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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听来的故事之一 (嘉兴隆昌老字号 --- 李云仙) -- 绿豆冰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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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听来的故事之一 (嘉兴隆昌老字号 --- 李云仙)

嘉兴隆昌老字号的故事 --- 李云仙

一九三四年的中秋节的月亮在嘉兴县城隆昌杂货铺店主李抱金的女儿李云仙的记忆里始终明亮浑圆引人遐思。

李云仙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琴棋书画里面只略通画画,而且画的还是年画。她身材娇小,姿色平平,粗看之下只见一张白白的脸上闪亮着一对细长的眼睛,细细看去那两道弯弯的眉毛倒是还有一番韵致。

虽然李云仙只是那么平常的一个女人,可是从她刚满十五岁到如今十八岁的三年里,求亲的人几乎都把她家的门槛踏平了。这种出乎寻常的热情追根究底是为了那家隆昌杂货店。

李家的隆昌杂货店在嘉兴县城是数得上的老字号,起源于清朝嘉庆年间李抱金的老祖宗李二狗。因为饥荒,李二狗从乡下老家逃到嘉兴县城混口饭吃,开始他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给人家扛长活,三年后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忽然发了财,摇身一变,开起了一家杂货铺。

李二狗虽然没读过书,却是个天生的生意人算盘精,不出十年,就把一个杂货铺弄得有声有色,不但买下了几处隔壁的地盘扩张了店面,而且还雇了五六个长相体面的伙计穿戴得整整齐齐的站在店里打恭堆笑地迎来送往。

李二狗的杂货铺东西齐全质量保证,而且价格总是比别处便宜一些,加上李二狗常吩咐伙计们,但凡见了老主顾来买东西,都要给饶上一些斤两。一来二去的,来李家的隆昌杂货铺买东西的人越来越多,渐渐的在嘉兴就出了名。很多人宁可绕些远路也要来隆昌杂货店买东西。

李二狗发了大财却无福享受,就如他最初发财一样蹊跷的是他的忽然失踪,一天他晚上独自去喝花酒,就再也没有回来。家里人报了官府,查遍了整个嘉兴县,也没有李二狗的丝毫踪影,似乎他一下子就从世界上蒸发了一样。

好在他从乡下带来的独生儿子李来宝已经成了年,可以独当一面了,李来宝简直就像是和李二狗从一个模子里造出来的一样精明过人,李二狗失踪以后,隆昌杂货店不但没有萧条倒闭,反而业绩蒸蒸日上。

李家自从李来宝以后代代虽然都是单传,可是每一代都极其精明强干,就像是独头蒜那样集中了所有的精华。传到了李抱金手里,隆昌杂货店已经成了嘉兴县城的一个标志性的老字号。

李抱金生意上的才华机智比前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甚至把生意进货渠道扩展到了上海,和上海的一些成名厂家建立了长期互惠的合作。

李抱金事事如意,就是一件美中不足:没有儿子。他十五岁上父亲早亡,在母亲的帮助下开始独立经营杂货店,十八岁娶妻赵银桂,一直没有丝毫生育的迹象。

起初李抱金没有在意,过了五年仍是如此,母亲也病故了。李抱金开始有些着急,加上对赵银桂也早就腻味了,就以此为理由,花了五千块大洋娶回在上海认识的董玉珠作二房。

董玉珠进门之后,倒是飞快地生了一个儿子,李抱金在最初的兴奋过去之后,一不小心算了算日子,却发现这个孩子来得太快了,董玉珠进门只有七个月,孩子却是足月产下的。算来在董玉珠进李家门前三个月就有了那个孩子,而李抱金在娶回董玉珠之前起码有半年没到过上海了。

李抱金顿时怒火中烧,可是无论怎么打怎么问董玉珠都只说:“记不得是哪个的了”。李抱金想想董玉珠本来就是个交际花,不知道和多少人上过床,只好吞下这口气,咬牙切齿却无计可施。舍不得董玉珠的妩媚风流和那五千银元,又想着她既然生过一个男孩,以后自然可以再生一个。只要把她管得严严实实的,就不用担心以后的孩子不是自己的。

李抱金留下了董玉珠,不等孩子满月就找了个人牙子不知道卖到哪里去了。

李抱金和董玉珠夜夜恩爱,如鱼得水。如此又过了七八年,董玉珠渐渐的皮老珠黄色相衰退,却再也没有怀过孩子。

李抱金开始厌恶董玉珠,想想自己是三十多的人了,她却一无所出。心里愈加急躁,把一腔子怒气都撒在董玉珠身上,每日不是打就是骂,董玉珠是个享受惯了的人,哪里吃过这等苦头,照照镜子,见自己人老色衰,又没有个孩子做依靠,这辈子算是好日子过到了头,再也指不上翻身的机会了,于是一天挨了打后,横下一条心就上了吊。

董玉珠吊死之后,李抱金一连买了三个又粗又壮脸色红润的农村黄花大姑娘做小,自己天天喝着人参汤,不辞辛苦地轮流撒种。本想着这下一定可以抱上儿子了,谁知几年过去,三个姑娘倒是都养成了又白又胖的城里人,李抱金还是只能抱着金子银子却抱不上儿子。

李抱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有什么问题,偷偷地四下寻访名医,灌了数不清的汤药,还是一无所获。

就在李抱金几乎开始绝望的时候,也该是他时来运转,忽然经朋友介绍认识了一个嘉兴县城边上住的老郎中。那个老郎中给李抱金把了把脉,让他先回去,过几天再来拿药,过了几天李抱金去的时候,老郎中拿出已经配好的十付药交给他,让他回去每三天喝一付。

李抱金抱着姑且试一试的心态吃了一个月,谁想到居然就有一个小妾何宝香怀上了。李抱金欣喜若狂,马上用红纸封了一千银元恭恭敬敬地送到老郎中破破烂烂的小屋里,并且请求老郎中把方子给他或是再给几丸药。

老郎中得了他许多好处,更是有意拿他一把,做个终身的依靠,把白眼一翻,道:“药方子是我祖传的,不传外人。再说那药配起来十分困难,上次是拿三年前配得剩下的药给你,现在赶着要也没现成的了,等过三年配得了再给你吧。”

李抱金无法,只好回来,一边趁热打铁加紧在另外两小妾上身上下功夫,一边喜滋滋地等候儿子落地。

过了十个月,被伺候得像个皇后娘娘似的何宝香终于生下了孩子,李抱金心急如焚,亲自守在门外,等产婆一抱出来马上就翻开了看是男是女,产婆深知李抱金的心态,见生了个女孩,不敢多嘴,只送与李抱金自去检验。

李抱金见是个女孩,失望得几乎冲进产房去踢上何宝香几脚,把刚刚出生的李云仙望产婆手里一塞,就摔门走了。李抱金失意了一阵子,想想自己还未到四十,既然生得出女儿,那么生儿子总是有希望的。忙着又买了几房小妾,努力了两年多,没有任何收成。

算算那个老郎中指定的三年之期已到,李抱金忙又封了一千银元上门拜访,却不料往日的破屋已经变成了一色青砖的三进两出大房,进得门里却是不相识的一些男女。

李抱金问了半天才从一个下人嘴里得知原来那个老郎中一辈子穷困潦倒,不想忽然得了一千银元,忙买田置地,起房造舍,算计着作下百年的基业来。

一些从不往来的远房亲戚这时也纷纷赶来投靠,其中自有些个恶作人劝老郎中趁着钱吃喝玩乐风流快活去。

那老郎中人虽然望七的岁数了,心却还活络的很,经不住家人一撺掇就买了两个丫头,昏天黑地的恣意弄一些少年人的事情,不想他受了大半辈子穷,原是肠胃稀薄没有底气的人,一下子肥羊美酒的吃喝起来,又被两个正当妙龄的丫头一掏蹬,不出几日就得了瘫病,身不能动口不能言。

那些远房亲戚都是图了他的钱财来的,哪里有真心照顾他?把他挪到了小柴房里每日让丫头送些米汤之外不闻不问,巴不得他早死。老郎中自在屎尿里腌臜了半个月就蹬腿儿去了。至于那所谓的秘方自然也随着老郎中从此不见天日了。

李抱金一腔希望而来,两手空空而去,郁闷之情自不必说。抱着万一的希望继续找医吃药,到了五十岁上,须发半白,背也开始驼了腰也有些弯了,无论干什么事情都渐渐的力不从心起来。看看就还是只有李云仙一个女儿。不免灰心丧气,对生儿子绝了望。日思夜想,把一腔希望转移到李云仙身上。

赵银桂死后他就把何宝香扶了正,在乡下买了一些田地房产仆人,把其他一干半老的妻妾都遣送到乡下去靠着几亩薄田收租过日子。独独留下何宝香和女儿李云仙在身边。心里计算着为李云仙招一个上门的女婿,延续李家的香火,也好继承祖传的诺大一份产业。有了这种想法后,李抱金对女儿越看越顺眼,把大半辈子没有机会付出的慈爱一股脑都倾注在了李云仙身上。

因此李云仙十五岁起,李抱金就找了当地一些有名的媒婆,四处寻访合适的人家。媒婆们得了李抱金的银子好处,便走街串巷,把李云仙夸得温柔美貌,贤惠多才,加上个万金的身家,简直是天上少有地上无双。

嘉兴县城虽然富庶,有儿子的人还是比有钱的人多得多。况且生四五个儿子的不在少数,就算是送出去一两个给人家入赘也无所谓。横竖改了姓还是自己的儿子,富贵了自然自己也能得不少的好处。如此一来,大家纷纷踊跃为儿子提亲,李抱金只挑条件合适的后生叫到家里见上一面。

谁想到虽然提亲的人多,条件符合的也不少。可是等到上门来见面了,李抱金总是不甚满意。

因为按李抱金的思想,那个要成为自己女婿的人应该既为人忠厚重情义,又头脑聪明精明强干。

而上门来的后生,如果是看起来忠厚老实的,就有些傻头傻脑。如果是聪明精干的,看上去就不是那么老实忠厚。好不容易得了个看上去既忠厚老实又头脑聪明的,却又不是身体不好,就是八字不合。

如此挑挑拣拣了三年,几乎把嘉兴县城里里外外翻了个遍,李抱金才选出了条件基本相当的三个候选人,挑了八月十五的好日子,唤三个后生一起上门,叫女儿在竹帘子后面亲自选定中意的夫婿。

八月十五的傍晚,穿着粉红夹袄蜜合色长裙,梳着一根黑油油的大辫子的李云仙坐在竹帘子后面,带着满心的惴惴不安和希望欢喜一眨不眨地盯着客堂里的三个男子。

此时的客堂里烛火通明,亮堂得就像是大白天一样,李抱金笑眯眯地坐在主人位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三个后生闲话家常。等待女儿的最终决定。

三个后生都是李抱金千条万选出来的,其中一个相貌清俊举止优雅身穿湖青色长衫的是没落的世代书香子弟,姓谭名孟康,祖上曾中过探花,父母辈是从北京避难而迁居嘉兴县城的,他是家里第四个儿子,因为他立志要去英国留洋,家里又贫困负担不起,由此上愿意入赘李家实现自己的梦想。

紧挨着谭孟康坐的那个身材魁梧皮肤黧黑浓眉大眼的后生名叫古鹏飞,家世不祥,自称是从山东来到嘉兴的,父母早亡,家中已无亲人,故来投靠入赘李家,希望得一栖身之地。李抱金本来不欲招赘家世不明的人,却见他谈吐不俗,胸怀远大,头脑灵活,举止豪放。不是久居人下之辈,才不由得动了心留下他来看看女儿的意思。

坐在右首第一个相貌平常的后生却是祖组代代世居嘉兴县城,自十一岁上就在李抱金的杂货店里做学徒工的沈寿祥,他聪明机智,性情和顺孝敬,从小就得到李抱金的特别喜爱,当作半个儿子一样的养着,还送他去读了几年书,沈寿祥也把李家当成自己的家一样,尽心竭力地为老板打算帮衬。

三个人里面,倒是只有沈寿祥见过小姐李云仙。只因性子温厚的李云仙不把他当下人待,常常还替父母亲送些鞋袜裤褂酒菜点心让他拿回自己家里去,所以沈家上上下下对李家和大小姐云仙都是极恭敬且充满感激,得知李抱金要为李云仙招婿后,沈家人本来是绝对不敢高攀的,可是沈寿祥却对李云仙由感而爱,加上李抱金心里倒是不嫌弃沈家贫苦,也有些许意思,就把他也列入了待选的三人中。

李云仙坐在里屋竹帘子后面,眼睛从这个人身上看到那个人身上,激动得细长的眼睛亮晶晶的。

三个人里,她看得最少的就是沈寿祥,一来是因为平日里没少见他,说说笑笑的事情也常有,并不稀罕,二来虽然李云仙从来不看低了沈寿祥,私心里却也从来没有把他和自己的终身大事联系到一起。她和沈寿祥在一起虽然觉得高高兴兴无拘无束,却没有一点儿激动或者是异样的感觉,所以在她心里早就把沈寿祥排除在外了。

李云仙的眼睛一会儿落在英俊文雅的谭孟康身上,一会儿停在健壮豪放的古鹏飞身上。心里盘算来盘算去,忽然看到谭孟康一对温和清亮的眼睛向竹帘子这边望了过来,似乎看到了后面有人似地微微一笑,李云仙登时心里扑扑乱跳,脸颊绯红,身子就酥了半边,再也坐不住,站起身子就往里走。

跟在旁边的母亲何宝香一看女儿起身,料着女儿心中已经选定了人,急忙自去问明了女儿,然后差丫头到客堂秘密禀报李抱金,李抱金冲着谭孟康哈哈一笑,这件事就算是这么定下来了。

过了重阳节,农历九月十六就是一个好日子,李抱金设宴五十桌,请了几百名宾客,隆隆重重地就把女儿李云仙嫁给了谭孟康。古鹏飞对于自己的失败大大咧咧不以为意,也来喝了几杯喜酒吃了一肚子好菜,沈寿祥却是真心爱上了李云仙,痛苦失意之下居然在婚礼前不告而别,独自远走他乡了。

新婚之夜,谭孟康揭起新娘子的盖头,第一次见到了李云仙,盈盈的灯光之下,只见李云仙羞涩得像红苹果一样的脸上,一对细细的眼睛闪动着幸福的光芒。

谭孟康不由得一阵失望,李云仙和媒婆描述的实在是相差得太远了,在谭孟康的想象里,李云仙应该不是黛玉宝钗也该是晴雯鸳鸯,可是眼前的李云仙让他想起的却是红楼梦里二门以外的粗使丫头。

李云仙看到了近在咫尺的谭孟康,竟然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英俊儒雅,暗暗又惊又喜,想到从此便要和他亲亲密密,共度此生,觉得终生是托付对人了,不由得心里一阵阵幸福荡漾上来。更是把一张脸涨得通红。

新婚半年,谭孟康的的举止行为无可挑剔,对李家也是恪守入门女婿的职责,处处尽心尽力,李抱金得了女婿帮手,把一家杂货铺开得更是红红火火,一心盼着生下姓李的外孙子来继承他的家业。

可是李云仙自己却有苦说不出,谭孟康对她处处温和周到,就是缺乏热情,常常借着店里事情忙自己还要读书,就在书房里睡了。李云仙正是情欲炽热的年纪,只觉得夜梦孤寒,春宵苦长,卧房虽然和谭孟康的书房近在咫尺,感觉上却好像是远隔天涯。

一年之后,李云仙终于怀上了孩子,李抱金欣喜若狂。谭孟康松了口气,便开始筹备去英国留学的事宜。李抱金本来不愿意让女婿远走他乡,可是谭孟康在入赘前就已经向他说明了自己的远大抱负。并且声称等到学成归国,要把隆昌杂货店开拓到北京上海去,还要卖洋货等等。

当时李抱金听了也不由得心动,如今见女儿已经怀孕,一年之内留女婿在身边也是没用的,不如让他早些去读了书回来,好再继续努力多生几个亲孙儿。

忙忙碌碌地收拾了一个多月,李抱金拿出了两万块银洋送女婿上了船。谭孟康身穿老丈人送的新夹绸长衫,手提皮箱潇潇洒洒地和李家送别的人挥手告别了。李云仙两眼含着泪,挥着一方小手帕子,恋恋不舍地一直看着船不见了踪影才同着父母回家去了。

半年之后,李家才收到谭孟康的第一封信,信里备述了英国的繁华和文明,学习的紧张和辛苦,物价如何昂贵,自费留学生的生活如何艰难,最后才提了几句对于家人的相思之情。

信里还夹了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站着四五个身穿西装打着领带的中国青年,还有两三个穿着洋装,烫着卷发的女青年。背景是一座伦敦的古堡似的建筑。

由于照片的质量不是很好,李云仙看不清楚谭孟康的表情,只觉得他露着两排白白的牙齿似乎在大笑。李云仙把照片供到床边的小柜子上,没事情的时候看看,心里似乎就觉得踏实一些。

谭孟康的第二封信只隔了一个多月很快就来了,信很短,里面写道自己由于生活的艰辛,生病住院,伦敦的医药费极其昂贵,很快就用去了几乎所有带来的钱,如今医疗费成了问题,连学费也要交不出了。恳请岳父大人筹些钱寄去,至少还需要四万银元才够。请岳父大人速速筹办。

信中语气哀恳,措词急切。李抱金看了很是为难,他虽然有钱,可也不是开银矿的,手里现金不多,大部分财产都在库存里压着。上次抽出三万块银元基本上已经是倾其所有现金储蓄了。如今女婿一开口就是四万银元,却让他一时上哪里去筹来?

李云仙却不管父亲是否为难,听说丈夫生病住院,又急又慌,恨不能插了翅膀飞到英国去照顾他。知道了丈夫缺钱付不出住院费用,只急得一迭声的催父亲快些寄去。

李抱金望望女儿焦急的脸,看看她膨起的肚子,想想里面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外孙子隆昌老号的未来继承人。顾不得许多,一咬牙便宜盘出去一部分库存,筹足了四万块银票给女婿汇了过去。那接手库存的人知道他急着要钱,把价钱压得极低。

李抱金一辈子精明,这时候急上头来只好忍气吃亏,心里一边是心疼钱财,一边是吃了哑巴亏失了些好不容易搞到的宝贝货。他是个望六十去的人了,这么一来回折腾心生闷气,加上稍感风寒,一下子就躺倒了。

还没等到谭孟康的第三封信来,李云仙就生下了他们的孩子。李抱金哼哼唧唧的病在床上,一听说生的是个女孩,登时痰涌上来厥了过去。何宝香等人急忙灌汤捶胸,又哭又叫地救醒了,李抱金直瞪着两眼又咳又喘了大半夜,凌晨的时候两腿一蹬就翻了白眼。

何宝香和李云仙哭哭啼啼地埋了李抱金后,回到家里面对着十几个伙计,诺大一份家业,不由得傻了眼,李抱金店里的进货出货帐务盘点都事必躬亲,连管家都没雇过一个,她们两个又从来没有插手过隆昌杂货店的经营,根本无从下手。

娘两个商量了半天,只有谭孟康曾经帮着李抱金经营过杂货店,如今李抱金死了,那么只好叫谭孟康回来继续管理者祖传的老字号了。于是李云仙让账房先生写了一封短信告知谭孟康家里发生的事情,请他尽快赶回来。

信发出去两个月后,西装革履的谭孟康出现在家门口。谭孟康很快接手了隆昌杂货店和李家大宅,他精明强干而且温文尔雅,他的风度才学使隆昌杂货店终于超越了小市民的低俗而跃居到一个崭新的层次。

谭孟康善于交结权贵,周旋来往于名门望族之间。他不惜耗费重本,豪华装修了隆昌杂货店,将其改名为隆昌商行,并且卖掉大量的积存底货,从上海买进许多新鲜货品。他还在原杂货店边另辟一小店,名为英伦精品洋货行,进了许多中高档洋货,雇了两名年轻小伙子身穿洋装在里面招待客人。

谭孟康的大胆改革虽然使隆昌杂货店耗费了积存的几乎所有的旧有底货,但是其开拓的业绩收到的效益却远远超过耗费的工本。

隆昌商行的业绩蒸蒸日上,不出一年,就成了嘉兴镇时髦摩登的代名词,在原有中低阶层老客户的基础上,更新添了大批名门闺秀,风流阔少等挥金如土的人物经常光临。

店里的老伙计们很快发现,卖一件时髦物品给这类主顾,所赚取的利润要比原来卖二三十件杂货给走卒贩夫之人还要多,而且这类主顾从来不讨价还价,看中了就卖,付钱的时候痛快淋漓,很多时候连零头也赏了。更何况每次他们必是成群结队而来,一买就是几大包,从不空手而回。渐渐的店里的伙计开始趋炎附势地只把笑脸殷勤送给时髦有钱的新主顾,而对那些一文两文讨价还价的老主顾失去耐心。

谭孟康回家后,李云仙一开始很高兴,觉得自己的依靠终于在身边了,但是渐渐的她觉出了不对劲儿,谭孟康从不踏进她的卧房,见了她也总是淡淡的没话说,只有对酷似他自己的女儿李婉婷还有些亲情爱意,时不时地让奶妈子抱到书房逗弄一番。

李云仙在母亲何宝香的教导下有两次穿了绣花镂空的内衣坐在书房里着意诱惑他,却不料谭孟康就像是什么也没看见一样,拿了一本书自顾自看着,不冷不热地下逐客令:“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房歇着了,我很忙,非常累,要好好休息一下。”

李云仙头脑简单嘴巴笨,听了这种话,完全想不出拿什么来应对,只好悻悻地离去。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时候谭孟康都冷冰冰的,李云仙发现每次他收到从英国寄来的信都异常兴奋,对周围所有的人都要热情很多,连李云仙也要沾点儿光被赏几句温存的好话。

李云仙认字极少,自己的名字能不看错就很好,好几次她在好奇的驱使下趁着谭孟康不在的功夫偷入他的书房兼卧室,翻找出那些来自英国的书信,举到眼前看了半天,大部分是曲里拐弯的洋文和一些中国字夹杂着,她翻了几次才找到两三个自己认识的字,却不知所云毫无意义。李云仙很想让识字的伙计看看,但她又怕谭孟康知道,生怕那个伙计多嘴泄漏了自己的偷窥行为。

就在李云仙费了半天劲儿找不出谭孟康的秘密的时候,秘密却自己大摇大摆地上门来了。

一天李云仙抱着女儿婉婷在自家院子里溜达,看着院子里开的五颜六色的月季和玫瑰,谭孟康回家后不但重新装修粉刷了旧宅,添置了大量的豪华家具,而且还找匠人种了许多洋种的月季蔷薇和玫瑰在院子里,把个院子弄得和花园一样,到了春夏,满院子的花朵飘香,招蜂引蝶。

此时花开得正好,李云仙把女儿放在地上,自己蹲下身子,细细欣赏一朵殷红的长茎玫瑰,忽然听到门响,她忙着抱起女儿绕过影壁去看时,却见佣人老张妈打开了门,谭孟康和一个纤细苗条的女子出现在门口,后面还跟着拎着两口大皮箱的车夫。

李云仙愣怔间,谭孟康已经面色坦然,挽着那个女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对身后的车夫说:“你把林小姐的箱子放到我的书房里去。”然后才好像不经意似的对李云仙笑道:“云仙,来认识一下,这位是林宛如小姐,我在英国留学时候的同学。。。我们在英国已经登记结婚,以后她就住在这里了。”

李云仙盯着面前的林宛如,被她的美丽弄得直发愣,只见她身材苗条纤侬合度,雪白细致的瓜子脸上有着一对修长秀丽的眉毛和大而乌黑的眼睛,两条乌黑闪亮的编辨搭在肩头,上面系着紫色缎带,她身穿浅紫丝绸印花紧身短袖旗袍,旗袍下摆绣着一支娇艳欲滴的银色玫瑰,斜斜的伸展到大腿根部。谭孟康的一条胳臂及其亲热地搂在林宛如纤细的小腰上。

李云仙没来由的一阵自惭形秽,呆呆地抱着女儿站在那里发愣。竟忘了和林宛如打招呼。

那个林宛如却大大方方地走过来,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含着笑凝视着李云仙道:“这位就是大太太吗?我刚来不懂规矩,以后还要请您多关照。。。”李云仙在她的注视下只觉得脸上发烧手足无措,好像自己反倒是小妾一样。

晚间饭桌上,李云仙又一次领略了什么叫做自惭形秽,谭孟康几天前让人新换上的水晶吊灯的橙红色柔光下,洗浴过的林宛如松松挽着一头云雾般的的长发,随随便便的披着白缎子滚紫边的长袍,优雅地踏着软红缎子拖鞋,公主一样高雅地端坐在谭孟康身边。

谭孟康不时殷勤地劝菜倒法国红葡萄酒,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李云仙和何宝香的存在。

李云仙看着高贵美丽的林宛如和儒雅英俊的谭孟康,忽然觉得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对夫妻,是这个新装修过的,处处透着豪华洋味儿的屋子的主人。而自己和母亲却是属于过去那个老旧的世界的人。

自从林宛如入住了李家之后,李云仙从谭孟康身上看到了过去从未见过的温存体贴和柔情蜜意,然而那却是对另外一个女人的。

李云仙对那个林宛如却一点儿也恨不起来,因为她领悟到一个事实,那就是自己和谭孟康的确不是一类人,就算是没有林宛如,早晚也会有其他和他同类的女人出现。

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林宛如是个善良的女人,李云仙虽然头脑不甚好用,却也看得很明白,以谭孟康对林宛如的千依百顺,如果她要求谭孟康休了自己,谭孟康绝对会马上照办。

可是出身名门受过高等教育的林宛如不但没有要求一个正室的地位,反而对李云仙心含愧疚,见了她总是陪着笑脸低声下气的。凭良心说,自从林宛如来了以后,谭孟康对李云仙倒是好了很多。

不过李云仙还是觉得很不舒服,林宛如和谭孟康对她越迁就越好,她就越难堪。

思考了几个月后,李云仙决定要退出这种尴尬的生活。她向谭孟康提出自己想和母亲女儿一起到乡下的田庄去住一段时间。

谭孟康自然是迫不及待地答应了,由于心里总觉得有些对不起李云仙,他抽出店里的一万银票交给李云仙带着,又把家里厨艺最好的老张妈和最得力的丫头春花和彩萍拨去伺候李云仙母女,并雇了两辆华丽舒适的马车送他们上路。

李云仙想想自己在乡下没什么花销,便拒绝了一万银票,谭孟康心里过意不去,又拿出几根十两重的金条塞到李云仙手里,李云仙拗他不过,只好收了。

临行前一晚,林宛如忽然独自来到李云仙的房间里,满脸歉意地把一个精致的小首饰盒子塞到李云仙手里,急匆匆地低声道:“大太太,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明白自己伤害了你,可是,我实在是管不住自己喜欢孟康。不过你放心,在这个家里正室夫人的位置一直都是你的,我永远都不会抢去你的名分,这个家总是属于你的,你现在这样成全我和孟康……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这盒子首饰是我的母亲给我的,我把它们送给你,是我的一番心意,你千万不要嫌弃……”说罢,她深深地凝视了一眼李云仙,低着头飞快地出去了。李云仙本来不欲要她的东西,可是林宛如说得那么恳切真挚,却不容她不收下那盒子首饰。

在一个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的清晨,李云仙带着母亲女儿和奶妈坐上一辆马车,让三个佣人坐上另外一辆,挥手与送行的谭孟康和林宛如等人告别了。马车渐渐远去,李云仙望着在清晨淡淡的薄雾中渐渐消失的那一群人影,心里忽然觉得凄凉,虽然她并不知道,这就是她和谭孟康的永别。

一转眼到了一九三七年卢沟桥事变,战火飞快地蔓延了大半个中国。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嘉兴县城也不能独免其难。

战争的消息刚刚传来还没在人们的心里捂热,忽然一夜之间城里就四处都是散兵伤员和逃难的人了,顿时嘉兴县城鸡鸣狗跳,人心惶惶,一些土匪强盗趁火打劫,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抢劫了著名的隆昌商行和英伦精品洋货行,然后闯入近在咫尺的李家大宅进行洗劫。

谭孟康没有任何的反抗,本想保住自己和林宛如的性命,却不料匪徒们不但把钱财洗劫一空,而且轮流强暴了美丽的林宛如,最后把谭孟康和林宛如以及李家上上下下仆人丫头都尽数杀死。放了一把大火烧了宅子和商行。

盛极一时的隆昌商行和李家就在黑乎乎的瓦砾堆里结束了长达两百多年的辉煌历史。

李云仙和母亲女儿因为远在两百多里外的乡下老家,躲过了这次劫难。战争似乎忘记了这荒凉偏远的乡村。

李云仙甚至没有感到生活质量有什么下降,她依旧有两三个佣人丫头服侍着,还有母亲和女儿在身边陪伴。田庄的租子足够她们的日常开销。谭孟康送她的金条被母亲何宝香原封不动的埋在屋里的地下。

当丈夫和林宛如以及隆昌上下的噩耗传来的时候,李云仙正吃罢了午饭,在热炕头上逗弄女儿玩耍。

听了消息,李云仙并没有悲痛欲绝的感觉,在她心里忽然间冒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林宛如竟是来替她陪着谭孟康死的。。。李云仙摸出了炕头林宛如的首饰盒子,第一次打开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她这才发现,原来那个首饰盒子里装了许多珍贵而式样精巧的宝石头花,胸针和耳环项链等各色首饰,每一件都价值不菲。

李云仙一件一件地摆弄着首饰,落下了几点侥幸和感伤的泪水。

如果不是古鹏飞的突然出现,也许李云仙的感情世界从此将会是一片空白。但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古鹏飞急促地敲响了乡下李宅的大门。

当披着一身雪花,穿得破破烂烂的古鹏飞在老张妈的带领下出现在李云仙面前的时候,李云仙一眼就认出了他是几年前客堂里待选的后生之一。

古鹏飞高大魁梧,面色黧黑浓眉大眼,举止豪放不凡,曾经给李云仙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刻的古鹏飞虽然穿着落魄,却两眼炯炯有神,神气之间自有一股英武气概。李云仙想到自己曾经有机会和面前这个彪形大汉成为夫妻,忽然脸就红了。

李云仙留下了古鹏飞。

古鹏飞既不知道自己所在的竟是李家的乡下田宅,更不知道面前站着的微微发福的矮小妇人就是自己曾经去求过亲的李家小姐云仙,他只不过是无意中逃到了这里,又饿又累,看到此处有宅院,便敲门欲求一顿热饭和一晚安歇的暖和地方。

可是当他见到闻声从里面小屋出来的何宝香和丫环彩萍对着他面露惊讶神色的时候,他忽然想起来曾经在李云仙的婚礼上见过这两个人。

酒足饭饱的古鹏飞留在了李家的田庄里。

对他来说,这里就像是一个世外桃源,没有战争,没有混乱,没有屠杀和死亡。每日里他扛着枪去打雪地里的野兔子和獐子,回家后热气腾腾的酒菜已经准备在桌上了,李云仙还与何宝香一起为他缝制了两身棉衣裤和兔皮帽子。

何宝香认为一个没有男人的家始终是不完整的,所以有意招赘古鹏飞,对他嘘寒问暖,关怀得无微不至。李云仙虽然不像母亲那么目标明确,但心里也感到自从古鹏飞来了以后,田庄中的生活忽然间有了热乎气儿,似乎多了一些什么似的开始让她对未来开始有所期待。

年轻的男女在一起朝夕相对时间长了不免发生一些感情欲望。一个刮着大风的寒冷夜晚,何宝香把古鹏飞打回来的野兔交给老张妈炖得稀烂,放在炕桌上给古鹏飞下酒。叫女儿在一边陪着他喝几杯,自己悄没声的回房睡了。

古鹏飞就着炖得喷香的野兔,喝得醺醺然微醉,晃晃悠悠地望着被几杯酒弄得脸色绯红的李云仙,只觉得她此时异常丰满诱人,不由得勾起火来,噗的一声吹熄了灯,扑上去就去拉李云仙的衣服。

李云仙是已经有个女儿的人了,对男女之事也通透。正是青春守寡欲火难耐之时,见他如此,又惊又喜,主动脱了衣裤,就与他成就了一夜欢爱。

自此以后,李云仙和古鹏飞恣意享受了几个月快活的夫妻生活,古鹏飞没有提过要娶李云仙的话,李云仙也不去想这个问题。上一次和谭孟康的婚姻让她悟到,如果男人要变心,那一纸婚约是毫无用处的。

况且在这乡下地方,娶不娶亲的也就是那么一回子事情。何宝香见女儿如此,虽然心里不愿这么草率,可想到战争乱世,少一些动静也好,省得招来祸事。况且李云仙新寡未久,吹吹打打的不光彩。也就随他们去了。

待到四月份春暖花开的时候,一天古鹏飞把李云仙拉到一颗桃树下坐定,有些踟蹰的告诉她自己要离开了。

李云仙怔怔地望着他道:“你要去哪里呢?”

古鹏飞随手揪下一片草叶,含在嘴里,望着远处绵延的青山说:“去延安投军打日本。”

李云仙不知道延安是什么地方,愣了半晌,才道:“一定要去吗?”

古鹏飞转过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她道:“一定要去。”然后他忽然低声道:“你知道为什么我会逃到这里来吗?就是因为我在嘉兴县城打死了一个日本人!”

李云仙“啊!”的一声惊呼,几乎跳起身来,她惊慌失措地盯着古鹏飞说:“真的吗?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古鹏飞噗的一声吐出嘴里的青草,狠狠地说:“日本人侵占咱们祖宗留下来的大好江山,奴役屠杀咱们中国人,只要是一个有血性的男人,都要去打日本人!我只恨自己没有枪炮,不能上战场痛痛快快地多杀几个日本人!”

李云仙看着阳光透过枝叶斑驳的撒在古鹏飞意气风发的脸上,忽然觉得他很高大。她虽然对日本人的恶行没有什么概念,但是古鹏飞的话震撼了她,让她觉得心里有点儿什么热热的东西直往上涌动,一瞬间,她想起了谭孟康林宛如的死和隆昌商行的毁灭,虽然那是一些强盗土匪趁乱打劫,可也是因为日本人搅乱了中国才让他们这些人有机可乘。

李云仙不由得点了点头,攀住古鹏飞的肩膀说:“你说得对,那么,你什么时候走呢?”

古鹏飞望着李云仙说:“我想明天一早就走。”

“这么快?”李云仙忽然有些不舍起来:“能不能晚几天呢?”

古鹏飞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低着头拔着地上的草叶。半晌才抬起头,温柔地凝视着李云仙红润的圆脸低声道:“你等着我吧,等到把日本人打跑了,我一定回来娶你!”

李云仙鼻子一酸,知道明天他是非走不可了。

晚上李云仙瞒着何宝香挖出了埋在房间地下的金条,用旧衣服紧紧地包起来,给古鹏飞打进了包袱,古鹏飞感激的默默看着她忙忙碌碌地做这一切,满心的话想和她说却不知道从何处开口,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到了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的时候,趁着何宝香他们还没有起床,古鹏飞扛着包裹,对李云仙坚定地说了一句:“你等着我!”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李云仙挥着手,含着泪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初升红日的万道金光之中。

古鹏飞走了八个多月后,李云仙生下了一个健壮的胖小子,何宝香抱着这个足有八斤重的外孙子,眼里噙着泪不停地念叨着:“你爸爸地下有知总算可以瞑目了。”

李云仙想的却是,虽然自己现在生了一个儿子,可是再也没有什么祖传的家业要他来继承了。但是这一点儿也不妨碍她如痴如醉地热爱这个浓眉大眼的儿子。

百日之后,李云仙特意请了一个村上的算命先生给宝贝儿子起名,那个老头子掐指算了半天生辰八字,最后摇晃着头,笑眯眯地说:“这孩子福禄俱全,将来贵不可言,只是命中缺火相助,要补些火气才好,我看,就叫李正阳吧,正午的太阳,火气正旺。”

李云仙不懂这些,只是这个名字让她想起了古鹏飞融入万道金光中的背影,她心里若有所动,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这个名字。

花谢花开转眼又是几度春秋过去了,尽管大半个中国都在战火中挣扎呻吟,李云仙住的地方却始终风平浪静硝烟不起。

在一成不变的平静生活中,一晃女儿李婉婷已经十岁,儿子李正阳也快八岁了。古鹏飞一走之后便没有了任何的消息,李云仙也渐渐打消了等待的念头。她虽然并不知道日本已经投降了,但是儿子女儿的教育问题却促使她决定离开生活了近九年的田庄回到嘉兴县城里去。在李云仙的心里,儿子李正阳的教育问题固然是十分重要刻不容缓的,而女儿李婉婷也应该去读书了。

李云仙自己一辈子没什么文化过得也还不错,但是她却不想自己的女儿也是个睁眼瞎,女儿酷似谭孟康的相貌让她时不时地想起她的父亲曾经是个饱学的世家子弟。她决定让女儿和儿子一起去读书。

重新回到嘉兴县城生活而且支付儿子女儿的学费都需要一笔钱,而现在,家里除了林宛如留下的一盒子首饰还能卖出这么多钱以外,就只有祖传的田庄可卖了。不知道为什么李云仙总是觉得那盒子首饰不是自己的,她摸着首饰盒子考虑了许久,最终还是托人卖掉了田庄的绝大部分田地和房产,只留下那座不大的宅院和周围几亩田地。

李云仙把老张妈,奶妈和丫头春花都留在了乡下看房子,给她们留了一些卖田庄的钱并添置了几架纺线织布机,老张妈她们年纪大了,很愿意留在安稳的乡下纺线织布,几亩田地的收入足够她们安度晚年。

安排好了一切,李云仙带着卖田庄的钱与母亲何宝香带着一双儿女和唯一随行的丫头彩屏回到了久违的嘉兴县城。

被烧得只剩了一片黑乎乎的瓦砾的老宅子的地面上如今住了许多无家可归的难民和乞丐,引起了李云仙的无限的凄凉和悲伤。她在离老宅子很远的县城的西面买了一套靠近学校的只有三间房的小院子,把一双儿女送进了学校。

当李婉婷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活泼快乐的十五岁美貌姑娘的时候,新中国成立了。两年前,何宝香在一个寒冷的夜晚发了痰喘,没受什么罪就去了。母亲去世之后,为了节省开支,李云仙给了唯一的丫头彩屏两个金戒指一把银发钗,付清了所有的工钱,让她另找人家谋生去了。

从此家里只剩了李云仙和一双儿女,李云仙操持家务,她精打细算,靠着卖田地的钱让这个小小的三口之家过得舒适安稳。每日里一双儿女早出晚归的上学,回家后一家人共享天伦之乐。

李正阳十三岁了,和他的父亲古鹏飞一样长的浓眉大眼,肤色浅黑,两眼炯炯有神,身板结实健壮,他年纪虽小,却有很多自己的主张,常常和姐姐李婉婷发生口角,两人互不相让,吵得热火朝天,不过吵完之后,却还是亲亲热热的好姐弟,丝毫不影响他们两个亲密无间的感情。

李云仙时常拿着一些需要缝补的东西,笑眯眯地听着他们因为一些自己丝毫不懂的东西吵成一团,等到吵闹停息了,她就走过去,无限慈爱地对一双宝贝儿女说:“吃些点心吧。”然后看着他们脸色红扑扑,喜笑开颜地吃着自己精心准备的点心,她常常觉得自己非常的温暖和幸福。

此时的中国也发生了一些很大的变化,李云仙感觉到嘉兴县城随着穿绿军装的年轻战士们的进驻,开始变得清洁和安全了,那种让她在幸福的生活中有些小小的担心的混乱结束了。一切都开始变得井然有序,儿子和女儿每天回家开始讨论的问题里带上了许多新鲜进步的成分。

李云仙对于新中国所感到的最大的变化却是从乡下的宅子里带来的消息:所有的地主的田地都被政府收归公有,归新成立的村委会和各大小队管理,无田无地的农民们和被剥夺了土地的地主富农们都被编成了一个个的生产队,在公家的田地里从事生产。李家仅剩的田地也被公家接管了,老张妈她们不能参加劳动的年纪大的妇女都由生产队负责养老,她们仍然住在有些破旧的小院子里,生活没受太大的影响……

李云仙没有什么解放劳苦大众的崇高思想,得到了这些消息后,心里自自然然地暗暗侥幸,幸亏自己早买了地,不然现在还不是一无所有?这种想法的确是不够进步,可是对于像李云仙那样一个没有受过教育,无法自己谋生却要养育一双儿女的妇女来说,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李云仙开始感受到新政府的好处是在儿子和女儿所读的中学宣布停止缴纳昂贵的学费的时候,她既惊奇又兴奋,几乎不敢相信天下有这样的好事。这使她大大松了一口气,由于解放前有一段时间物价飞涨,她买田庄所得的钱早就花完了,幸亏林宛如盒子里的首饰可以换钱来支付儿女昂贵的学费,但是现在一切都解决了,生活的费用降低了,稳定了,学费取消了,李云仙对于新政府不由得十分感激。

说来也真凑巧,一日李云仙去新成立不久的人民合作社购买杂货时竟然碰上了十几年未见的沈寿祥。

人民合作社原来是嘉兴县城一家生意规模几乎和隆昌杂货店并驾齐驱的恒源杂货铺,其店主刘春贵一家在隆昌杂货铺被劫匪焚烧后心惊肉跳,赶忙变卖了所有的家产和底货换成金条坐渡船到香港去避难了。

仅剩了一个空架子的恒源杂货铺也被匆匆以极低廉的价格半卖半送给了刘春贵老婆的侄子费家俊,费家俊是个大烟鬼,虽然承袭了祖上不少的家产,却经不住他的烟泡左烧右烧烧去了十之七八的财产,他的老婆虽然是父母在世时定下的书香门第的小姐,带来了不少嫁妆,却是个痨病身子,整日里病病歪歪的请医吃药,如此更花去了许多钱财,费家俊买下店来不久老婆就病死了,他也无心经营恒源杂货店,多亏了有几个老伙计帮扶着支撑店面,加上原有的老主顾甚多,才把个恒源杂货店勉勉强强地经营到了解放后。

后来公私合营,费家俊被送到了戒鸦片所,可惜他毒瘾太深,受了几个月折磨不但没戒成毒,反而因为不堪煎熬,一个夜里偷偷用裤腰带挂到梁上自尽了。自此恒源杂货铺彻底归人民政府所有,改称人民合作社,政府派了一个有经验的人来做合作社社长,此人就是十几年前在李云仙婚礼前远走他乡的沈寿祥。

除了略显苍老外,沈寿祥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因此李云仙一眼便认出了穿着灰布中山装的合作社社长竟是当年自己家里的小伙计,和自己几乎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沈寿祥。

李云仙自己变化也不算很大,所以沈寿祥几乎在同时也认出了她。故人相见其亲切惊喜动情不用多说了,当天傍晚,沈寿祥就登门叙旧来了,十几年的人生阅历让他大方老练了许多,他自自然然地喝着李云仙端上的热茶,和李云仙闲话家常。

李云仙看到沈寿祥不由自主就想到了父亲和隆昌商行的毁灭,寒暄几句就红了眼圈。李家的经历沈寿祥早有耳闻,此时见了李云仙伤感,情不自禁劝慰道:“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好在师傅去得早,并未看见这等惨祸,你也不要太伤感了,自家的身体要紧。”

李云仙听了这话,暗暗惊奇沈寿祥说话怎么文邹邹起来?其实沈寿祥本来就读过几年书,只是当时在李云仙面前总是自惭形秽,整日里唯唯诺诺,不敢有丝毫卖弄,故而在李云仙的印象里,只当他是个只会随声附和的寻常伙计。李云仙问道:“你那年离开后去了哪里?怎么如今是新政府的官员了?”

沈寿祥对于这一点心里还是很有些得意的,虽然他不是个爱卖弄的人,此时在自己过去喜欢过的女人面前还是忍不住从头说起:“当年我走了之后,先是去了上海在一家药店里做打杂伙计,那家店主见我勤勉,很赏识我,后来打起仗来,他就让我去送货,送的都是些伤药消炎药什么的,我送了几次都没出差错,店主越来越信任我,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给共产党送的医药,就这么着,他就介绍我也加入了他们的地下组织为党工作,一直到解放前,我也入了党,解放后,政府看我是嘉兴人,仍然派我回来工作了,正巧恒源成了合作社,就派我进去当社长了。”

一席话听得李云仙点头叹息道:“怪不得爹爹当初说你将来定然不是个久居人下的,如今这么年轻就当了政府官员了,真是老人的话再不错的。”

李云仙一头说,一头心里暗自想着,这人世间的事情可真是难料始终,当年自己挑选的人里,谭孟康可算是最出色的了,谁料年纪轻轻惨遭横死,竟然是个不能善终的命。古鹏飞也是不错的,可是如今杳无音信,不知所终。只有眼前这个沈寿祥,原想着一辈子就是个伙计的命了,谁承想如今还是他平平稳稳的,却成了合作社社长,是新政府的官员了。看来真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意如何,实在是不可知不可测呢。

沈寿祥不知李云仙一番心思,听她赞美自己,不由美滋滋飘飘然起来,两人扯了几句闲话,不多时李婉婷和李正阳下学回来,李云仙就拉着二人让他们喊沈寿祥:“沈叔叔。”

沈寿祥细细打量二人,见李婉婷十六七岁的年纪,生得十分美丽,她身材细高窈窕,白白的瓜子脸儿上一双秀长明亮的眼睛灵动乌黑,她身上分明有那谭孟康的影子。可是那李正阳却是身材健壮,肤色微黑,浓眉大眼,鼻正口方,一笑就露出雪白的两排牙齿。和他姐姐毫无相似之处,这又是像那一个呢?

李云仙见沈寿祥盯着李正阳沉吟不已,也不想瞒他,便笑道:“你看正阳像哪一个呢?”

沈寿祥闻言方觉自己失态,忙转开眼神,微含窘态地干笑几声,不知应该如何作答。

李云仙便打发李婉婷姐弟去做饭,对着沈寿祥把自己和古鹏飞在乡下农庄的偶然邂逅生子略述了一遍,末了道:“我从小就告诉孩子们他们的各自父亲的事情,尤其是正阳,如果鹏飞侥幸还活着,有机会定要让他们父子团圆团圆。”说罢心里忽然起了一个念头,带着恳求的样子对沈寿祥道:“你如今在政府工作了,如果方便的话,可不可以帮我打听打听那古鹏飞的下落呢?”

沈寿祥此时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为了爱情远走他乡的少年了,听了李云仙的恳求,虽然心里仍然少许酸味儿冒出来,却马上慨然答应帮忙,然后他问道:“如果找不到他,我是说如果他竟然死了或者……,那么你竟打算一个人带着孩子过这一辈子了么?”

李云仙没有料到他问出这番话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沉吟了半晌方笑道:“我是个老太婆了,还能有什么别的想头?好在有两个孩子做伴儿,也不算是孤寂了。”

沈寿祥摇头,并不再说什么,二人一时无语,李云仙忽然问道:“你有几个孩子了呢?”沈寿祥苦笑道:“我至今还是孑然一身,怎么能奢望有孩子呢?”说罢拿眼睛去看李云仙。李云仙低了头不再说话,二人在沉默中坐了一会儿,沈寿祥便起身告辞了。

晚上李云仙不知为何有些睡不安稳,翻来覆去只是想着白天和沈寿祥的对话,李云仙忽然意识到自己才三十多岁而已,人生的路也许还很长呢。

此后许多年里沈寿祥常常带着礼物到李家串门,他为人一向随和,不久他就和两个孩子打得挺熟了,李云仙虽然和他说说笑笑像一家人一样,然而心里毕竟还搁着一个古鹏飞,那是两个人始终无法越过的一道深沟。

一九六六年的夏天,就在女儿李婉婷为李云仙生下第一个外孙女的时候,沈寿祥终于打听到了古鹏飞的消息,他有些犹豫地告诉李云仙:“你不要等他了。。。古鹏飞在北京。。。他现在是将军了,已经有了女人和两个儿子。。。”

一时间,古鹏飞那句让她盼望等待了十几年的话似乎就回响在她的耳边:“你等着我,我一定回来娶你!”

李云仙怔了半晌,心里酸酸的,她苦笑了一下,涩声说:“他。。。当将军了。。。他真不是一凡人啊。。。我知道自己的斤两,也没什么想头。。。只是想再见他一面,让他知道自己这里还有个儿子。”

两个月后,李云仙和儿子李正阳踏上了千里寻夫之路,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的离开嘉兴,她不知道自己将会经历些什么,在她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嘉兴县城,回头看见怀抱着外孙女的女儿和等待了她几十年的沈寿祥背后那渐渐遥远模糊却又无比亲切的嘉兴小城的时候,她蓦然间似乎看见自己的前半辈子如清澈的泉水一般温暖地从心里流过,她定定地站了半晌,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用袖子擦去眼角不知何时涌出的泪花儿,冲着等待他的李正阳点点头,脸上露出了笑容,道:“阳儿,我们走吧。”

在这一刻,李云仙的心里已经做好了她一生中一个最明确的决定,无论古鹏飞如何对待她,无论李正阳是否会留在他父亲身边,她自己一定会回来的,因为她的生命已经和这里融为了一体,无法再分。

虽然此时的李云仙并不知道,在那个遥远而神秘的大城市里,一群穿着绿军装,带着“红卫兵”字样袖标的十几岁的少年,正在奔向古鹏飞的将军小楼。。。一场浩劫又即将开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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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GG是绿豆每次必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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