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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伊恩.麦克莱恩:怎样演好莎士比亚,上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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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伊恩.麦克莱恩:怎样演好莎士比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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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是一座舞台,男男女女不过是些演员;

他们都有下场的时候,也都有上场的时候。

一个人一生要扮演好几个角色,他的表演可以分为七个时期。

最初是婴孩,在保姆的怀中啼哭呕吐。

然后是背着书包、满脸红光的学童,像蜗牛一样慢腾腾地拖着脚步,不情愿地呜咽着上学堂。

然后是情人,像炉灶一样叹着气,写一首悲哀的诗歌咏着他恋人的眉毛。

然后是军人,满口发着古怪的誓,胡须长得像豹子一样,爱惜名誉,动不动就要打架,在炮口上寻求着泡沫一样的荣名。

然后是法官,胖胖圆圆的肚子塞满了阉鸡,凛然的眼光,整洁的胡须,满嘴都是格言和老生常谈;他这样扮了他的角色。

第六个时期变成了精瘦的龙钟老叟,脚上趿着拖鞋,鼻子上架着眼镜,腰边悬着钱袋;

他那年轻时候节省下来的长袜子套在他皱瘪的小腿上显得格外宽大;他那朗朗的男子口音又变成了孩子似的尖声,像是吹着风笛和哨子。

终结了这段古怪的多事历史的最后一场,是孩提时代的再现,全然的遗忘,没有牙齿,没有眼睛,没有口味,没有一切。”

欢迎来到“如何演好莎士比亚”。(掌声)

过去二十年我一直在十分快乐地出演莎士比亚戏剧。我不仅在自己居住的伦敦演出,也参加了走遍英国各地的巡演。我为皇家莎士比亚剧团工作,在伦敦的奥德维奇剧院以及斯特拉福德的两家剧院参演。莎士比亚于1564年出生在斯特拉福德,正值伊丽莎白一世女王当政时期。艾芬河贯穿了女王治下国度的心腹地区,斯特拉福德是沿河的一座商贸小镇。如果你们造访过此地,应该也参观过当地的教区教堂,莎士比亚就长眠在教堂里。你们可否记得墓碑上镌刻了什么?“朋友,念基督,且把情留;莫掘此处内藏之尘朽。保此石墓者必蒙天佑,盗我尸骨者必受诅咒。”不好意思威廉,确实还真有人想要把你的尘朽骨骸挖出来。此人是一位美国学者,他想证明这是一座空坟,莎士比亚戏剧的实际作者是同时代的克里斯托弗.马洛——不过他的企图失败了。也有人说莎剧作者其实是弗朗西斯.培根,还有些知识与社会层面的势利眼认为是牛津侯爵。但是我本人越是出演莎剧,越是研究莎剧,就越是确信真正的莎士比亚就安葬在斯特拉福德。这些剧作的作者是一位真正属于舞台的人。现在我就想与大家一起庆祝此人的毕生成就。在大家的帮助下,我打算将几位莎剧人物请上这个空荡的舞台,召唤出莎士比亚笔下的芸芸众生:君王,酒鬼,贵胄,情侣,凶手,术士,以及空荡舞台上茕茕孑立的一位演员,为了赞美这位戏剧艺术的化身而出演莎士比亚。

我平生第一次观看莎剧是在八岁那年,地点是我出生与成长的英格兰北部。剧目是《麦克白》。我已经忘记了这出戏的一切排演细节,但是依然有某种东西令我激动异常。因此在我的童年期间,我的生活逐渐充满了莎士比亚。我看过约翰.吉尔古德塑造的普洛斯彼罗与李尔王。我永远忘不了他如何抱着死去的女儿考狄利娅登上舞台:“哀号吧,哀号吧,哀号吧,哀号吧!”(笑声)一连哀号了五六遍。我看过劳伦斯.奥利弗塑造的马伏里奥与科里奥兰纳斯。有一年圣诞节我得到了一座玩具剧场作为圣诞礼物,当天下午我就用这座剧场排演了一小时简化版的《哈姆雷特》,所有角色的念白都由我来完成,一边念一边用手指摆弄着代表劳伦斯爵士与简.西蒙斯的硬纸板小人(笑声)。

当然我在学校里也演过戏。中学时我演过《亨利五世》。到了该上大学的时候,我非常欣喜地发现我对于话剧艺术的热爱在学术圈子里很受尊重。我想申请剑桥大学,与此同时脑子里依然装满了莎士比亚。十一月的某一天,我衣装整洁精神昂扬地来到剑桥大学,见到了我的第一位剑桥学院院长。此人身材高大,是盎格鲁-爱尔兰混血,英国陆军前任掷弹兵——“满口发着古怪的誓”——而且还具有我见过的最精彩的跛行姿态。我原本以为这是他在战场上光荣负伤的结果,后来才知道他头一天喝高了从楼梯上摔了下来(笑声)。总之我们面对面坐下,一边是神情紧张的学生,另一边是瘸了一条腿的院长。他说:“我听说你小子是个演员?”

“是的先生。”

“我就看不上演员。你演过莎士比亚吗?”

“是的先生,我演过《亨利五世》。”

“来一段。”

“现在吗?”

“没错。”

于是我鼓舞起了青年国王亨利五世冲锋陷阵的勇气,加上我本人一定要进入剑桥大学进修的决心,投入了这场属于我自己的私人战争。我当场跳上椅子对着瘸腿的掷弹兵高声怒吼道:

“再接再厉向缺口冲去吧,好朋友们!再接再厉!冲不进,就拿咱们英国人的尸体去堵住这座城墙!

在太平年头做大丈夫,首先就得讲斯文、讲谦逊;

可是一旦咱们耳边响起了战号的召唤,咱们就要效法饥虎怒豹;

叫筋脉愤张,叫血气直冲,把善良的本性变成一片杀气腾腾。

叫两眼圆睁——那眼珠从眼窝里突出来,就像是碉堡眼里的铜炮口;

叫双眉紧皱笼罩住两眼,就像是险峻的悬岩俯视着汹涌大海冲击侵蚀山脚。

咬紧牙关,张大你的鼻孔,屏住气息,把根根神经像弓弦般绷紧拉满!

冲呀,冲呀,你们最高贵的英国人,在你们的血管里流着久经沙场的祖先的热血!

你们的祖先一个个都是盖世英雄,曾在这一带从早厮杀到晚,直到再找不见对手才收藏起自己的剑锋。

别羞辱了你们的母亲;现在快拿出勇气来,证明你所称做父亲的人确实生养了你!

给那些无胆懦夫树立一个榜样,教给他们该怎样打仗!

还有你们,好农民们,你们成长在英格兰土地上,就在此地让大家瞧一瞧祖国健儿的身手。

让我们发誓,你们真不愧是英国人——这一点我毫不怀疑;

因为你们都不是那种辱没自己的志气短浅之辈,个个都是眼睛里闪烁着威严的光彩。

我觉得你们挺立在此,就像绷紧皮带的猎狗,全身紧张蓄势待发。

狩猎开始啦!一鼓作气往前直冲吧,一边冲还要一边喊:‘上帝保佑亨利、英格兰和圣乔治!’”——然后他录取我进入了剑桥大学,我在那里呆了三年(掌声)。

如果说是莎士比亚将我送进了剑桥,那么剑桥则将我送进了话剧行业。我在剑桥读书的三年里一边假装攻读英国文学专业,一边参与了二十一场不同的校园戏剧项目。我并不是唯一一个打算成为职业演员的本科生。德里克.雅各比当时也是剑桥的学生,专门演年轻人,脊梁挺得笔直,一头橘色头发;彼得.库克与大卫.弗罗斯特专门负责滑稽丑角,老年人的角色一般都交给我与特雷弗.纳恩,他后来成为了皇家莎士比亚剧团的导演。这就是我能在斯特拉福德工作的原因——因为我早早就加入了剑桥黑手党(笑声)。

那么莎士比亚是怎样进入职业戏剧界的?他上过大学吗?我们不知道。他接受过学校教育吗?我们不能确定。我们并不能确定他的出生年份,我们并不能确定他的外貌,因为他没有留下同时代的画像。我们不能确定他的出生地,尽管如今每年都要迎接全球各地五十万游客的那座小镇的确一度为他的父亲约翰所有,于是就被官方认定成了他的出生地。我想这就是威廉.莎士比亚最初接触戏剧的机缘所在,因为约翰.莎士比亚是斯特拉福德的巡官,他的职责之一就是欢迎来访客人,例如巡游各地的职业演员。在伦敦闹瘟疫的时候,这些人不得不远赴外地避祸。这些人可不是什么流浪汉,而是当时就享誉全国、曾经在女王御驾面前献艺的名角。他们一来到斯特拉福德就有传号员在全镇高呼“全世界最好的演员来了!”他们或许会将舞台设立在市政厅的大厅里——这座建筑如今依然矗立在斯特拉福德——也可能露天演出。约翰.莎士比亚负责维持秩序,威廉.莎士比亚则看得目不转睛,倾听着来自舞台的魔力词语。演出结束后他的父亲兴许还会带着他与演员们私下见面。或许从那时起莎士比亚就期望能与这些演员一起前往伦敦,从此永远改变他自己以及我们所有人的生活。

巡演演员们也来过艾尔西诺。年老的波洛涅斯这样告诉年轻的哈姆雷特王子:

波洛涅斯:

殿下,我有消息要来向您报告。那班戏子们已经到了。

他们是全世界最好的伶人,无论悲剧、喜剧,

历史剧、田园剧、田园喜剧、田园史剧、历史悲剧、历史田园悲喜剧、

场面不变的正宗戏或是摆脱拘束的新派戏,他们无不拿手;

塞内加的悲剧不嫌其太沉重,普鲁图斯的喜剧不嫌其太轻浮。

无论是紧扣剧本还是自由发挥,他们都无与伦比。

哈姆雷特:

欢迎,各位朋友,欢迎欢迎!我们要像法国的鹰师一样,不管看见什么就撒出鹰去;

让我们立刻就来念一段剧词。来,试一试你们的本领,来一段激昂慷慨的剧词。

我曾经听见你向我背诵过一段台词,

是埃涅阿斯对狄多讲述的故事,尤其是讲到普里阿摩斯被杀的那一节。

要是你们还没忘记,请从这一行念起;

“野蛮的皮洛斯像猛虎一样——”

不,不对;但是的确是从皮洛斯开始的——

“野蛮的皮洛斯蹲伏在木马之中,

黝黑的手臂和他的决心一样,

像黑夜一般阴森而恐怖;

在这黑暗狰狞的肌肤之上,

现在更染上令人惊怖的纹章,

从头到脚,他全身一片殷红,

来往寻找普里阿摩斯老王的踪迹——”

你接下去吧。

伶人:

“那老王正在苦战,

但是砍不着和他对敌的希腊人;

一点不听他手臂的指挥,

他的古老的剑锵然落地;

皮洛斯瞧他孤弱可欺,

疯狂似的向他猛力攻击,

凶恶的利刃虽然没有击中,

一阵风却把那衰弱的老王吹倒。

这一下打击有如天崩地裂,

惊动了没有感觉的伊利恩,

冒着火焰的城楼霎时坍下,

那轰然的巨响像一个霹雳,

震聋了皮洛斯的耳朵;

瞧!他的剑还没砍下

普里阿摩斯白发的头颅,

却已在空中停住;

像一个涂朱抹彩的暴君,

对自己的行为漠不关心,

他兀立不动。

经过暂时的休止,杀人的暴念

重新激起了皮洛斯的精神;

库克罗普斯为战神铸造甲胄,

那巨力的锤击,还不及皮洛斯

流血的剑向普里阿摩斯身上劈下

那样凶狠无情。

可是啊!谁看见那蒙脸的王后——

满面流泪,在火焰中赤脚奔走,

一块布覆在失去宝冕的头上,

也没有一件蔽体的衣服,

只有在惊惶中抓到的一幅毡巾,

裹住她苗条而多产的腰身;

谁见了这样伤心惨目的景象,

不要向残酷的命运申申毒詈?

她看见皮洛斯以杀人为戏,

正在把她丈夫的肢体脔割,

忍不住大放哀声,那凄凉的号叫——

除非人间的哀乐不能感动天庭——

即使天上的星星也会陪她流泪,

假使那时诸神曾在场目击,

他们的心中都要充满悲愤。”

波洛涅斯:

瞧,他的脸色都变了,他的眼睛里已经含着眼泪!不要再念下去了。

哈姆雷特:

很好,其余的部分等会儿再念给我听吧。

大人,请您去找一处好地方安顿这一班伶人,不可怠慢他们,因为他们是这个时代的缩影;

宁可在死后得到一首恶劣的墓铭,不要在生前受他们一场刻毒的讥讽。

很好。跟着那位老爷去;留心不要取笑他。

欢迎你们到艾尔西诺来!回见,上帝和你们同在。

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了。

啊,我是一个多么不中用的蠢才!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啊?这个伶人无非讲了一个虚构的故事,做了一场激昂的幻梦,却能够使他的灵魂融化在他的意象里,

在它的影响之下,他的整个脸色变成惨白,他的眼中洋溢着热泪,他的神情流露着仓皇,他的声音呜咽凄凉,他的全部动作都表现得和他的意象一致——

而且一点也不为了什么——为了赫卡柏!

赫卡柏与他有什么相干,他与赫卡柏又有什么相干,他却要为她流泪?

要是他也有了像我那样使人痛心的理由,他又将会怎样?

他一定会让眼泪淹没了舞台,用可怖的字句震裂听众的耳朵,使负罪者发狂,使无辜者惊骇,使无知愚夫惊惶失措,使所有耳目迷乱了它们的功能。

可是我,一个糊涂颟顸的家伙,垂头丧气,一天到晚像在做梦似的,忘记了杀父的大仇,始终哼不出一句话来;

哪怕一位国王给人家用万恶的手段掠夺了他的权位,杀害了他最宝贵的生命。

难道我是一个懦夫吗?谁骂我恶人?

谁敲破我的脑壳?谁扭我的鼻子?谁将谎言从我的咽喉硬塞进胸膛?谁对我做这种事?

嘿!我应该忍受这样的侮辱,因为我是一个没有心肝逆来顺受的怯汉,

否则我早已用这奴才的尸肉喂肥了满天盘旋的乌鸢了。

嗜血的、荒淫的恶贼!狠心的、奸诈的、淫邪的、悖逆的恶贼!

啊!复仇!

——嗨,我真是个蠢才!

我亲爱的父亲被人谋杀了,天堂地狱都在鞭策我复仇,我这做儿子的却像个下流女人,只会用空言发发牢骚,

学起泼妇骂街的样子,在我已经是了不得的了!

呸!呸!活动起来吧我的脑筋!

我听人家说,犯罪的人在看戏的时候,因为台上表演的巧妙,有时会激动天良,当场供认他们的罪恶;

因为暗中杀戮无论干得怎样秘密,总会借着神奇的喉舌泄露出来。

我要叫这班伶人在我的叔父面前表演一本跟我的父亲惨死情节相仿的戏剧,我就在一旁窥察他的神色;

我要探视到他的灵魂的深处,要是他稍露惊骇不安之态,我就知道我应该怎么办。

我所看见的幽灵也许是魔鬼的化身,借着一个美好的形状出现——魔鬼有这种本领;

对于柔弱忧郁的灵魂,他最容易发挥他的力量;也许他看准了我的柔弱和忧郁,才来向我作祟,要引诱我沉沦。

我要先得到一些比幻影更切实的证据;

凭着这一本戏,我将要发掘国王内心的隐秘。

然后哈姆雷特就在演员们表演的贡扎古谋杀案当中加入了十六行台词,甚至还给这出戏起了个新名字叫《捕鼠器》(掌声)。三百五十年后,阿加莎.克里斯蒂借用了这个名目为她自己的谋杀悬疑剧命名。所以就算莎士比亚并没有创作出全世界演出时间最长的戏剧,至少也为这部戏提供了标题。头两天伦敦有个游客在雨里等出租——这也是我们绝大多数人在伦敦度过夏天的方式——兜里装着一张《捕鼠器》的票,一边等车一边咒骂英国的天气,英国的下水道与英国的出租司机。上了出租车之后他依然满嘴骂骂咧咧。下车之后他也没有给司机付小费。正当他来到检票口的时候,出租司机摇下车窗冲着他高喊道:“凶手就是侦探!”(笑声,掌声)这种段子你要是真信的话,这世上就没有你不信的东西了。显然今天的观众有些已经看过了《捕鼠器》,要是没看过也不用操心。

三百五十年前的斯特拉福德不仅存在职业演员,也存在业余演员。有一个业余剧团的团长是威廉.莎士比亚的姻亲大卫.琼斯,他们惯于在节庆日为当地显贵们表演。我想知道威廉是否曾与大卫.琼斯同台演出过,这又是一个永远无法回答的问题。莎士比亚也描写过业余演员献艺的场景,这批演员也打算为他们当地的显贵——即雅典公爵忒修斯——献上好戏,剧目是《皮拉摩斯与提斯柏》。我觉得我们一眼就能认出这些演员其实都是作工过活胼手胝足的英国工人阶级。因此我们也不该责怪剧团团长织工波顿在忙碌了一天之后到了晚上彩排期间忍不住在排练现场打起了盹。他在梦里误入仙境,还与仙后提泰妮娅谈了一段恋爱——期间一直顶着一个驴脑袋。现在他从美妙而神奇的仲夏夜之梦当中醒了过来:

“轮到咱说尾白的时候,叫咱一声咱就会答应;

咱下面的一句是,‘最美丽的皮拉摩斯。’

嗯——昂!

彼得-昆斯!修风箱的弗鲁特!补锅的斯诺特!斯塔佛林!

他妈的!悄悄地溜走了,把咱撇下在这儿一个人睡觉吗?

咱看见了一个奇怪得了不得的幻象,咱做了一个梦。

没有人说得出那是个啥样的梦;

要是谁想把这个梦说道清楚,那他一定是一头驴子。

咱好像是——没有人说得出那是什么东西;

咱好像是——咱好像长过——

但要是谁敢说出来咱好像长过什么东西,那他一定是个蠢材。

咱那个梦啊,人的眼睛从来没有听到过,

人们的耳朵从来没有看见过,

人们的手也尝不出来是什么味道,

人们的舌头也想不出来是什么道理,

人们的心也说不出来究竟那是怎样的一个梦。

咱要叫彼得-昆斯给咱写一首歌儿咏一下这个梦,

题目就叫做‘波顿的梦’,因为这个梦可没有个底儿;

咱要在演完戏之后当着公爵大人的面前唱这个歌——

或者更好些,还是等咱死了之后再唱吧。

孩儿们在什么地方?心肝们在什么地方?

列位,咱要讲古怪事儿给你们听,可不许问咱什么事;要是咱对你们说了,咱就不算是真的雅典人。

咱要把一切全都告诉你们,一个字也不漏掉——可是关于咱自己的事一个字也不能告诉你们!

总而言之公爵大人已经用过正餐了。

把你们的行头收拾起来,胡须上要用坚牢的穿绳,舞靴上要结簇新的缎带;

立刻在宫门前集合;各人温熟了自己的台词;

总而言之一句话,咱们的戏已经送上去了。

无论如何,可得叫提斯柏穿一件干净衬衫;

还有扮演狮子的那位别把指甲铰掉,因为那是要露出在外面当作狮子爪子的。

顶要紧的,列位老板们,别吃洋葱和大蒜,因为咱们可不能把人家熏倒胃口;

咱一定会听见他们说,‘这是一出香甜的喜剧。’

就交代这么多,去吧——去吧!”(掌声)

二十岁出头的时候莎士比亚就离开了斯特拉福德——你说你究竟为什么要离开你的妻子安妮还有双胞胎女儿?莫非你的婚姻并不幸福?我能说的是三十七部莎剧当中就没有一段幸福美满的婚姻。你能想出反例吗?《驯悍记》里的彼特鲁乔与凯瑟琳娜?还是麦克白两口子?(笑声)莎士比亚肯定不是戏剧界第一个舍弃家庭另寻其他世界的人。在那个世界里有剧本与表演,有伦敦城,有他的好友理查.白贝芝及其手下的剧团。最终他们将会在当时并不时髦的泰晤士河南岸拥有一座自己的剧场,与圣保罗大教堂隔河相望。剧院周围都是些斗熊场、斗鸡场与勾栏妓院,动物的嘶鸣与男男女女的喧哗乘着伦敦的空气飘进了环球剧院的圆形天井。这座结构简单的木质建筑最多兴许能容纳两千名观众,观众席分成上下若干层,中间围着舞台。有些观众干脆就站在舞台周围。舞台上几乎没有布景,道具服装极其简陋,没有人工打光。在这样的环境里演员或许忍不住会过度表演,因为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以及他口中的台词。演员必须说服人们成为用心倾听的观众而不仅是干看着的看客。演员必须动用自己的想象力,现在我也请大家动用一下想象力,想象一座空荡荡的环球剧院,里面只有刚刚完成最后一次彩排的演员,此时正在舞台前集合,等着剧作家或者导演给出最后建议,就像今天的演员一样:

“请你念这段剧词的时候,要照我刚才读给你听的那样子,

一个字一个字打舌头上很轻快地吐出来;

要是你也像多数的伶人们一样,只会拉开了喉咙嘶叫,那么我宁愿叫那宣布告示的公差念我这几行词句。

也不要老是把你的手在空中这么摇挥;

一切动作都要温文,因为就算在洪水暴风一样的感情激发之中,你也必须有所节制,免得流于过火。

啊!我最不愿意听见一个披着满头假发的家伙在台上乱嚷乱叫,片片撕碎一段感情,

让那些只爱热闹的低级观众听了出神,他们中间的大部分除了欣赏一些莫名其妙的手势以外,什么都不懂。

我真想把这种家伙抓起来抽一顿鞭子,因为他把妥玛刚特形容过分,希律王的凶暴也要对他甘拜下风。请你留心避免才好。

可是太平淡了也不对,你应该接受你自己的常识的指导,让动作和言语互相配合;

特别要注意:你不能越过自然的常道;因为任何过分的表现都与演剧的原意相反。

自有戏剧以来,它的目的始终是反映自然,显示善恶的本来面目,给它的时代看一看它自己演变发展的模型。

去,准备起来吧!”

然后演员赶赴后台化妆更衣,观众也纷纷进场等着观看莎剧新作的首演——比方说《亨利五世》。首先登场的是致辞者,很可能就是莎士比亚本人:

“啊!光芒万丈的缪斯女神,你即将登上无比辉煌的幻想天堂;

王国做舞台,帝王做伶人,让君主们瞪眼瞧这恢弘场景!

只有这样,那威武的亨利才能像他本人那样具备战神的气概;

在他的脚后跟蹲伏着饥馑、利剑和烈火,像是套上皮带的猎狗那般蓄势待发。

可是,在座的诸君,请原谅吧!

像咱们这样平庸低微之辈,居然胆敢在这几块破板搭成的戏台上搬演什么轰轰烈烈的事迹。

难道说这么一个斗鸡场容得下法兰西的万里江山?

还是说我们这一圈木框子里塞得进三军将士,只消晃一晃头盔就能震荡阿金库尔的空气?

请原谅吧!既然一个小小的圆圈凑在数字末尾就可以平添百万;那么姑且让我们凭借这点渺小的作用来激发你们的想像伟力吧。

姑且设想在这一圈墙壁内包围了两大强国:

紧接的高地国境却叫海峡里的惊涛骇浪从中间一隔两断。

发挥你们的想像力来弥补我们的贫乏吧——把一个人分身为一千个,组成一支幻想的大军。

我们提到马,就请您眼前浮现万马奔腾,卷起了半天尘土。

因为全靠你们的想像才能装扮我们的帝王;凭着想像力把他们搬东移西,在时间里飞跃,将多少年代的事迹挤塞在一个时辰。

就为了这个使命,请容许我在这出史剧前面做个致辞者,

要说的无非是那几句开场白:这出戏文,要请诸君多多包涵,

静心倾听,宽宏点评——

我们的演剧!”(掌声)

莎士比亚的第一部热卖大作的题材是亨利五世的儿子亨利六世。这部作品如此成功,以至于他不得不接着创作了两部续作。贯穿这三部戏的是他笔下第一位伟大的角色:一位自私自利、无所不为、害人无数的政客,其暴政之凶恶足以与斯大林或者希特勒相提并论。但是就像莎士比亚笔下的每一位英雄与恶徒那样,他经常直接面向观众发言,向观众袒露自己最深切的欲望,让你忍不住面带微笑。因此到头来你难免会同情他,甚至喜欢上他。接下来这位年轻的格劳斯特公爵将要向大家宣示,大自然现在为他安排了错误的角色,他本人更想成为领衔主角理查三世国王:

“嗯,假如说我理查没有希望成为一国之主,世界上还有没有其他寻欢作乐的方法?

兴许我可以在女人怀里建立我的天堂,

我要穿起华丽的服装,用甜蜜的言语、英俊的外貌,把美人儿哄到手——

嗳哟,倒楣的念头!这可比取得二十顶金冠还要难上加难。

哼,我在我妈的胎里就和爱情绝了缘;

她不善于调护胎儿,损害了我脆弱的身体,我的一只胳膊萎缩得像根枯枝,

我的脊背高高隆起,那种畸形弄得我全身都不舒展,

我的两条腿一长一短,

我身上每一部分都不匀称,显得乱七八糟;

又好像一只没有被舔舐成型的熊崽子,跟它母亲毫无相似之处——我这般人也能得到女人的欢心吗?

存着这样一个念头就是千不该万不该哟!

既然这世界为我提供的欢乐唯有驾驭、指使、压制那些更胜于我的人们,

那么我的天堂就要寄托在追求王冠的梦想上面。

但凡我还有命在就要把这个世界视作地狱,直到我这具丑陋躯体上端的头颅戴上灿烂的王冠才肯罢休。

可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弄到王冠,因为在我和目标之间还阻拦着好几条性命。

我好比迷失在荆棘丛中的行人,一面披荆斩棘,一面被荆棘刺伤;一面寻找出路,一面又迷失路途;走不到空旷的地方,却拼命要找到这地方。

这就是我为了抓牢王冠而承受的痛苦,我非得摆脱这份痛苦不可——哪怕要用一柄血斧劈开出路!

凭什么?我也会笑啊,还会一面笑着一面动手杀人;

我对着使我痛心的事情也能连说‘满意,满意’;

我能用虚伪的眼泪沾濡面颊,

我能根据场合不同扮出各种嘴脸,

我能比魅惑的人鱼淹死更多的水手,我能比蛇怪眼中的毒焰杀死更多凝视我的人。

我的口才赛过涅斯托,我的诡计赛过俄底修斯,我能像西农一样计取特洛伊城。

我比变色龙更会变色,我比普洛透斯更会变形,连那杀人不眨眼的阴谋家也要向我学习。

我有这般本领,难道还弄不来一顶王冠吗?

嘿,即便它离我更远,我也要把它扯下来!”

听这段独白的时候我们很难忘记劳伦斯.奥利弗是不是?表演莎剧的最困难之处就在于总有人在你之前演过同一个角色。当初我扮演哈姆雷特的那个演出季,伦敦城里不算我还有十个哈姆雷特。之前那位剑桥院长跟我说过,他再也不想看《第十二夜》的演出了,除非“天使下凡担任演员”(笑声)。理查.白贝芝是最幸运的莎剧演员,因为他是第一位哈姆雷特、第一位亨利五世、第一位科里奥兰纳斯、第一位奥赛罗——想象一下吧——以及第一位理查三世。有一则关于理查.白贝芝与莎士比亚的逸闻——我很希望是真的——记载于一位剧院爱好者的日记本里,时间是1602年:“理查.白贝芝扮演理查三世的时候,某位女性观众如此喜爱他的表演,以至于在前往剧院之前邀请他当晚化名理查三世与她密会。隔墙有耳的莎士比亚于是捷足先登并且受到了款待。正当他玩得兴起之际白贝芝也到了,有人传话说理查三世就在门外。莎士比亚回应道:‘征服者威廉比理查三世来得更早。’”(笑声)

回到亨利五世年轻的时候,那时他还是威尔士亲王哈尔王子,终日在伦敦东区玩乐,身边聚拢着一帮狐朋狗友——皮多,巴道夫,波因斯,以及福斯塔夫爵士。所谓的玩乐即厮混之意。在下面这场戏里,哈尔与福斯塔夫轮流扮演了哈尔的父亲亨利四世国王:

亲王:

你就权充我的父亲,向我查问我的生活情形。

福斯塔夫:

我充你的父亲?很好。这一张椅子算是我的宝座,这一把剑算是我的御杖,这一个垫子算是我的王冠。

给我一杯酒,让我的眼睛红红的,人家看了会以为我流过眼泪;

因为我讲话的时候必须充满情感。我就用《坎拜西斯王》的那种腔调——

哈利,我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消磨你的光阴,更不知道有些什么人跟你作伴。

英格兰的亲王会不会做贼,偷起人家的钱袋来?这是一个值得问的问题。

有一件东西,哈利,是你常常听到的,说起来大家都知道,它的名字叫做沥青;

这沥青据古代著作家们说,一沾上身就会留下揩不掉的污点;你所来往的那帮朋友也是这样。

可是我常常注意到在你的伴侣之中有一个很有德行的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这人长得仪表堂堂,体格魁梧,是个胖胖的汉子;

他有一副愉快的容貌,一双有趣的眼睛和一种非常高贵的神采;

我想他的年纪约摸有五十来岁,或许快要近六十了——现在我记起来啦,他的名字叫做福斯塔夫。

要是那个人也会干那些荒淫放荡的事,那除非是我看错了人,因为哈利,我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有德之人。

你应该跟他多多来往,不要再跟其余的人在一起胡闹。

现在告诉我,这一个月来你在什么地方?

亲王:

你说得像一个国王吗?现在你来代表我,让我扮演我的父亲吧。

喂,哈利!我听到许多人对你啧啧不满的怨言。你全然野得不成样子啦;

魔鬼扮成胖老头的样子迷住了你;一只人形的大酒桶做了你的伴侣。

为什么你要结交那个充满着怪癖的箱子,那个塞满着兽性的柜子,

那个水肿的脓包,那个庞大的酒囊,那个堆叠着脏腑的衣袋,

那头肚子里填着腊肠的烤牛,那个道貌岸然的恶徒,

那个须发苍苍的罪人,那个无赖的老头儿,那个空口说白话的老家伙?

他除了喝酒辨味以外还会什么本领?除了切鸡吃肉以外还有几分灵巧?

除了奸谋诡计以外他还有什么聪明?除了为非作歹以外他还有什么计谋?

他干的哪一件不是坏事?哪一件会是好事?哪一件值得称道?岂不是一件也无?

那邪恶可憎、诱惑青年的福斯塔夫,那白须的老撒旦——

福斯塔夫:

陛下,这个人我认识。可是要是说他比我自己有更多的坏处,那就不是我所知道的了。

他老了,这确实值得惋惜,他的白发可以为他证明,

可是恕我直言,谁要是说他是个放荡的淫棍,那我可要全然否认。

如果喝几杯搀糖的甜酒算是一件过失,愿上帝拯救罪人!

如果老年人寻欢作乐也是罪恶,那么我所认识的许多老人家都要下地狱;

如果胖子应该被人憎恶,那么法老王的瘦牛才应该被人喜爱。

不,我的好陛下;撵走巴道夫,撵走皮多,撵走波因斯;

可是讲到可爱的杰克-福斯塔夫,

忠实的杰克-福斯塔夫,善良的杰克-福斯塔夫,勇敢的杰克-福斯塔夫,老当益壮的杰克-福斯塔夫,

千万不要让他离开你的哈利的身边,不要让他离开你的哈利的身边啊;

因为撵走了肥胖的杰克,就等于撵走了整个世界。

亲王:

我会撵走他的,非得如此不可。

哈尔登基成为亨利五世之后确实言出必行地放逐了福斯塔夫。这位肥胖的老骑士就此一蹶不振,很快就去世了。他的朋友、酒馆老板娘快嘴桂嫂这样描述了他的死状:

“不,他当然不在地狱里!如果还有人进得了天堂,那他准是在天堂上亚伯拉罕老祖宗的怀抱里。

他是好好地死的,临死的当口就像个小孩子那样。

不早不晚,就在十二点到一点钟——恰恰在那落潮转涨潮的关头,

我看着他摸弄被褥,玩弄花朵,等会儿又对着自个的手指尖傻笑;

我一眼看到这个光景呀,我就明白啦:早晚就是这一条路了;

因为他的鼻子像笔那样尖,脸绿得像铺在账桌上的台布。

“怎么啦,约翰爵士?”我跟他说,“嗨,大爷,你支撑些呀!”

于是他就嚷道:“上帝呀,上帝呀,上帝呀!”这么连嚷了三四遍。

为了安慰安慰他,我就跟他说,别想什么上帝了;我但愿他那会儿还不要拿瞎心思来烦恼自己。

这么说了以后,他就叫我给他在脚上多盖些棉被,

我把手伸进被窝去试探了一下——那双脚就像两块石头一样没点儿暖气!

接着我又摸他的膝盖,再又往上摸,往上摸——哎呀,全都冷得像石头似的!”

当然,快嘴桂嫂的角色起初由男性演员扮演,因为莎士比亚那时候还没有女演员,只有成年男性与少年。最初塑造出薇奥拉、罗瑟琳、伊摩琴以及鲍西娅的少年演员们需要怎样非凡的才能?毫不意外的是,这四位女性角色在开场后不久就进入了女扮男装的戏份(笑声)。但是即便如此我们依然还要应对许多张扬女性气质的角色,例如克里奥帕特拉,麦克白夫人以及朱丽叶。下面这首诗是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二十首,乍一听起来不太好懂,但是只要大声朗读一下就会发现这首诗就像莎士比亚的所有十四行诗一样,是一段发自肺腑的自白:

你有副女人的脸,由造化亲手

塑就,你,我热爱的情妇兼情郎;

有颗女人的温婉的心,但没有

反复和变幻,像女人的假心肠;

眼睛比她明媚,又不那么造作,

流盼把一切事物都镀上黄金;

绝世的美色,驾御着一切美色,

既使男人晕眩,又使女人震惊。

开头原是把你当女人来创造:

但造化塑造你时,不觉着了迷,

误加给你一件东西,这就剥掉

我的权利——这东西对我毫无意义。

但造化造你既专为女人愉快,

让我占有,而她们享受,你的爱。

通宝推:决不倒戈,史文恭,
家园

莎士比亚的第一部毋庸置疑的名作就像他的十四行诗一样充满了爱、机智与栩栩如生的意象,轻快的韵律与韵脚,一望可见剧作者热爱英语这门语言。剧中男女主角罗密欧与朱丽叶也热爱文字,两人都惯于口若悬河的独白。当初我阻碍斯特拉福德扮演罗密欧的时候就注意到,在这部全场两个小时的剧目当中,罗密欧与朱丽叶同台的时间只有十四分钟——当然两人始终都在不住口地谈论彼此。鉴于当时的剧场没有人工打光手段,演员们必须用台词来描述剧情当中的光照情况,从月光到星光再到阳光,从油灯到灯笼再到蜡烛。夜色也是一样,从漆黑的夜色到朱丽叶洁白的双手,她双唇与两腮的绯红,还有流血的鲜红色。这出戏不仅关乎爱情,同样也关乎死亡。罗密欧刚刚登场的时候就觉得死亡在空气当中弥漫,他几乎从那时就就知道,当他与朱丽叶激情幽会、秘密成婚以及他本人遭到放逐之后,他必定会自杀。生与死在剧中交汇在了一个单词上面。这部戏里充满了双关语,因此这一处小小的双关如今很容易被人忽视:to die不仅意味着生命的结束,对于伊丽莎白时代的英国人来说还意味着性高潮,生命的顶点:

故事发生在维洛那名城,

有两家门第相当的巨族,

累世的宿怨激起了新争,

鲜血把市民的白手污渎。

是命运注定这两家仇敌,

生下了一双不幸的恋人,

他们的悲惨凄凉的殒灭,

和解了他们交恶的尊亲。

罗密欧: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仿佛觉得有一种不可知的命运,将要从我们今天晚上的狂欢开始它的恐怖的统治,我这可憎恨的生命,将要遭遇惨酷的夭折而告终。

可是让支配我的前途的上帝指导我的行动吧!

啊!火炬远不及她的明亮;

她皎然悬在暮天的颊上,

像黑奴耳边璀璨的珠环;

她是天上明珠降落人间!

瞧她随着女伴进退周旋,

像鸦群中一头白鸽蹁跹。

我要等舞阑后追随左右,

握一握她那纤纤的素手。

我从前的恋爱是假非真,

今晚才遇见绝世的佳人!

那边窗子里亮起来的是什么光?

那就是东方,朱丽叶就是太阳!起来吧,美丽的太阳!赶走那妒忌的月亮,

她因为她的女弟子比她美得多,已经气得面色惨白了。

既然她这样妒忌着你,你不要忠于她吧;

脱下她给你的这一身惨绿色的贞女的道服,只配给愚人穿。

那是我的意中人;啊!那是我的爱;唉,但愿她知道我在爱着她!

瞧!她用纤手托住了脸,那姿态是多么美妙!

啊,但愿我是那一只手上的手套,好让我亲一亲她脸上的香泽!

她说话了!

朱丽叶:

罗密欧啊,罗密欧!为什么你偏偏是罗密欧呢?(笑声)

否认你的父亲,抛弃你的姓名吧;也许你不愿意这样做,那么只要你宣誓做我的爱人,我也不愿再姓凯普莱特了。

只有你的名字才是我的仇敌;你即使不姓蒙太古,仍然是这样的一个你。

姓不姓蒙太古又有什么关系呢?它又不是手,又不是脚,又不是手臂,又不是脸,又不是——男子身体上任何其他的部分。(笑声)

啊!换一个姓名吧!姓名本来是没有意义的;我们叫做玫瑰的这种花,要是换了个名字,它的香味还是同样的芬芳;

罗密欧要是换了别的名字,他的可爱的完美也决不会有丝毫改变。

罗密欧,抛弃你的名字吧;我愿意把我整个的心灵,赔偿你这一个身外的空名!

快快跑过去吧,踏着火云的骏马,把太阳拖回到它的安息所在;但愿驾车的法厄同鞭策你们飞驰到西方,让阴沉的暮夜赶快降临。

展开你密密的帷幕吧,成全恋爱的黑夜!遮住夜行人的眼睛,让罗密欧悄悄地投入我的怀里,不被人家看见也不被人家谈论!

来吧,黑夜!来吧,罗密欧!

来吧,你黑夜中的白昼!因为你将要睡在黑夜的翼上,比乌鸦背上的新雪还要皎白。

来吧,柔和的黑夜!来吧,可爱的黑颜的夜,把我的罗密欧给我!

等他死了以后——

你再把他带去,分散成无数的星星,把天空装饰得如此美丽,使全世界都恋爱着黑夜,不再崇拜眩目的太阳。

劳伦斯:

这种狂暴的欢愉将会导致狂暴的结局,正像火与火药的亲吻,就在最得意的一刹那烟消云散。

你必须立刻离开维洛那境内。不要懊恼,这是一个广大的世界。

罗密欧:

在维洛那城以外没有别的世界,只有地狱的苦难!这是酷刑,不是恩典。

朱丽叶所在的地方就是天堂;这儿的每一只猫、每一只狗、每一只小小的老鼠,每一只微不足道的虫蚁都生活在天堂里,都可以瞻仰到她的容颜,可是罗密欧却看不见她。

腐尸周遭的苍蝇都活得比罗密欧更体面更可敬更欢愉,它们可以接触亲爱的朱丽叶的皎洁玉手,从她的嘴唇上偷取天堂中的幸福,

苍蝇尚且有这等福分,我却必须远走高飞,它们是自由的,我却是放逐的流徒——

你还说放逐不是死吗?难道你没有配好的毒药、锋锐的刀子或者无论什么致命的利器,非得狠心用“放逐”两个字来杀害我吗?

放逐!

你不能谈论你感觉不到的事情!要是你也像我一样年轻,朱丽叶是你的爱人,才结婚一小时,就把提伯尔特杀了;

要是你也像我一样热恋,像我一样被放逐,那时你才可以讲话,那时你才会像我现在一样扯着你的头发,倒在地上,替自己量一个葬身的墓穴。

啊,不!这是一座灯塔,因为朱丽叶睡在这里,她的美貌使这个墓窟变成了一座充满光明的欢宴华堂。

人们临死的时候,往往反会觉得心中愉快,旁观的人便说这是死前的一阵回光返照;

啊!这也就是我的回光返照吗?

啊,我的爱人!我的妻子!死虽然已经吸去了你呼吸中的芳蜜,却还没有力量摧残你的美貌;

你还没有被他征服,你的嘴唇上、面庞上,依然显着红润的美艳,死亡的灰旗尚未进占至此。

啊!亲爱的朱丽叶,你为什么仍然这样美丽?难道那虚无的死亡,那枯瘦可憎的妖魔,也是个多情种子,所以把你藏匿在这幽暗的洞府里做他的情妇吗?

为了防止这种事,我要永远陪伴着你,再不离开这漫漫长夜的幽宫;

我要留在这儿,跟你的侍婢,那些蛆虫们在一起;

啊!我要在这儿永久安息下来,从我这厌倦人世的凡躯上挣脱恶运的束缚。

眼睛,瞧你的最后一眼吧!手臂,作你最后一次的拥抱吧!嘴唇,啊!你呼吸的门户,用一个合法的吻,跟网罗一切的死亡订立一个永久的契约吧!

来,苦味的向导,绝望的领港人,现在赶快把你的厌倦于风涛的船舶向那岩礁上冲撞过去吧!为了我的爱人,我干了这一杯!

啊!卖药的人果然没有骗我,药性很快发作了。我就这样在这一吻中死去。

清晨带来了凄凉的和解,

太阳也惨得在云中躲闪。

大家先回去发几声感慨,

该恕的、该罚的再听宣判。

古往今来多少离合悲欢,

谁曾见这样的哀怨辛酸!

我很高兴大家都觉得《罗密欧与朱丽叶》当中的某些台词很搞笑。我当初在斯特拉福德演罗密欧的时候,阳台相见一场戏平均能把观众逗乐二十四次(笑声)。这还是我们演员有意塑造的笑点。另外无意当中的笑点也不少。我一直以为只有喜剧演员才能演好哈姆雷特,至于我本人甚至在演麦克白的时候都逗乐过观众。

莎士比亚去世后四十年,有一位十分热衷的剧院爱好者留下了一本日记,其中点评了许多演员的表演。以下就是这位塞缪尔.佩皮斯的部分看法:

“前往国王剧院观看《驯悍记》,其中部分情节十分精彩,但是总体而言水准很差。原因或许在于词句难懂——至少我听不太懂。”(笑声)

“去歌剧院观看了《罗密欧与朱丽叶》,这是我平生听说过的最糟糕的剧作,也是我见过的最糟糕的表演。”(笑声)

“在公爵剧场观看了《仲夏夜之梦》,以前从未听说过这部作品——今后也不会了。”(笑声)

但是说句对于莎士比亚与佩皮斯都算公道的话,佩皮斯这次看的《仲夏夜之梦》很可能是一个名为《仙后》的版本,主演是托马斯.贝特顿,配乐是亨利.普赛尔。甚至在莎士比亚刚刚去世四十年的时候,剧院从业者们就开始利用莎士比亚传达自己的主张了,这一传统延续到了今天。莎士比亚属于所有时代,因为每一代人都能从他的作品当中发现全新的内容。比方说到了十八世纪,人们觉得伊丽莎白时代的悲剧艺术过于混乱,不符合时人讲究秩序的审美口味。纳胡姆.泰特就将《李尔王》改编成了大团圆结局,李尔王活了下来并且看到了考狄利娅与埃德加喜结连理。整个十八世纪的《李尔王》一直采用这个版本。当时英国最伟大的演员大卫.加里克演过这个版本的李尔王。1764年他作为演员主管首次将职业演员带回了斯特拉福德。他的官方传记作者记录下了当时的宣传口径:“对于莎剧爱好者来说,幸运的是加里克先生为我们带来了最贴近作者原味的《麦克白》。他删除了几段无助于推进情节的独白,审慎地精简了若干冗长段落,添加的内容少之又少。不过他确实为临死时分的麦克白设计了一段独白。加里克先生擅长栩栩如生地表演临死之际的抽搐与痛苦,在这部分情节当中他抓住一切机会展现了自己的才能——”

“都完了!生命的大幕即将合拢。抱负是一场空,虚假的幻梦正在消——逝(笑声)。

我面对着黑暗、罪孽与恐怖,我无法承受,让我将其甩掉吧——

办不到!我的灵魂浸透了血污无法飞升

我不敢求人怜悯!地狱拖拽我沉沦(笑声)——我在下沉——下沉(笑声),

哦——我的灵魂永远失落了!”(笑声,掌声)

到了二十世纪,我们依然在根据自己的目的利用或者滥用莎士比亚。爱德华.邦德改编过《李尔王》,贝尔托.布莱希特与约翰.奥斯本都改编过《科里奥兰纳斯》,至于汤姆.斯托帕德的《君臣人子小命呜呼》更是完全基于《哈姆雷特》的剧情。我对此倒是无所谓,因为莎士比亚当年也借用过——“借用”是礼貌的说法——其他人的剧作情节为己所用。早在莎士比亚的《李尔王》、《哈姆雷特》与《亨利五世》之前还有过其他的李尔王、哈姆雷特与亨利五世。二十世纪对于莎士比亚世界的最大贡献就是音乐剧改编。《西区故事》其实就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吻我凯特》是《驯悍记》,《抓住我的灵魂》是《奥赛罗》,《来自锡拉丘兹的男孩们》是《错误的喜剧》,《维洛那二绅士》还是《维洛那二绅士》。另外还有歌剧,例如《奥赛罗》,《福斯塔夫》以及《仲夏夜之梦》。芭蕾舞剧有《罗密欧与朱丽叶》乃至《哈姆雷特》。当初罗伯特.赫普曼排演芭蕾舞剧《哈姆雷特》的时候,有一次遇到了另一位演艺界巨擘唐纳德.沃尔菲,他是最后一代演员主管当中的一员,也曾经组织过游历全国的莎剧巡演,他惯于在大型剧院演出,音色嘹亮,肢体语言夸张,双手挥舞戏份十足。两人在伦敦的加里克俱乐部碰头,沃尔菲问道:

“最近忙什么呢?老弟?”

“正在排演芭蕾舞剧《哈姆雷特》,唐纳德。”

“你想跳着舞演哈姆雷特?!”

“有什么不行的唐纳德?你都唱着歌演哈姆雷特多少年了?”(笑声,掌声)

还有一个从加里克俱乐部传出来的段子,说是某演员最近要出演李尔王,于是向约翰.吉尔古德取经。“当然有窍门啊!”吉尔古德说,“挑一个体格苗条的考狄利娅,不然抱不动。”(笑声)

是什么串联起来了理查.白贝芝、大卫.加里克、唐纳德.沃尔菲以及其他像我一样通过出演莎剧维生的演员?我认为是我们对于莎剧的恒久热爱以及对于剧作者的信念:莎士比亚要比其他任何作者更理解人性的复杂纠结,芸芸众生的千人千面以及人类存在细微隐秘。在我看来,除非一名演员彻底理解了台词的精义,否则就表达不出如此丰富的内涵。我想跟大家分享一下我在排演《麦克白》时解锁的一点小秘密。下面这段独白大家想必耳熟能详,我这里按照伊丽莎白时代的观众们初次听到的口音念一下,语言就像服装一样也有随时代变化的款式:

她反正要死的,迟早总有一天将会传来这个消息。

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一天接着一天地蹑步前进,直到时间记录的最后一个音节;

我们所有的昨天,不过替傻子们照亮了到死亡的尘土中去的路。

熄灭了吧,熄灭了吧,短促的烛光!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

一个在舞台上指手划脚的拙劣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臭中悄然退下;

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喧哗和骚动,

意义却无非是空无——(掌声)

每一段念白不仅要放在所在场景当中理解,还要放在整体剧情当中理解。全剧一开始,年轻的麦克白从战场返回后方,刚刚几乎凭借一己之力拯救了苏格兰。就像许多成功的军事将领一样,他也打算转型成为职业政客。他遇到三位女巫,对方向他许诺道他将会成为苏格兰国王。但是他必须首先杀死苏格兰的现任国王,年长且贤明的邓肯,他的恩主兼好友。在妻子的怂恿下他狠心弑君并且开启了恐怖统治,迫使忠臣良将纷纷远走避祸。此时到了全剧结尾,忠臣良将们集结兵马杀了回来,将众叛亲离的光杆司令麦克白围困在他自己的城堡里。这时有人过来禀报他王后死了。接下来的念白延续了单音节简单单词的风格。这段独白里就没有一个单词是五岁以上英国儿童不认识的。

“她反正要死的,”她的死只是个时间问题。在我第一次排演《麦克白》的那个小剧场里,演到这部分的时候其他演员会全部离开没有布景的木板舞台,只留下我独自面对观众,就像咱们现在这样。我会盯着某几位观众的眼睛说道:“迟早总有一天将会传来这个消息。”“迟早”指时间,这一整段念白都围绕着时间展开,麦克白——以及我们这些观众们——借此反思了自己在时间当中的位置。“迟早总有一天将会传来这个消息”,什么消息?王后死了。“迟早总有一天——”这部分的节奏还挺轻快,“将会传来这个消息”就像钟表指针走字一样引出了下一个单词:“明天”,似乎未来只是一片不断重复的惨淡沙漠。“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要是一个单词重复太多遍就会失去意义:明天明天明天明天明天明天明天明天——这个词什么意思来着?——明天明天明天明天——这个词没有意义,就好像生命对于麦克白失去了意义那样。

“一天接着一天地蹑步前进”,一天接着一天(to day to day)——这就从明天到了今天(today)。这里出现了这段念白当中的第一个比喻,“蹑步前进”,这就是麦克白眼中未来来临的方式,并非昂首阔步,而是鬼鬼祟祟蹑手蹑脚,气质十分猥琐。同样,生命此时在麦克白看来也十分猥琐。这一切要持续多久?“直到时间记录的最后一个音节”,甚至到了时间的最后一个单词都还嫌不够,非得到了最后一个音节不可,直到宇宙终结,一切钟表全都停摆为止。什么东西记录时间?就是钟表与鸣钟(bell),又暗合了“音节”(syllable)。

“我们所有的昨天”,时间已经从明天、今天倒退回了昨天。麦克白身处这样的时间当中,实际上“我们”全都身处这样的时间当中。我们被拖进了麦克白的困境,通过直接指涉你,麦克白把你也拖下了水。那么这段人类集体经验有什么意义?“不过替傻子们照亮了到死亡的尘埃中去的路。”这段人类集体经验无非点亮了灯烛,给那些蹑步前进的傻子们照明,在伊丽莎白时代状况恶劣的英国道路上跌跌撞撞,一不小心就要摔进尘土当中。这里的傻子也可以指代职业丑角,就像李尔王身边的傻子弄臣那样——我认为再过一会儿专业舞台的意象就要在这段独白当中具有重要意义。

“熄灭了吧,熄灭了吧,短促的烛光!”人生不是造型华美照耀厅堂的罗马巨烛,而是“短促的烛光”,这种蜡烛三五便士就能买一根,扔在厨房抽屉里以备万一。这是你家最不值钱的东西,而麦克白主张这就是你的人生,而且甚至就连这样的蜡烛也马上就要熄灭了。“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现在生命甚至连烛光都不是了,根本没有实体,只是个影子而已。戏剧行业有个术语叫做“行走绅士”,其实就是职业龙套,在任何剧团都是地位最低的人。各种小角色都要他们来扮演,拿得钱也最少。人生甚至连行走绅士都不是,仅仅是个行走的影子而已。

此时麦克白肯定想到了戏剧表演,因为他接下来就谈到了“拙劣伶人”。莫非人生在麦克白看来就是个演员?而且麦克白也是由麦凯伦这位演员扮演的?那么莫非人生也像我一样?莫非人生也只会在舞台上蹑步前进?莫非我今晚在《怎样演好莎士比亚》当中做的就是这种事?莫非等我谢幕之后就要“在无声无臭中悄然退下”?这种谋生方式多么可鄙可厌!麦克白这是在痛骂表演行为可鄙可恶,而身为演员的麦凯伦居然也要这么说,尽管此刻他就是麦克白。如果麦克白认为演员麦凯伦是在浪费人生,那么他又会怎样看待你们这些观看麦凯伦演戏的家伙(笑声)?莎士比亚就这样不动声色地将观众们带入了现在时态。不要以为麦克白仅仅是个与你无关的神话故事,因为这是麦凯伦的困境,因此也是你们这些观众的困境。演员与观众从来都是一根绳拴起来的难兄难弟。

“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人生就是一千零一夜式的神话,愚人口中的无稽之谈——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愚人举着不值钱的蜡烛蹑步前行,口中喋喋不休地说些什么明天。“充满喧哗和骚动,意义却无非是——”后面跟着英语当中最平淡乏味的单词,表明麦克白对于未来的愿景与希望已经荡然无存,“空无”(nothing)。全剧当中对于人性的看法都不如麦克白此时此刻的看法那样悲观。对于出演麦克白的我来说,仅仅表达某些泛泛的绝望还并不够。这里的绝望必须是特定而具体的,就像我刚才给出的分析那样具体,以至于让我可以围绕这一角色的塑造专门开一堂大学讲座。在彩排与表演当中我的脑子里始终装着上述理念,从而使其渗入演员的全套装备当中——我的双手、双臂、双腿,身体、面容以及声音。就好比音乐家不仅要将音乐注入钢琴,还要将其从钢琴当中提取出来那样,此刻我不仅仅只是麦克白,某种意义上也是麦克白的创造者。在出演莎剧时,我偶尔也能理解一点身为莎士比亚的感受,这实在是我的荣幸。

凭借各位的想象力的帮助,下面我要将麦克白的最后独白与他之前的几段独白结合起来。麦克白一开始刚刚从战场回归,是世人眼中当之无愧的金童。接下来他从这个喜悦、成就与乐观的顶点一步步跌落,期间他的想象力始终活跃,始终在思考是非对错的问题。麦克白的悲剧就在于他是一个有良心的杀人犯:

“这种神奇的启示不会是凶兆,可是也不像是吉兆。

假如它是凶兆,为什么用一开头就应验的预言保证我未来的成功?

假如它是吉兆,为什么那句话会在我脑中引起可怖的印象,

使我毛发悚然,使我的心全然失去常态,卜卜地跳个不住?

想像中的恐怖远过于实际上的恐怖;

我的思想中不过偶然浮起了杀人的妄念,就已经使我全身震撼,

心灵在胡思乱想中丧失了作用,把虚无的幻影认为真实。

要是命运将会使我成为君王,那么也许命运会替我加上王冠,用不着我自己费力。

事情要来尽管来吧,到头来最难堪的日子也会对付得过去的。

要是干了以后就完了,那么还是快一点干;

要是凭着暗杀的手段,可以攫取美满的结果,又可以排除了一切后患;

要是这一刀砍下去,就可以完成一切、终结一切、解决一切——

在这人世上,仅仅在这人世上,在时间这大海的浅滩上;那么来生我也就顾不到了。

可是在这种事情上,我们往往逃不过现世的裁判;

我们树立下血的榜样,教会别人杀人,结果反而自己被人所杀;

把毒药投入酒杯里的人,结果自己也会饮鸩而死,这就是一丝不爽的报应。

他到这儿来本有两重的信任:第一,我是他的亲戚,又是他的臣子,按照名分绝对不能干这种事;

第二,我是他的主人,本来应当将刺客关在门外,怎么可以自己持刀行刺?

而且这个邓肯秉性仁慈,处理国政从来没有过失,

要是杀了他,他的生前的美德将要像天使一般发出喇叭一样清澈的声音,向世人昭告我的弑君重罪;

宛如赤裸婴儿的怜悯将要乘着狂风直上青天,

又像御气而行的天婴,驾驭着隐形的坐骑,将要在每一个人的眼中揭露这可憎行径,使眼泪淹没叹息。

没有一种力量可以鞭策我实现自己的意图,可是我这颗跃跃欲试的野心却不顾一切地驱使我去冒颠踬的危险。

这不是一把刀子吗?在我面前摇晃着,它的柄对着我的手。

来,让我抓住你。

我抓不到你,可是仍旧看得见你。

不祥的幻象,你只是一件可视不可触的东西吗?

或者你不过是一把想像中的刀子,从狂热的脑筋里滋生出来的虚妄意象?

我仍旧看见你,你的形状正像我现在拔出的这把刀子一样明显。

你指示着我所要去的方向,告诉我应当用什么利器。我的眼睛倘不是上了当,受其他知觉的嘲弄,就是兼领了一切感官的机能。

我仍旧看见你;你的刃上和柄上还流着一滴一滴刚才所没有的血。

没有这样的事;杀人的恶念使我看见这种异象。现在在半个世界上,一切生命仿佛已经死去,

罪恶的梦景扰乱着平和的睡眠,作法的女巫正在向惨白的赫卡忒献祭;

形容枯瘦的杀人犯听到了替他巡哨报更的豺狼的嗥声,

仿佛淫乱的塔昆蹑着脚步像一个鬼似的向他的目的地走去。

坚固结实的大地啊,不要听见我的脚步声音向什么地方去,

我怕路上的砖石会泄漏了我的行踪,破坏了黑夜中一派阴森可怕的气氛。

我正在这儿威胁他的生命,他却在那儿活得好好的;在紧张的行动中间,言语不过是一口冷气。

我去,就这么干;钟声在招引我。

不要听它,邓肯,这是召唤你上天堂或者下地狱的丧钟。

我们不过刺伤了蛇身,却没有把它杀死,

它的伤口会慢慢平复过来,再用它的原来的毒牙向我们的暴行复仇。

可是让一切秩序完全解体,让活人死人都去受罪吧,

为什么我们要在忧虑中进餐,在每夜恐吓我们的恶梦的谑弄中睡眠?

我们为了希求自身的平安,把别人送进坟墓里去享受永久的平安,

可是我们的心灵却折磨得我们没有一刻平静的安息,使我们觉得跟死人在一起反而要幸福得多。

邓肯现在睡在他的坟墓里;经过了一场人生的热病,他现在睡得好好的,再没有刀剑、毒药、内乱、外患可以加害于他!

我简直已经忘记了恐惧的滋味。

从前一声晚间的哀叫,可以把我吓出一身冷汗,听着一段可怕的故事,我的头发会像有了生命似的竖起来。

现在我已经饱尝无数的恐怖;我的思想习惯了杀戮,再也没有什么悲惨的事情可以使它惊悚了。

那哭声是为了什么事?

【西登:陛下,王后死了。】

她反正要死的,迟早总有一天将会传来这个消息。

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一天接着一天地蹑步前进,直到时间记录的最后一个音节;

我们所有的昨天,不过替傻子们照亮了到死亡的尘土中去的路。

熄灭了吧,熄灭了吧,短促的烛光!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

一个在舞台上指手划脚的拙劣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臭中悄然退下;

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喧哗和骚动,

意义却无非是空无——”

“我们的狂欢已经终止了。

我们的这一些演员们,我曾经告诉过你,原是一群精灵;他们都已化成淡烟而消散了。

如同这虚无缥缈的幻景一样,入云的楼阁、瑰伟的宫殿、庄严的庙堂,甚至地球自身,以及地球上所有的一切,都将同样消散,

就像这一场幻景,连一点烟云的影子都不曾留下。

构成我们的料子也就是那梦幻的料子;

我们的短暂的一生,前后都环绕在酣睡之中。”(热烈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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