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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父辈们的一些个琐碎事 -- 海木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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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父辈们的一些个琐碎事

父辈们的一些个琐碎事

(好些年前写的,这两天整理过去的东西时翻出来。当时没写完,现在工作生活所牵所扯,怕更是写不下去了。挂出来算是个网络备份吧,自珍一下文字)

萨苏的许多系列我都比较喜欢,其中尤以中科院系列为最。为什么咧?家父是个中学教书匠,当然没有中科院那么高级,但我估摸着勉强也算是个老知识份子吧。(说老实话,我总觉得敢叫知识份子啊,那得文科苏东坡,理科邓稼先什么的,最好,脚踏千层底布鞋,身披斜襟长袍,。。。,胯下青龙马,掌上一杆夺命。。。对不起,写窜了。否则,你知识个啥子喔)

打小生活在校园,周围都是些教师。中学么,自然是数理化外文史地政生,九大类臭老九一个不缺。所以呢,中科院提到的一些人和事,读来总是比较亲切,常常会心一笑。这些年,和父母通电话,时不时地,总有比如这样的对白:那个谁谁谁,教XX的呢,你还记不记得?。。。哎呀,就是你上课偷看《神雕侠侣》被抓,怕你早恋的那个咧。。。昨天走了。

最近听闻萨爸仙去,孤室独坐,联想起那些个老先生们,不禁有些感慨。是啊,当年老爸在里面都还算中青年,现在也已退休多年,垂垂老矣。前些日子,还打悲情牌:活不了几年的啦,你这个啊,还不抓紧,不孝有三云云。。。每当这时候,我一句话狡辩过去他就不做声了:这都是因为当年那《神雕侠侣》看了一半,光侠啦,还没看到侣,就被抓了的缘故哇。

上段说我不禁有些感慨,这个感慨呢,对于我,往好了说,是对生死看得开;往差了说,可能是有些缺心眼。所以呢,我没有节哀顺便的说法,一句话,时候到了呀。淡淡的忧伤可能会有点,然后呢,就会被淡淡的喜悦所替代。

为啥子这样天生挨板转的料呢?因为,对于故去的人,我更多地愿意回忆他们过去有趣的那部分,可爱的那部分,这样的回忆,会带给我长久的温馨、宁静和祥和的感觉,以至于淡淡的喜悦,也就不觉得天人相隔啰。

当然,这也可能有些遗传。比如老头子现在就开始嘱托我怎么办他的事啰,还没交待完,好像是先有这么几条(说好像,是我觉得他发神经,听得不认真):第一,说是不能放哀乐,要放轻快的曲子;第二,要挑幅面带笑容,玉树临风的那种相片;第三,周围不能放黑框,要红框的,说是看这个趋势,至少也是个古来稀啰,喜丧。

哎,老头子桃李遍天下,师生情谊据他吹牛说,还不错,哇赛,到时候师伯师叔什么的也就算了,那师兄、师姐、师弟、师妹,天南地北一大堆地跑过来,我还得主持个轻快活泼的路子,做到老少皆宜,宾主尽欢。这么高难度的追思会,还是推给姐姐,You Up You Can 比较好。

又说跑题了,题目叫父辈们的一些个琐碎事,既然是琐碎事,我就胡乱写写,写哪算哪吧,算是留下点老百姓对过去岁月的一些点滴记事。

一、男孩子就得打

小时候,老爸只要不在家,我就很高兴。理由很简单,在家他老打我。他经常不知道去什么地方出差,总之呢,印象里,出差回来总要找个理由敲打我一次。或者屁股上来两下,或者脑门上来两下。趴在地上弹珠子,不讲究卫生,打;数学考了99分,为什么不是100分,粗心,打。再比如,领头和来犯的别的单位的孩子打架,打输了估计是有辱国体,打;打赢了估计是穷兵黩武,打。打完了,还不告诉你理由,要自己面壁思过,帮他去想这个理由。比如这个地上弹珠子是不卫生的缘故,就是我参考外婆的猜测后总结出来的,还有比如这个跟人打架,最后总算明白了,那不是输赢的问题,是不能打架,应该学外交部,严正抗议死那些坏孩子就可以了的问题。

依我看呢,是个教育方式问题。理由可能两个。第一,爷爷就是在男孩子就得打的指导思想下,被教育出来,而且把他教育出来的。估计老头子自我评价,觉得这个效果还不错,故而传承了下来。他也不想想,爷爷的孩子多得轮到他时连生日都记不清了,十个指头得按九个跳蚤,个个都讲民主自由,讲到什么时候去才能按住啰?他才几个?算上我姐,也才2个跳蚤。

第二,是成本问题。他老不回来,怕我忘了自个头顶还有这么一号人物。那个时候穷啊,糖衣炮弹什么的,今儿个给你买好吃的,明儿个给你买好玩的,哎呀,成本太高。干脆,反着来,成本基本没有,体力只需少许,多快好省出人才,还叫你印象深刻。

二、出差真相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老头子的所谓出差,就是在校属农场“劳改”。其实说“劳改”也没那么严重,正常情况下,一个星期可以回家探亲一天,也就是我的受难日。

特殊情况下回家,需要农场场长,学校革委会主任批准。比如我文革后期出生,那天就特批了老爸一天假。学校隔农场也不太远,小时候总觉得远,其实只有十里路吧,据老爸说,那天有人早上通知他,说,老海啊,恭喜恭喜啊。他当时心里就一抽搐,我X,又是哪里开批斗会啊?Y挺的,还恭喜这么严重!难道要拖去打靶?

老爸有时候出差几个月才回家一次,那就是农场外派去其他县干活。干什么活呢?养蜜蜂。就是小龙女以之御敌,周伯通发扬光大搞副业捞外快的那个养蜂。蜂蜜据说分为三等,一等红,二等白,三等黄。采蜜就是采花,得跟着花走,什么时节什么地方有什么花,你就在什么时节,带着你的蜜蜂去什么地方。有看官说了,那么大个农场,还带几个山头的,你跑别的县干什么?这就好比北京一环,四房两厅大不大?大。我塞进去100号人,还大不大?一个地方,只能多少笼蜜蜂来采,是有数的,而且1个蜜蜂采很多花,才能有点蜜咧。所谓汗滴花下土,滴滴皆辛苦啊。以后大家买蜂蜜喝,得慢慢品啊。

三、群英聚会

说起校属农场,其实我5岁的时候还去过。不但去过,还跟老头子一起住过一段时间。后来,我总认为自己在农场起码待了一年两年的,但父亲说就是几个月。我想,应该他是对的。因为如果我在农场真待了那么长时间,就不会有他经常出差的印象了。之所以觉得待了很长时间,是因为我非常不喜欢那,所谓度日如年,可能就是这个感觉了。

为什么不喜欢呢?那里就我一个小孩,没有别的小朋友。曾经有一次我想自己偷偷跑回家,顺着土路走了一段时间,就有分岔口,也不知道家在哪里,路上人也很少,也不敢问路,觉得大人都是农场的,会告诉老爸把我抓回去。正在犹豫的时候,看到路边草丛里有一条蛇,于是拼了命往回跑。

农场里有很多人劳作,有时候还有中学学生,那时候在我眼里就是大哥哥,大姐姐们来上劳动课,常驻农场的就是象我爸这样的叔叔、伯伯了。小孩子么,哪里知道他们是在劳改,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来的了,只知道他们都是大人,这是个大人的世界。

我说群英聚会,是因为农场里的老师,原来教什么的都有,来到农场里,变成了干什么的都有。这个到了加拿大,我有了深刻的体会。唐人街卖过菜,生产线干过装卸,餐馆里当过大厨。。。然后是建筑,就是没干过本行。有时候,站在楼顶上,看着蓝天白云,海鸥飞来,乌鸦飞去,想起父辈们的一些经历,顿然神交古今,呵呵直乐。

老师里印象最深的有两个。一个好象是教历史的,不管晴天雨天,都带个斗笠,披个蓑衣,穿双打了补丁的水鞋,眼镜片如瓶底,在一个小土房子前,总在铡草什么的,几乎不讲话,看见我就傻傻地笑一笑,然后继续铡草。我总觉得怪怪的,以后都远远地绕着走,大概是怕把我铡啰。忘了叫什么,因为我只要跟老爸提起他,就会说那个喂猪的伯伯如何如何。

另外一个老师,教数学的,印象里一个破边的草帽,裤腿高卷,满脚泥巴,肩扛一把犁刀或锄头什么的。我能记住他,是因为他教了我一次数学题。老头子每天总要安排点学习给我,要不就几个汉字,要不就数学题。1个空蜂箱当凳子,2个蜂箱摞起来当桌子。有一天他教了乘法,比如3X2,说是相当于3个2相加,我就2加2啊再加2,左手不够了上右手,手指头不够了上脚趾头。老爸留了些题,走了,其中一道是2X0,我觉得这题挺怪的,但还是按照老头子给的思路,想那就是2个0相加,还是0么。就是奇怪啊,0表示没有,没有的东西你加在一起干吗呢?(要是现在的孩子,肯定说爸爸一定脑残了)犹豫了半天,还是在那张草纸上写下答案0。数学老师从旁边过,看了会,放下肩上的犁,笑了,说,小家伙,你这不对啊。我说咋不对啦。他说,2X0啊,答案应该写00,这才能体现出2个0么。于是我很高兴地添了一个0。IQ还是不行啊,全然没有去想老头子出1000X0,我这纸够不够写。后来老头子检查作业,虎着脸一问,我说谁谁说的,他也笑了。

还有个老师,当时没印象,后来才知道他也在农场待过,很老实一个人。记得问过老爸,我说,您吧,在关键的几个时候,都是上窜下跳地乱说话,打您个历史反革命加现行反革命,一点不冤枉,那老师那么老实一个人,怎么也跟您一样了呢。老爸说,这都怪他普通话讲得不好。广东人,舌头他伸不直啊。早请示晚汇报的时候,那个万寿无疆,还有那个永远健康总是说不清楚,有人说了,怪腔怪调,阴阳怪气,有取笑之意,可不就跟我一样了么。

四、我要吃肉

现在想起来,农场虽然简陋,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朴质之美,或许,是因为童年的缘故,记忆里的画面变得线条简洁,色彩鲜明,野趣天然。时间在某个晌午仿佛突然停滞了,阳光慵懒地洒在身上,让人暖暖的,一点也不炽烈,很舒服。红砖灰瓦的仓库自然是不动的,墙面上一些很大的字,有点褪色和斑驳了。仓库旁是打谷场,碾子和磨盘静静地躺在那,连稻草堆也被感染了似的打着盹,大家都不太理会蹦来跳去的小麻雀,随它们叽叽喳喳,随它们挑挑拣拣地吃些谷粒儿。蝉鸣到处都有,有时响亮些,有时不那么响亮。谷场旁边是菜地,菜们都长得很绿,很精神。再远些,是棉花,不绽放的时候挺好,象绿色的桃子。

如果不是一阵微风吹过,带来一丝凉凉的快意,仿佛时光就此停留,再也不变化了。风更大了些,池塘那边一排高高的白杨树,树叶开始沙沙作响。池塘这边不远,父亲赤了上身,躺在一张竹床上,睡得很香很满意,全然不知道树叶的影子在他身上快速地变换着图样,当然也不知道我正在竹床边坐着很耐心地等。

他终于醒了,坐起来,还有些木然,摇了下蒲扇,看着我发愣。

---- 你提着个袋子干什么?里面装着啥东西啊?

---- 青蛙,我抓的。

---- 你怎么抓的?

---- 拿棉花球,缠在别针上钓的。

---- 抓青蛙干什么?

---- 我要吃肉。

---- 你咋不抓蚊子咧,肉不是更多?再说了,青蛙是害虫的天敌啊,保护庄稼的,不能吃。去,放了。

有看官说了,你吃肉就吃肉,整一大堆跟肉一点没关系的阳光啊,风啊,树叶什么的,脑袋被驴踢了啊?咳,咳,这个,烘托气氛需要,烘托气氛需要。主要是烘托这个吃肉在我童年幼小的心灵里的重要性,不能轻易地,啊,这个肉,就出场了。

可想而知,我劳动了半天,还得亲手放掉,有多沮丧。老爸心下不忍,说这样吧,我带你去打虾子吃。于是我们带上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洗脸盆,和一个篾筐,到食堂前的池塘边,沿着边子撮,弄了好些个小虾米,放到脸盆里,先是有一勺了,再慢慢地,终于有一碗了,我这才高兴起来。

----- 咦,以前吃的虾子是红色的啊,怎么这些是白色的呢?

----- 喔,拿锅里一炒就红了。

后来,我有两个疑问,一个是林元帅早死了,怎么家里还敢有大海航行靠舵手题词的脸盆,说是后期,没那么多讲究了,书上如果有毛林一起的照片,当然还是要给林元帅脸上打个叉叉;另一个是池塘的虾子,算不算公家财产,老爸说鱼算,小虾子不算。

不要以为只是我小孩子爱吃肉,很贪吃喔。记得有一次,父亲说,你这些天表现不错,今天下午啊,我珍藏的腊肠,给你吃一整个的,以资鼓励。我望眼欲穿地快等到开饭了,突然,打谷场上的大喇叭响了。听着是革委会主任的声音:今天的劳动课,大多数同学发扬了。。。的精神,很好,胜利地完成了。。。的任务,但是,我在这里还要严肃地说一件事,我们其中,有的同学,今天偷吃了海老师蒸的香肠(他还兼任大厨之一)。这种胆敢在公家的食堂里偷东西的行为,绝对是不允许的。。。早说早主动。。。等我们找你谈,性质就变了。。。

合着这些天白表现了。失望归失望,更多的是好奇,因为记得很清楚,这是我第一次接触香肠这个词,为什么主任说是香肠,而不说腊肠,一点也不香啊(花香鸟语的香)。老爸说,一蒸不就香了嘛(吃嘛嘛香的香),所以也叫香肠。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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