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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新版古典决战:亚力山大征战记之吉达斯浦战役 -- 史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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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新版古典决战:亚力山大征战记之吉达斯浦战役

公元前327年夏天,亚历山大率领12万大军越过兴都库什山脉,进入印度河流域。时年29岁的亚历山大,无论在智力、精力、经验、以及军事成就等等方面,都处于一生的顶峰。此前亚历山大花了4年的时间征服了波斯帝国广袤的东部省份,几十个民族近千万人口都臣服在他的武力之下。无论是好勇斗狠的兴都库什山民,还是弓马娴熟、神出鬼没的斯基泰骑兵,都无力与他的马其顿雄师争锋,此时的亚历山大颇有“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感慨。亚历山大对印度的远征完全是虚荣心驱使。传说宙斯的两个儿子赫拉克里斯(Heracles)和迪奥尼苏斯(Dionysus)都到过印度,自诩天之骄子的亚历山大岂能让他们专美于前。

然而在印度河支流吉达斯浦(Hydaspes)河畔,亚历山大遭遇了平生未见的劲敌。印度西北小邦保拉瓦(Pauravas)的国王波鲁士(King Purushotthama)率领36,000大军在河对岸严阵以待。这一年的季风提前来到,吉达斯浦河已经开始泛滥,河面宽达800米,深不见底。波鲁士的大军在对岸一字排开,控制了上下十几公里的河段,随时准备消灭胆敢渡河的敌军。印度军队有200头战象,这些庞然大物沿河排列为步兵压阵,从一公里以外看去依然高耸如塔,它们恐怖的吼叫声清晰可闻,着实令马其顿官兵心惊胆战。

亚历山大面临史无前例的挑战。首先,马其顿大军要设法强渡敌军严密防守的河流,泛滥季节的吉达斯浦河河面宽阔、水流湍急,对于古典时代的军队来说无疑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更何况对岸还有敌军防守。其次,马其顿密集阵将面对印度战象的集团冲锋,在此之前还没有哪一个欧洲军队经历过这种严峻考验。结果亚历山大不负众望,再次展现天纵其才的指挥艺术,使吉达斯浦战役成为古典战争史的杰作之一。美国西点军校的教科书里有这样一句:“吉达斯浦战役是现代研究攻击设防河流的战术原则的基础。”

1. 神秘古国

亚历山大踏足印度之前,这个古老文明已经存在了三千年。现代哈拉帕和莫亨佐-达罗遗址为代表的古印度河文明,史学界普遍认为始于公元前三千年。这个文明发展到相当高的程度,灌溉农业非常发达,出现了一大批城镇。城镇里几乎每座房屋都有水井、供水管道系统、浴室和排水沟,卫生设施的进步程度堪比十九世纪后期的欧洲。各个城市的规划都惊人的相似,甚至连建房用砖的尺寸都整齐划一。出土的众多艺术品也体现出多种多样的艺术风格。遗址出土文物的另一个引人注目之处,是很少见到武器或其他有关战争的器具,体现出这个史前文明的平和、仁慈、和非暴力等特征。这个文明在公元前两千年以后突然衰落,其原因一直是史学界争论的焦点。十九世纪德国学者穆勒(Friedrick Max Müller)提出著名的“雅利安人入侵理论”,就是其中的一种解释。这个理论直到二十世纪上半叶都是西方史学界的流行观点。

西方学界认为,雅利安人是源于黑海北岸草原地区的游牧民族,骁勇好战,他们最早完成了对马的驯化,发明了马拉战车、金属武器等战争工具。大约在公元前1800-1500年间,雅利安人开始向东向南扩张,一支越过高加索山脉进入小亚细亚和伊朗高原,后来相继建立了赫缔帝国和波斯帝国(“伊朗”一词的本意就是“雅利安人的土地”);另外一支越过兴都库什山脉,进入印度河流域,经过数百年的扩张和战争完全征服了当地土著,成为印度北部的主宰。印度吠陀时代流传下来的叙事诗《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记述了大量残酷的战争场面,就是这个时期的写照。

入侵印度的雅利安人讲古老的梵语(Sanskrit),同印度土著居民达罗毗荼人(Dravidians)的语言截然不同。18世纪末英国驻印度法官威廉·琼斯爵士的研究成果证实,古印度的梵语和希腊语、拉丁语、凯尔特诸语种、日尔曼诸语种、以及波斯语等等同属一个印欧语系。雅利安人的文化相当原始,进入印度以后逐渐吸收了当地的先进文化,放弃了游牧的生活方式,但竭力保持祖先的尚武传统以维护异族统治。为了防止自己的血统被土著人同化,雅利安人创造了种姓制度,禁止不同种姓之间通婚。

随着经济的发展,雅利安人社会组织从部落过渡到王国。大约在公元前六世纪,恒河下游摩揭陀(Magadha)王国强大起来,初具帝国规模。公元前361年,出生于下层社会的摩诃帕德摩·难陀,杀死国王迦腊索伽,建立难陀王朝(Nanda Dynasty)。难陀王朝的武装力量空前强大,拥有步兵20万,骑兵2万,战车2,000乘,战象3,000头。难陀王朝很快统一了恒河流域,逐渐向印度河流域扩张。公元前327年,亚历山大率军进入印度河流域,东西两大帝国的碰撞似乎不可避免。

西方古典史家对印度所知甚少。亚里安记载,印度人爱好和平,崇尚道义,从来没有向印度以外的地方发动扩张战争。他提到印度的种姓制度有七个等级,但其中几个显然是属于同一种姓的不同阶层。所有的古典史料都提到印度的富庶,马其顿军队攻陷印度城邦阿斯帕西亚(Aspasia)以后,掳获了23万头牛。但对于志在征服的亚历山大来说,印度军队的几个特点最值得重视。

首先是印度军队大量使用战象。印度人早在四千多年前就开始驯化大象利用其畜力。亚里安记载了印度人捕捉野生大象加以驯化的详细过程。大约在吠陀时代初期(公元前1100年),印度人开始在战争中使用大象。印度战象身高3米以上,全身披挂镶嵌铁片的战袍,前胸有整块铁甲保护,象牙上套着铁制矛尖。战象背上可驮一名驭手和一座木制小城堡,里面是三名弓箭手。未经专门训练的战马对大象的气味和吼叫有天生的恐惧,接近到200米距离以内就会受惊,因此无法使用骑兵对付战象。重装步兵的密集阵可以遏制骑兵的正面冲锋,却阻挡不了战象的冲击。战象的冲锋速度虽然只有每小时30公里,但由于其5吨的体重而具有巨大的冲击力,加上大象坚硬的厚皮和披挂的铠甲提供防护,可以轻易冲破长矛盾牌方阵。突入方阵的战象舞动象牙大步践踏,杀伤力极强。紧跟其后的印度步兵冲进方阵近距离格斗,而阵形散乱、陷入各自为战的密集阵将很容易被击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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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战象

古典史家普遍认为,战象最大的威力在于难以承受的心理震慑。一字排开的战象集群冲锋时,一个个庞然大物阔步向前,高声吼叫,如同一堵快速移动的高墙,景象异常骇人。没有见过战象的军队往往会魂飞魄散,溃不成军。面对战象冲锋的步兵方阵需要钢铁的意志才能屹立不动。事实上印度军队对战象的弱点非常了解。大象受伤以后经常狂性大发夺路而逃,根本不听驭手指挥,而受惊的战象不辨敌我,旁边跟随的步兵往往遭到冲撞践踏。正因为这个原因,印度战象的驭手都备有一根铁凿,一旦大象失控就将铁凿钉入其后脑。应该说马其顿军队并非初次遇到战象,高加米拉战役波斯军队序列中就有15头战象,但显然它们并没有发挥任何作用。因此在吉达斯浦战役中,马其顿密集阵将首次接受印度战象的考验。

印度步兵比较特别的武器是印度长弓。印度长弓由坚韧木条和竹片复合制成,反曲上弦以增强拉力。由于印度北部后来遭到中亚游牧民族的侵略,现存的弓多属于草原民族的角质组合反曲弓,古典时代的长弓定制倒是在印度南部保存完好。印度长弓的现代仿制品上弦时全长70英寸(1.77米),拉力可及75磅,发射90公分长的重箭,射程可达300米,而且破甲能力相当强。西方古典史料记载,印度长弓由于份量不轻,通常一端装有长钉,弓箭手将长弓钉在地上单腿跪地射箭,这样可以提高准确度。值得马其顿人庆幸的是,吉达斯浦战役中印度军队的弓箭手并不很多(可能是培养不易的原因),而且由于战场泥泞而无法有效固定长弓,因此未能发挥应有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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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长弓的现代仿制品

印度军队对战车依然情有独钟,在战斗中大量使用。西方古典史料记载,印度战车车体宽阔,由四匹马拖拽,车上六名乘员,包括两名驭手,两名持盾牌的刀斧手,以及两名弓箭手。从这个人员配置可以看出,印度战车有点类似亚述战车,兼有运兵效用,冲进敌阵以后刀斧手很可能会跳下战车接敌格斗。古典史料对印度骑兵的装备没有详细记载,从吉达斯浦战役过程来看,印度骑兵似乎并没有类似波斯的铁甲骑兵,因此突击能力有限。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因为战象当仁不让是印度军队的突击部队。

综上所述,印度军队显然是包括多兵种、远程火力和重型突击力量的混合部队,单凭战象便足以抵消马其顿近卫骑兵和密集阵的战术优势,而印度士兵向来以斗志顽强著称。因此在两军人数、战斗力相当的情况下,统帅的指挥水准将决定胜利的天平向哪一方倾斜。

2. 天威难测

亚历山大作出远征印度的决定,除了追求荣耀和战功以外,还有更现实的动机。自从在巴比伦被加冕为“亚洲之王”以后,亚历山大性格中阴险暴虐的一面开始展露无遗,无端杀戮了几个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将领。这期间亚历山大表现出越来越严重的波斯化倾向。他实行波斯宫廷礼仪,穿戴波斯服饰,还娶了一位波斯公主为妻,并且闭口不提何时班师回国,而衣锦还乡是绝大多数马其顿将士的心愿。亚历山大的所作所为使马其顿将士离心离德,士气涣散。亚历山大远征印度,大概也是为了转移内部矛盾。

当年马其顿国王菲力普遇刺身亡,亚历山大面临多个合法继承人的挑战,如果没有资深将领帕米尼奥的鼎力相助,恐怕很难登上王位。为了报答帕米尼奥,亚历山大任命他的大儿子菲罗塔(Philotas)为近卫骑兵统领,二儿子尼卡诺(Nicanor)为近卫步兵统领,而将整个马其顿密集阵的指挥权交给帕米尼奥。显然即位之初的亚历山大根基尚浅,需要借助帕米尼奥的经验和无以伦比的影响力,因此让他掌握军权。事实证明菲罗塔和尼卡诺都是非常称职的将领,所以亚历山大这个任命并没有遭人非议。此后亚历山大通过一系列胜利树立了军中的威信,很快羽翼丰满,对帕米尼奥手中的权力就感觉如芒在背了。远征波斯的几次战役中,亚历山大两次拒绝采纳帕米尼奥的建议,在讨论大流士的第三次求和时甚至当众羞辱帕米尼奥:“我要是帕米尼奥,自然会接受这些条件。” 亚历山大渴望扬名立业,急于摆脱父亲的阴影,打下自己的一片天地,而帕米尼奥如同他父亲菲力普的化身,代表过去的一个时代。亚历山大对帕米尼奥的不敬,反映了他内心深处的反叛意识。

不过亚历山大到底是个冷静务实的人,认识到帕米尼奥在军中的作用无可替代。近卫骑兵统领菲罗塔虽然是个优秀的军人,但头脑简单,处世张扬,居功自傲,帕米尼奥也不得不时常告诫他收敛一点。普鲁塔克记载,伊苏斯战役被掳的波斯王女眷中有个希腊女人成了菲罗塔的情妇,两人的幽会中菲罗塔屡屡酒后失言,声称马其顿所有的荣耀都归功于他和他的父亲,亚历山大不过是个青涩少年,多亏了他们才享有名义上的权位。这些话很快就传到亚历山大耳中,亚历山大叫人把这个女子带来细细盘问,然后让她回去装做若无其事,继续汇报菲罗塔的类似言行。亚历山大隐忍不发,是因为此时波斯帝国元气未伤,大敌当前不能自乱阵脚。

大流士身亡以后,波斯帝国有组织的抵抗到此为止,亚历山大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清理门户。公元前330年秋天,有人揭露了一起兵变阴谋,涉案人就有菲罗塔。菲罗塔被捕以后,在严刑拷打之下供认不讳。亚历山大举行了4千马其顿将士参加的审判大会,陈述菲罗塔的罪行,提供证据,并给后者自辩的机会。最后审判大会投票作出决定,将菲罗塔处死。这时帕米尼奥正留守波斯北部保障后勤供应,对此事毫不知晓。亚历山大当机立断,派遣特使送密信给帕米尼奥身边的副将,命令他们处决帕米尼奥。一个名叫克里安德(Cleander)的马其顿将领面见帕米尼奥转交菲罗塔的一封信,趁他读信的功夫用匕首将他刺死。亚历山大的密信事后在军中宣读,信中指控帕米尼奥谋反,罪证是帕米尼奥给菲罗塔的一封信里这样一段话:“照顾好你自己和你的手下,这样我们才能完成目标。”

帕米尼奥父子的悲惨结局激怒了一大批马其顿将士。古典史料记载,亚历山大不得不采取隔离措施,将那些公开表示不满的官兵集中到一起单独组建一支部队。事实证明这个做法并没有平息部队的怨气。两年以后的一个宴会上酒过三巡,亚历山大身边一群佞臣照例开始阿谀奉承,声称他的丰功伟绩不仅世间无人可及,连宙斯之子赫拉克利斯也得甘拜下风。这时亚历山大忠实的卫队长克莱特(Cleitus the Black)站出来,痛斥那些无耻之徒贬低菲利普的功勋,指出如果不是菲利普培养的老兵担当核心,马其顿军队根本不可能有今天的辉煌。克莱特借着酒劲直言不讳,指责亚历山大忘恩负义,无端杀戮阿塔罗和帕米尼奥两位老臣。亚历山大恼羞成怒,骂道:“那你就和菲利普、阿塔罗、帕米尼奥作伴去吧!” 话音未落便夺过卫兵的长矛将克莱特刺死。事后亚历山大追悔莫及,因为克莱特几乎可算是他的亲人(克莱特的姐姐是亚历山大的乳母),而且在格拉尼克斯河畔救过他的性命。虽然亚历山大的悔过表现最终赢得了众人的谅解,但追随他多年的老兵们不免感到心灰意冷。

如果说克莱特的死纯属意外,史官卡里斯蒂尼(Callisthenes)的遇害就完全是亚历山大的蓄谋。公元前328年,亚历山大宣布实行波斯宫廷礼仪,其中包括跪拜礼(Proskynesis)。马其顿虽然是君主制国家,但王权从来都不是至高无上的,马其顿贵族同国王之间更象同事关系,而非东方文化的君臣关系,跪拜礼使他们感到异常屈辱。亚历山大这个决定引起马其顿将士强烈反对,而因为卡里斯蒂尼有雄辩之才,充当了他们的代言人。亚历山大最后迫于阻力放弃这个做法,但显然对卡里斯蒂尼的冒犯怀恨在心。不久,军中又揭发一起贵族士官(Pages)的反叛阴谋,只因为卡里斯蒂尼和首犯相熟,亚历山大就以教唆谋反的罪名将他投入大牢。卡里斯蒂尼遭受非人折磨,不久死在狱中。古典史家普遍认为这件事情是亚历山大一生最大的污点。三百多年以后,罗马著名哲学家塞尼卡(Lucius Annaeus Seneca)听他的学生历数亚历山大的英雄事迹和旷世武功以后,回答说:“这些都不错,只可惜他谋杀了卡里斯蒂尼。” 言下之意,亚历山大所有的功绩加起来也无法抵消这个罪孽。

希腊史家伊菲普斯(Ephippus of Olynthus)记载,亚历山大身边的人生活在恐怖统治之中。亚历山大所闻无非阿谀逢迎之辞,大多数人选择了沉默和漠视,即使是最亲近的人也不再向他进逆耳忠言。从此以后,亚历山大越来越依靠重金悬赏鼓舞士气,马其顿军队的雇佣军色彩因此越来越强烈,而愿意跟随他舍身犯险的人也就越来越少。一年以后,马其顿军队围攻印度要塞摩坦(Multan)时,亚历山大照例身先士卒登上城墙,回头一望却发现他的近卫步兵全部站在城下呆若木鸡,没有一人跟上来。面对蜂拥而来的印度兵,亚历山大那一刻想必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3. 兵不厌诈

亚历山大的远征军和七年前离开马其顿时相比已是面目全非。波斯帝国灭亡以后,亚历山大遣散了数万希腊联盟部队(其中包括精锐的特萨利骑兵),只保留了一批马其顿核心部队。在此基础上亚历山大招募了大量来自希腊半岛、小亚细亚和色雷斯的雇佣军。征服中亚草原的过程中,亚历山大对弓马娴熟的斯基泰轻骑兵(Scythian Horse Archers)印象深刻,很快挑选组建了一支1千人的斯基泰部队。这些优秀的马上弓箭手极大地丰富了马其顿军队的战术手段,后来成为亚历山大非常倚重的精锐部队。普鲁塔克记载亚历山大的远征军有12万人,果真如此,那么这其中大多数是非战斗人员。近现代史学家普遍认为亚历山大远征军的战斗部队不超过4万人。亚历山大显然对印度的自然环境有所了解,从埃及和腓尼基征召大批造船工匠随军,使马其顿军队具备两栖作战能力。

马其顿军队渡过印度河以后,位于印度河和吉达斯浦河之间的小邦塔西拉(Taxila)国王盎庇斯(Omphis)望风而降。盎庇斯给亚历山大提供了56头战象,并亲率5千军队从征。亚历山大把战象留在塔西拉,这个决定相当明智,因为马其顿军队并没有时间演练同战象协同配合,贸然使用战象有害无益。不过亚历山大一定从塔西拉人那里详细询问了战象的弱点,为马其顿步兵设计了有针对性的战术,对即将到来的人象对抗提前做好准备。

在塔西拉短暂停留以后,亚历山大率军继续东进,于公元前326年6月抵达吉达斯浦河畔。亚里安记载,在吉达斯浦河东岸据守的波鲁士大军有步兵3万人,骑兵4千人,战车300乘,战象200头。马其顿参战部队有骑兵8千人,其中包括近卫骑兵5千人,斯基泰轻骑兵1千人;步兵总共23,000人,其中包括近卫步兵3千人,重装步兵7个团1万余人,其余就是游击步兵、散兵、弓箭手和印度仆从部队。两军兵力相当,马其顿军队骑兵占有明显优势,但印度军队有古典时代的坦克部队 - 战象。印度军队设防的位置是最容易渡河的河段,波鲁士显然打算充分利用这道天堑,下令沿岸设置鹿砦,部署步兵昼夜戒备。亚历山大考察地形以后,很快意识到强渡吉达斯浦河无异于自取灭亡。

吉达斯浦战役的布局阶段,亚历山大利用一系列假象迷惑对手,声东击西顺利渡河,用兵如神令人耳目一新。此前亚历山大的战役指挥刻意追求光明磊落,在高加米拉甚至以“不屑偷窃胜利”为理由拒绝发动夜袭,此战指挥风格的变化值得玩味。也许以前亚历山大挑战波斯王大流士,需要占据道义上的制高点争取人心,因此不得不以帝王的高标准严格要求自己。远征印度的亚历山大已经功成名就,没有任何心理负担,指挥作战自然能够随心所欲。于是亚历山大在吉达斯浦战役中非常罕见地向我们展现了他诡计多端的一面。

亚历山大首先让塔西拉国王盎庇斯征集大量粮草,并到处放话,声称打算在这里长期驻扎,等待季风过去。几天以后他突然命令部队到河边集结,制造大批充草皮囊做成的筏子,大张旗鼓准备渡河。波鲁士非常紧张,沿河部署军队严阵以待。结果马其顿军队忙活一阵以后一轰而散回营休息,让印度人虚惊一场。接着亚历山大又命令马其顿骑兵沿河往来奔驰,好像在寻找其它渡河地点。印度骑兵高度警惕,在对岸沿途跟随。这样的闹剧反复上演了几次,波鲁士开始掉以轻心,只布置岗哨戒备,不再派大军出营。

亚历山大在马其顿大营北面17公里的上游河段选定渡河地点。为了保证渡河不被印度军队发现,亚历山大冒险分兵。马其顿将领克拉特罗(Craterus)指挥牵制部队留守大营,这支部队有骑兵3千人,两个团的重装步兵3千人,以及5千塔西拉军队。亚历山大指示克拉特罗继续制造各种假象迷惑印度军队,等到波鲁士向上游移动以后立刻渡河。亚历山大带领迂回部队悄悄北进渡河,途中再次分兵,由美利格(Meleager)率3个团的重装步兵和一些希腊雇佣军共5千人停留在途中某地,组成第二攻击波,伺机渡河攻击印度军队的侧背。这样亚历山大亲率的迂回部队只有近卫骑兵4千人,斯基泰轻骑兵1千人,近卫步兵3千人,重装步兵两个团3千人,游击步兵2千人,以及弓箭手2千人,总兵力15,000人。

午夜过后,亚历山大率军抵达渡河地点,先期到达的后勤部队早就组装好几十艘30桨的快艇,并准备了数百个皮筏。亚历山大选定的渡河地点有个长4公里宽2公里的河心岛,岛上遍布树木,中间还有一条山谷。马其顿军队先依次渡河登上这个小岛,隐藏在山谷中,等舟船运到小岛的东南角再陆续渡过东侧河道。此时正巧天降瓢泼大雨,掩盖了大军渡河的喧嚣。亚历山大乘坐快艇率先渡河,登上对岸以后才意外发现这不过是另外一个小岛,真正的河岸还在几百米以外。这个岛狭长平坦,缺乏植被,部队根本无法隐蔽,很快被对岸的印度哨兵发现。亚历山大见情况紧急,断然下令部队涉渡。虽然这一侧的河道由于泥沙冲积,河水只有齐胸深,但水流湍急,很难立足。马其顿将士冲进河里,每匹战马拖拽三、四个士兵,奋力渡河。最先登上东岸的是斯基泰轻骑兵,他们立刻组成一道屏障保护登陆点。拂晓时分,马其顿军队全部上岸,亚历山大率领骑兵部队向南疾行,打算趁印度军队行军途中发动突袭,步兵列阵完毕远远跟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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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历山大迂回机动,巧渡吉达斯浦河的行军路线。蓝色是马其顿军队,红色是印度军队。

马其顿军队登上第二个小岛时,波鲁士就接到报告。显然亚历山大给波鲁士制造了一个相当困难的局面。波鲁士难以判断马其顿渡河部队是主攻还是佯攻,因此无法决定是北进迎敌还是按兵不动。福勒认为亚历山大的迂回机动是本次战役的胜负手,因为无论波鲁士如何应对,都避免不了腹背受敌的困境。波鲁士最终决定暂时按兵不动,而派遣他的一个儿子率领2千骑兵和120辆战车北进,试探马其顿渡河部队的虚实。这支印度先遣部队遭到亚历山大近卫骑兵的迎头痛击,波鲁士的儿子和400名印度骑兵战死,120辆战车全部被缴获,残部逃回报信。波鲁士这才确定渡河的是马其顿主力。他留下一部分步兵和战象监视克拉特罗的牵制部队,自己率领主力北进8公里,选择一个平坦开阔的地点布阵,等亚历山大来攻。

亚里安记载,波鲁士将印度战象部署在最前面组成一道屏障,使后面的步兵阵列免受马其顿骑兵的正面冲击。每头战象之间相距30米,战象后面是步兵阵线,每个方阵大约30米宽,排列在战象之间的空隙位置。战象和步兵阵线两侧是是骑兵,骑兵前面部署一排战车。亚里安的记述暴露一个问题,那就是印度军队的战象不可能有200头,否则以战象阵列30米的间距,印度军队光步兵阵线就将超过6公里长。科丘斯记载,印度军队参战的大象只有85头,这个数字显得可信一些。85头战象以30米的间距排列,阵线长达3公里,加上两翼的骑兵和战车,印度阵线全长应有4公里。波鲁士的排兵布阵也给亚历山大出了一个难题:波鲁士明显志在防守,印度阵线以战象和战车组成的前沿貌似铁板一块,亚历山大怎样才能找到突破口,打开局面呢?

4. 吉达斯浦之战

亚历山大率领5千骑兵在敌军视距以外停了下来,一边等待步兵跟进,一边思索破敌之策。此时作为第二攻击波的美利格部队渡河前来会师,使马其顿参战兵力增强到两万人。5个马其顿密集方阵共8千人组成阵线左翼,前沿是2千游击步兵和2千弓箭手;阵线右翼是3千近卫步兵、4千近卫骑兵、和1千斯基泰轻骑兵。亚历山大洞察对手的战役企图,波鲁士显然认为马其顿军队会率先发动全线进攻,打算以两翼的重型战车和骑兵抵挡马其顿骑兵的冲击,然后中路的战象和步兵协同进攻,击溃马其顿密集阵。亚历山大意识到印度中央阵营很难从正面攻破,必须先击破敌阵侧翼的骑兵,然后步骑协同两面夹击。

亚历山于是做出以下部署:马其顿步兵阵线缓慢逼近敌阵,但不要立刻接敌;科恩(Coenus)指挥2千近卫骑兵移动到马其顿密集阵的左边,隐蔽在密集阵林立的长矛后面,等到印度骑兵出击以后立刻向其侧后方发起猛攻;亚历山大亲率2千近卫骑兵和1千斯基泰轻骑兵正面攻击印度左翼骑兵。由于此时马其顿军队依然在印军视距以外,波鲁士对这一系列调动毫无察觉。

此时已近正午,吉达斯浦河畔在六月的骄阳烘烤之下水汽蒸腾,让人视线模糊。位居阵线中央的波鲁士乘坐一头高大的战象,视野最为开阔,他注意到左前方有数千敌骑迅速逼近,而远处隐隐约约可见马其顿步兵阵线向前缓慢移动。波鲁士判断亚历山大将全部骑兵集中在右侧是打算强攻印军左翼,立刻做出针对性部署,将右翼的骑兵和战车全部调来加强左翼。这样印军在左侧集结了180辆战车和3,600骑兵,兵力对比亚历山大占有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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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达斯浦战役示意图。绿色为马其顿军队,红色为印度军队。

亚历山大率领3千骑兵进至印军阵线1公里以外时,命令近卫骑兵暂停下来,由1千斯基泰轻骑兵率先攻击印度左翼。斯基泰骑兵冲到距离敌阵200多米的地方展开队形,向印军倾斜箭雨。这些中亚草原民族使用著名的复合反曲弓(Composite Recurve Bow),上弦时通常只有48英寸(122公分)长,拉力可达65磅,发射60公分长的羽箭,射程可达400米,训练有素的轻骑兵每分钟最多可以发射20支箭。印度左翼的战车和骑兵短短几分钟之内遭到数万支箭的攒射,毫无还手之力,这是因为印度骑兵和战车兵装备的直木短弓射程仅100多米。波鲁士看到左翼骑兵伤亡渐增,阵形开始散乱,于是命令他们出击,驱散斯基泰骑兵。

亚历山大派遣斯基泰骑兵攻击敌阵左翼的战术企图,并非杀伤敌人,而是逼迫印度骑兵出击,然后以近卫骑兵聚而歼之。印度骑兵刚刚离开本阵,藏在马其顿密集阵左侧的2千近卫骑兵在科恩的指挥下突然杀出,猛冲印度骑兵的右侧,而亚历山大亲率2千骑兵迎头痛击。印度骑兵抵挡不住,很快溃退,逃到战象阵列后面躲避。这时印度阵线左侧的战象驭手驱使各自的座骑迎上去阻击马其顿近卫骑兵,波鲁士看到整个战象阵列被带动起来,不得不下令全线进攻。印度战象个个昂首扬鼻,高声吼叫,迈开大步向马其顿密集阵冲来,战象身后一群群步兵紧紧跟随,战役至此已经演变成一场混战。

亚里安记载:“这时的战斗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巨兽冲进密集的步兵阵列,所到之处造成死伤累累;印度骑兵看到步兵已经接敌,也纷纷掉转马头冲向马其顿骑兵。但亚历山大的士兵凭借体力和战术的优势又将他们驱赶回去。” 科丘斯则提供了更加生动的描述:“亚历山大部署(在密集阵前沿)的游击步兵最擅长狭小空间的格斗,他们围绕着战象勇敢地投掷标枪,专门瞄准象背上的驭手,而密集阵也大胆逼近,长矛如林向巨兽施加压力。不少游击步兵进攻时靠得太近,惨遭大象践踏。最恐怖的情景是某些身披重甲的步兵被大象用鼻子卷起来扔给背上的印度兵。战况因此胶着,马其顿士兵面对印度战象时而冲锋,时而退却,战斗持续到傍晚都无法分出胜负。马其顿士兵用战斧砍象蹄,用波斯弯刀剁象鼻,什么武器都尝试过了。有些遍体鳞伤的战象狂性大发,冲进自己的部队中间肆意践踏,驭手被甩下来踩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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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现吉达斯浦战役的油画作品

最后连战象也精疲力尽,开始步步后退。这时亚历山大命令正面的6个马其顿步兵方阵集合起来,盾牌相联,组成一道移动长城向印军冲锋;自己率领4千骑兵从后面和两侧包围敌阵,近卫骑兵一字排开,各自挺矛步步进逼。印军阵形早已散乱,人马、战象混杂在一起,面对敌人的四面夹击只能各自为战,虽然伤亡惨重,依然困兽犹斗。亚历山大于是下令近卫骑兵让出一个缺口,印军这才斗志崩溃,纷纷从缺口仓惶逃生。战役进入尾声时,克拉特罗的牵制部队渡河前来,接过追击任务,因为经过八个小时的激战,马其顿官兵也已经精疲力尽了。

吉达斯浦战役印度军队阵亡12,000人,被俘9,000人;马其顿军队阵亡骑兵280人,步兵700人。如果按照4比1的伤亡比例,马其顿方面就有5,000人伤亡,占参战部队的25%,胜利的代价非常高昂。波鲁士身被九创,鲜血染红战袍,依然斗志顽强,亚历山大甚为钦佩,派人劝降。波鲁士投降的条件是“把我作为国王对待”,亚历山大欣然应允,不但让波鲁士依旧统治他的王国,还将征服的其它领土划给他。这个结果大概要让马其顿阵亡将士死不暝目吧。

吉达斯浦战役以后,马其顿军队拒绝继续前进,亚历山大不得不放弃了征服整个印度的计划,沿印度河南下回国。不过亚历山大在此地有一个小插曲,影响了印度以后数百年的历史。根据塞琉古王国驻印度使节麦加斯蒂尼(Megasthenes,350 – 290 BC)记载,亚历山大远征印度期间遇到一位摩揭陀王子,这个青年出言不逊,激怒了亚历山大,后来侥幸逃脱才免于一死。此人名叫旃陀罗笈多(Chandragupta),亚历山大撤离印度三年以后,他招募当年抵抗过亚历山大的士兵,组建一支军队推翻了南陀王朝。旃陀罗笈多是否借鉴了马其顿军队的战术,后人不得而知,但亚历山大的征战事迹肯定对他大有启发。旃陀罗笈多派人毒杀马其顿的印度总督尼卡诺(Nicanor)和菲利普(Philippus),吞并了印度河流域,建立著名的孔雀王朝(Mauryan Dynasty),这是印度历史上第一个统一大帝国。

亚历山大死后,马其顿帝国继承人之一塞琉古(Seleucus)企图恢复印度领土,于公元前305年率军大战孔雀帝国军队,结果惨败。古典史料并没有留下这次战役的详细记录,但可以肯定印度战象起了关键作用,因为次年塞琉古同旃陀罗笈多达成和平协议,割让兴都库什山脉以东土地,以换取500头印度战象。麦加斯蒂尼就是此后出使孔雀王朝的。孔雀王朝到旃陀罗笈多的孙子阿育王(Ashoka)时代进入鼎盛时期,而佛教也是这个时候得到广泛传播,成为世界性宗教。

5. 高处不胜寒

吉达斯浦战役以后,亚历山大打算继续东进,征服整个印度。自从八年前离开马其顿,亚历山大已经领军踏过一万八千公里的征程,依然丝毫不见倦意。古典史家认为,亚历山大超人的精力和进取心源于他内心深处的一种渴望(Pothos),渴望荣耀和战功,渴望迎接新的挑战,探索和征服未知世界。虽然亚历山大惯于以天神之子自居,他的部下却都是彻头彻尾的凡人。长年征战累积起来的疲劳和厌倦正在蚕食马其顿将士的斗志,而蚀骨焚心的思乡之情渐渐在军中泛滥。

公元前326年7月在印度吉帕斯河畔(Hyphasis),马其顿官兵终于受够了,明确拒绝继续前进。亚历山大照旧召集将领训话,施展宣传鼓动的口才,企图说服众人回心转意。以前无论面临多么艰难困苦的处境,亚历山大的演说总能燃起将士胸中的熊熊烈火,他自信此次也不例外。然而无论亚历山大怎样劝说,马其顿众将都是一片死寂。最后科恩站了出来,表达众人的心声。科恩首先感谢亚历山大征求他们的意见,而不是强迫他们前进。他指出自从大军离开马其顿以后,多少人战死沙场,而更多的人死于疾病,现在幸存的老兵寥寥无几。“他们每个人都希望能活下来,带着征战多年获得的财富衣锦还乡,和他们的父母妻儿重逢。不要指望带领不情愿的人征战,因为他们已经勇气不再。如果一个成功的人需要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适可而止。马其顿有你这样的统帅,我们这样的将士,不会惧怕任何敌人,但幸运之星不会永驻,厄运来临时没有人可以抗拒。”

科恩的一席话博得众人的喝彩和掌声。亚历山大愤然道:“我能找到愿意跟随我征战的人,你们想走就走,不过别忘了告诉你们的家人,你们将自己的统帅遗弃在敌人中间。” 此后三天亚历山大拒不接见任何人,期望这种绝情的态度迫使众人屈服,但显然无济于事。最后亚历山大不得不宣布踏上归程,马其顿将士立刻欢呼雀跃,奔走相告。

马其顿大军回到吉达斯浦河,辎重船队顺流而下,部队沿着河岸南行。吉达斯浦河汇入亚辛河(Acesines),后者再汇入印度河。当马其顿大军到达亚辛河时,有探马来报,当地两个敌对国家集结军队准备抵抗。其中最强的一个叫做摩拉瓦国(Mahlavas),由一个婆罗门僧侣团统治,号称拥有9万步兵,1万骑兵,以及900辆战车。摩拉瓦军队亚辛河畔的摩坦城(Multan)为中心沿河设防,但摩坦以北有个方圆数百里的沙漠,摩拉瓦人认为是不可逾越的自然屏障。亚历山大决定穿越这个沙漠,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亚历山大派克拉特罗和赫菲斯臣(Hephaestion)领军继续沿河南下,吸引敌人的注意力,自己亲率一支精兵穿越沙漠突袭摩坦城。亚历山大率部急行军一天一夜,穿过沙漠突然出现在摩拉瓦军队的侧背。摩拉瓦军队溃不成军,逃进几个要塞固守。亚历山大连续击破亚加拉萨(Agalassa)和亚塔里(Atari)两城,最后兵临摩坦城下。马其顿抛石机很快将外城城墙砸出数个豁口,步兵一拥而入,摩拉瓦军退入内城要塞死守。亚历山大率领近卫步兵衔尾直追,抵达要塞城下,不等重型器械运上来就下令攻城。近卫步兵将仅有的两架云梯靠上城墙,但城上矢石如雨而下,马其顿官兵高举盾牌忙于招架,个个畏缩不前。亚历山大决定以身作则鼓舞士气,他手持圆盾和短剑攀援云梯跳上城墙,回头一望,数百近卫步兵猥集城下呆若木鸡,没有一人跟上来。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城下的马其顿官兵骇然注视着他们的统帅独自站在城墙顶上,左手持盾牌抵挡着城楼上射下的羽箭,右手挥舞短剑招架印兵的攻击。亚历山大的贴身卫士普塞斯塔(Peucestas)和列昂纳托(Leonnatus)发疯一般地爬上云梯,有些近卫步兵则哀求亚历山大跳下城墙,让他们接住。亚历山大没有理会,毅然跃进印度士兵中间,背靠城墙奋力拼杀,瞬时间手刃数名印度兵。亚历山大势如猛虎,印度士兵不敢上前,只围了一个半圆的圈子不停放箭。这时普塞斯塔和列昂纳托跳了进来,争着把自己的盾牌挡在亚历山大身前,但为时已晚。一支利箭射入亚历山大的左肺部,鲜血立刻从他口中涌出。亚历山大依然挥舞着短剑,身子却慢慢软倒。印度士兵挥舞刀枪一拥而上,而普塞斯塔和列昂纳托拼命招架。

城下的马其顿官兵这才如梦初醒,呐喊着冲上前去,有的爬云梯,有的搭人梯,陆续登上城墙,眼前的情景让他们爆发出一片哀号,纷纷扑上去用身体挡在亚历山大前面。接踵而至的马其顿大部队得知噩耗,如同发狂的猛兽冲向城门,生生用蛮力将门闩撞断,然后一拥而入,见人就杀。亚历山大则被部下小心地用盾牌抬回大营。

亚历山大的伤势非常严重,带倒钩的箭头深入肺部,难以取出。军医克里托德莫(Critodemos)请示亚历山大,认为需要扩大伤口才能取出箭头,手术过程将非常痛苦。亚历山大坦然应允。箭头取出以后亚历山大失血过多昏迷过去,旁观的一些马其顿将领以为亚历山大伤重不治。消息很快传遍军营,马其顿大军顿时一片恐慌,陷入瘫痪状态,军医亲自出面避谣也无济于事。为了稳定军心,亚历山大稍微恢复一点以后就执意不用扶持走出大帐,向拥挤在四周的马其顿官兵挥手致意。马其顿大营欢声雷动,响彻云霄。

这将是亚历山大最后一次冲锋陷阵。亚历山大肺部的伤口一直没有完全愈合,每次呼吸都如同刀割一般痛苦万分。此后亚历山大的身体每况愈下,形同废人,不得不永远告别了战场。公元前323年6月,亚历山大在巴比伦病逝。

6. 悲剧英雄

亚历山大攻入波斯首都时,他的老师亚里士多德正在雅典润色一篇关于悲剧的论述。亚里士多德认为,一部悲剧的主角,当出身显贵,具有德行,因为一念之差而铸成大错,努力自我救赎而不果,最后遭遇悲惨结局。这篇大作问世八年以后,亚历山大躺在巴比伦的王宫里奄奄一息,似乎正是亚里士多德所谓“悲剧英雄”的最佳主角。

亚历山大生前成就无上功业,极尽荣华显贵,死后成为不朽的传说,历经两千多年而不衰,古往今来的英雄人物似乎无出其右。如果我们透过亚历山大的所作所为,观察他的内心世界,可以发现亚历山大的一生其实与幸福无缘。古典史家侃侃而谈,认为亚历山大内心强烈的渴望(Pothos),是驱动他建功立业的生命动力,殊不知这种渴望如同一个魔咒,无时无刻不在鞭打着他,驱赶着他,使他无法停下来怡然享受胜利果实。从印度归来以后,亚历山大在巴比伦茫然失措地渡过了生命的最后三年。失去了新的征服目标的亚历山大,时刻被内心的渴望折磨,只得通过酗酒狂欢麻醉自己。亚历山大死前还在筹划征服阿拉伯半岛,浑不知心病只能心药医。

亚历山大建立的丰功伟绩如同昙花朝露,不久便烟消云散。他推翻的波斯帝国一百年后又卷土重来,将希腊势力赶出伊朗高原和两河流域;他苦心倡导的民族融合最终成为泡影;他征战八年辛苦打下大片江山,结果只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他的祖国马其顿贡献数十万青壮年支撑他的征战而元气大伤,从此走向没落。亚历山大死后,马其顿将领们犹如失去了头领的狼群,为争权夺利而互相撕咬,史称“继承人战争”(War of Diadochi)。在这场战争中,亚历山大的母亲、同父异母兄弟、两个儿子和三个妻子相继被杀,菲利普的血脉从此在这个世界消失。亚历山大的悲剧命运直到他死后15年才算结局。

关键词(Tags): #亚力山大#马其顿#远征印度#战象元宝推荐:香山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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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沙发并送花

亚历山大照例身先士卒登上城墙,回头一望却发现他的近卫步兵全部站在城下呆若木鸡,没有一人跟上来。面对蜂拥而来的印度兵,亚历山大那一刻想必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令人长叹啊。。。

家园 看来亚历山大的战术要点就是“侧背攻击”

专门从敌人的侧面攻击...

不过他的部队可真是训练有素。混战到最后连战象都杀累了,马其顿部队居然还能进退有序,这可真不是盖的...

家园 亚力山大的战术特点就是先调动对手制造杀机,然后攻其侧背。

杜普依说亚力山大带领的马其顿军队可以战胜欧洲冷兵器时代的任何一支军队,就是这个道理。

我估计马其顿密集阵前后排士兵轮番上前交战,这样时不时的喘口气,否则就是铁打得也坚持不下来。

家园 应该感叹亚力山大的命真硬,换了别人九条命也送掉了,呵呵。

天之骄子名不虚传啊,后人想学亚力山大的,先找算命先生给看看,否则就是找死。

家园 职业军队和业余军队的区别

一支高度职业化军队,统帅可以如臂使手,随心如意,挥之向东,忽而向西,军队虽忙而不乱 -- 反观与马其顿军对阵的其他军队,列阵时看着吓人,可破绽往往就产生于运动之中。亚历山大肯定也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几次会战,他总是临阵之际,有意无意地把部队或左或右,或前或后地调动一下,以此来调动敌人。

这就象白刃格斗里面,有人喜欢把匕首在两手里换来换去,意图就是吸引对方注意力,吓唬敌人借以调动敌人。

配合水平不高的军队,在调动之中就前后脱节,一脱节就配合不上,马其顿骑兵往往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从侧面杀出...

估计在亚历山大时代,除马其顿军外其他国家大部分武装力量都是战时临时召集起来的,无论其个人战斗能力如何强大,总是缺乏配合;而马其顿军属于职业军队,临阵配合水平和军纪都要明显高于业余...

家园 或者找找李英公看看
家园 麦帅高见,这也是亚历山大每次战役只投入两、三万人的原因。

古典时代大兵团作战的指挥是一门艺术,部队太多了反而是弊病,因为指挥不过来,稍微一动就漏洞百出。波斯军队动辄十几万、几十万,也就能壮壮胆而已,打起仗来都是累赘。亚历山大的四大战役,格拉尼克斯河畔投入不到3万;伊苏斯河投入3万2千人;高加米拉参战5万人,但真正用上的也不到3万;吉达斯浦只投入2万人,以少胜多靠的就是职业军队的战术优势。

亚历山大的时代,希腊只有斯巴达是职业军队;另外波斯帝国大量使用的希腊雇佣军也是职业军队;波斯军队里面骑兵基本是都是职业军队,但是由各省总督统领,部队之间缺乏配合,指挥体系很落后,战斗力没法跟马其顿骑兵相比;波斯步兵除了皇家卫队,其余就都是临时征召来的乌合之众;印度军队估计职业成分稍高一些,但战术能力差多了。

家园 印度人失败的原因探讨

文中说道亚历山大偷渡成功导致印度人腹背受敌是胜负手,在下以为值得商榷:

马其顿兵分两路,且被河水隔开,既然河对岸的印度人一开始无法发现渡河的马其顿人的展开,可见马其顿人迂回渡河的地点与留守部队相隔甚远。以当时的指挥手段很难分进合击,相互配合。如果印度人果断的主动出击任何一路,很可能马其顿人依然完蛋。事实上根据文中所说,留在河那边的马其顿人并没有发挥什么作用。

纵观全文,我觉得印度人的败因是基本没有战术概念。没有争夺主动权的意识。只是保持好阵形等待敌人来临后,面对面厮杀一场。如果印度人一发现马其顿人主力渡河立即拔营迎战,哪怕决战时不等翼侧骑兵交战就主动出击马其顿军正面,很可能大玻璃亚历山大就会阵前授首。

家园 英雄所见略同啊,福勒跟你分析的一样。

福勒认为马其顿军队此战最薄弱的时候就是亚力山大渡河被发现的时候。亚力山大全部部队登岸花了四个多小时,这段时间印度军队毫无作为,坐失良机。倘若波鲁士得到报告,立刻派遣4千骑兵和300战车攻击马其顿登陆点,大概一个小时之内就能赶到现场,此时马其顿军队只有1千斯基泰轻骑兵上岸,根本抵达不住又印度战车的冲击。印军驱散斯基泰轻骑兵以后,再用弓箭一个一个地消灭河里的马其顿士兵,亚力山大焉能不败?

从这里可以看出,波鲁士最致命的问题就是缺乏应变决断能力,花了太长时间考虑对策,结果还只派一支侦察部队。这就是统帅能力的差距了。

家园 没那么简单,波鲁士也自有他的道理

不认为波鲁士在这里犯有明显的决策错误。

有一点不容忽视的是:亚历山大一路杀过来,战功赫赫,锋芒所指,强大的波斯帝国也一样土崩瓦解,这些波鲁士肯定有所耳闻,所以无形当中必然要高估马其顿军的战力 --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从战术层面上马其顿军要比印军高出很多。印军集中强大兵力隔河防守,波鲁士尚且小心翼翼,至于渡河攻击马其顿大营,则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印军的组织配合要比马其顿军差很多,渡河作战必然是一场大混乱,被河对岸留守的马其顿军杀出来,来个半渡而击就肯定玩完。所以渡河主动出击马其顿大营这个选项,就当时印军的水平而言,就想都不要想了。

显然马其顿大营留守部队的疑兵做得十足,波鲁士难以决断到底哪一路是真哪一路是假。正如福勒所言,他的唯一机会是把全军押上,直扑上游亚历山大渡河点,而置身后马其顿大营于不顾。问题是,两千年后的今天,大家可以舒舒服服地翻书上网查资料,

“噢,原来对面马其顿大营里只不过是疑兵而已,一共才一万一千人,没啥可怕的。”

可是两千年前在吉达斯浦河边波鲁士即没有福勒的参考书也没有internet,他是如何能够知道对面不是马其顿主力所在?

这一仗,形象点讲,由于马其顿军战斗力强于印军,尽管亚历山大分兵,客观上却形成了两只拳头打一只拳头的局面。可怜的波鲁士手头上的选择实在不是太多。

波鲁士如果说犯了什么致命错误的话,那就是情报不准确(或者说不重视) -- 印军占据地利优势,人数又多,理应大搞特搞侦察行动,把侦察兵撒到河对岸去,马其顿军只要一出营门就立刻传消息。而不应该把大河搞成了对自己的屏障,马其顿军可以躲在屏障后头随意调动而不被发觉...

至于战术上面,冷兵器时代大家都差不多那个水平,遇上亚历山大这样的天才,大家只好努力努力再努力,结果如何基本上听天由命,没有太多可做的...

家园 呵呵,麦帅分析得比福勒要到位了。

福勒都没有讨论波鲁士为什么过分保守。波鲁士面对亚历山大的心理,就好像中国队踢韩国队一样,未战先怯,一心保平争胜。这种心理下主动出击是不可能的。

波鲁士没有有效控制吉达斯浦河道,让马其顿军队轻易渡河;而发现敌军渡河又没有果断发兵击其半渡,这是他比较大的败笔。如果印度军队在吉达斯浦河里布置水军,上下巡逻,严密监视马其顿军队的动向,只怕亚历山大没那么容易渡河。光靠哨兵在一公里以外观察,当然容易被迷惑。那个时代对付亚历山大,就得尽可能避免阵战,寻找伏击,或者击其半渡的机会。如果让亚历山大上了岸布了阵,这个仗就没法打了,因为打阵战那时还没有人是亚历山大的对手。

家园 如果您假设印度人以为亚历山大是天神或者马其顿人拥兵十万,那么您是对的

事实上我不太相信亚历山大在没交手之前对印度人有多少威慑力,每个成功的统帅都是战胜过一系列敌人取得自己的成就的,不太可能被对手的威名吓倒。如果您认为印度人对敌人的兵力总数和构成没有概念,我倒觉得印度人如果真的不能侦察到这些那么基本上不用再谈了。不过这样也不用讨论印度人在交战中犯什么错误了,他们基本上不配谈作战。

因此唯一合理的可能是印度人不知道马其顿人进行了迂回,以及不知道渡河的马其顿人是否是主力,但是作为本地军队,印度人应该知道渡河的困难程度和大队人马渡河所需的时间。我认为如果马其顿人能够迅速渡河,则说明印度人选择战场太愚蠢。如果渡河较困难,则印度人不趁马其顿人分兵之际集中兵力迎击任何一部马其顿人也说明他们没有基本的战术意识。

至于对渡河的马其顿人是否是主力的判断,我认为一开始无法判断是可能的,但当王子的侦察部队覆灭后,印度人应该已经做出了判断,但为什么不迅速出击呢?为什么不发挥本方大象兵的冲击力首先突击对方本阵,而是等待对方骑兵冲击己方侧翼成功牵动己方本阵才被迫发动攻击呢?如果印度人在马其顿军渡河之两部会合前发动攻击马军几乎不可能取胜,如果印度人将主力部署于河岸附近抢先冲击马其顿人正面,马其顿人只能在一侧迂回可以从容根据预先计划抵抗,而且战象的冲击可能导致马其顿人正面被突破,翼侧迂回可能根部不会发生。

家园 注意从印军大营到马其顿军渡河地点尚有一段距离

根据史鉴说的大约有一小时行程。印军轻装侦察部队溃败后波鲁士再快也得两个小时后才能赶过来...

这里还要提及一点,冷兵器时代打仗,士兵/战马体力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如果经过一个小时的长途奔袭赶到渡河地,印军士兵还能有多少体力,这个已经很成问题 -- 反观对面,马其顿军以逸待劳,已经休息了两个小时,这一逸一劳,一正一负,想必再性急的统帅也要三思而动...

由此又引申出另一个因素:冷兵器时代,在战术上,通常来讲,防御比进攻有利。可以想象一下:两军交战,列阵距离不会少于五百米,否则将会遭到对方箭雨的覆盖。首先进攻一方的士兵(以占主体的步兵为例),要全副披挂 -- 兵刃,铠甲,盾牌 -- 冒着敌方弓箭的不停射击,快速冲过至少五百米的距离,然后才能接敌。而守方则是好整以暇,可以不慌不忙地调整防御线,节省体力。印军与马其顿军首次接战,敌人攻防能力、战术、阵形等全不清楚,就直接冲了上去... 这个不是打游戏,输了可以存盘重来...

综合上面两个因素,再考虑到马其顿军巨大的声望对印军造成的心理压力,波鲁士没有马上精锐尽出,用rush打法,也就不难理解了。

家园 麦先生没有练过行军吧

步行一至二小时对于训练有素的军人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即便是负重行军。倒是劳累之后休息一会儿后会更容易出现疲劳反应。何况敌前行军当然不是背着装具向敌人飞跑而去。而布阵空等消耗的体力也不小。

马其顿人渡河也是要消耗体力的,而且他们与印度侦察兵还打了一场。结果是马其顿人不顾疲劳向印军跋涉两个小时的路程发起攻击,莫非您认为亚历山大也是打游戏起家的?事先存了盘?

军事上有句话叫形势比人强。印军在总兵力、地利、战术态势上都处于有利地位。我认为这种情况下应该主动发起攻势。

我并不是认为印军一定能够战胜马其顿军,但我认为印军的表现说明他们战术素养不够。而亚历山大有些冒险了。这可能因为他没有别的选择,必须主动进攻并一举取胜。当然,也可能他的情报工作较好,知道对手的底细。

至于对手的情况,我想只要不把对手视作神灵,总可以根据一般常识判断对方的体力、智力。作为军人恐怕很少有人在己方实力占优时被对手吓倒。

一般来说,组织河川防御作战是困难的,因为对岸敌情不明,容易被迂回。通常的选择是让开一线,纵深配置,同时积极派出侦察部队严密监视敌人渡河动态,争取半渡击或迫使敌人背水一战。这是军事常识。如果选择逼河而阵,要么说明不知兵,要么说明有主动出击一战而胜的强烈愿望。所以我认为印军面对敌人渡河不主动应战是令人费解的,除非印军将领不知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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