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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烈女坊 -- 海盗的读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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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烈女坊

世有烈女,殉夫以终,人皆敬之,遂为筑坊,以旌其贞,以彰教化,谓之烈女坊。

(一)

又是一个蒙胧的雨天。凄迷的风裹夹着纤细的雨丝,从北面的山坡上漫过来,化成一片苍白惨淡的薄雾,瞬间将这小村以及村前河上的石桥、桥头的石坊尽笼其中。

眼前的一切,与我三十年前初次来到这里的场景全无二致,稍有不同的只是坚固在石拱桥代替了那踩一脚就吱呀做响,左右摇晃的木拱桥,桥头多一座石坊,少了一幢旧屋。

这石坊从我当年捐资修筑,到今天也经历了三十年岁月,接地的石柱根部,已经被青苔所包围,散发着生命的潮湿。那潮湿,一如她的眼光。

那年我二十岁,头带一顶据说是当年陆放翁行呤时常戴的一种叫做浩然冠的帽子,身裹一件石青色八团花刻丝的湖绉长袍,脚上踏了适行山路的谢公屐,独自旅行到浙东来,已经有半个月的光景。在山阴寻访了几日范石湖的遗迹,又在天台山追溯了一番李太白的诗韵、求证些天台宗的密法,然后便折向西北,捋着富春江玲珑温宛的脉络,漫无目的的游荡。一路上我虽然出神地眺望着重峦群峰,原始森林和深邃幽谷的秋色,胸中却有着莫明地悸动,感觉不远处就会有一场艳遇在等待我。

看厌了杭州城中那些职业脂粉和偷情贵妇们日趋糜烂的污秽胴体,我渴求着一种另类接触,如果是床梯之欢固然不必客气,再若是个美人胎子,我则会当做一种苍天的赐福,哪怕仅仅是眉目传情呢,在这孤旅寂寞中也足慰我心了。诚然,我对肉体欲望是从不排斥与伪装的,这也使我成为那些道学先生们的头号大敌。然则,他们又不得不佩服我的那些通俗诗词在市井坊间的无远拂界的传唱承度,以至将我与柳七并列。其实,我心中原是看不起柳七这人的,一个关盼盼尚且不能到手,也着实枉担了个风流虚名。

当我在西冷的文人聚会上公开宣布自已要赴浙省乡野行吟游历的消息后,我分明自那几位东林先生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去一心病的快哉,不免心中好笑。突然联想起几日前,当其中某人在书院那边高谈阔论着朝局颓废与腌党专权的时候,我却正伏在他新纳不久的第三房小妾身上洞幽探微,从而发觉这道德老先生原来是个银样蜡枪头,那美貌小佳人的破爪仪式居然被我拔了头筹,将一个活色生香的女子当撑面子的花瓶摆设,亏这老先生不怕佛祖嗔怪他暴殄天物。念及于此,我向他投去一抹微笑,令那老先生有点琢磨不过来。

我对杭州是没有太多留恋的,却不是因为这些道德先生们的排斥之心,只因我在这个地方没有发现那些在众人心口间传颂的真爱,也未找到如典籍中所大书特书的三贞九烈。在我理解,女子,惟有真爱一个男子,才会不顾一切地去为他守妇道。贞烈女子,其实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真的爱恋。我的诗词,往往会涉及情爱,但我从来都鄙视自已的文字,因为我知道自已并未亲眼见识过真爱,一切的内容都来自道听途说和编造臆断。我一直在欺骗我的读者们,让他们陷入空想的爱情谎言中,做上一些虚妄的梦,却看不到埋藏在这梦的后面的无限危机与混乱。眼前的杭州城,已经彻底死亡在我的谎言文字中,我只有试图在乡寻找一种起死回生的灵药,即使不足以挽救杭州,却足以挽救我自已。

(二)

出乎我的预料,行在一向号称美人之乡的浙省,我至今居然没有任何斩获,更兼之一路不时飞洒于江天之间的萧萧细雨,心情一如天空般晦暗不明起来。心情差起来,脚下本已陡峭蜿蜒的山路,此时愈发显得漫长歧岖。我开始后悔自己为何不在早晨离开的集市上买根青竹手杖了。

好不容易越过这道坡,眼前的叉路口上赫然出现一座茶亭。这简陋的茅舍此时在眼中,不谛于锦绣华堂。不顾脚下的湿滑,我急奔近前,在门口长呼出一口气后,人却呆住了。因为我的心愿已经达成。

因为是雨天,客人只有两个。但引我专注的却是茶亭的主人――当垆女子,见我倥立在那里,连忙离开自己的座位,抱了个蒲团交给身边的小孩,指示他垫在简陋的长凳上。

“哦……” 我只答了一声就坐下了。由于适才跑得急了一时喘不过气来,再加上倏然的惊艳,“谢谢”这句话已经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口来。

及至坐定,急促的气息渐渐平复,我才再次仔细端详了女子。她看上去大约在二十四、五岁左右。头上挽着个大得出奇的髻,那式样老得让我叫不出名字来,这使她严肃中带着一丝忧郁的瓜子脸愈发小了,却没有失衡的感觉,柔美又调和,很象我儿时看的唐人传奇上仕女的绣像,而她的一对眸子,不禁令我回忆起西子湖水的温宛沉静。她身边的那个小伙计,我起初误将其当做了幼童,此时细看才发觉,他的喉结已明显凸出,颔下生着微微的髭须,年继或许还大过女子。竟然是个侏儒。

看发式,这女子已经出阁,她的丈夫该不会就是这个侏儒吧?若是那样的情况,也未免太过可怜。我一边喝着侏儒送上来的茶水,一边凝神观察二人的神情,希望籍此了解双方之间的关系。凭经验,我很快断定,他们之间不是那种关系,仅仅是普通的主雇关系而已,心下微微松了口气。但不久,新的疑问再度浮上心头。在这么一条偏僻在山路旁开一间茶棚,应该不会有太多的赢利――这一点从女子荆钗布裙的打扮可以求证――即使是晴天,客人也不会很多,一个人照顾起来也足够了,又何必多添可有可无的雇工来挤占本已菲薄的利润呢?看女子的行动作派,却也不似借卖茶为名在道边拉客的土娼之流,如果是,她完全可以将茶亭开到更接近市集的地方,而不是这渐入山峦的冷僻角落。我想我有必要设法住进她家,这一半是为了好奇心,另一半则归于欲望在驱使。到此时,自已这次的猎艳之旅才算真正迈出了第一步。

(三)

侏儒相貌虽生得猥琐,人倒是蛮热情的,只是那热情略显过头,给我一种虚伪的印象,不免对其生出几分戒心。我猜他对我这人的兴趣更胜于对钱包的兴趣。

见我喝下两杯茶,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他就巅巅得凑过来搭讪道:“先生是从省城来的吧?”

“你看呢?”我敷衍了一句,眼睛依旧瞟着女子。

“我看是。我们这穷哈哈的地方,怎会出先生这样气派人物。”

“你们老板娘怎么称呼?”我不和他瞎扯,直接抛出了自己的主题,同时将一锭约二两重的银子悄悄塞进他的手中。

他心领神会得一把握住,揣入怀中,动作快得惊人,脸上却不动声色,一副久经风浪老江湖的模样。接了银子,他却不说正题,反而拿起我面前的茶壶,慢吞吞得去灌水。再慢吞吞得转回来。但我心中并不着急。我知道,这种人虽然随时可以出卖自己的亲爹娘,但是却对付得起代价的顾客很讲信用。

果然,当他将茶壶放回桌面的时候,略微倾斜了一下壶嘴,茶水顺势溢出,凝聚为一个小小的水洼。他伸出手指,在身体掩护下,飞快得蘸了茶水,写了一个“秦”字,然后用贪婪的眼睛睨视着我。这家伙很聪明,知道我不会仅仅满足于一个问题。看来他很有商人素质。

既然彼此已经心照不宣,我也不犹豫,学他的样子,手蘸茶水写出了自己的第二个问题:“她家里还有什么人?”

由于这几个字几乎将茶水耗尽,我便假装斟水的样子,又滴了些水给他。他见我很上路,于是也不犹豫,回了五个字:“丈夫,是瘫子。”

“有多厉害?”我问。

“腰部以下。”他回。

“多久了?”

“三年。”

我心中暗喜,腰部以下瘫痪,这说明完全无法行房。而三年无法行房,对于一个已婚女子来说,成熟绽放的肉体却得不到应有的灌溉,是比死更可怕的事情。看来此次猎艳行动将轻松达成。现在所欠缺者,便是如何靠近的问题了。眼前这个人,将成为清理花径的扫帚,打开蓬门的钥匙。基于此认知,我又悄悄塞给他一锭五两重的银子。与他接银子的手瞬间接触的一刹那,发觉那里已经变得灼热起来。意外的横财,确实足以令人血流加速。

“想办法让我住到她家里。”我在桌面上提出了此次交易的代价。

这次,他没回答我,仅仅咧嘴一笑,使他那猥琐的脸愈发显得猥琐。

(四)

再度踏上山路的时候,已经是黄昏。

雨,依旧淅淅沥沥,毫无止歇的意味。但是,我的心情却已云开雾散,艳阳高照。

独自撑了油纸伞,跟在女子身后,时不时可以欣赏一下她的玲珑体态,真是不虚我这一番跋涉。由于要操持整个茶亭的活计,她的衣装选择了一套紧身利落的青色裤袄,看样子是家做土布自制,但纹理细腻,质地居然不逊城里的机户制造,可见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儿。如此才貌双全的女子,居然要为了一个瘫痪的废物守活寡,这个世道可真是浪费成性。

让我来释放你的欲望吧。我做如是想。

侏儒很知趣得走在我身后,让出全部的视线供我任意鉴赏女体的曲线,虽然仅仅是后部,却足以令我砰然心动。一路香香艳艳得不知行了几时,道路的坡度从上升变为下降,我听到了嘈杂的水声。及至绕过一片被雨水洗刷得葱郁青绿的树丛,眼前豁然开朗。近在咫尺的山脚下,自登山以来便阔别芳踪的富春江跃然而入眼帘。虽然在两边山势的挤压下,河面比阔别时显得纤弱了许多,但那温宛隽永的天然风致却不曾稍减。就如同我眼前的女子一般,虽然生活的困顿始终压在她的头上,却丝毫不能在她脸上身上造成任何,哪怕是微小的痕迹。依旧婉约动人,依旧风韵天成。我恍忽窥视到她心中紧闭的那道门,以及门内的无边春色……

※※※ ※※※ ※※※

由于富春江定期泛滥,给江的两岸留下片片沼泽和湿地,女子所居住的村落就被在这些湿地沼泽的包围中。一条富春江的无名支流,在村前缓缓流过,直接投入村周山峦的怀抱。它与距离小村数里之遥的母河冲击出了一小块小小的三角平原,给这个山间小村提供了足以养活村人的肥沃耕地,使这里几乎变成了陶令笔下的世外桃源。

走上吱呀作响的旧木桥,女子忽然停下了脚步,回过头,第一次对我说话:“桥头的磨房,就是我家。里面很破,你如果嫌弃,现在就去别家吧。”

她的声音就如同她的人一般,清泠泠得,比脚下的河水更为恬静柔美。水做的女子,比水更清,潋滟波光,尽在言语之间静静流淌。如此想着,我失神了,以至只顾回味她的声音,却没有意识到,她是在提问,我需要回答。

没得到答案的她,也许拿我当做白痴,不再重复,径自走下桥去。还是背后的侏儒用手轻轻拽了拽我的衣襟,才使我的思维还了阳。心下后悔,如此一个搭话的机会就这样白白从指缝间溜走了……

侏儒猥琐的脸凑了过来,对我讨好得笑着,指了磨房旁边的一间小屋告诉我,那是他的家。我憎恨自己居然听见了这句话。

(五)

进入磨房,我发现里面的空间比我在外面目测的要大一些。而且上下两层都可以住人。由于本家男主人双足不良于行,因此,楼下是最主要的起居地。虽然和外表一样破旧,但收拾得相当齐整,不见一丝因贫敝而产生的颓唐,看来,这女子生活得倒也乐天知命,不是可以凭物质打动的人。

男主人据坐于床,背靠板壁,腰部以下盖着厚厚的棉被,看年纪在四十岁上下,却不是那种卧病在床的颓废中年样子,面色红润,颌下的胡子也经过了精心修剪,尤其是一对眸子,烁烁有神。见我进来,他向我微笑着点了点头,居然没有表现出对家中突然出现陌生人的一丝好奇与疑问。当女子将我打算借宿的事情对他讲说明白后,男子的脸上更是一派欢喜,连声说:“好呀,省城来的贵客,欢迎之致。每天白天内子都要出门做生意,我的腿又是现在这个样子,别说帮他,就连自己出门散步都不能。这下好了,有先生作伴,我也可以和你聊天来解闷了。”

我向他略抱了抱拳,交待了句“多有打搅”这样的场面话。那男子却用一幅相当认真的表情来回答我,“以后被麻烦的人很可能是先生。”

与他,我实在没有太多的话可说,虽然我看得出他绝非一般乡村粗汉,没有这种闭塞乡村中普遍存在的对外来者的敌视与排斥,可是我的心都挂在女子的身上,同时也对这位将被我待上绿帽子的男人略有歉疚。

女子这时对男子开口道:“你就别唠叨了,人家先生大老远来,又淋了雨,还是赶紧让人家休息吧。”转头又对我说,“我领您去二楼吧。”

说罢,也不待我做出反应,就径自走向仄仄的楼梯。男子向我抱歉的笑道:“哎呀,这却是我的不是了,先生快去休息吧。”

我向他点了点头,就跟在女子背后上了二耧。二楼的格局略小,空荡荡得,显然平时没人住,但是打扫得却很干净。屋子角落里有一张床和一套桌椅,被褥也很齐全,看样子始终是在此之前就已经开辟为客房了。这样荒僻的村庄里居然还保留客房,以前经常有人来吗?我对这个奇怪的家庭产生了做进一步探究的好奇心。

女人问:“先生先坐,我去给你升炭火盆。看看还缺什么,一会告诉我,我去准备。”说着,又下耧去了。

我依言坐下,又将整个二楼打量了一遍,除了整洁俭朴之外,倒也没看出什么特别的地方。然则,唯其如此,却更显露出一种刻意掩饰的痕迹。被掩饰的是什么呢?应该是掩藏在普通乡民背后的真实身份吧。一个受过良好教育,见过大市面,很可能也享受过高品质生活的家庭为何要选择隐居,看破红尘吗?不像。那么就是在躲避什么,要是能搞清楚这后面的背景,应该可当足以胁迫这女子就范吧?但是,我立刻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我从来不用强迫手段来获取女体,因为这将标志着我的魅力和手腕的退化。

(六)

吃饭前的时候,侏儒给我送来了一套干净衣服供我替换湿衣。并告诉我,换下的衣服会拿去浆洗的,叫我丢在床上不必操心。又告诉我,换好后就可以下楼吃饭了。此时的他,倒很象个负责的小伙计。

我试了试,发觉比自己的尺寸稍大,但也并不是差得太多,是一身普通的青布裤褂。应该是他丈夫的吧。

换上干爽的衣服,感觉身体轻松了许多。于是下耧吃饭。我和侏儒面对面坐在饭桌前,而女子却另外端了托盘在床前伺候男子吃饭。虽然男子极力反对,但女子还是固执得要喂他吃。从男子诧异的态度上可以看出,在我来之前,这种情况并不多。是为了表演给我看的吗?为何要表演给我看呢?我觉得这种态度大可不必。

晚饭的内容很有乡间特色,一尾用葱、姜、蒜烧成的鱼,外加一大碗与山菇和炒的青菜。内容虽不丰富,但味道确实很不错,是我喜欢的那种清淡素雅的风格。因此我一连吃了两碗白米饭。

见我吃得香甜,丈夫欢喜得说道:“先生喜欢就好,还怕乡间粗食,不和先生的胃口。可惜事先没准备酒,明天给您准备些好了。”

我道声不必,然后就走到他的床前,坐了下来,嘴上询问着他的身体如何,眼睛却放肆得去瞟女子的身体。看过她的表演,我的信心一下子提升了起来。她怕我,怕我看出她独守空闺的寂寞,那么我偏要在这方面压倒她,让她无所遁形。

女子察觉到了我不怀好意的目光所向,连忙说了句,“你们聊,我去吃饭”,转身避开。我回转头,嘴里说着,“嫂夫人慢用”,但眼睛却盯了她的臀部,同时嘴角上泛起一丝嘲弄的笑意。这一笑笑得她有点不知所措了,心中恐怕早已紊乱起来,在猜测我是否已经看穿了她的把戏。虽然她迅速转过头不看我,但我分明在她脖子转动的一瞬间看到了她耳侧原本白皙的皮肤泛起了一丝红晕。

“首战奏捷。”我心中暗叫。不过碍于她丈夫在面前,我也不便穷追,于是转身过来与男子有一搭,没一搭得扯起闲话来了。我巧妙得规避着自己心中的疑问,只是装作一个普通游客的样子,打听些当地的风土人情和四周的景致。男子很健谈,居然毫无保留得讲述起自己一家为何会来到这个地方。

据他说,他原本是萧山县的一名捕头,十年前在一次追捕江洋大盗的过程中,被对方用刀砍成了重伤,虽然命保住了,但腰椎断了,从此瘫痪,也就断了生计。县城里的物价太高,单凭妻子接些缝补的活,没法养家糊口,幸好过去的同僚帮衬,才在这个山村住下来,还开了个茶亭。这里的山民不识字,以前与山外来的客商做买卖经常吃亏。而自己一家却正好认识几个字,于是村民们委托他们家代表村子与外人谈买卖,经手的生丝,山货,粮食等等可以从中提取一笔小小的佣金,如此才得以勉强能度日。而楼上我现在居住的客房就是为了那些山外来的客商预备的。

他说着,我听着,边听边分析,发觉条理清晰,丝丝入扣,全然无懈可击。然则,唯其如此,反而愈发显得可疑。这显然是一篇事先经过准备的演讲型文章,完全是为听者而做,虽然从逻辑上与论据上可谓严谨,但准备得太过精心,雕琢过甚,失去了天然的真实。不过,我也不必戳穿,因为这与我无关。

(七)

夜晚,第一次夜宿山村,感觉新奇,同时有一种神秘的气息笼罩了我。隐隐间,感觉会发生些事情。

忽然很鄙视自己,从来不曾如此期许什么的人,居然也会如同毛头小伙子般兴奋。莫非这山这水在我的身上附着了奇妙的魔法吗?

风格有些诡异呢。我这么想着,愈发睡不着了。

轻轻起身,来到窗边,向外窥视夜色,那雨还没停。转念间想向着女子的睡姿,是严肃得侧卧还是撩人的仰躺?做着绮梦还是恶梦?还是空荡荡得无梦可寄?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同行李后主也是在如此风雨如此夜写出如此词句的吧。他那大小周后又是什么样的睡姿呢?端庄的还是淫荡的?

雨夜中忽然出现的白色人影,打断了我的思绪。虽然白色人影的速度快得惊人,仅仅一闪就进入了磨房附近的小屋,但仅仅凭借着惊鸿一瞥,我还是认出了她。

“好快的身法。”我思慕的女子居然还是个武林人物吗?那间小屋,是侏儒的家。她夤夜之间居然跑到侏儒的身边,这情景令我愤怒。女人饥不择食的时候,就会变成瞎子和白痴吗?我可以容忍她的放荡,但我不能容忍她的口味低下。不死心的我,决心还是去看个究竟。

※※※ ※※※ ※※※

小屋中刀光剑影。

女子舞动掌中柄宝剑舞出一片银色的网,将侏儒罩在其中。

又是出乎意料,侏儒居然也是武林高手。虽然我不懂武功,但是也能看出,那种速度与力量,不是普通人所具备的。二人手上丝毫不慢,但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除了拳脚风声和兵刃破风之外,几乎完全是静默的。他们怕被人发现吗?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侏儒不知怎么一转身,就到了女子的背后,左掌按在女子的背心上,却没吐力,就那么虚按着,脸上挂着招牌式的猥琐笑容。女子身形一滞,黯然垂下头来,将剑轻轻得收回剑鞘,然后解下,放到桌子上。

侏儒放开她,向后退出几步,继续微笑着说道:“最近没太多长进嘛,看来我们的约定还要延长一个月。”

女子垂下头来,长发落下,覆盖住她的脸颊,使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不过可以猜到,即使不是面如死灰,也绝对好看不到哪里去。她略略沉默片刻,就做出了完全出乎我预料之外的举动。

她缓缓走到侏儒的面前,低垂着头的样子仿佛一个犯错的女仆。接下来的事情完全脱离了我的思维轨道,我惊呆了。她伸出柔软的玉臂,目标居然是自己的裤带,然后很熟练得解开。裤子落下,露出光洁的玉腿,之后又露出了上半身……

我的太阳穴在激烈得跳动,握住窗框的手背上青筋凸起,牙齿咬在一起,发出狠厉的咯吱声。她为何如此?我看中的仙子此时居然象一个妓女?!

眼见悲惨的一幕即将上演,侏儒突然开腔了:“先别忙。”

女子诧异得抬起头来,覆面长发落向两边,露出她毫无表情的脸和泪珠凝结的眼。这眼这泪令我瞬间原谅了她。

“今天我打算换个花样。”侏儒笑容依旧,转头向我所藏身的窗口道,“先生辛苦了,进来说话吧。让您这样的斯文人在外面淋雨,我这个主人岂非很不懂礼貌。”

(八)

我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和这女子之间发生关系居然是在如此诡异的环境下。

这一夜与她所发生的离奇交合,我想我今生都不会忘记了,虽然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她的过去、她与她丈夫之间的故事和她们夫妇与侏儒之间的恩怨,我甚至没有追问她为何会心甘情愿得让侏儒摆布自己,让这卑贱的小人折磨她的肉体,羞辱她的精神。但我知道,我已经给予了她人间至高无上的快感。我想,即使我们从此不再相逢,她也无法忘记的。因为我们在这一时刻都在彼此的身体上打下了自己的烙印,永恒的,不可磨灭的烙印。

当我们交欢的时候,侏儒一直在用手做自我解决。我发现他那方面的能力低下得可怜,居然直到我们高潮的时候,才令那萎缩的物件略略挺直起来,但依旧有一种强迫下的萎靡不振。不过,他大约也是欲火中烧得着实忍耐不得,顾不得许多便爬上床来……

我厌恶得闭上了眼,以此表示我对他的丑陋表演毫无兴趣。侏儒对我的不合作态度并未介意,快感已经彻底淹没了他。

我就这样静静得躺在女子身边,听着她忍辱抽泣,听着侏儒放肆得喘息,心中却没有丝毫快感和冲动,头脑渐渐沉浸在一种繁华过后的淡漠疏离情绪中,无法自拔……

※※※ ※※※ ※※※

晨雾迷茫,山间的小路曲折如怪蛇,盘旋起伏于郁郁的林间。

小路上,我和女子各挑了一幅扁担,承载了茶亭的家什,并排缓缓而行。

由于侏儒说今天有事要出趟门,我就自告奋勇来代替他做茶亭的工作。其实是因为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单独与女子在一起的机会。

虽然有前天夜晚的那次奇异的交合经历,我与她之间却没有任何靠近的迹象。如果不是那次的印象过于深刻,我几乎会怀疑自己是做了一个淫荡的春梦。事后的白天里,她依旧是她,我依旧是我,侏儒也没有任何过分的举动,这个家庭也依旧按部就班得生活着,操劳着,大家仿佛将那件事情从自己的记忆里切除了一般。

从各种迹象可以看出,女子与侏儒之间的事情绝非一次两次了,双方几乎已经达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而丈夫呢?如此精明的人即使瘫痪在床,头脑却绝对不会瘫痪,知道的可能性是极大的,而他居然也没有一丝的不满与愤怒,即使他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是以怎样一种卑贱的姿态来迎合侏儒的变态心理及行为;就算他很久没有见过妻子的身体,更看不到那肉体上所贯穿的耻辱标记,但即使是正常的通奸也不是一个男人的自尊心可以容忍的。难道这一切都是在他的默许下进行的吗?他又是以怎样的心疼来面对这种不可原谅的强暴或偷情呢?

种种难以索解的问题萦绕在我的心头,渐渐形成了一座无形的巨石,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今天,我打算乘这个难得的机会进行一次正面探究。可是,会得到圆满的答案吗?我没有把握。

出乎意料之外,当我鼓足勇气张开嘴,声音还未吐出,女子居然率先开口了:“你想问我为何做出那样的事情吗?”

“你知道我要问你?”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话语惊呆了,怔了一阵才反问道。

“无事现殷勤,自然是有所求的。”女子的声音淡漠依然,与那夜的放荡妖媚形成截然不同的两种意象对峙。

“那你肯告诉我吗?”

“想听的话,我就告诉你,反正你是外来的行人,即使知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如果你想利用这个来要挟什么,我杀你易如反掌。这么大的山林,随便埋上一两具尸体也算不得什么。”

“这个我省得,过了今日,我扭头便走,今后不会出现了。”

“这就要走吗?”女子的语调中掠过一丝异样,那是一种如释重负与怅然若失杂糅一体的莫名情绪。虽然她立刻就以连续不断的后话来掩饰,但还是被我敏感的心捉个正着,然则此时不是追究的时候,因为她接下来所讲述的一段隐情立刻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

事情比我想向得要复杂许多,以至令我需要经过消化和整理才能缕清其中的脉络,否则会显得乱糟糟得没头绪。当然,这与女子时常因心情激荡而不时断线有着一定的关系。

(九)

在开始讲述这个匪夷所思的故事之前,我觉得有必要先介绍一个名叫徐海的人。

众所周知,我朝自开国以来,东南沿海屡为倭寇所犯。因此本朝太祖皇帝在洪武四年即颁布海禁令,其后又在十四年、十七年、二十三年以及二十七年连续对该令进行了修改和重申,至成祖年间,又复下诏:“不许沿海军民人等私自下番交通外国,遵洪武事例禁治。”如此严禁,其中受害最大的当数与扶桑贸易来往最为频繁的东南沿海商人,其中骁勇狡黠之辈便做出勾连扶桑人入寇本朝,以期打开贸易商路,这徐海便是其中之一。

徐海,徽州(今安徽歙县)人。其叔父徐惟学是著名的倭寇王汪直的亲信。少年时代离开故乡在杭州大慈山虎跑寺为僧,法名普净,通称明山和尚。嘉靖三十年投奔其叔父,跟着倭寇一起东渡扶桑。

在船上,叔父自然是向他大肆吹嘘了一番倭寇的富贵生活。他自己眼睛里看着叔父穿绸裹缎,嘴巴中填满美酒肥肉,那些佛法、戒律等等尽皆原样奉还给了佛祖。喝多了之后,就爬下舱里做着发财梦去了。然则,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甫一下船,酒还没醒透就被扶桑人扣押起来。情急之下,大呼无罪,却被告知他现在已经是一宗大额借款的抵押人质了。这就是他这位叔父带他来扶桑的目的所在。

叔父一去不归,自己困做囚牢,发财的美梦还没显露出冰山一角就已经沉入海底。然而,人生往往充满了诸多奇妙,往往于山重水覆无路可寻之际,眼前豁然开朗,顿时柳暗花明复见村落。徐海的翻身机会,居然还要拜自己背弃的佛祖所赐。扶桑人中,信佛者甚多,而扶桑的佛教也是自中土传来,故此,当一位有权势的佛教徒发现目前还光头淄服,做僧人打扮的徐海时,尤其是发现这位“佛子”还是来自中土的时候,脑海中也许闪现出了鉴真大师的光辉形象,当即主动提出代其偿还部分债务,并在回家后遍告亲友,一时间传为佛法东来之吉兆。于是,来访者纷至沓来,争相效仿着出资代还债务,不久就令这位“佛子”获释。徐海万万没想到,过去认为不可忍受的青灯古佛生涯,居然在此时大显灵光,不但拔自己与牢狱,更能招财进宝,大发横财。于是脑筋一转,开始到处宣称自己是中土来的高僧,普渡扶桑百姓,以此聚财敛物,竟收获颇丰。他用这笔钱建造大船,学着汪直和叔父他们也做起了倭寇的营生。由于他有些学问,又精武艺,因此吸引了许多亡命之徒聚其麾下,势力膨胀甚快,不久已经隐隐然与前辈汪直呈分庭抗礼之势,成为倭寇的主力,直至嘉靖三十五年被浙督胡宗宪以离间计击败而覆亡。当时人们都说他眼见走投无路,投海自尽,竟是虚传之言,真身却用了金蝉脱壳之计逃脱,隐居于深山荒村之中,苟活至今。

当女子陈述到此,我已经猜到了,那个猥琐的侏儒就是徐海。一问之下,果不其然。接下来,就是女子与其夫的故事了。

那个丈夫姓韩,名子通,原是浙省武林中的一位著名豪杰,这位姓秦的女子,确实是他的妻子,也是有名的侠女。夫妇二人联手行走江湖,行侠仗义,闯下了极大的名头。尤其是在抗倭之战中主动加入到戚继光总兵的部下,屡立奇功,又视功名如粪土,不肯为官,在戚总兵移师福建后便功成身退了。

十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夫妇二人发现了漏网的徐海,若是按秦氏的意思,暂时不要打草惊蛇,回去多联络些高手,以期万无一失。无奈丈夫韩子通贪功心切,自持武艺高强,一个小小落荒的穷寇顺手擒了就是,何必劳烦别人。秦氏生性温柔,自然拗不过丈夫,只得依了他。孰知,交手之下,夫妇二人联手也敌不过徐海,不过百招,韩子通就被打得重伤倒地,秦氏则失手被擒。

徐海虽然没杀他们,却残忍得折断了韩子通的椎骨,令其瘫痪终身,然后冲着被点了穴道的秦氏淫笑道:“我喜欢你这样的美人,但是我从来不做强迫苟合之事。咱们不妨来立个约定,你们夫妇我不加害,但是你必须每个月和我比试一次功夫,赢了我,任凭你们离开,赢不了的话,你就要任我处置了。你要是动私自逃走的脑筋,就你当家的现在这个样子,只怕逃脱不得。被我抓住,我就杀了他,那你就是害死自己夫君的元凶了。”

秦氏是个刚烈女子,本打算咬舌自尽,但她忽然看到丈夫的眼中有乞求之意,她怎么也没想到,一向以侠客自居的丈夫却连自己的意见也未加征求,便一口答应了这个约定。

事后,丈夫对她解释说自己之所以答应,完全是缓兵之计,反正其间有一月之功,无论怎样也能想出计策来对付。然而,一个月过去了,丈夫所说的计策没想出来,却逼迫着自己去和徐海比武。明知不是对手,却还要去,后果自然是免不了一场淫辱。此时,她看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从来都是一幅自傲自诩样子的丈夫,居然大哭起来,边哭边喊:“我还年轻,我不想死,你要救我……”

在丈夫的眼泪中,她的心彻底融化了,也彻底死亡了。她没想到,丈夫是如此软弱的人,为了活命,竟然以自己的生命为要挟,逼迫妻子去做那种丧失做人起码尊严的事情。自己过去怎么没看出他的这副面目呢?她为自己悲哀了起来,眼前这个褪去侠客光环的人,原来是如此卑劣,如此懦弱的人。

回忆起旧日的缱卷温柔,万种柔情,眼前却化作了苍白的纸片,破烂的布条,随手便可弃诸风中,委之大海。随风四散,顺水漂流……

(十)

话说尽的时候,路也走到了尽头。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偏离了道路,走到了一处悬崖之上。眼前的她,孤立崖畔,面向幽深的峡谷,单薄的衣襟被风吹动,再也掩不住她那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和风侵霜染的瘦弱肩膀。

我看到她的双肩在轻轻抖动,玲珑的背影在风中摇曳,如同一朵被命运之手肆意玩弄的无可奈何花。

她哭了……

这样的情景,我很久没遇到过了。解开谜团的同时,我已经完全谅解了她的那些淫荡行径。她以自己脆弱的身体背负起那些巨大的伤痛,即使是憎恨自己的丈夫,也不曾动过背弃他的念头。她是我这一生中从未遇到过的女人,她的遭遇几乎从根本上改变了我这几十年来形成的对女人的观点。这个世间还是存在忠于誓言,忠于婚姻的女子的,她们即使被命运的风吹落红尘,又被命运的车轮碾压零落成泥,然而,那不绝的芬芳依旧留存于世间,绵延不绝。

“拯救她。”这样的念头决堤的洪水般瞬间淹没了我的心,并不断得向外鼓胀着,仿佛要撑破我的身体。无法压抑的情绪,终于化作了一句“跟我走吧,即使不爱我,但我能给予你自由!”

爆发了,我爆发了。所有郁结于心的情绪随着这句话奔腾而出,一泻千里。人类的情感,在某种时候,是可以化身为来自天上的黄河之水,冲垮一切世俗的阻隔和封锁的心灵。至少我的多年封闭的真心已经漂在水面上了。

话音随风飘入她的耳中,她的身体僵硬了,整个人凝固为一座美绝人寰又伤绝人心的雕像。我痴痴凝望,在心中默默祈祷,仿佛一个等待判决的囚徒。

许久,她开口了:“我能离开吗?”

“能的!你已经做到了一切,你的离开是无可指责的!”我大吼。

“可是这样会不会是一种背叛?”她声音沉郁。

“谁在背叛谁?这个问题难道你还不明白?!”

又是一阵沉默。我知道,她凝滞的身体中正有理智与情感两股飓风在彼此交战,盘旋缠绕。

“自由……”她沉吟着。

“是呀,自由!丢掉那个虚名的丈夫,摆脱恶徒的凌虐,你的人生会不同的!”我力下说辞,渴望打动她,取得她的信任。

“自由是好的,可是……”

“可是什么?”

“我配吗?”

“你怎么会不配,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你更配的人了!”我几乎接近暴怒的临界点,声音大得吓人。

“那……那就走吧。”她的声音细小依然。

(十一)

接天莲叶无穷碧,

映日荷花别样红。

回到杭州一个月了,我第一次来到西湖边的望湖楼独坐。赏这莲叶,观这莲花。

当时的约定,是在一个月后的今日,她来望湖楼与我相会。在这一个月里,她要完成善后事宜。因此,我在这一天的夜半子时就坐到了望湖楼前的台阶上,看着如水的月色和映月的湖水,眼前再度幻化出她那水样眼眸,月般惆怅。

“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我在等你呀。”这样想着,我的神思再次飞向月边。

※※※ ※※※ ※※※

她没来,第一天在等待中流逝了,接下来是第二天、第三天……直至第五天。

我知道她不会来了。莫非我当时的戏文做得不足吗?被她事后发觉了什么破绽?又莫非我真的遇到了这个浑浊世间中唯一的坚贞?

如果说出我当时在崖顶那番话背后的真实用心,也许比她的丈夫跟不堪,比侏儒徐海更猥琐。一个月来,我遍访江湖人物,终于通过一个可靠的朋友从另一个来历可疑的人手中以重金买到了名为“化功散”的药物。

这药物我是给她用的。只要她背叛了她的丈夫――虽然那丈夫也确实不值得留恋――来杭州寻我,我就会将这药物下在饮食中给她服下,废了她那一身功夫。然后,再寻个人牙子将她卖入一个最低级下贱的娼寮去任千人踩,万人压。

即使她有足够充足的理由来背叛自己的丈夫,我也不能容忍这种背叛。即使是她的丈夫背叛她在先,但背叛就是背叛,有无理由并不重要。

背叛者只适合去做娼妓。这是我长久以来衡量女子忠诚度的铁则,其间绝无圜转的余地可言。倒是她的失约令我倍感诧异。于是我决心重回山村,去探个究竟。

※※※ ※※※ ※※※

茶亭无人。地面有些肮脏了,显然多日无人打扫。而小村的情景更令我吃惊。一个月不见,这里似乎遭遇了某种灾难。

所有的房屋没一间是完整的,或坍塌为废墟,或倾斜如病患。零零落落,七颠八倒。村头临水的磨房,则完全不见了踪影。包括侏儒所居的小屋也失踪了。

发生了什么?我找到一个正在忙活着搭窝棚的村民追问起来。

他初时有些不耐烦,但当我将银子塞入他的手里后,他才一五一十得对我讲起这一个月来发生的事情。

就在几天前,富春江泛滥了。江水淹没了村庄。

“磨房里的那对夫妻呢?”我追问。

“淹死了。”

“怎么会?”我惊异得大叫着。

他翻了翻眼皮,有些不解得看着我道:“怎么不会?男人是瘫子跑不动,女人要救他出来,结果两个人都没跑出来,最后连尸首都没找到。说来也真是可怜。”

我的头脑轰然爆裂了。数十年的信条在这一朝如倾大厦,轰然倒塌。

“怎么会?怎么会?你怎么会是如此坚贞的女子?”我在心中狂叫,身体如遭雷击般痉挛起来。

我看不到自己的脸色,但从村民恐惧的目光中我读出了“面无人色”四个字。再之后,我两眼一黑,晕倒了……

※※※ ※※※ ※※※

被救醒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村长,以一种不可推搪的坚决态度要求出资为女子修一座烈女坊。村长完全是一幅支持的态度,反正有人出钱,他只需要找人出力,何况还能因此为需要劫后重建资金的村民捞一笔外块,何乐不为呢?

我当即放下一张面值一千两的银票,要求他们修一座全浙省最大的牌坊,就建在磨房的原址上。村长大概这辈子也没见过如此多的钱,立时惊呆了。我却已经不顾而去。

当我第二次来到小村的时候,我发现他不但修起了牌坊,而且还将村前的木桥拆掉,修起了一座石桥。

这次,我不是一个人来的。同来的有南京礼部的侍郎,浙江布政使、按察使以及全浙江的府、县官员以及江浙一带的尽百位名士文人。一时间,衮衮诸公云集小村。当然,这都是我凭着朝廷两徵不至的隐士声望邀请来的。

看到这些自己一辈子也见不到的大人物们忽然出现在眼前,村长吓得险些背过气去。

当那位侍郎大人当众宣读了来自朝廷的表徵救夫殉身烈女的敕命后,各位官员和才子纷纷欣然命笔,争相为牌坊题诗作赋。

待他们表现完毕,做为发起人的我走到坊前,从衣袖中掏出一篇早已作好的诔文,以苍凉激昂的音调当众朗读:“世有烈女,殉夫以终,人皆敬之,遂为筑坊,以旌其贞,以彰教化,谓之烈女坊……”

(十二)

今天是我与她相逢整整三十周年的日子。我故地重游。

三十年了,我一直没敢来。

我为自己以龌龊之心来忖度这样一位伟大的女性而羞愧。这座烈女坊之于她,是一种纪念;对我来说,则如同西湖边上岳武穆庙前的铁像般,将我的灵魂永远得钉在时间的耻辱柱上示众。

抚摸着冰冷的石头,令我想起了她冰冷眼神,仿佛在嘲笑着我的虚伪,怯懦与狡诈。时至今日,她留下的余韵依旧在鞭笞我的心。

坊的两旁,记载当年众人题写的碑铭墓志的石碑尚存,我踱步其中,找到了自己的那篇诔文。在碑前,我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头,之后,久久凝视,目不转睛。

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先生来了。”

嗓音陌生,但语气却很熟悉。我暮然起身回首,立刻辨认出了他。

侏儒!曾经是倭寇匪首的徐海。

他没死,却也老了,老得几乎不成样子。

从泛着青光的头皮到身上的褐色淄衣看来,他再度出家了。我不知道这是他最新的伪装还是真的重又回到佛祖的身边。

“别担心,我这次是真的看破红尘了。”徐海咧开干瘪的嘴唇,笑了起来。那笑容依旧猥琐,尤其是牙齿掉光后愈发猥琐了。

见我没说话,他继续道:“我从十年前的这个日子就在这里等你了。我知道你会来的。”

“等着我来好灭口吗?”我淡然回答。我真的希望他是这样打算的。

“灭口?说得好可怕。我要是真的想灭口,早就去杭州找你了。我想杀的人,即使躲入布政使司衙门或者按察使司大牢也躲不开的。”

“那你为何等我?”

“人老了,难免怀旧。过去的熟人都不见了,但是我凭感觉知道,你不再来一次是不会死的。你我毕竟也算故交,除了你,我在这个世界上也再没有任何朋友或者敌人了。”

“那样岂非很可怜?”我嘲弄着他。

他却完全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是呀,这样真的很可怜。一个人活得太久,确实是一件很可怜的事情。不过,与蒙在鼓里三十年的人比起来,我至少还算幸运一点。”

我没搭茬。我想听他还能说出什么来。我忽然觉得,两个濒临死亡的人之间互相斗口绝对是这个世间上最无聊的事情。

“最近可能是因为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了,所以回忆很多,都是许久以前的旧事了,先生想听否?”

我不置可否,只是用眼睛盯着他的眼睛,但是我只看到了一片灰蒙蒙的雾气,此外,再无它物。

“三十年前,这个牌坊还没立起来的时候,这里原是一座磨房。”他自顾自得一路说下去,完全不在乎我是否在听,“可惜呀,磨房里面的夫妇都死了。其实给死人修一座牌坊也毫无意义,尤其是还被命名为‘烈女坊’就滑稽可笑了。”

他略略停顿了一下,用舌头舔舔干涸的嘴唇,继续道:“为何说滑稽呢?这个还真的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谁让我是他们茶亭的伙计呢。就在发大水的那天夜里,我悄悄来到磨房,别误会,我是打算去帮忙将那个瘫子救出来的。可是我到了磨房才发现,有人不想让他活。是谁呢?你不会想到的,是瘫子的老婆。”

“住口,不许你侮蔑她!”我有些生气了。

“哎呀,人老了就不要再来那种少年义气了,不合时宜的。”他并不理会我的愤怒,继续他的话题,“我看到水在向上涨,瘫子用手撑着自己的身体试图挪动的妻子的身边,可是那位妻子却根本没有出手救护的意思,反而起身要走。瘫子手快,一把抓住妻子的脚脖子,然后两个人就扭打了起来。我这才发现,他们俩的小擒拿手练得倒是有几分火候。我本来是打算上前劝解的,不过这种夫妻打架的事情,我一个外人也不好干涉呀。”

“分明是见死不救!”我恨恨得说道。

“呵呵,被你看出来了。惭愧,惭愧。”他口中说着惭愧,脸上却没有丝毫忏悔的意味,“后来,水越涨越高,我个子又小,只好退到远处,不过我保证,当水彻底淹没磨房的时候,他们夫妻俩也没出来。我抱住一块木板漂在不远的地方看着,直到磨房被水冲塌的时候,也没有人浮出来。再往后,我看到了两具浮尸。好了,我该说的都说出来了,也可以安静得去等候佛祖的召唤了。但愿如此毫无挂碍的死去后,可以烧出舍利子吧。”

他絮絮叨叨得转过身去,蹒跚着走远了,只留下呆若木鸡的我一个人伫立在碑群中。

“这会是真的吗?是徐海编出这个故事用来打击我吗?她所谓的用一个月时间来善后就是要淹死自己的丈夫吗?如果是这样,我这三十年的忏悔岂非也变得毫无意义?”疑问在心中翻腾,绞得心口疼痛起来。

“这个世间,到底存不存在纯粹的爱恋?存不存在贞烈的女性?我一生思索的问题,居然得不到一个确实的答案吗?”心痛加剧,我的视线开始模糊起来,双腿也软软得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我颓然坐倒在自己的诔文石碑前,将身子靠在上面。

背后是潮湿的凉意,心口是热辣的疼痛。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在体内与体表窜动纠缠,迅速得瓦解着我的意识。

我察觉到了意识在迅速地流失,不可逆转地流失。所有的疑问也随之倏忽远逝。看来,我已经没有探询真相的时间了。

耗尽最后一丝气力,我勉强抬头,四周的一切我已经无法辨认了。模糊的雾气盖住了我的眼帘,唯一可以辨认出的,只有刻在那坊正中央的三个血红大字:烈女坊……

斑驳的故事(代后记)

这注定是个斑驳的故事。

经过岁月磨砺后而斑驳的故事。

我喜欢听故事,尤其是一些被岁月的风雨侵蚀后带有潮湿气息和古旧味道的故事。这对于我这种时常在故纸堆里埋首的人,是比较适合的类型。

其实,许多故事的来源都很值得怀疑,但做为听故事的我,却无须探究这故事的来源是否有据可考,虽然我本身是比较喜欢考据这种事情的。但我依旧喜欢被那些经历无数代的传说者加工改造后变得面目全非的故事。即使这故事不合逻辑,但故事本身却有其存在价值的。或可休闲解颐,或可警世喻人,更可寄托心境。总之,听故事的和讲故事的人双方都能受益,是一种双赢的有趣游戏。

小时候,我的身份是听众,那些来自东方的或西方的诸般演绎神秘,传咏英雄,歌颂正义,鞭笞恶行的故事汇集于我心,给朦胧的夜晚带来绮丽的异样颜色。我很敬佩那些把故事遍得出神入化的作者。

随着岁月流逝,不知何事,我也开始有了编故事和讲故事的欲望。是为了实现童年的心愿吗?也许是,也许不是。但是欲望归于欲望,就如尘归尘,土归土的道理一样,有欲望并不代表就可以编出美妙的故事来做些善意的谎言。于是我一度对自己的IQ产生了怀疑。

幸好我不是偏执的人,否则可能一辈子都会沉浸于编造故事的情结中无力自拔,那样恐怕连人生都会发灰变暗的吧。于是我改弦更张,向一些记录古代时事的泛黄书页中去寻求故事的脉络。我发现自己没选错方向,在那些书页中有着大量的资源供我挥霍。当时的心情,大约如同找到了所罗门财宝一般吧。

走过许多地方的我,已经具备了迅速归纳出该地区有哪些与众不同之处和相似之处。在我归纳的相似之中,以牌坊为最。

牌坊这种建筑物是中国古人对城市建设的一大贡献。牌坊的作用有很多种,最主要的作用是类似今天的路牌,而其他一些就五花八门了。庙前面的有歌颂神圣的意义;大宅院门前的有夸耀家世的意义;而还有一种专门表彰遵从伦理的道德表率者的。

每一个牌坊上,往往都缠绕着故事的主线和分支。就最后一种说来,往往都是一些二十四孝加列女传的民间版本。

中国古代最为推崇的社会道德表率就是孝子和烈女。剔除其中一些道德偏执狂的鲁莽无益的行为后,那些提纯的故事就显得生动鲜活起来,通过他们往往可以反应一个时期的道德取向和市井文化。

文中的这座烈女坊是却有其物的。不过并非建立于那种荒村之中,而是在浙东地方的一个县城里。某一年发大水,一个寡妇背负着婆婆逃难,但最终没能逃出,后来政府就立坊表彰了。其实,当时的政府还是欠了她一个牌坊的,那就是对她守节的表彰。这故事的年代已经不可考了,当地人有说是清朝的,有说是明朝的,还有更远到唐宋时代的。

单是这一个故事,未免过于简单了,根本凑不出一篇文字来。于是我又虚构了一个怀疑感情的具有阴暗心理的男主角,这种人在我们现在的时代里应该是信手拈来的大路货色吧……笑。

说到浙江,对于这个全中国最为温柔的地方,我的心中是比较有感情的。江浙一带,在明清之际是很遭受了一番荼毒的,其中尤以明之倭寇,清兵屠城为最。于是,我也将倭寇带入了故事之中。其实,倭寇之中并非完全是寇,更多的是为了反抗明朝锁国政策的海上自由商人,他们之所以走上与国家对立的路,其实也仅仅是为了争取通商来维持自己的生计而已。这其中,又以徽商为主流。

书中的徐海算一个。还有就是著名的倭寇王汪直。汪直的部下几乎是清一色的徽商。他们形成了一个武装商人集团,为了争取自己的生存空间而战,虽然这种做法未免偏激了一些,但也并非完全不可原谅。于是我给徐海安排了一个出家的结局。以此来说明这样一个问题,历史的错误造就了人的错误。但,那仅仅是错误,不是罪恶。两者之间要正确区分。

关于本书最主要的女主角,我基本是参照了理学时代典型的拥有自我却又被压抑自我的类型。夫权和纲常所造就的畸形美人。在她身上,我还企图附着上浙江人民奋起抗倭的意志与勇气,不知道这样的嫁接是否成功,这有待读者来评判了。虽然她最终对理学做出了反抗,但我不想安排一个彻底冲破礼教束缚的东方娜拉,因为这不合当时的常理。所以我最终将她安排在即将冲破的一刹那最终还是失败的结局。

其实,说她失败也有些表象化了。至少她在精神上已经得到了解脱。而她的死亡也终结了一种掩藏于道貌岸然之下的丑恶事实。死以明志,这是中国人一种久违的精神了。我在这个消费的时代里不妨来一次不合时宜的呼唤吧。毕竟讨厌的事情总要有人做。

元宝推荐:宁子,
家园 为此文送花。

另外,祝贺你毕业。

你的<开封>一文已被俺转至“春秋史话”版。

家园 送一朵鲜花

家园 毕业贴

谢谢新兵营各位版主的培养,偶终于毕业了。

家园 答谢

谢谢各位跟贴的老兵们的鼓励和支持。

家园 人性之恶看得人惊心动魄

如鲠在喉...

家园 无聊

BTW:汪直的部下几乎是清一色的徽商?

难倒徽商就是海匪的代名词?

家园 自己写着的时候也哆嗦了一阵

恶也好,善也罢,文字能够表述多少呢。我自己其实没把握。

无聊
家园 一篇小说而已

不必过于认真了。

无聊
家园 why?

at least it's a interesting story. Maybe a little mistake of history, but no necessary to say such rude wor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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