把洛阳定为国都。长安、洛阳两城被称为西京和东京,此后的唐帝国也承袭了这种东西二京的格局,直到宋朝,长安、洛阳这两座姊妹城一起失去了帝国中心的地位。这次失落将是永久性的。

      

       东汉时期的洛阳城是全帝国最壮丽的城市。宫殿布满城内,林苑环绕四周,天下的货物凑集于此,世界上的财富充溢其中。东汉最盛之时,洛阳人口据说超过百万。整个地球上,只有西方的罗马城和亚历山大城,可以和洛阳相提并论。

      

      洛阳城在命运的巅峰上停留了将近二百年。而她跌入谷底的速度是如此之快,沉沦的境遇如此之惨,使得那二百年的繁华犹如一场春梦。公元189年,董卓率领西北军进入洛阳城。洛阳的噩梦开始了。那些残暴的军人就象野兽一样,对京城进行劫掠杀戮。在安逸环境里呆惯了的洛阳人,对这样剽悍的军队,毫无抵御之力,象羔羊一样任人屠戮。最恐怖的一幕则发生在公元190年。董卓率领军队撤往洛阳,驱略数十万洛阳百姓随军队撤往长安。军队驱赶这些百姓,用马来践踏他们,对待他们象对待牲口一样残忍,虐待、劳碌和饥饿,把洛阳到长安的道路变成了死亡之路。倒毙的尸首填满了道路。军队撤出洛阳之际,又放火焚烧宫殿库府,把京城变做了地狱城。洛阳的宽阔街道成了一条条血路,洛阳的居民被杀戮驱赶,洛阳城的财富被劫掠焚烧,它成了一座哭泣的空城。

      

       汉魏之际的诗人蔡文姬在乱世中,历尽坎坷。她回首当年的往事,写下了《悲愤诗》:

       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斩截无孑遗,尸骸向撑拒。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还顾藐冥冥,肝脾为烂腐。

      

      董卓死后,长安也发生了大混乱。饥荒驱使百姓以人为食。白骨散落在道路上,腐烂发臭的人肉四处可见。长安变的极端残破。汉朝皇帝只得返回洛阳。这时的洛阳早以不是昔日的光景,成了一片荒凉的空城。城中长满了荆棘杂草,一片废墟的迹象。随皇帝返回的官员们不得不在荆棘从中开荒居住。这样一个消费性的大都市,如今也没有了外来的输入,陷入极度贫乏的状态。当时的中级官员,只能自己出外觅食,其境况和旱季的野生动物相仿。这些官员往往没有力气回家,就活活饿死在废墟之中。当时的洛阳城是一个饥饿的荒野,而当时的东汉朝廷是一个饥民聚集的难民营。

      

      这个驻扎在洛阳废墟上的难民营无法维持,只能跟随曹操前往许昌。洛阳似乎被人遗忘了。但这只是一个假象。它的光荣名声,伟大过去依然存在于大家的记忆之中。这种记忆使得洛阳这两个字有着神奇的魔力。它奄奄一息的生存了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里,洛阳城慢慢地恢复了一些生气。但是此时的洛阳城与昔日相比,依旧相当萧条。曹植在游历洛阳时这样描写洛阳的萧索:

       步登北邙阪,遥望洛阳山。洛阳何寂寞,宫殿尽烧焚。垣墙皆顿擗,荆棘上参天。

      

       但这座寂寞的洛阳城注定要迎来它伟大的复兴。公元220年,魏国朝廷返回洛阳,重新将它定为首都。

      

       中国的帝国政府拥有极大的权力,能够控制整个帝国的财富。金钱、粮食、布帛、人口源源不断地流向首都。在这些财富的堆积下,洛阳城很快再次繁荣起来。

      

      东汉时代的洛阳面积约十平方公里。城外,有多处集市和苑林。城市呈长方形,南北长东西短,长宽之比,正如古代所说的“九六城”。洛阳城内的城墙全长约十四公里,从挖掘出来的遗址来看,城墙高度约有十米,宽度则从十五米到三十米不等。谷水环绕洛阳城墙而过,构成洛阳的护城河。

      皇城有南宫和北宫,分别位于洛阳城的南北两端。中间有悬空的甬道相连。北宫是帝国的中心所在,面积约1.8平方公里,南宫略小,约1.3平方公里。南北宫里,宫厥巍然,格局雄伟。城市共有二十四街,十二城门。洛阳鼎盛时期的五六十万人口当然不可能全塞进这十二个城门之内,更多的人是生活在洛阳城外的郊区。这些城乡结合部的老百姓进城要不要办理暂住证,我还没有考察出来。

      洛阳城有三个最重要市场:金市、马市和南市。金市在洛阳城内,马市和南市则在洛阳城郊。这三个市场,汇集了整个帝国乃至整个已知文明世界的商品。罗马帝国的金币穿越丝绸之路涌向这里,波斯的地毯,阿拉伯的香料堆列在货栈里,塞外的马匹、鲜卑的女奴在这里标价出售,丝绸布帛堆积如山。帝国的财富在洛阳城的市场里展示给四方的蛮族,让他们目瞪口呆。南郊还有一个巨大的粮仓,为数十万首都市民提供食物。

      

      洛水、伊水从南郊贯穿而过。许多重要的建筑物,比如天文台、首都大学都坐落在洛阳城南门和伊洛二水之间。东方文明的智慧在这里沉积。学者们在洛水北岸,俯视着滚滚河水,思索着文明秩序的结构,学子们在学校涌读着几百年前先哲的箴言,也学习着写作华丽的辞赋和烦琐的注疏。帝国的天文学家在这里的天文台里观察天象,推测宇宙的结构。皇帝们在在这里祭祀天地,为帝国的未来祈福。

      

      洛阳的街道宽广整齐,构成了一种略嫌呆板的恢弘格局。街道最长的有三公里,街宽约四十米,分成三部分,左右两条是供老百姓行走的,中间那条道则是御道,供皇帝和高级公仆使用。洛阳城的街道东西、南北的干道各五条,除此之外,当然还有许多辅助街道,这些街道把城市划分成一个个坊,每个坊都有城墙,有门,到了晚上要关门,据说是为了防贼。古代中国城市街道总是方方正正,把城市弄得想一块被切的很齐整的大豆腐,显的很不自然。这样的城市让人觉得完全是被认为规划出来的,自然长成的城市不能那么匀称。城市的这般豆腐模样暗示了城市的起源也暗示了城市的未来。

      

      洛阳城和黄河之间,横亘着一座邙山。邙山地势不太高,绵延伸展数百里,南向俯望洛阳城。山上多是幽草丛生的墓冢。一代代王公贵胄,贵妇文人都把这里当作他们建冢之地。从洛阳城望去,邙山逶迤环绕,苍木如云,碧草萋萋,万千墓冢尽藏在这林海青山之中。再没有哪个地方比邙山埋藏过更多的杰出人物。这座山成了洛阳文人理解命运和死亡的一把钥匙。生与死,今与古,短暂的繁花与永恒的寂灭,这些令人困惑的主题在邙山的脚下间被人反复吟哦。也就是在这里,李贺写下了那首苍凉的《铜驼悲》:

       桥南多马客,北山饶古人。

       客饮杯中酒,驼悲千万春。

      

       邙山之外,就是汹涌的黄河。孟津关扼守着黄河渡口。孟津是洛阳的咽喉,黄河则是帝国的枢纽。黄河澎湃的流水,是这个古老文明赖以为生的血液。而在洛阳和黄河之间的,就是这座千古守望兴衰生死的邙山。

      

      洛阳被彻底破坏了。曹魏王朝不得不重头收拾。洛阳的宫殿按照新的模式被重建。魏朝放弃了南宫,专力经营北宫。北宫被分为前后两部分,前半部分是朝区,后半部分则是后宫。前后宫面积大致相当。朝区的主殿是太极殿,帝国大典在此举行。太极殿两侧的东殿、西殿,则是皇帝日常办公的地方,类似于清朝的养心殿。太极殿正对着的皇宫的正南门——阊阖门。从阊阖门到洛阳城的正南门,就是洛阳城的中轴线。自古以来,几乎所有的京城,都讲究中轴线。就是说皇帝坐在大殿的龙椅上的时候,面对的要是正南,而整个城市的轴线,就要落在这个龙椅上。从理论上讲,皇帝从鼻尖到肛门那条线,应该把城市分成对称均等的两半。

      

       在阊阖门之东,有大司马门。从这个门进去,则是朝堂和帝国尚书省所在地。这里是帝国行政的运作中心。

  

  后宫的主殿是昭阳殿,这里是皇后的正殿,在太极殿的正北,也就是说,从皇后的鼻尖出发也能够把洛阳一分为二。分割朝区和后宫的东西主干道就在昭阳殿之南,两端分别是云龙东门和神虚西门。昭阳殿周围有大量宫院,供后妃居住。后宫西部有一个凌云台,是皇宫的武库所在,里面贮藏有大量武器,可以武装三千人。皇宫的殿宇之间,大多有凌空阁道相连,颇为气派。

      

      再往北,就是赫赫有名的华林苑。那是后宫的御花园。魏明帝曹睿为这个御花园的开拓做了大量工作,为此深受后宫群众的爱戴。华林苑内有一个大湖,魏明帝引来谷水,灌注在大湖之中。他又在湖边堆积土山,努力营造出一片湖光山色之景。各种树木花竹,被种在土山之上,各种走兽飞禽,也被捉来放置其中。这些小猪小狗,是否在里面宾至如归,颐养天年,不得而知。

      

      魏明帝在洛阳城西北角增减了三座南北相连的小城。这三座小城被称为金墉城,也叫洛阳小城。它南北约长一公里,东西约二百五十米,是结结实实的军事堡垒,里面有宫室楼宇,四周严密设防。危急时刻,这里可以做帝国朝廷死守的据点。但这里最大的用途却不是用于战争,而是囚禁高级囚犯。西晋历史上,这里囚禁过太后、皇后、太子、侯王,乃至皇帝。就象英国的伦敦塔一样,金墉城里发生过许多政治谋杀。金墉城伫立在洛阳宫殿之侧,提醒着宫殿里那些做政治搏杀的人,一旦失败,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在金墉城高高的墙壁之间,被饿得奄奄一息的垂死者发出过哀号,被利剑砍的血肉模糊的肉体发出过惨叫。金墉城是西晋残酷的政斗的见证。

      

      为了装饰洛阳城,皇帝还下令从长安把金人、铜驼、承露盘等各种古董统统移来。这些金人其实不是金人,而是铜人,据说是秦始皇收缴天下兵器铸成的。每个重达二十四万斤。魏晋之时,还没有人发明起重机和大货车,这样的狼伉大物实在是不好搬运,费了半年多的光景,第一个金人才被挪到灞上(今西安市东),据说这个金人实在受不了这个折腾,在灞上开始淌眼泪,表示对这次搬家很不满意,很痛苦。魏明帝听了以后,大为同情,当即恩准金人就地驻扎。从此,这个金人就停在了灞上。当然,真实原因还是这个东西实在太不好运了。但魏明帝一定要有铜人,就自己搜集大量的铜铸造了两个,安置在大司马门之外。用剩下的铜扔了觉得怪可惜,拿去铸钱又太庸俗,就拿去铸了一龙一凤,都有几长高,放置在内殿前。

      

       那个承露盘也是很有名气的一个东西,是汉武帝拿来接神棍请来的甘露用的。据说在搬运途中,承露盘断裂,盘子跌到地上,发出的声音几十里都能听得到,这当然又是古代编写史书的人一激动,顺嘴胡勒勒的。一个盘子,又不是大陨石,哪有那么大动静?

      

      但仍旧有很多古董被成功运到洛阳。这里面最有名的是汉武铜驼。在西域丝绸之路上往返跋涉的,都是大骆驼。当年汉武帝为了纪念开通西域,就特意铸了两个铜驼。现在有些城市道路旁喜欢弄些身体严重变形的裸女石膏像,说那是美神维纳斯,可看那粗头肿脸的模样,很象是在纪念梅毒输入五百周年。移我看,还不如弄几个大骆驼好看,至少不会诱发青少年对女性身体产生厌恶情绪。洛阳之友魏明帝把这两个铜驼安放在阊阖门之外的大街两侧。在铜驼的后面,依次排放着铜马、铜龙、铜龟、辟邪、麒麟、天禄等等。这座街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铜驼街。铜驼街从阊阖门一直延伸到洛阳城的正南门宣阳门,也就是上文所说的洛阳城南北轴心的所在。铜驼街是洛阳最繁华的大道,两侧商贾云集,尺土寸金。这里是洛阳城楼苑台阁最密集的地方,也是诗酒逐欢,弦歌呕哑之处。

       整个帝国,再没有哪条街道能比得上它的光辉。铜驼街是洛阳的灵魂,它纪录了洛阳最荣耀时的欢歌,最暗淡时的悲泣。而那对巨大的铜驼,就伫立在街道的尽头,默默地向南凝望。这异域的形象,神秘得如同洛阳城不可知的未来命运。

      

      洛阳城的庄严气象,掩盖不了它背后脆弱的基础。魏晋之际,洛阳地区人口(含洛阳城及属县)为十一万户左右。而在东汉时代,这个数字为二十万八千户。人口下降了几乎一半。战乱破坏了帝国的经济和贸易,交易量大大地萎缩,金钱和货物的流通量锐减。魏晋是以封闭的自然经济为主的帝国。它们的首都不再是那个让财富循环运转起来的巨大心脏。诗人们依旧在洛水之滨徘徊吟咏,但昔日云集三万学生的太学已经不复可见。富豪们依旧在宴席上做千金一掷,但汇集世界金钱的三大市场再也没能恢复昔日的光华。

      

       洛阳城是伫立在贸易荒漠里的孤独堡垒。它的上身依然依然披挂着璀璨的金甲,但它的腿,却是用泥浆浇铸的。

家园 “咦!姓虞的你这龟孙还光想的投降勒,你个孬货!”

哈哈哈,当浮一大白.

家园 在打击豪强方面, 孙皓好像和晋厉公有些类似

吴国和春秋时的晋国有点类似的地方,豪强和贵族的实力都很大, 这当然会造成豪强贵族势力和国君的矛盾.

对国君来说, 一方面是硬的一手,直接打击, 比如像文中的孙皓的好杀大臣, 或者如晋景公杀赵氏, 晋厉公杀郤氏, 晋平公杀栾氏等等,这些贵族都是属于尾大不掉,拥有强大实力;另一方面就是妥协, 最终的结果自己就成了傀儡,或者再干脆一点, '三家分晋'万事.

全看树展主题 · 分页首页 上页
/ 1
下页 末页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