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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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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谢谢
家园 啊啊啊

恶搞,不敢。。。

家园 【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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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池鳖留言说,参加了一个徐文长500岁的纪念活动,主要是讨论徐文长自我评价“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是否属实,不过并没有讨论出一个结果,还有人将李贽评西厢拜月之言(“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云云),说成是李贽评徐渭的,总之有些乱。我只是听听,没有发表意见,只提了有人(指的是你)在网上讲徐文长的故事,没有人感兴趣。

我完全想象不出来,“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这个说法,如何确定是否属实。但想想也许他们只是找个因头聚一下,因头找得好不好倒也无所谓。

我回复说,我在想一个问题,徐文长恶作剧故事的流传,恶的吸引力恐怕不能低估,或代入或围观,设想自己像徐文长那样欺负人,或者设想自己目睹一些倒楣蛋受徐文长欺负,总之能够激起人们的兴趣。也许还有人的兴趣在于设想自己遭欺负,也许又有人设想如何反击。孩子喜欢恶作剧,长大后不方便搞恶作剧了,讲讲徐文长故事也可以获得心理补偿。

天池鳖说,你是分析自己在网上讲故事的心理么?你讲故事的持久力,来自于你想做网红,还是想保存些么口头资料,还是闲着无聊打发时间,还是想借此留住那个叫袁媛的姑娘,你自己心里没个数吗?

我说,我就是分析一下子现象背后的成因。看上去有多种原因,社交需要,怀旧需要,情绪释放需要,心理代偿需要等等。但我这样啰里八嗦,也是用力过猛。讲个故事无非笑一笑,一旦进入分析状态,就不好笑了,属于煞风景中的“花间喝道”、“游春重载”和“妓筵说俗事”。

天池鳖发过来一张电子邀请函,说,周五还有一场讨论,在青藤书屋,下午两点半开始。希望到时候见一面。

我说,我尽量。看情况。我没参加过这种活动。我也没有论文。我连徐文长的诗文也没看过多少。我倒是在青藤书屋看过两张画。

天池鳖说:有什么鸟关系?

29

敲门的是袁媛。她来取回盛猪蹄髈的那个陶钵,她是这么说的。她已来过半间屋好几次,有时下午上班前过来,有时下班后过来,都没提起陶钵,也忘了带回去,这次却说是过来取陶钵的,是家里要用了呢,还是另有意思?也许我多想了。我也没有告诉她,这个猪蹄髈引来了徐文长的鬼魂,被他吃掉了。我倒不是怕吓着她,而是怕她不相信,说了说不清的事情,反而尴尬。

袁小方从她身后钻出来,手里提了一只纸袋。他从纸袋里取出一碗冰粉给我,说是他姐姐给我做的。我谢了,放在桌上。袁小方又拿起来,叫我快点吃,说是姐姐特意为我做的,冰凉爽甜。他这么急切地让我吃,我起了疑心,拿着冰粉仔细看,想看出其中埋藏的恶作剧。袁媛笑着说:“你尝尝。”

她声音这么温婉,我只好尝了一小口。确实甜,但并不特别甜。冰粉无法甜进去,只能靠着水甜一甜表面。奶香很浓,也很稠,牛奶能甜进去,所以也很甜。

袁小方又催我再吃,并不断地问:“好吃吧?好吃吧?好吃吧?”他的脸在我的正前方,中间只容得下这碗冰粉。这种贴着你看你吃的相势,真当讨厌。我想,他说话时恐怕已将无数口水溅入冰粉中了。但在袁媛的微笑的柔情威胁下,我也只好吃下去,并含含糊糊地称赞“好吃,好吃,太好吃了”。

我等待袁小方揭示冰粉中的恶作剧秘密,袁小方却说他要去上学了。我这才相信他没有恶作剧。他打开门,一只脚跨到门外,半转过身说:“大郎,姐姐请你吃砒霜。”话没说完就飞奔而去。

“神经病。”袁媛说。

这个反社会的臭小子,将我和袁媛还没怎么展开的剧情,迅速拉到了一个悲惨的结尾。我不晓得袁媛在想什么。她才21岁,心性未定,是享受不确定的年龄。我估计我是她享受不确定中的不确定部分,而不是确定部分。袁小方的玩笑搞得我心里有些烦乱,仿佛他打乱了我的计划。

我一直犹豫不决,要不要将他的橡皮蛇和死老鼠恶作剧告诉袁媛。这事很难开口。我两次带他逃出学校,不但不负责任,而且极不稳重,将严重影响袁媛对我的观感,向她告状势必要说出我的行为,事情太不可控。隐瞒则是埋炸弹,将来必穿帮,必爆炸。我原本想一点点透露,比如先说袁小方喜欢开玩笑,过几天说他玩笑开得有些过头,再过几天说他吓了女同学,再过几天说他女同学胆子小。他这么一说,变得我不能告状了。告状破坏感情,不告状有些欺心。

我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因为恶作剧而告状,那就是破坏恶作剧本身,与我的恶作剧爱好者的身份不相称,与我的朋友徐文长的朋友的身份也不相称。借口牵强了些,也能让我放松。

“你觉得怎样?”她说。

我愣了愣,才弄明白她问的是冰粉的味道。我平时不吃这些小吃,也无从对比,只好说:“味道很特别,奶很香很厚实……很甜,但似乎有一些么咸。”

“就是这样的。这是我在茶馆试制的甜点,这奶是冷冻法提纯的,叫做冰泊克。”她说,“就是把牛奶在冰箱冷冻,变成冰砣子,取出来解冻,先解冻流出的就是提纯了的牛奶。”

我很卖力地称赞,她只是笑。我说我什么时候到她工作的茶馆去吃茶,她研制的甜点也要点两种。

她说:“别来。”

只两个字,说得很轻,极简风格,却显得斩钉截铁,没了继续谈论的余地。我慒了十五秒钟,找到了另一句话:周五有个徐文长的讨论会,那个骂人的网友,天池鳖,约我去看看,发了个邀请函过来。但她周五有个品茶会,她要去泡一天茶。“去冒充茶艺师。”她说。我说:“那么周五我们各有各的节目,周六你休息的话,我们去吃猪蹄。”她弥补似的靠在我的胸口,摸着我的脸说:“我哪有什么休息天啊。不过我们可以周六中午去吃,我上夜班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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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小哥在大路边的水稻田插秧,徐文长骑了马过来,问:“小哥小哥,你朝也插秧晚也插秧,究竟插了几株秧?”小哥答不出,徐文长嘲笑说:“心中介没数的,插什么秧啊?”

小哥回家,跟老婆说了遇到了这么个怪人。老婆说:“你可以问他——你朝也骑马晚也骑马,究竟马儿跑了多少步?”

第二天他又去插秧,徐文长又骑马过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小哥先问了:“先生先生,你朝也骑马晚也骑马,究竟马儿跑了多少步?”

徐文长答不出。小哥说:“心中介没数的,骑什么马?”

徐文长说,这话是谁教你的?小哥说是老婆教的。徐文长就要求小哥带他去见他老婆。

在小哥家院子外下了马走进去,小哥的老婆正从楼上下来。

徐文长一脚跨进门槛,一脚留在门外,说:“你说我是进门呢还是出门?”

小哥老婆走下一档楼梯,说:“你说我是上楼呢还是下楼?”

徐文长拉住了腰门,说:“你说我是开门呢还是关门?”

小哥老婆蹲下,说:“你说我是拉尿呢还是拉屙?”

徐文长见她做出这种高难度的事情,只好踅转身骑上马,灰溜溜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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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这个故事时,视频里只有我和袁媛两个,盘着腿在沙发上相对而坐。我将板板狗拴在了床后。它很不情愿,下巴贴地,白着眼睛,尾巴懒洋洋地贴着地面扫来扫去。打开视频仔细听,还能听到板板狗嘴里发出的咕噜噜的不满之声。

这个斗智故事,据说是徐文长仅有的一败。讲故事时,可以依着兴致和即兴想到的内容,添加进去无穷无尽的选择题,比如张开嘴,是打喷嚏还是打呵欠;眯着眼睛,是睁眼还是闭眼;舀水是洗手还是洗脸;点上灶火是烧水还是烧饭;淘了米是煮饭还是煮粥;捉了鱼是红烧还是清蒸;提了刀是杀鸡还是杀鸭,拿了扁担是挑水还是挑粪。

讲到最后出现了拉尿拉屙这种粗俗的话,是我事先考虑不周,略有些尴尬。我开始讲的时候并没想到结局涉及污秽的尿屙这种人类排泄物。

袁媛并不介意这个故事的粗俗结局,反而笑了。她是冲口而出的笑,先是哈的一声,然后格格格地笑。这不是礼貌性质的笑,也不装矜持,所以我认为我在与她相处中过于小心翼翼了。我关掉手机的摄像,将她抱到了床上。

我总是想得太多。这时候我想起了她弟弟说的话。我觉得需要事先说清楚,否则就是欺骗她的感情。我说:“你弟弟跟我说过你以后的打算。可惜我是穷人,没钱,不能做你的合伙人,开不了小茶馆。”

她说:“真当遇到了对的人,就算不合伙开茶馆,也无所谓。”

我对自己的示弱很不满意,觉得矮了一头。“会有办法的。”我说。

她坐起来,在她的小包里掏摸着,用力点着头说:“会有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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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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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徐文长的故事中,有一串故事与人类排泄物有关。特别是屙,即粪便。以前讲过的捉弄烧香老太太,一个涉尿,一个涉屎。

人类在八九岁之前的幼年时期,大多喜爱尿屙屁的笑话,不大觉得恶心,反觉得特别好玩带劲。弗洛伊德学派说这是利比多作怪。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认为,人在一二岁时有个肛欲期,体验憋便和排便的快感。卡尔·亚伯拉罕发现嫉羡是一种口腔特性,而在嫉羡中,肛门要素是一种重要成分,并且强调它们是由口腔施虐冲动而来的衍生物。梅兰妮•克莱茵说:“我跟随一种现今在精神分析中所熟悉的步骤,追溯婴儿早期的素材,我最先是在婴孩的分析中发现这些早期婴儿素材,随后又在成人的分析中发现。”

如果机械地套用“嫉羡”说解释徐文长故事,倒也有自圆其说的可能。理论总是很适合机械套用,让你无话可说。恶作剧的深层行为特征,可与“嫉羡”两个字契合,嫉和羡,这两个字是反击恶作剧的利器,如此定性其动机,即使有打偏之嫌,也能将其优越感转化到低级感,恶作剧者无以自辩。但具体到梅兰妮•克莱茵所说——“嫉羡是一种愤怒的感觉:另一个人拥有、享受某些所欲求的东西——嫉羡的冲动是要去夺走它或毁坏它”——则只有部分相交。

照他们的精神分析理论推论,幼儿喜欢与粪便有关的笑话,相当于成人喜欢黄色笑话。而成人喜欢与粪便相关的笑话,又是婴幼儿时期的经历的投射。也就是说,成人也喜欢徐文长故事中的这一类型,与婴幼儿肛欲期,尤其是其训练排便过程的父母态度相关联。

我很难具象地落实他们的理论。婴幼儿排便与性欲,父母给婴幼儿的训练以及训练的宽严程度,究竟如何联系上孩子成年之后的心理和行为的呢。但他们的理论很有用,足够老,并且已经不再流行。这样的理论可以让我装一下。

周作人说:“凡说及便溺等事,平常总以为是秽,其实也属于亵,因为臀部也是‘色情带’,所以对于便溺多少含有色情的分子,与对于痰汗等的观念略有不同。”他研究猥亵的歌谣:“猥亵的歌谣,赞美私情种种的民歌,即是有此动机而不实行的人所采用的别求满足的方法。他们过着贫困的生活可以不希求富贵,过着庄端的生活而总不能忘情于欢乐,于是唯一的方法遂是意淫,那些歌谣即是他们的梦,他们的法悦(Ekstasia)。”

周作人的说法,与利比多派的方向相反。利比多派说因为有快感,所以那是个性欲区域;他说那是个性欲区域,所以色情。但这不妨碍得出一个结论:

与其他徐文长故事一样,故事中的徐文长,是编故事和讲故事者本人的投射。

“下流故事”占了徐文长故事很大比例,有的故事已走向了露阴的方向:

徐文长有个邻舍是美貌寡妇,他老想揩油,终于想出了办法:解下裤带,以稻草芯系犊鼻裈,去买了两块豆腐,一手一块拿着,路上与美貌寡妇擦肩而过,肚子一鼓气,绷断了稻草,裤子就掉下了。徐文长说:“大姐,你碰落了我的裤子,我两手没空,你帮我系一下。”这位大姐看他窘在那儿,就帮他系了裤子。

詹詹外史说的徐文长故事,是夜宿妓家,窃了睡鞋,到胡少保那里陷害和尚。这是恶毒,不是猥亵。蒋昂孙的故事中,人物形象从恶毒变成了恶俗:“僧帽僧衣,向太守署妆阁作种种简亵不恭状。女不堪其扰。”詹詹外史故事中虽然夜宿妓家,徐文长是涉恶不涉黄,蒋昂孙故事中的徐文长则搞出了下流动作,颜色转黄。

蒋昂孙的故事,出现了排泄物,徐文长在和尚那里吃掉了太多参丸,“方丈恶其贪,隐以羊溺代之。”

有一个徐文长故事,两个樵夫也想让徐文长吃排泄物。他们进城时聊天,说城里有个徐文长很可恶,常使促狭手段调排人。一个樵夫吹牛说,徐文长算什么,会写几个字罢了,碰到我他只好吃屙。徐文长恰巧听见了,说要买柴,让他们挑柴到他家,借口去邻舍借钱。樵夫等了半天,肚子饿了,看到桌上有两个烧饼,就一人一个吃掉了。徐文长回来听说樵夫吃了烧饼,吓出一身冷汗,他说这烧饼是药老鼠的,和了老鼠药的。他着急火忙地想了个法子救人性命:到料缸头舀了一瓢料(屎尿),让樵夫捏着鼻子吃下去,恶心反胃呕吐,算是洗胃了。

尽管徐文长故事中有许多下流故事,但我小时候却很少听到。原因可能是,一,在我们乡下,有喜欢讲下流故事的人,但并不多,且会受谴责;二,大人当孩子面,不大讲下流故事;三,那时年纪还小,听到了也不觉得好玩,因此记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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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十点半,袁小方来敲门时,我正如此胡思乱想。他一关上门,就说要跟我去参加徐文长的讨论会。

“我听了你这么多夜,听了你这么多个枯燥乏味的徐文长故事,给你摆了这么多破势,拍了这么多视频,有热闹看,不能落下我。”他说。

他说得这么有道理,我说不出拒绝之言。我说:“你别吵吵,我要一个人静静,准备准备,万一他们叫我也说两句,发个言,我得想出几句话。他们是各地来的徐文长专家,我如果发言,也不能太寒酸。”

“徐文长专家,那是什么专家?不过我也可以给你参考参考。”他跳上沙发躺下,“我今天不回家了,在这里睡,总之你别想丢下我。”

我说开会是天下最乏味的事,并没有任何鬼热闹好看的,傻乎乎的跟了去有意思吗?算什么身份呢?做什么去呢?有本事在会上搞个恶作剧出来。而且是下午的会,我明天吃过中饭才走,叫他明天上午去上课,下午请半天假,不用提前一天等开会,又不用排队。但他赖在沙发上不动,而且根系发达,拉不起来。袁媛下班过来坐了一会,回家时也叫不动他。我送袁媛到家,回来时他已经睡着了。

后来发生的事搞得我一头雾水,袁小方赖在我这里证明了他的清白,可我又怀疑他与人串通搞的恶作剧。夜里睡下后,想到袁小方的理想工作是带路,就给他讲了姚长子带路的故事,没录视频。姚长子将倭寇带入绝地,用土话让乡人去报告军队。倭寇最后是打败了,姚长子也被杀掉了。那场仗,据说徐文长也去了前线,混在战船中观察形势。这个姚长子,是绍兴古往今来最勇猛的带路人。

第二天下午一点左右,我们坐着瞎聊。袁小方说,既然还早,再讲个故事吧。但我哪有心情讲故事。我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混进一屋子板脸、个个西装笔挺的学术会议,心里不免有些发虚。我没有西装,也许混不进去会场,给这个臭小子笑话。臭小子催我动身。他说:“在这里是瞎等,在那里也是瞎等,还不如去那里瞎等,说不定天池鳖也提早到了,说不定她是个美女。”

我还是讲了一个外国的恶作剧故事。在美国,有人宣称,水库里加入了一氧化二氢。这是一种无色、无臭、无味的化学物质。每年成千上万的人因它而死,吃惯了它,一旦停吃,撑不过几天就会死亡。它还是制造泡沫塑料必用原料,所以日常生活天天会触到一氧化二氢。当地政府吓呆了,火速拟定法令草案,准备全面禁止使用泡沫塑料杯和容器,控制一氧化二氢的致命危机。你知道什么是一氧化二氢吗?就是水。

袁小方说:“这个有什么好玩的吗?”

我说:“你没学过化学,跟你讲这个是白讲。”

袁小方说:“我也玩过一个外国恶作剧,网上视频里学到的,就是将一条狗打扮成一头怪兽,半夜让它地下停车场乱走。视频中外国人吓得乱逃,可是中国人不害怕怪兽,还把狗打得汪汪叫,一下子就穿帮了。”

我说:“没有吃掉怪兽,算你的狗走运。”

我没有告诉他,我曾发明过一个特别简单却很成功的恶作剧。我读大学时,偷了女同学的一件白色连衣裙,半夜到人少树多的昏暗的弄堂里,挂在树杈上,就像吊死鬼挂在那里。我躲在一边看路过的人吓得乱叫乱哭乱逃,屁滚尿流。第一次就很成功。我和几个同学又去挂了好几条弄堂,每次吓倒好几个人,我们躲在暗处笑倒。再后来有两个女同学也参与了,还贡献出了自己的白色连衣裙。当时城里传得人心惶惶,说吊死鬼集体出动讨替身来了。但也有胆子大的人,走近了看,然后骂人,说衣裳乱晒,胆小的吓死了怎么办。

忽然砰砰砰大响,有人砸门。板板狗几乎是跳起来的,站在报纸上冲着门勇猛地大叫。好多天没听到这只狗叫了,好像它一直埋在泥中,此时恰好醒转。袁小方懒洋洋地走去打开门,突然仰天跌倒。我吓了一䞬,奔过去看袁小方,此时门外涌入几个黑乎乎的人,我应该看到了他们一脸发亮的汗珠,从脸上流到下巴,小汗珠积聚成大汗珠,啪嗒滴下。门外阳光灿烂,像探照灯似的,亮得我眼睛发花,好像我的身子已化入了阳光。

然后就黑暗了。

我醒过来时,头痛,眼睛痛,脸痛,脖子痛,浑身痛,嘴唇肿,脚痛,还闻到血腥气。门开头,露出一角白亮亮的天。有人在拉我起来。是袁小方。他脸上挂着血,左眼青肿,衣裳也撕破了,像电影里打扮得特别惨的告化子。我估计也是这副模样。我的头晕了晕,急忙闭上眼。再睁开眼睛时,发觉我正走在路上。我怎么从地上爬起来,怎么洗干净,怎么换衣服,怎么出门。袁小方也不知去了哪里。我好像丢失了一段时间。我在街边的玻璃上照了照,没发觉我的样子有什么不妥,但我的脑袋、眼睛、嘴唇和脚还在痛。

我想起有几个满头大汗的人闯入了半间屋。屋内暗花花的,屋外阳光明亮,我应该来不及看到他们大汗淋漓,可能是潜意识中脑补的场景。

34

青藤书屋照例冷清,从院子到屋里,只有我一个客人。这地方一向清静。绍兴自从出了鲁迅,人们对陆游和徐文长的兴趣不是很大了。我想在青藤书屋看门,恐怕是天下最好的工作。我习惯先到左边那口小方井看看,再站在石榴树下看过右边的自在岩,才进屋去。陈列室已经不一样了,好像搬走了中间的柜子。以前总觉得半空中挂满了乌铁扑落的水墨画,现在却空 荡荡的。在室内绕了一圈,走到后面的小天井。石子铺就的地面阴湿,井栏中堵着十字木条,墙上贴着三块小牌子,写着“请勿攀爬”“请勿吸烟”“请勿触摸”。小天井的灰黑色掩护着小咬,它们便不断叮我的小腿,驱赶不走。这地方不像可以开会,没准备好桌椅,没有会务人员,也没有来开会的人。我看了看手机,确认天池鳖说的是此时此地。我慢慢地走回前院。

前院不知什么时候摆了一张长桌和许多椅子。一个身材婀娜的姑娘正在摆弄茶杯。她穿着一袭绛色古装,戴着细竹笠帽和黑色面纱,看不清相貌。一个人穿着古装厚衣裳的人在边上看着。也许他们是演员,到青藤书屋来体验一下,准备拍个徐文长的电视剧。但他并不白白胖胖,比徐文长黑瘦多了。我如今是给徐文长吃过猪蹄髈的人,眼界已然不同,他如果演徐文长,我一定不看。

“你早。”他说。

“天这么热,你穿这么厚。”我说。

“我怯寒,一向多穿。”他说,“那年九月在京师,江进之见我穿两层绵衣,说:穿太热了吧,恐流鼻红。我弟弟小修说,不这么穿,又恐流鼻白。哈哈,哈哈。”

这个人有些自来熟,无端端就会和陌生人聊得热火朝天。门外进来一个人,也是古装打扮,走路有点瘸。他说:“你们早。”

我说:“今天青藤书屋热闹了,你们也喜欢徐文长吗?”

“哈。你们也喜欢徐文长吗,也喜欢徐文长吗,哈。你晓不晓得我最恨你什么?”厚衣裳说,“你说郑板桥是徐文长的头号粉丝。放你个臭狗屁。”他想了想又说,“轮得到他郑板桥吗?”

后到的古装人说:“徐文长崎岖多难,光彩烨炜,是这位袁兄平生最钦服之人,常常赞叹礼拜:‘吾师乎,吾师乎。’”

噢噢噢噢噢,我拍了拍脑袋说:“是你,你是袁宏道,袁中郎。”一个古人说恨我,这感觉蛮奇特的。

“放屁,不是我是谁?这位是我桃源年兄江盈科进之,明朝段子手中第一人,谅你也不认得。”袁宏道似乎也不奇怪我怎么不奇怪遇到他们这些古人,一把拉住我的手,“我先问你,徐文长是今之李杜——明朝的李杜,有明一代文章第一人,你承不承认?承不承认?”

“承认。当然承认。怎么不承认?”我急忙说。我怀疑如果不承认,他就要我好看。我才不在乎谁明朝第一呢,你说项羽、拿破仑的文章明朝第一,我也承认。

“哈哈哈哈哈,你想找他吵架吗?”大笑声中出现又一个古装人,袁宏道和江进之迎上去执手问候,我才晓得他就是陶望龄。他很不屑地看了我一眼说:“他这后生小子,知道个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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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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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宏道喜欢徐文长,我早就晓得了。我幼时读过他的《徐文长传》,说他在陶望龄家里读到徐文长,惊得发了疯。时间久了,我将他的这篇文章和杜牧的《李长吉歌诗叙》混在了一起,在我脑子里形成了这样的片断:

太和五年十月中,半夜时,舍外有疾呼传缄书者,牧曰:“必有异,亟取火来!”及发之,得《阙编》诗一帙,恶楮毛书,烟煤败墨,微有字形。稍就灯间读之,读未数首,不觉惊跃,急呼周望:“《阙编》何人作者,今耶古耶?”周望曰:“此余乡徐文长先生书也。”两人跃起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盖不佞生三十年而始知海内有文长先生,噫,是何相识之晚也。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殿,梗莽邱垄,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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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个屁,比屁都不知道好。”袁宏道转头看着我,“你要晓得徐文长的好——三五沉鱼陪冶侠,清明石马卧侯王——如此奇怪语,王世贞那个钝贼,就一辈子写不出来。”

陶望龄笑得别转了脸。估计他看惯了袁宏道的这副样子。

“此等句子好在哪里呢?”外面又走进两个人,一个笑嘻嘻的中年老先生,一个花花公子模样,说话的是中年老先生,脸皮还细腻,胡须已白了,“想头也不怎么超异啊,看上去并非徐文长的得意诗句。”

“沈虎臣,你没细看——你仔细看,仔细看,这句妙绝,啊呀妙绝。”袁宏道赞叹了几句,又说,“王世贞、李攀龙什么鬼?他们的诗没法看。你看李攀龙的华山诗:北极风烟还郡国,中原日月自楼台。这是什么?这是胡说八道,应该让兵马司将他拖倒在地,屁股打十大板。”

沈虎臣说:“他上一句是‘黄河忽堕三峰下’,也蛮好的,就是没个好句子对上。”

袁宏道略点了点头:“梅客生是徐文长的老朋友,他说徐文长病奇于人,人奇于诗。徐文长的病与人,我没见过他不晓得,但我晓得他的诗是近代高手……是明代高手。我给我恩师冯琢庵先生写信说,读到一个诗人叫徐渭,他的诗尽翻窠臼,自出手眼,有长吉之奇,而畅其语,夺工部之骨,而脱其肤,挟子瞻之辨,而逸其气,无论七子,即何李当在下风。”

“什么什么什么的,你听明白他的意思了吗?”沈虎臣问我。

“我想我晓得了。”我说。

“你晓得了,你一个未来人晓得了?”他说,“我和他才是同时代人,他比我只大了十岁,我和你隔了几百年:我不晓得,你倒晓得了。骗鬼啊。那你说说,徐文长明朝第一,袁中郎先生的论据究竟是什么?”

“我不晓得他的论据,我晓得了他是徐文长的头号粉丝。”我说。

“他为了徐文长,不晓得跟多少人吵过架。”陶望龄说。

“头号粉丝,这倒已足够,不必举证了。”沈虎臣笑着说,“徐文长这么自负的人,很少看得上谁,但他推重汤若士。我也问过汤若士的,徐文长如何?他是满口称赞,不过我看得出来,他有点儿言不由衷,心里不服。他当时在意的是王世贞、李攀龙的文坛地位,想拿把扫帚将他们扫下来,自然不在意徐文长。”

“那倒不一定,王季重《批点玉茗堂牡丹亭词叙》载,汤若士如此说徐文长‘此牛有万夫之禀’,《四声猿》乃词场飞将,安得生致文长,自拔其舌。相引重如此,佩服得一塌里个糊涂。”花花公子说,“平心而论,王世贞才华也不下于徐文长。这也是王季重说的。他还说,古今高才,人亦不多,左丘明、宋玉、蒙庄、司马子长、陶渊明、老杜、大苏、罗贯中,王实甫,我明王元美、徐文长、汤若士而巳。”

王思任王季重这人我知道,说话很滑稽,骂人很厉害,性格很激烈。我还买过一套明人小品十家,有一本是他的散文,其中《剡溪》一文中“过清风岭,是溪江交代处,不及一唁贞魂”,注释者将贞魂当作了曹娥,其实是遭元军掳劫至此跳崖自杀的清风娘娘,顿时觉得买得不值当。

“王季重老师怎么没来呢?”我说,“这汤若士既然这么佩服徐文长,怎么也没来呢?”

花花公子瞥了我一眼,转头对袁宏道说:“王季重与王元美、王渔洋,跑去参加王安石一千周岁讨论会了,无法分身前来。他为了姓王的本家,弃了绍兴的老乡。他们就是汤若士邀请去了,因为汤若士与王安石是临川老乡。”

我谢了他,又请教了他的姓名。他说他叫张岱,他家与徐文长是世交。我脑子里闪过“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以及“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之类乱七八糟的句子,定了定神,走过去与他握手,并告诉他,我读书时买过一本《夜航船》。他诧异地说:“你们现在有了巨厚的《辞海》,还读《夜航船》做什么?”

“《辞海》不如《夜航船》有趣。”我说,“《夜航船》中有许多搞笑的、不科学的说法,很好玩。”

“徐文长才华是有点猛,学问差了点。”一个酸溜溜的声音说。院子门口站着一个结实的胖子,背了一条长辫子。

“纪晓岚,烂鼻子,”袁宏道认得他,指着他大声说,“这等满口胡柴,可驱之中原,令尔僵死白雪中。”

来了个纪晓岚,我读过他的鬼故事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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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呀,袁中郎老前辈,没想到,真当是霸悍生风呢。”纪晓岚说:“这徐文长嘛,不幸学问未充,声名太早,一为权贵所知,就放纵了自己,后来时代变了,他侘傺穷愁,晓得没了前途,更加愤激无聊,放言高论,古人法度皆废,所以他的诗歌就成了公安一派的先鞭,文章也给金人瑞……”

袁宏道在桌子上砰地拍了一记:“公安一派怎么了?啊?我们怎么了?瞧不起么?谁要你这性亢进分子瞧得起?居然借死去的儿子来踩我们公安派,哪个当爹的做得出来?你还像个人吗?”

这两人一遇上就吵架。袁宏道说话如此凶狠难听,挖肝挖肺,这仇结得解不开了。我觉得他们要打起来了。打架的话,我想我帮身体单薄的袁宏道。

他们结仇怎么还与纪晓岚的儿子有关?我急忙拿出手机搜索,果然找到一条,是《阅微草堂笔记》中的,以前读过忘记了。纪晓岚说他从军西域时,他儿子跟一些诗社才士混,写文章“遂误从公安、竟陵两派入”,接着又埋怨《聊斋志异》抄本,几乎把儿子的死怪到了公安派和蒲松龄头上。

但此时纪晓岚已不那么悲伤难过了。他好像没听见袁宏道的恶言恶语,笑眯眯地说:“这话不是我说的啊,是周书昌说的,四库的子部是他负责的嘛。他也说徐文长很有才华,只是苏东坡说过,才难才难,非才之难,处才之难。”

陶望龄说:“周永年周书昌也来了吗?听说他有十万卷藏书,怎么也喜欢如此说三道四。”

纪晓岚说:“我没看到他。他平生只买书,不买别的,学问是很好的。再说了,陶周望先生你老人家也说过的,徐文长负才性,只是不能节制,未免有瑕。袁中郎袁前辈,你是在陶前辈家里发现徐文长的,他这些话可算是平心之论吧。还有王渔洋,我也是很敬仰的前辈高人,他说道:《中州集》诗‘石鼎夜吟诗句健,奚囊春醉酒钱粗’,豪句也,然不如南唐‘吟凭萧寺旃檀阁,醉依王家玳瑁筵’风调娴雅。予向谓徐文长诗欠雅驯者以此。”

这纪晓岚侃侃发谈兮,旁征博引,入我耳朵兮不知所云。

袁宏道大笑:“这王渔洋真当好笑。他认为宋朝人李子迁的两句诗,不如五代人江为的两句诗,因此明朝人徐文长的诗不够雅驯。就这样推出了离奇的结论,他的逻辑,哈,哈,哈。”

这时前院已经聚了不少人,听着他们辩论。这些古人谈论徐文长的作风,与我们现代人完全不同。他们东拉西扯,下了一个又一个结论,也只有结论,连例子也不怎么举,连论证过程也没有。好容易听懂几个词,我也搞不大懂意思,需要拿出手机搜索,还经常来不及搜索。正如俗话所说:书到用时方恨少,上网搜索也难找。

我们可不这样,我们谈论徐文长有趣几百倍,而且有论证过程:啪嗒一个恶作剧,捉弄了一个卖柴的,因此他的肚才比得上李太白;啪嗒一个恶作剧,捉弄了一个老太太,所以他的肚才比得上苏东坡。这才是谈论徐文长的正确方式,符合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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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我听得不耐烦,从桌上取了甜点吃。

纪晓岚也抢过一小碗甜点,一口吃了,将小碗随手往桌上一丢说:“怎么只摆了这么些水果盘头?没有肉?没有猪蹄髈?不吃肉叫我来做什么?我与徐文长是知音,知就知在吃猪蹄髈上。饿死老纪了也,你给我上二十斤肉,我倒竖蜻蜓给你看。”

那个戴黑面纱的姑娘收起了纪晓岚乱丢的小碗,两只眼睛眯起,似乎在哂笑。

桌上摆了许多玻璃茶杯、果品案酒和水晶甜点。甜点有冰淇淋、冰粉、猫耳朵和小蛋糕等种类,有几样的味道有点像袁媛做的什么“冰泊克”。水果是百寿山庄的油蟠桃、枣油桃、大秋柿子。茶是石埭茶,当年徐文长也吃过的。

张岱喜欢吃甜点,吃得很斯文,尝了一小口,眼睛闭了好久。他说:“今天的茶不错,这个甜食更是滋味悠长,这么好吃的吃食,很久没吃到了。我阿叔做得一手好茶,取日铸瑞草,以禊泉之水煮,杂入茉莉,色香俱佳,我叫它兰雪茶。兰雪茶汁可以做乳酪。我自己养了一头牛,夜取牛奶,到天亮乳花簇起有一尺高,用铜铛煮,一斤牛奶加入四瓯兰雪汁,煮之百沸。真当是玉液珠胶,雪腴霜腻,吹气胜兰,沁入肺腑,可以特供玉皇大帝了。这种乳酪,热吃用鹤觞花露蒸,冷吃搀豆粉漉,也可以酒凝,可以盐腌,可以蔗浆和,各种味道俱佳,制作方法是绝密,便是父子也不轻传。这位姑娘如果想学,我倒可以教给你。你这个叫什么?也教给我,我们交换秘密吧?”

茶艺师笑了笑,点点头,没有说话。

“这个很像我女朋友做的冰泊克。”我说,“好吃。”

“你们张家,还是算了吧,”纪晓岚三角眼斜着看张岱,“张氏兄弟赋性奇,肉不论美恶只是吃,酒不论美恶只是不吃——吃肉不吃酒,简直破坏了人生。”

忽然有人叫喊:“纪晓岚,你要说便说,东拉一个周书昌,西拉一个陶石篑,再扯一个王渔洋,又扯一个猪蹄髈,我听了这半天,就见你吃甜喝辣,嘴巴馋痨得只晓得食祭。我且问你,你有没有一点担当?你有没有骨头?你怕什么?”

“是方濬师方子严哪,你好你好。”纪晓岚打过招呼,转头对我说,“怀诗寿字定文章,这方老师是定远文章的方家才子。”

我有点生气,大声说:“定远文章,没听说过。”

“徐文长这种人,是烂货,是臭贼,是无耻之徒,是绍兴的耻辱。”那个方濬师也是拖着长辫子的。他朝着纪晓岚点了点头,语气义无返顾,看也没看我一眼,“——我就这么直说了。”

“这方濬师谁啊,胆子这么大。”我说。我惊了。我看到好多人变了脸色,袁宏道张大了嘴巴,两只眼睛弹丸似的脱了出来,也吃惊得舌头打结。

纪晓岚看看惊诧的众人,笑着说:“我们远来是客,说话还是……”

“我家藏书是周书昌六倍,六十万卷,有资格说三道四吧?”方濬师说,显然对纪晓岚也不满意,听他这话,好像不是不满意纪晓岚东拉西扯没担当,而是不满意纪晓岚说周书昌家里书多,也不服气陶望龄说周书昌说三道四,“我只举一个例子足矣。”

总算有人开始举例论证了,我想。

“严嵩是个贪冒专权的大奸臣,可是那徐文长替胡宗宪写的什么《代寿严公生日启》,咿——多少恶心。我读得隔夜饭也吐出来了。”方濬师勇猛地说,“什么‘知我比于生我,益征古语之非虚’,什么‘感恩图以报恩,其奈昊天之罔极’,什么‘寿考百年,讵止武公之睿圣’,什么‘弼亮四世,永作康王之父师’,真当是谀词满纸,可谓廉耻丧尽,足为文人无行者戒。”

袁宏道、陶望龄、江盈科、沈虎臣几个人面面相觑,无话可对。袁宏道铁青着脸,一步一步走向方濬师,沉甸甸的像移动着一个大铁砧。这场架还真是非打不可了。我想。真当是胆子横阔大,跑到徐文长家里来骂徐文长,要是徐文长在家,随手一个恶作剧,这方濬师非吃点小苦不可。

忽然“沃”的一声狗叫,一条影子蹿起,将方濬师扑倒在地。

39

这声狗叫很耳熟。

那条影子扑上方濬师,撞翻了几张椅子。他脑后也挂着长辫子,比方濬师的长辫子粗。他骑在方濬师身上,将粗辫子捋过来咬在嘴里,才挥拳殴打。我以前一直以为鬼魂可以无视物理学法则,可以在很大程度上避免引力和摩擦力的约束,看他们打架的样子,引力和摩擦力似乎还能在他们身上起作用的。

有几个人拖住了粗辫子的手臂,劝他不要动手。有人起哄大喊:“打架喽打架喽,快来看有人打架喽。”也有人说:“啊呀,辩论就辩论,动口不动手,动手就输了。”

粗辫子回应说:“输了也要打。”

这时有人拉着我的衣角,在我耳边喋喋地说着“山鸡和孔雀”,说徐天池先生晓得世上有这么种人,喜欢红口白牙如此攻击,所以他早就说过:“昌黎为时宰作贺白龟表,词近谄附,及谏佛骨则直,处地然耳,人其可以概视哉。”

这是个七八十岁的老爷爷,须发皆白,说几句就咳嗽一阵,神情激动。他说:“你年代隔得久远,数百年前的情形可能不熟悉。你别相信这种人胡说。天池先生‘处地然耳’四个字,道尽了苦衷。当年贵如胡宗宪大帅,智勇之将如戚继光、俞大猷,也不得不向严嵩低头,为什么呢?严嵩大权在握,如果他一掣肘,将军们就没法子打倭寇,生灵涂炭,万姓遭难,如果他们要打倭寇,他们就没得选择。这岂是方濬师这种后辈小子所能知。”

老爷爷是徐文长的老粉丝,辩护得猛咳。这个方濬师老师在徐文长500岁纪念会上来吵棚子,也是够坏的。我想,不过严嵩是嘉靖时代最坏的坏人,严家只有一个严兰贞的大姑娘是好人,这在越剧《盘夫索夫》有记载,“知我生我”什么的过头话,就算是说包公包青天也过于肉麻了。我如此腹诽,因为老爷爷让我不快:被他这么一打岔,我就没看见粗辫子打架的过程,也没看见粗辫子是怎么给人拉开的,只见他已在满意地拍打自己的衣裳了。

“哈——唷。”粗辫子梗着脖子说。

张岱认出了他:“郑板桥,你火气这么大,吃了火药吗。”

40

难怪刚才听到一声狗叫,原来粗辫子是郑板桥。我突然想到那声狗叫耳熟,与我的板板狗叫声很像。莫非板板狗是郑板桥的化身,这次下凡是来捍卫徐文长的?我好像爱丽丝漫游奇境记,进入了古怪的神话世界。那个踢场子的方濬师也已爬起,远远的坐在椅子上,低着头掸衣裳生闷气。他怎么也没想到绍兴这地方如此野蛮,一个文学讨论会也会打架,而且还打到他的头上。

“这位郑板桥说过,‘文长才横而笔豪,而燮亦有倔强不驯之气,所以不谋而合。’是以有人说徐文长坏话,他就要打人。”袁宏道说。

“没想到拙文有此荣幸,曾得袁前辈过目,”郑板桥说。可能他此时和我一样,感觉怪兮兮的——我得到古人恨,他得到古人赞,让人觉得后脑勺空虚。

他接着说:“听说有人在议论,谁是徐文长第一粉丝。排名这个事,绍兴的童二树小老弟已经替我们做过了,他的《题青藤小像》说:‘抵死目中无七子,岂知身后得中郎。’又说:‘尚有一灯传郑燮,甘心走狗列门墙。’徐文长身后得中郎前辈一力宣扬,非唯青藤之幸,也是文学之幸,我亦受其惠,得一灯之传足矣。自然中郎前辈是徐文长第一粉丝,我愿拜中郎为大师兄。”

郑板桥不说我倒没什么感觉,他这么一说,我立即对郑板桥很失望,极失望。就算你敌友分明,与自己人不打架,也不能只说了两句话就服输,退居第二,这让我们围观者情何以堪?我们不就是想看个热闹吗?就算不比武,那也该比文,三局两胜,决定谁是徐文长的第一粉丝。最好是比四局:徐文长既然书第一诗第二文第三画第四,那么就书诗文画四样各比一局,选几个人打分,如果二比二打平,就并列第一。从实力上说,我猜郑板桥胜算极大,书与画他稳赢,诗与文胜一局就可以了,但看起来围观者之中袁宏道朋友多,必然当仁不让大肆作弊,所以实际打分的话,我赌袁宏道赢。

至于陶望龄和张岱,他们笑眯眯的在闲聊,看来并不在意粉丝谁第一谁第二。

通宝推: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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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宏道却没有直接表态接受第一粉丝的赠号,他听郑板桥说到童二树,就嚯地跳起,东张西望地大声喊:“童二树,他来了吗?童钰童二树来了?二树山人、树道人、梅道人、树树居士,他来了吗?我喜欢他的梅花,我喜欢他的猫,我喜欢他的歪诗:左圈右圈圈不了,不知圈了有多少。而今跳出圈圈外,恐被圈圈圈到老。他怎么没来?”

这童二树姓童名钰,我用手机查了下,是个别号狂,给自己起了二十来个别号。

张岱坏笑着说:“童二树没来,他被祁世培强邀了去,挑了一担担食盒,烧酒、猪头肉、羊尾、跳神肉,到寓园去吃。”

“祁彪佳祁世培为什么不来呢?”袁宏道说,“他说得多好:南曲多拗折字样,即具二十分才,不无减其六七。独文长奔逸不羁,不骫于法,亦不局于法。独鹘决云,百鲸吸海,差可拟其魄力。”

张岱说:“他听说你要来,就不来了。祁老弟小字虎子,与你儿子小名相同,他说他不愿给你占去了便宜。”

“他是不读我的文字。”袁宏道笑着说,笑得有些勉强,“我当时在诗中说过,虎子先我而去,即是我的鬼先辈,祁前辈来了,是他占我便宜。”

这两人聊天,旁若无郑板桥。郑板桥僵在那儿,脸色不好看。我与他隔得远,否则可以和他说两句话,替他遮掩尴尬。这袁宏道估计对郑板桥提议做大师兄也很尴尬,一是郑板桥不待提醒,便承认袁宏道是徐文长头号粉丝,自居其后,显得袁宏道此前争第一有些小气;二是他比郑板桥老了一百二十多岁,可以做郑板桥的太爷爷,可郑板桥想做他的师弟,答应还是不答应呢,只好装作没听见;第三,如此装聋处理,他袁宏道在率性这一点上,就给比下去了,远远不及郑板桥,那么他这第一粉丝就马马虎虎了。

张岱脸上也有些讪讪的,袁宏道两个儿子都没长大,可他偏偏失言提及。但他似乎长于社交,很快打破了尴尬气氛,做手势请大家吃水果甜点,又请茶艺师姑娘替大家换茶,并说:“还有蕺山刘先生也没来,他们都有师门之谊,不喜我们这般胡闹,自己小聚去了。知道中郎前辈和板桥先生两大粉丝会不辞远而来,嘱我这里事完后,邀请两位和江前辈一道去寓园一聚。童二树家的烧酒是很有名的,十斤烧酒,泡上四两枸杞、二两苍术、一两巴戟天,以布包坛口,密封一个月,开瓮时特别香。”

“陈老莲前辈也在寓园吃酒吗,他曾在青藤书屋住过,我以为他会过来。”郑板桥说。

“陈老莲是蕺山先生的弟子,自然也去了。”张岱说。

“我饮不能一蕉叶,却极爱吃酒的气氛。”袁宏道说。

院子里挤了几十个人,几乎都是古装,清朝的光亮额头电视里经常看到,别的大概是明朝的衣冠,我买过沈从文的服饰史,放在那里积灰尘,还没翻开来看过,搞不懂各个朝代的衣裳。他们身穿古装出现在了我的面前,证明了阮修“今见鬼者云著生时衣服,若人死有鬼,衣服有鬼邪”的理论靠不大住。那么,哪个是天池鳖?哪个是组织者,为什么没有主持人宣布开始,让大家坐下?桌上为什么只有茶水果品,没有名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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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方濬师大声说:“你们是这样招呼客人的吗?”他已整理好衣服,一脸的愤愤不平,“你一个扬州人跑到绍兴来打架,殴打绍兴人的客人,丢了谁的脸?”

“自然是丢了你的脸,挨了一顿尅。”袁宏道说。

“他偷袭暗算,不要脸,无耻。”方濬师说。

“哈哈哈哈哈。”我放声大笑。人们愕然看我,安静了下来。我大着胆子说,“这位方老师,你跑到青藤书屋,那样子说话,就是踢场子来了,这不是自己讨打嘛。但我觉得也不怪你,讨论么什么观点都可以说一说,好听的可以说,难听的也可以说。我是觉得,最需要明确的事情是什么?我们是开讨论会,不是打抡会,比的是舌头,不是拳头。”

我也没想到我这么一个喜事的人,忽然鬼迷心窍,维持起秩序来。恐怕是因为看到白胡须老爷爷气坏了,怕他心脏病发作,或者怕郑板桥与方濬师又打起来,惊动警察。对于恶作剧爱好者来说,惊动警察就太扫兴了。我内心深处也许还有个恶搞想法,你们这么喜欢吵,我不让你们吵爽快,噎死你们。

“我想你们这些古代人,一个个都没读过罗伯特议事规则,诶,”我说,“这位方濬师方老师可能读过?也没有?罗伯特议事规则出版之时,方老师还在世的。”

见大家傻傻地看着我不说话,我的勇气泄掉了,怯得胆子塌了一半,硬着头皮又说:“罗伯特议事规则其实很简单,主要的几条是,轮流发言,遵守限时,不能打断,不能跑题,不能质疑动机,不能搞人身攻击——方老师刚才就犯规了,不起哄不打架——郑老师刚才也犯规了。”

这时我决定激他们一激:“瞧瞧你们,一帮文人为纪念一个文人开讨论会,开到了打架,打得鼻青脸肿,真当是风雅丑闻。你们个个胡子一大把的人,连这几点也做不到吗?发言也不会发吗?才智在哪儿呢?风度在哪儿呢?”

“那么你先发个言吧,做个样范。”不知谁冷冷地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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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研究过徐文长先生的作品,读得少,记住得更少,我只是喜欢关于徐文长的民间故事而已(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感觉很一般,但这句话我没有说)。本来我没资格在这里发言。不过我有点简单的梳理,也许可以分享一下。

徐文长获得过三次拯救。

第一次大家晓得,是张元忭、诸大绶两个状元公——请各位老前辈原谅,你们有名有字又有号,我们这个时代不作兴了,基本上只叫姓名,并非不尊敬,徐文长例外——两个状元公联络了一帮朋友,把徐文长从狱中救出。

第二次大家也晓得,是袁宏道、陶望龄、张岱和王思任诸位前辈。袁宏道的大叫之功,世人皆知,陶望龄穷搜整理之劳,以及好脾气的张岱、坏脾气的王思任广披逸稿、釐正旧刻,更是细致难得,徐文长先生的著作得以流传后世。

第三次拯救徐文长的,是乡下农夫,市井走贩。他们给徐文长编派了不少故事,各种恶作剧,这些下里巴人的故事,传扬了徐文长的名声。各位学问渊博,可能觉得这种臭拉巴几的名声,躲开还来不及呢。但是如果我小时候没有听到过徐文长的故事,他的诗文我可能一篇也不去看。像各位这样的才子,大学问家,你们的文章诗歌我读过吗?没有,或者很少。但我读过一点徐文长。我还不是个读书人。那些读书人,如果一辈子致力于研究人类文化,古典著作,可能就是因为小时候听过徐文长的故事,长大后选择了这个研究方向。所以他占了便宜,也是大家占的便宜。

尽管各位大师不屑于此,但我们这些市井群氓,就这么的,将徐文长从故纸堆中救出,救到了市井生活之中。我们喜欢他到什么程度?你们这么多人加在一起,也不及他一个。

徐文长是个有福之人。

我把徐文长当作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徐文长,活着时日子过得很不好,我怎么说他有福呢?这是我的朋友胡适之说的。胡适之说,历史上有许多有福之人,一个是黄帝,一个是周公,一个是包龙图。上古许多重要发明,不知专利权属于谁,就给了黄帝,黄帝便成了上古大圣人。中古许多制作,也这么的归于周公了,周公成了中古大圣人。包龙图身上呢,许多精巧的折狱故事归给他了,他成了中国的歇洛克·福尔摩斯。

胡适之给这种人物起了个名称,叫做“箭垛式的人物”,就像小说上说的诸葛亮借箭时用的草人一样,刺猬也似的插着许多箭,不但没受伤,反而立了大功,得了大名。

徐文长也是这样的人物,箭垛式人物。他箭垛得像个刺猥(所以叫做徐渭——这句话我好容易忍住了没有说出口)。

但徐文长活着时运气不好,袁中郎先生说过:“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悲夫。”这话说得沉痛。他死了,袁先生救了他一次,算他万不幸中的大幸。但第三次市井之救,把徐文长塑造成了一个猥琐人物,这是他不幸而幸中的不幸。他这个人啊,真当是“无之而不奇”又“无之而不奇”。

从另一个角度看,徐文长又是何其幸运呢,市井百姓,将他们的认知和欲望,将他们的喜笑与小心眼,通过那些低俗故事,投射到了徐文长身上,徐文长代替我们大家伙活着,代替我们品尝生活,代替我们嘻皮笑脸,代替我们感受欲求。从来没有人的市井生活体验,能够如此丰富。

通宝推: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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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这就是你的萝卜头规则。”张岱说,“说话云里雾里,极能变幻,令人仿佛,费沉思也。”

“你有没有搞错,我们又不是议事说理,我们只是玩两件事:亮态度站站队,抒个情搞搞笑。”江盈科说,“搞笑是人生的头等大事。”

我有些发窘。我费了老大的劲,才作了一篇演说,并且将徐文长的恶作剧故事,尽量往好的方向演绎,以免得罪这些徐文长的粉丝。不料张岱却三言两语否定了,不留一点情面,是不是我说他好脾气,他感觉受伤了?早知道我不跟他说买过《夜航船》了,或者说买了《夜航船》翻了两页看不下去扔进垃圾箱了。还有江盈科,我也没得罪他。

“洋奴。”又听见有人尖声骂人,犯规了,“你这后辈小子懂什么,如此挟洋自重,什么萝卜头规则,什么福尔摩斯,你这么崇洋媚外,移民西洋呀,怎么不滚蛋呢?”

“是鄂小梦老弟。”方濬师欣喜地叫了一声。

“方兄好。”鄂小梦对方濬师拱了拱手,“听老兄高论,受教匪浅。依在下愚见,最要不得的便是名士脾气,纵是画到绝顶,亦属怪物,自误误人。八大山人、徐文长少有区别,但八大山人是胜国逸士,贵为王孙,目睹新朝,自然心存悲苦,而徐文长恃才傲物,心地褊狭,修怨害人,以至身遭刑狱之苦。郑板桥先生独取他的诗才画品,忽略他的为人,也有失偏颇。”

我急忙去看郑板桥,担心他一怒之下,又蹿过来扑倒这个鄂小梦痛殴。但郑板桥正与袁宏道、顾虎臣几个说话,没有听到鄂小梦发言,我又有些失望。

鄂小梦转过头来逼视着我,语重心长地说:“徐文长如此走入邪路,十分可惜。中国人要有中国人的骨气,不要迷失在洋人落后野蛮的文化中。我是研究绘画的。西洋画工细求酷肖,细看立见凹凸,不知底细的喜欢它功妙,其实板板无奇,并无余蕴。中国作画,专讲笔墨钩勒,全体以气运成,形态既肖,神自满足。那天与友人谈画理,大家多菲薄西洋画为匠艺之作。我也认为,中国画诸法皆备,洋画法不但不必学,亦不能学。戴嵩画百牛,各有形态神气,非板板百牛堆在纸上。牛傍有牧童,近童之牛眼中,尚有童子面孔,工细到极处矣。西洋尚不到此境界,谁谓中国画不求工细耶。”

我听不大懂他的文言论画,吓得落荒而逃,刚逃出几步,想到我这么一走,那位白胡须老爷爷势必落入方濬师、鄂小梦这些反徐文长派的手里,有性命危险,只好回头又扶起他,走得离他们远点,找了两把椅子坐下。

这类会议的组织方,绝不会让针锋相对的两个人坐在一起,除非过于粗心,或者有人要搞事。不过这个会议,似乎连粗心也谈不上,除了将人骗过来,什么组织也没有。这么多人胡扯了老半天,也没有人提起开会,还不如门口看热闹的人守秩序——那些围观者堵在门口,不像是游客,也不进来,也不离开,聚了好大一群,默默地看着——桌子上也没有话筒,更没有电脑和投影仪。这个会,可能就这样凭着肉胡咙清谈了。

45

“徐文长发狂疾死掉的,正史上都写着。”我和老爷爷刚坐下,就听到旁边一个短头发这样说。看来讨厌徐文长的人还真不少。他们是约好了一起来捣乱的吗?莫非他们是我的朋友徐文长的恶作剧同调,来搞徐文长的恶作剧的?

“那又怎样,正史还不是人写的。”那老爷爷气呼呼地回应说,“人皆有偏见。”

“他是真疯呢还是装疯?我看他是怕死装疯。父老的传说,他贪吃龙山寺方丈的参丸,被方丈换了羊溺,哈哈,”短头发说,“可他僧衣僧帽去骚扰知府的女儿,害死了方丈。后来醉眼昏花,看到方丈与自己妻子同枕而睡,操刀杀妻,哼哼,这也是文人轻薄的结果也。”

我说:“咦,你是蒋昂孙,我看见过你这段话。”

老爷爷气得满脸通红,皱巴巴的脸犹如覆盆子长出了无数颗粒。他说:“闭了你的臭狗嘴,我老师从来没做过这种事,是什么狗娘养的鬼编出来的?”

“报应之说,甚不足信,总之惟心造境,做亏心事者耐不过长夜。信然。”蒋昂孙并不理睬老爷爷,向我点了点头,“这位方濬师老师说得也有道理,并不是他一个人这么想的。秦笃辉秦榆村前辈读了徐文长的《代寿严公生日启》,说了五个字:人品扫地矣。”

老爷爷气得坐在椅子上喘粗气,全身发着抖,好像演京剧似的。我急忙坐到他身边,给他拍背抹胸,一边说:“蒋先生你且去和方濬师先生和鄂小梦先生吃茶,气死了这位老爷爷,你也不见得道德就高尚了。”

老爷爷好容易缓了过来。

忽然我脑袋的上方有人说话:“这位蒋先生瞧不上徐文长,写文章倒喜欢向徐文长借鉴——不说抄袭吧,也是拾徐文长的牙慧,说得好听些,就是致敬。”

是陶望龄。他走到老爷爷身边,拍了拍他的肩,低声说:“老兄介大年纪,生什么气呀,值得生气么。”

蒋昂孙正要走开,听到陶望龄说他写文章致敬徐文长,呼地转过身,大声说:“什么?我抄袭徐文长?我抄袭?证据呢?证据呢?你给我拿证据出来。”

陶望龄真的掏出了一本小书,翻开来说:“《网庐漫墨》是你的书吧?这一篇——后汉关羽一武夫,以好读《春秋》,博军界微誉,读史者从而褒扬之——这是你写的吧?”

“是我写的又怎样?”蒋昂孙说,冷冷地看着陶望龄,“想不到啊想不到,明朝之人,也读民国之书,真个是奇哉怪也。”

这位蒋先生也感到了时空错乱。他最多排第三,我想。

“你这么写的。”陶望龄说——

……羽之生平,足以矜式者,仅秉烛达旦一事,然陈氏、裴氏俱略而不载,惟阳节潘氏则凛乎言之。余以为此必稗官之说,潘氏故摭拾之以自矜其奇,非可据之事实也。曹瞒虽奸,必不鬼计陷人至于此极,是时瞒之涎羽,如恶渴然,若无礼遇之,予以轻视矣。况乎男女授受,自古不亲,稍知自爱,便多谨慎,人非禽兽,宁有越墙而搂其嫂者?此村夫犹能为之,果足以窃万古之馨香乎?

“这些观点,说来倒也平常,并无多么了不得。但便是这些平常的观点,真当是你的创见么?那么我背一段徐文长的《蜀汉关侯祠记》给你听听。”陶望龄说——

……众庶见其小,则多取禆官小说中语,群居而窃吴,或播诸弦歌,往往自相咄唶,如所谓操闭侯与嫂于一室,及手刃布妻,皆正史所无事,而人共信且诧之。

“我再背一段徐文长写给季老师的信。”陶望龄又说——

……又世所传,操闭羽与其嫂于一室,羽遂明烛以达旦,事乃无有,盍到此田地?虽庸人亦做得,不足为羽奇;虽至愚人亦不试以此,以操之智,决所不为也。阳节潘氏盍亦看三国志小说而得之者,如所谓斩貂蝉之类,世皆盛传之,乃绝无有此,不可不考也。

陶望龄将《网庐漫墨》扔到桌子上,歪着脑袋看着蒋昂孙:“还都举出了潘氏呢,真当是巧了哈。潘荣《通鉴总论》自清朝禁毁,难以寻觅,你活在清末民初,真当读过此书么?不过大家都是老乡,街坊邻居,抄抄也无所谓。”

“你晓得什么。我怎么就没读过?”蒋昂孙说,“况且自古笔记体,摘录前人述作,是一向的惯例,我即便是抄录两段,也不见得违规。既然如此说,我倒情愿没有写过《网庐漫墨》这本破书。”他气呼呼地站起身,走到鄂小梦他们那边去了。

陶望龄这么一读书,还比对了文字,那么徐文长的讨论会,算是开始了吧,只是没有主持人宣布而已。我虽然喜欢陶望龄这样的揭露,但更喜欢其他那些人的吵吵闹闹。参加个讨论会,一点没有纪律,相骂的相骂,挖苦的挖苦,打架的打架,还不如幼儿园的小朋友,多有意思。此前我还以为徐文长讨论会,是文理学院、文联或者文化局、旅游局搞的活动呢,没想到过会混进了古人堆里。虽然他们说话怪里怪气,举动鬼里鬼气,可是有趣多了,恍惚如做夜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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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板桥发言了,他从回忆开始,几句话就从童年说到了老年。

他说:“我小时候行李中只带两种书,一种是考试书,另一种就是青藤先生的《四声猿》,读了数十年,自觉还没有读够,一直读到死才罢,太赞了啊。我就搞不明白,世人读《牡丹亭》而不读《四声猿》,为什么啊?”他指着远处坐在椅子上揉脑壳的方濬师,“今天见了此人,才晓得世人有多腌臜。”

又犯规了,我想。

“依我老臧的陋见,当时三大名家,各有所得,各有所失。”又一个中年人说,“新安汪伯玉《高唐》《洛川》四南曲,非不藻丽矣,然纯作绮语,其失也靡。山阴徐文长《祢衡》《玉通》四北曲,非不伉傸矣,然杂出乡语,其失也鄙。豫章汤义仍庶几近元曲,而识乏通方之见,学罕协律之功,所下句字往往乖谬,其失也疏。”

“臧晋叔先生是这三位先生同时代人,或许太近了反而看不清。”说话的也是一个长辫子,后来晓得他叫刘廷玑,“臧先生下世三十余年,小子才出生。不过这三位先生已臻至妙,还如此訾议,诚然是太苛刻了。”

谈论徐文长的剧本,我不但插不上嘴,也插不上耳朵。我虽然听说过《四声猿》这个题目,但从来没有读过,也没听说过哪里有过演出的,连现代人究竟有没有改编过也不晓得。我用手机搜了搜,找到了不少介绍《四声猿》的文章,但没有看到将《四声猿》搬上舞台的新闻报道。那个祁彪佳写过一部《远山堂剧品》,把徐文长的四个剧本全部列在“妙品”中,也不知是不是有绍兴老乡的面子分:

渔阳三弄北一折,徐渭。此千古快谈,吾不知其何以入玅,第觉纸上渊渊有金石声。

翠乡梦南北二折,徐渭。迩来词人依傍元曲,便夸胜场。文长一笔扫尽,直自我作祖,便觉元曲反落蹊径。如《收江南》一词,四十语藏江阳八十韵,是偈,是颂,能使天花飞堕。

雌木兰北一折,徐渭。腕下具千钧力,将脂腻词场,作虚空粉碎。汤若士尝云:“吾欲生致文长而拔其舌。”夫亦畏其有锋如电乎?

女状元南北五折,徐渭。南曲多拗折字样,即具二十分才,不无减其六七。独文长奔逸不羁,不骫于法,亦不局于法。独鹘决云,百鲸吸海,差可拟其魄力。

突然搜到一段话,顿时毛骨悚然。

手机里出现了这些句子:

丞相做事太心欺,呀一个跷蹊,呀一个跷蹊,引惹得旁人跷打蹊,打跷蹊,说是非。呀一个跷蹊,呀一个跷蹊,雪隐鹭鸶飞始见,呀一个跷蹊,呀一个跷蹊,柳藏鹦鹉跷打蹊,打跷蹊,语方知。呀一个跷蹊,呀一个跷蹊。

我听过这首歌。那天徐文长的魂灵到访半间屋,吃掉了袁媛送给我的猪蹄髈,他离开的时候,唱的就是这几句词。也就是说,我曾亲耳听到过,徐文长自己唱他的戏曲。

我要昏倒了。我一直觉得,我根本没有资格参加这个讨论会,没资格听这些才学富赡声名远扬的古人说话。可现在不了,我也许最有资格在这里了。这些人,个个耀文扬威的,哪曾听到过徐文长亲口唱戏啊。我当时并没有留意徐文长唱了些什么,但就是这么刮到了一耳朵,已远远超过了这里的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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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胡须老爷爷起身说:“吾师徐天池先生所为《四声猿》,高华爽俊,秾丽奇伟,无所不有,称词人极则,追躅元人,故是天地间一种奇绝文字。”

袁江张郑几个急忙见礼,称赞老爷爷的著作论南北曲,论声律腔调,论作传奇法,皆极有创见,是有明一代戏曲理论的巅峰之作,开创了戏曲理论的道路,有开天辟地的意义,说了好一会儿动听的废话。

这些话听得我目瞪口呆。我从来不晓得,徐文长还有这么一个奢遮的徒弟,写过那么牛的理论著作。我赶紧在手机上查了查,原来他写的戏剧理论书叫《曲律》,在戏曲界地位极高。怪不得他听到别人说徐文长的坏话,气得发狂。

徐文长修伟肥白,中年人的样子,怎么他徒弟搞成了七老八十模样呢,这让我心里很别扭。我查到他活了84岁,但徐文长也活了73岁。鬼魂行走世间,是不是可以选择年纪?怎么有鬼选择80岁老人模样呢?也是无法选择,是阎王爷塞给他的一个年纪?王老爷爷获得这个年纪,在争吵时太容易吃亏。

王老爷爷说:“当年我家,与天池先生的居所只隔了一道墙,他写剧本很容易兴奋,写完一出,就跑到院子里大叫,呼我过去,朗歌一遍,津津意得。我呢就找出警句妙句来欣赏,然后一起干杯,赏为知音,颇有点匪气吧。这《月明度柳翠》一剧,系先生早年之笔;《木兰》、《祢衡》,后来的新创。”

这么说来,听过徐文长演唱的,我只能排第二。这个第二也太牛了,比起徐文长的第一粉丝袁宏道、第二粉丝郑板桥来,至少牛一万倍。

王骥德老爷爷说话很正经,看来很赞同罗伯特议事规则,他自称匪气,却是一副迂相,倒也幽默,所以大家纷纷喝茶打瞌睡。纪晓岚拿着茶杯生闷气,茶艺师给他续茶,他却又问起茶艺师怎么没肉吃。那姑娘又不是肉艺师。院门口围观人群居然还在那里,安安静静的,好像等着发鸡蛋。

我想起张岱所说寓园的雅集,邀请了袁宏道、江进之和郑板桥,没有邀请纪晓岚,估计他们不是一路的。也许因为纪晓岚说过徐文长的坏话。他们的关系我也弄不清楚。

“记得他写《女状元》的缘起,叫我找个题材,凑足四声之数。我举杨用修所称《黄崇嘏春桃记》为对,先生遂以春桃名嘏。”王骥德老爷爷说,“后来有好事者把先生的《女状元》,和我的拙作《陈子高传》改题目为《男皇后》,合刻成书,女状元对男皇后,倒也对得好,只是我的拙作不见佳,与我的老师天池先生作品并列,实在惶恐,难为情煞。”

我赶紧查了查《男皇后》,发现评价并不高,所以他说惶恐,或许不是谦虚。但是这可能是中国古代唯一的男同性恋题材的戏曲,这一点恐怕没有几个人留意到。

“我的老师平时喜欢谈论词曲。已经过了几百年,我这里透露一个事恐已无妨,算是迟来的揭秘。老师最讨厌的剧,是《玉玦记》,说它是‘板汉’。”

这个揭秘也没有引起反响,只有张岱和郑板桥礼貌地点了点头。

“老师之才华,曲子中缚不住者,则苏长公其流哉。”这位老先生说着笑起来,说着又哭起来。搞得大家也很难过,不能好好打瞌睡。

“当时词人之冠,究竟是谁?”王骥德说,“依我之见如次:北词得一人:高邮王西楼,俊艳工炼,字字精琢,惜不见长篇。南词得二人:吾师山阴徐天池先生,瑰玮浓郁,超迈绝尘,《木兰》、《崇嘏》二剧,刳肠呕心,可泣神鬼。惜不多作;临川汤若士,婉丽妖冶,语动刺骨,独字句平仄,多逸三尺,然其妙处,往往非词人工力所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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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因为指摘了《玉玦记》闯了祸,还是因为说汤显祖“独字句平仄,多逸三尺”惹到了人,人们开始争论起徐文长作品的文学水准。

“徐青藤诗学昌谷体,多格格不吐语,故作惊人。直是长吉舆台,其人之怪僻似之。”一个姓叶的人说。

“徐文长七言古,确实有李贺遗风。”一个姓贺的人说,“七言律虽近晚唐,然其佳者,升少陵、子瞻之堂,往往自露本色。惟五言律味短,而五言古欠蕴藉。集中诙语俊语,学之每能误人,此其所病。然嘉靖隆庆间的诗人,毕竟推为独步。有些持论者,贬剥文长,几无余地,只是看不起他考场失败,做了一辈子诸生罢了。谚云:‘进士好吟诗。’就是这个意思。”

“我读过《四声猿》,好的也就一部,就是祢正平骂曹氏,这一部隽语矫矫不入南音,富有本色。”一个病厌厌、肤色洁白如雪的帅哥,一直坐在角落上,此时忽然尖声说,“可你仔细看,亦多复杂,用韵时有重者,犯了名家通病。他四个剧中,还有木兰那一本尚可读,其余皆庸庸。”

沈虎臣说:“这倒也有些道理,徐文长《四声猿》,以词家三尺律之,犹河汉也。”

我吓了一䞬,这沈虎臣不是袁宏道、陶望龄、张岱的朋友么,怎么也叛变了呢?

张岱果然不服气,大声说:“祁世培盛赞《翠乡梦》中的《收江南》一词,四十语藏江阳八十韵,能使天花飞堕。这是很有见地的。此种短柱句法,元朝虞集作过一首《折桂令》,自此迄今,绝少有人能作,唯徐天池此词,如此恣肆,真当是天纵奇才,无人能及。”

“我倒是赞同胡元瑞兄之言。”又一个人说,“我常常读文长《四声猿》杂剧,他的《渔阳三挝》,是有为之作,意气豪侠如其为人,诚然杰作,但也没超出元人的籓篱。其余三声,《柳翠》还好,另外二声,就像他的书法绘画,都可以没有的。写也不用写。”

这个人叫做徐复祚,发言之前先关照过我帮他记录一下,我告诉他可以用手机录音。原来那个病厌厌的人就是胡元瑞胡应麟,这人也很牛啊,当年王世贞就很看好他,又与沈虎臣有交情。

“他的诗文倒是自有一种奇逸。”徐复祚又说。他回头低声问我:“录音录下了吗?”我播放给他听,他满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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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潦缩,原泉见,彼豗喧汜溢者须臾耳,安能与文长道修短哉。”陶望龄翻了翻白眼,冷笑着说。

张岱见我神色茫然,知道我文化有限,听不懂陶望龄佶屈聱牙的怪话,悄悄对我解释说:“陶前辈这几句话的意思,与杜甫那首诗是一样的:王杨骆卢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当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哦哦哦,我晓得了。”我说。我想起我在念初中时,第一次读到这首诗,主语把我搞糊涂了,发生了重大误解,以为杜甫看不上王杨骆卢,说他们轻薄为文,而身名俱灭的尔曹不废江河万古流。我又想,张岱如此热心地解释给我听,估计也是希望我给陶望龄录音,以期不废江河万古流。于是我请陶望龄再说一遍,按下录音键。

“石篑说得痛快。青藤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你们这是自甘作醋妇酒媪,糟践徐文长诗文。哈哈,”袁宏道说,“如此,二百年云山便觉冷落。”

“你这乳臭未干的后生小子,在我面前也敢出口不逊,真他妈妈的见鬼了。”那个胡元瑞怒斥说。

袁宏道说:“石篑兄,那天我读到钱牧斋,有几句话很有趣:何物元瑞,愚贱自专,高下在心,妍媸任目,要其指意,无关品藻,徒用攀附胜流,容悦贵显,斯真词坛之行乞,艺苑之舆台也。”

陶、张、郑几个一起拍着手大笑。胡元瑞气坏了,跳起䞬倒,蹬脚踏地,骂人贱骨头叛徒汉奸。他是个瘸脚,跳起来半边身子有些歪斜。我听了半天才晓得他在骂钱谦益,因为钱谦益骂他是愚蠢低贱的乞丐奴才。门口围观人群发出一阵骚动,是闷雷似的笑声,可能觉得胡元瑞跳舞跳得好。

“胡学究醉闹湖心亭,戚总兵败走万松岭。”沈虎臣微笑着说,语调像吟诗,非常阴阳怪气。

胡元瑞脸色铁青,踅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出院门。方濬师、鄂小梦和蒋昂孙跟在后面。他们停在围观人群面前,人群似乎不愿意让路。

纪晓岚走在最后,回过身说了一句:“也好意思引用钱牧斋的话呢。此人首鼠两端,居心反覆,所以他的老乡朱鹤龄薄其为人,与之绝交。”

他的意思似乎是钱谦益的人品太差,所以不能用他的话作论据辩论。这是以人废言的逻辑,连孔子也是反对的。但看袁宏道他们脸色略沮,似乎也没在意纪晓岚的逻辑问题。后来我又查到,这里有个“胜国”的问题,所以这些明朝人很沮丧。但是纪晓岚真当是只是骂钱谦益吗?他是不是暗中也讽刺了别的人呢。毕竟徐文长的这些拥趸中,除了王骥德老爷爷是徐文长的学生、袁宏道是头号粉丝为徐文长大声疾呼、郑板桥愿意做青藤门下走狗,除了这三个人,其他人对徐文长的评价就没有那么高了,一不小心首鼠两端了也寻常。

我主要是说沈虎臣。他看上去是支持徐文长一派的,忽然间赞一下徐派的对头;他说与胡元瑞是世交长辈,写故事又将胡元瑞写得很不堪。

纪晓岚的舞台感很强,神色郑重,摇了摇头,顺手拿起搁在桌上的头巾,缓缓舞动着,嘡嘡嘡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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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73,84阎王不请自己去

这是我们那俗话里老人的两个坎

家园 纪晓岚这个大胖子好吃肉有名的

下朝坐轿子回家,称几斤熟羊肉,坐轿子里用刀片着吃,到家下轿羊肉吃的干干净净了。

家园 哈哈

他达成了他的人生追求,肉多女多。。。

家园 我们这也有
家园 【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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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宏道、陶望龄、张岱和郑板桥几个人,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从围观人群中挤出去。王骥德老爷爷还是一脸怒容。我没有勇气出声挽留胡元瑞、纪晓岚。再说了,我一个当代的活人,如何挽留古代的死人?这太哲学了,况且我恐怕也挽留不住,即使挽留住了,万一他们又打架,也不大好。

这些人活着时个个是大佬,看来对自己的身份地位有讲究,没法子排名,难怪桌上没有摆上名牌,要他们坐在一起开个规规矩矩的讨论会,真是很难的。我还有些好奇,郑板桥打架也没有将方濬师气走,蒋昂孙辱师也没有将王骥德老爷爷气走,“胡学究醉闹湖心亭,戚总兵败走万松岭”这句话,怎么把胡元瑞气走了呢?

我在手机上搜到了这个故事,就是沈虎臣写的。沈虎臣倒是不怕得罪了人,经常写这种故事。

这胡元瑞原来就是那个大学问家胡应麟。故事说,他骂人特别厉害。有个汪道贯,是汪道昆的弟弟,在杭州西湖的聚会上,因讨厌胡元瑞为人粗鄙,对王世贞说:“公奈何遽以诗统传元瑞,此等得登坛坫,将置吾辈何地?”胡元瑞怒目而视,却不敢发作。戚继光戚将军正同席而饮,就说了些软话,劝解双方,不料胡元瑞大怒,移骂戚继光,骂得戚继光惊避,坐着轿翻山越岭仓惶逃走。

我看了这个故事,再也忍不住,仰天哈哈大笑。威风凛凛的戚继光,武功高强,打仗厉害,遇到文疯子也只好躲开。

从这个故事看,王世贞的势力真当很大,至少在沈虎臣眼中如此:他可以私授“诗统”,立诗坛领袖的继承人,好像大和尚传衣钵。

也许他们是当真的。

袁宏道有个朋友叫虞淳熙,搞得很官派,声称有一个文苑之王。且几乎一统天下。

他写过一篇稀奇古怪的《徐文长文集序》。文中说:“元美于鳞,文苑之南面王也,文无二王,则元美独矣。”他认为王世贞和李攀龙是文苑的并肩王,但文无二王,那么王世贞是王。

虞淳熙说,王世贞、李攀龙统治了整个文坛,天下只有两个人收不服,一个是高个儿徐文长,一个是小个子汤若士。而徐文长想收服汤若士,汤若士没回应,也发帖给虞淳熙,虞也没回应。他发现袁宏道推徐文长文章明朝第一,又说:“余始知文长囊有此士,奉文长居然南面王矣。”

这个虞淳熙说话真当好奇怪的。我疑心袁宏道交错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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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沈虎臣所说,胡元瑞对汪道贯一个文人这么克制,反而大骂戚继光这个将军,说明他对汪道贯的友情的重视程度是很可观的。我有些不安起来,担心戚继光惹急了拔出火铳轰胡元瑞,将一个大学问家杀死于成为大学问家之前。又想其实他们已经死了几百年,已经无所谓生死祸福,于是又释然,倒有些羡慕他们“人死之后的率性”。我想起汤显祖请了一帮鬼去给王安石过一千周岁,不晓得吵成了什么样,王安石的争议,可比徐文长大得多,激烈得多,也悠久得多,说不定会引发群殴,打死好几个鬼。

我还发现胡元瑞骂走戚继光的这个故事,也不大可靠。这事的起因是汪道贯向王世贞说了胡元瑞,可他们三个以及汪道贯的哥哥汪道昆,都是好朋友,诗歌酬唱一片火热肉麻,而且汪道贯与胡元瑞两个都病足,常常同病相怜。

王世贞也写了“西湖骂人故事”与“汪道贯骂胡元瑞故事”。

有个姓莫的很恨胡元瑞,遍詈坐客以挑衅,胡元瑞夷然弗屑。汪道贯在太仓,常常发酒疯酒欺侮胡元瑞,胡元瑞却拒不受欺侮。有人问那个莫生骂你你倒又愿意受气了?他说,莫生者庸,不足与计较;汪道贯是好朋友,要爱之以德,怎能成人之过呢。

沈虎臣故事中的胡元瑞,有骂座脾气。

王世贞故事中的胡元瑞,是圣人样范。

我飞快地在手机上查了查这几个人,发觉他们年纪差不多,大多是50后60后:胡应麟1551年出生,江盈科1553年出生,徐复祚1560年出生,陶望龄1562年出生,袁宏道1568年出生,沈德符出生晚一些,1578年。而徐文长1521年出生,王世贞1526年出生,是他们的长辈。我想,他们活着时是不是就结了怨仇。那么,如果活着结怨仇了,是不是死后会一直纠缠下去?

我又想,这帮人此时在青藤书屋讨论会上骂来骂去的,也有可能活着时是好朋友,吵架什么的也没有影响他们的友情。

徐文长与王世贞永远搞不到一起。

他们互不喜欢对方的文学观念,举世皆知。徐文长给叶子肃诗写序,讽刺某些人鸟作人言。他又写诗说,“太仓老王”的九马图好像壁虎爬墙,画中吃醉的牧马人要小心哪,丢了马要挨老王毛竹乌筱打。王世贞他们排斥大哥谢榛,徐文长还曾替谢榛出头。

王世贞信仰举世闻名的同乡年轻女大师昙阳子,女大师白日飞升,他还作了将近12000字的长篇传记。徐文长也写了一篇奇异的《昙大师传略》,全篇看似各种释疑解惑,读之则全是疑惑。

如此这般,两派人互相看不上,所以他们灵魂不灭,遇到时机就要缠斗一番?从没见过这么一群藤凋瘪韧的调皮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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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徐文长的众多恶作剧故事是假的,我可以接受,历代笔记中道听途说的故事是假的,我也能接受,但他们同时代人写的故事也存疑,这让我受到打击,就像以前读到宋人笔记中的苏东坡故事,同一个故事同时代不同的人写,会有很多不同的细节,也让我受到打击,虽然有时也让我宽慰:也算是交叉验证了,事情还是有的,细节有出入罢了。人死了许多事无法自辩,其实活着也只好任人议论,那时候的写作更随性,就算有条件,也并不找当事人核实,所以当事人也很无奈。比如宋朝和尚觉范写他的叔叔彭几,就全然是段子手风格,也没看见彭几有什么办法对付。

曾见过洪迈曾经反思。他听到一个二三手的故事,写了一篇《义倡传》,收在《夷坚己志》中:秦观到长沙遇到知音妓女,在她家留了几天,听她唱他写的词。他死后姑娘独行数百里奔丧,拊棺绕之三周,举声一恸而绝。多年后洪迈想通了,这故事是假的,因为秦观到杭州做通判时,打发走了侍妾边朝华,说她妨碍他修道,那怎么会眷恋这个长沙倡女?秦观过长沙,长沙知府温益是他们这政治派别的对头,给好几个人吃过苦头,怎么肯容秦观在长沙款昵好几天?

“予反复思之,定无此事,当时失于审订,然悔之不及矣。”洪迈说懊悔,那是真的懊悔,“此不待辩而明,《己志》之失着矣。”

以前干宝写鬼故事,他自己也被人写了鬼故事。纪家与南皮张太复的家族是世姻,两家各有几十个姑娘嫁娶。纪晓岚与张太复关系更奇特:互写鬼故事。因此纪晓岚也反思过这种事情。

张太复写了本《秋坪新语》,其中有纪晓岚家的两个故事,一是他哥哥纪晫的楼闹鬼,二是他儿子纪汝佶临死时遇鬼讨债。讨债鬼是山西口音,要求烧纸元宝。纪汝佶还死后复醒,说骑的马后脚瘸了。原来烧的纸马后脚破损,于是又烧一具纸马。张太复还说,纪晓岚因此对人说:“今乃知因果之说,或亦有之。”纪晓岚自己也回应了,有说服力吧。

纪晓岚只好在《阅微草堂笔记》中亲自回帖澄清,说闹鬼的事是有的(有才怪了呢——现代人按),讨债的事没有。他回敬的故事说,张太复有一儿子早亡,媳妇自缢殉情,上吊处的墙上,出现了儿子的画像,高尺余,眉目如生,其迹似画非画,似墨非墨。媳妇不会画画,那是她寝室,别人也不会进来画画,真当奇怪透了。

纪晓岚说,两家妇女走亲戚讲故事,添油加醋,越传越远了。他因而反省了自己的写作:“所见异词,所闻异词,所传闻异词,鲁史且然,况稗官小说,他人记吾家之事,其异同吾知之,他人不能知也。然则吾记他人家之事,据其所闻,辄为叙述,或虚或实或漏,他人得而知之,吾亦不得知也。”他认为只要不失忠厚之意,稍存劝惩之旨,不颠倒是非,不怀挟恩怨,也是可以的。他并没有责怪张太复乱写瞎写,还是蛮宽容的,同时他也原谅了自己乱写瞎写。

那么,沈虎臣写《胡学究醉闹湖心亭,戚总兵败走万松岭》故事,真假并无所谓,也许只是“所见异词,所闻异词,所传闻异词”的结果,也许只是个恶作剧。胡元瑞的反应又与纪晓岚不同。

纪晓岚如果搞恶作剧,有可能支持我的方法,与我一路,与袁小方不一路。他搞恶作剧潜力比沈虎臣还大,并且有消除恶作剧负罪感的能力(这又有与袁小方走一路的危险)。袁宏道一见面那样骂他,怨念貌似有点深。

所以我觉得我的朋友徐文长的恶作剧故事,恐怕也并不比古代笔记差了。这么说当然是很不要好的,愧对洪迈老师这样的榜样,或许应该反过来说:古代笔记,恐怕也不比我的朋友徐文长的恶作剧故事高明。那么我在网上讲那些蠢故事,也不是上不了台面。更不用说打灯光、录音摄像、上传网络,如此利用先进科技,他们这么多人当年所做的最恐怖的恶梦加在一起的10次方,也梦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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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虎臣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说:“咦,我的头巾呢?我刚才搁在桌上捉过虱子的,怎么不见了?”

“好像纪晓岚顺走了一顶头巾。”我低声说,我吃不准他拿走的头巾是谁的。

“上次我叔叔丢帽套,这次你丢头巾,你们这些粗人,就适合裸头赤脚倒拖鞋。”张岱拍手大笑:“我记得你嘲笑我叔叔的丢帽套诗,出语尖巧笑死人:贼人已偷帽套去,此地空余帽套头。帽套一去不复返,此头千载光油油。”

沈虎臣说:“不是我不是我,这首诗是范长白的同年写的,范长白讲给我听,我随手记下了。”

张岱说:“啊呀呀糟糕了,那我《陶庵梦忆》中写错了,写成了你和我叔叔。我怎么记错了呢,我这记性怎么会记错?真当奇了怪了。我叔叔转述错误?或者是范长白前辈长得太丑,所以我不自觉地将他忘记掉了。”

“范长白是哪个,很丑吗?”我想,有人说张岱“其著书也,征实详核”,原来也有给抓包核实不到位的时候。

张岱说:“范长白前辈和我爷爷是同僚,他就是以长得丑出名的,一副面孔,像羊肚石雕刻的小猴,鼻子白得涂了石灰,颧骨两颊好像残缺失次,我猜是阎罗王偷懒,没有给他归整好脸上的骨头,就放他来投胎了。”

“倒像是传说中的罗隐……”我说。但我的话淹没在一阵突然爆发的大笑声中,连我自己也听不清。我并不觉得张岱的话有什么滑稽的,值得如此大笑。

笑过之后,沈虎臣说:“当年我和你的叔叔葆生几个在京师,结了个噱社,专说笑话,可惜江进之前辈那时已去世,否则噱社社长非你莫属。”

江盈科说:“吵来吵去吵到此时,总算扯到边边上了哈哈。我们今天结这个恶作剧社,就是噱社遗风。”

“恶作剧有两种,一种是行动的恶作剧,这位小兄弟讲的一大串徐文长故事,大多属于这类。”袁宏道指了指我说。

我有一种受宠之惊,似乎他这话一说,我在恶作剧社就有了地位。我有些难为情的,说:“并没有几个人点开链接听我讲故事,更没有人转发。”

袁宏道并不理我,接着说:“一种是语言的恶作剧,江进之的大作,《雪涛谐史》笑话集,大多属于这类。”

王骥德老爷爷说:“没错没错。吾师徐天池先生,生平谐谑小令也极多,如《嘲少发大脚妓黄莺儿》:‘妆台上省油,厮打处省揪,未下妆楼,金莲一步,占着两块大砖头。’《嘲瘦妓》:‘四两面条搓,抹胸膛三寸罗,俏郎君一手挢三个。’《嘲歪嘴妓》:‘一个海螺儿在腮边不住吹,面前说话倒与傍人对,未抹胭脂,樱桃一点搓过鼻梁西。’这些曲子大为士人传诵。”

“对对,王老先生说得有理,所以徐文长是我们恶作剧社的祖师爷。”袁宏道说,我晓得他心里肯定在骂王老爷爷是个悖时滴嗒臭老头,脸上却是笑嘻嘻的假客气,“因为行动的恶作剧和语言的恶作剧,并非截然分开的,只是侧重不同,稍加区分。言行言行,往往是言中有行,行中有言。”

张岱说:“胡元瑞、方濬师、纪晓岚,为了反对我们结恶作剧社,专程上门踢场子,风度是缺了些,但比起蕺山先生那帮严肃面孔,可好玩多了,我宁可与他们吵架,也不愿与蕺山先生开会,太气闷了。方才如果蕺山先生在此,他们估计不好意思放肆,郑板桥你也不好意思打架了吧。”

“我这性子,真当像条恶狗。我最难的就是糊涂。”郑板桥叹息说,“他们反对恶作剧社,那就反对好了,可他们定下这个釜底抽薪之计,晓得我们奉徐天池先生为恶作剧社的偶像,由大佬胡元瑞领队进攻,从文学、学问、道德为人各方面攻击徐天池先生,造谣诽谤,无所不用其极,试图打碎我的偶像,这叫我如何忍得住啊也么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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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真当糊涂了。这么说这次不是开什么讨论会,而是恶作剧社成立会。而那些人大闹青藤书屋,表面上是针对徐文长,实际上反对的目标是这个恶作剧社?

我觉得这是郑板桥脑洞大开开成了黑洞,我还怀疑他如此下说辞,目的是拔高恶作剧社的地位、标榜恶作剧社的影响力。这帮人结恶作剧社,又何必到青藤书屋呢,就因为关于徐文长恶作剧的那些蠢故事?那帮人反对恶作剧社,又有什么好处?恶作剧社惹着他们什么了?还是那帮人认为这帮人结了恶作剧社,会专门搞那帮人的恶作剧?

双方这么大绕圈子,绕得有些大。如此大绕圈子,必有目的。我想,那帮人第一层的表面是针对徐文长,第二层的里面是针对恶作剧,第三层的内核还是针对徐文长。这么绕几绕圈子,是避免被人认为直接针对了徐文长。同样的,这帮人以捍卫徐文长的方式,捍卫他们的恶作剧社,以此捍卫徐文长,暗中也捍卫了公安派什么的,把恶作剧社搞成了护城河。

脑仁儿痛。我想不通其中的关节。

不想了。关我鸟事。

院子里几十个人,笑嘻嘻地或坐或站,也不知哪个是天池鳖,否则可以问问他,今天究竟是怎么个议程。如果相信他们的说法,那么在青藤书屋结恶作剧社,那也可以说是这些文人正式承认徐文长在恶作剧界的崇高地位了吧。我想,我受邀与会,也许就是因为我讲了那些恶作剧故事,毕竟如今这个时代,徐文长故事已经没几个人感兴趣,连徐文长的名头也没多少人听说过了,也只有这些古代人物会注意到我讲那些故事。

“我讲的这些个徐文长恶作剧,”刚才被王骥德老爷爷抢先说话,我还没来得及谦虚两句,这时赶紧补上,“其实只是民间没文化的小故事,说着玩玩而已。”

袁宏道说:“民间有文化,有很多文化。我喜欢的是独抒性灵不拘格套,最讨厌的是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搞得诗文至明朝而卑极,可传之后世的,恐怕是闾阎妇人孺子所唱的打草竿、擘破玉这类民间曲调,我以打草竿、擘破玉为诗,便觉诗学大进,诗集大饶,诗肠大宽,诗眼大阔。”

张岱可能是看到我面露仰慕之色,在我耳边悄悄说:“打草竿、擘破玉,是里巷淫冶之声,就是荤调儿。”

“哦哦哦。”我说。这倒让我大开眼界,原来古代诗人这么好学,从打草竿、擘破玉、十八摸、十杯酒、十送郎这类小调中学习写诗。

袁宏道说:“武林旧事说,南宋杭州会社极盛,杂剧有绯绿社,蹴球有齐云社,相扑有角社,射弩有锦标社,使棒有英略社,小说有雄辩社,吟叫有律华社,撮弄有云机社。张宗子结社最有心得,经验丰富,曾与越中琴客结过丝社,曾在龙山下结过斗鸡社,所以请他做社长,结恶作剧社。”

张岱起身打躬行礼,并说恶作剧社的祭酒,非袁中郎莫属。看来他们内部早就商量好了,不必再议。像我这样算是观光客,陪吃者。

“当年我与陶石篑游吴越,聚首三个月,当真快活。还遇到了潘景升,这人忒煞有趣。”袁宏道说,“他曾做过王世贞的弟子,后来与我公安派相契,所以有些犯难,这次没有过来,不过他写了一首《恶作剧社引》助兴。”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递给张岱,请他念诵。张岱接过纸,正想摇头晃脑地开念,忽然递给了那个茶艺师,说:“我的胡咙虽好,却远远不如我们这位茶艺师胡咙动听,我想请茶艺师来念。”

茶艺师接过纸头,与张岱轻轻说了几句,咳了两声,准备念诵。

那么拍手吧。啪啪啪。

55

恶作剧社引

孔父大圣,不废莞尔,武公抑畏,犹资善谑。仁义素张,何妨一弛,郁陶不开,非以涤性。唯达者坐空万象,恣玩太虚,深不隐机,浅不触的;犹夫竹林森峙,外直中通,清风忽来,枝叶披亚。有无穷之笑焉,岂复有禁哉?

通宝推: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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