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客熙熙

主题:del -- 南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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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d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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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del

   其实安娜世界里的坏人并不多,被她冠以人渣称号的除了小吴彦祖和法海之外就只有路明了。

   安娜第一次吃到我母亲大人做的正宗糖醋排骨,是在穿过一座低矮的民宅后,如果是在镜头里,画面就必定要铺一层五六十年代旧照片的斑斑黄渍。刚下过一场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的青苔像是下水道附着着的黏黏油渍。我和安娜踩着青苔绕过弯弯曲曲的小道,道路被收集来的纸箱、饮料瓶、捡来的破旧沙发,和冒着黑烟的煤炉子拥挤得容不下两人并排——于是,我在前,她在后。

   这个世界存在着许多这样狭小拥挤的空间——东京都的总面积是2162平方公里,乘上古旧的弹丸电车,也能很快抵达富士山脚下,所以这么狭小的地狱憋出了各式花样的怪诞来让人丝毫不停歇地目睹暴力、性、荒谬以及真实。

   我就是生存在像是这样的狭窄中,地域的狭窄压榨着心灵的空间,所以人才渴望挣脱,即使是把镜子摆在屋子当中来假拓大小。

   母亲大人热情地把安娜引到桌前,“所以,他不是你心上的蝴蝶啊。”母亲这样安慰着安娜。镜子里安娜乖巧的笑容像阳光一样映在母亲的眼中,明媚了我的心。吃饭前母亲像往常一样给父亲上了香,安娜随我在母亲身后煞有介事地拜,闭着眼睛嘴里喃喃。我并没有把自己剖析给安娜看,也并不想讲述成长历程,因为这都正是我所厌恶的。我就是这样面无表情地把安娜领到我的世界,我并不需要同情,恰巧安娜也不知同情为何物,她还是习惯把我最爱的糖醋排骨夹到我的碗中。

   这儿并不是新奇好玩令人羡慕的地方,哪儿都不是,脚步,总不会从这儿开始。但是我却安之若素——环境总是迫使你,他可能给你故事,让你在街角广告画出现,他仅仅吝啬地告诉你脚步的速度,但绝不会教你如何猫步。

   不过,如果有一个人在你的前面,你只需亦步亦趋,是不是就不一样了呢?在我的生命中,路明就是那个人。

   他并不是人渣。

   不知该说是早熟还是晚熟,在青春期尴尬的年岁里。那时候学琴,教琴的老师长得秀气,干干净净,便以为自己喜欢的就是这样的面貌,却忽略了身边一起挨手心板子的少年。

   路明是我的初恋。那时我生活的空间还没有这么狭窄,对世界充满期待。我们顺其自然地在一起,像寻常情侣一样,也像多年夫妻一样。每天的早上,睡眼惺忪的我顶着草窝“哒哒哒”的从楼上跑下来,陆明就站在楼下等我,旁边少不了的是勾肩搭背的胖子和石头。谁能想到,那段楼梯的距离便是我穷极一生都再也遇不到的快乐。

   “靠!冻死老子了,我说,纪璇,你早下来十分钟爷也不至于冻成这个熊样。”胖子抽着冻红的鼻子说。

   “别,早起十分钟不得心疼死路明啊,还是咱们挨冻牺牲小我成全大我吧。”猴子揶揄。

   “看你们这样就该挨冻,怎么没把你们嘴冻上啊?你姐我乐意收留你们两个大灯泡,你们该感恩戴德啊。”

   “是是是,王妃娘娘~~”他们拖着腔调被路明一拳推到一边。

   路明的刘海一缕缕搭在前额,我想把它们拨到一边,凑上手摸了满手的冰渣渣。

   “路明,你又没擦干就跑出来!”我的起床气找到了借口发泄。

   “忘了嘛,快快快,早餐,喏,还热着呢。”

   “哎,果然是光棍最可怜了,我每天早上只能从被窝里看阳台上被风呼呼吹鼓的胖子的大裤衩啊,连买早饭的机会都没有啊,人生多没有追求啊!”石头扯着胖子的袖子擦泪。

   “去你的,原来你早上裹着被子在床上挺尸是觊觎我的裤衩啊,害得我伸手到你被窝以为摸得是一句冷尸!”

   “你手冰凉冰凉的是要谋杀爷的姿势啊,再说你摸得哪儿啊?那儿是你摸得吗?”

   “怎么不是?难道只能你媳妇摸,爷还——”

   路明双手捂住我的耳朵拥着我往前走,我在他的胸前大快朵颐地吃着早餐。

   其实纪璇也曾经活得肆无忌惮,无法无天不是吗?

   

   “是是是,路明不是人渣,他妈才是人渣好了吧。”安娜在我们刚成为朋友的时候边给我夹糖醋排骨边这样说。“可是,他妈再怎么不愿意你霸占他儿子,也不用这样想法设法地把你和亲爱的母亲大人赶尽杀绝到这样吧。”母亲大人用一桌丰盛的大餐收买了安娜的胃,和称谓。

   我瞥了他一眼,这件事我无可奈何也没有发言权,更加不想提起。

   “不对不对,这些还都是因为路明把亲爱的父亲大人带走了!所以他还是个人渣!”

   “所以你再见他就是不孝!没出息!”安娜用无数的转折和因果连词得出了这个结论。

   得,我又不得不承认。

   可是不管怎样,我又怎么能不见路明呢?

   

   安娜的失恋人尽皆知,只不过安娜本就活得潇洒不留尘,没有几个朋友自然也不愿讨他人欢心,她依旧不管不顾地活在快乐的世界里。而我本就没有任何期待,逃不出也不想逃出普普通通的设定。这倒反而成全了我们友情岁月的宁静了。

   安娜失恋的第三天趴在我耳边,“告诉你哦,我已经暗恋xx超过两天了哦。”我不知道安娜知不知道两天的暗恋其实算不得上暗恋,但起码这是个好现象——“暗恋好啊,免得两人说破好感后连对方与自己走在一起的脸红也早晚变成缺点。”

   安娜这次多多少少有些出人意料,多得是他竟然暗恋xx超过一周,少的是竟然暗恋一周了还沉得住气没将其收入囊中。我颇为惊讶,也略微得意,果然小吴彦祖的事件让她学会了小心。

   “哪儿呀!我这是在享受暗恋的过程,你没发现吗?暗恋一个人就会把所有美好都赋予他,久而久之,他就变成美味的奶油巧克力蛋糕。这也是恋爱,而且美妙一百倍。”

   “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吃你的奶油巧克力蛋糕?”

   “明天!”安娜不假思索地回答,看见我撇过去的白眼后又吐了吐舌头。

   “你就不怕结果像你和小吴彦祖一样不得善终?”我质疑她。

   “怕——但是不能因为怕就不开始啊,怕仅仅是一个时间点,经历的却是美好的过程。就像吃蛋糕,怕会有一天长出蛀牙,可是吃蛋糕的时候一口接一口,那滋味绝对妙不可言。”安娜仰着头流着口水喜滋滋地说。

   安娜说这话的时候正坐在窗边的书桌上,黄昏的阳光给安娜的面孔镀上了一层暖色,每一个汗毛都恨不得温柔到人的骨子里。我羡慕地看着安娜的侧脸,她总是这么义无返顾的勇敢,而我,永远学不来。

   安娜开始品尝她的奶油巧克力蛋糕,像是飞蛾扑向火,精力充沛。我没有问她滋味如何,因为我知道——

   “你呀,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黄河死不休啊。”

   “错!是不撞死在南墙不回头,不淹死在黄河死不休。”

   我知道奶油巧克力蛋糕不是她的南墙,也不是她的黄河,谁都不是。我曾经翻开过安娜的笔记本,扉页的空白处写着“爱她的年月,做她的知己;不爱她的年月,做她的情人。”字体潇洒自如,一气呵成,是出自男生之手。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也没有问安娜。

   我只知道路明不管爱不爱我的年月都会陪在我身边,我亦如此。我把一束红玫瑰放在路明的墓前,“你看,脸又脏了。”我伸手拂去照片上的灰尘,墓园里仍旧有些人会带纸钱来烧,希冀亲人即使在阴曹地府也会手头宽绰,我从不认为有什么不对,但是灰尘会落在路明灿烂的笑容上,我不喜欢。

   路明明亮的眼睛看着我,一如往日。

   所以,路明怎么会是人渣呢?

   我才是。

   之前我总是幻想的成长便是惊涛骇浪,认为不疯狂不背起背包私奔不死去活来便算不得什么,害怕老了以后想不起来可以讲述的传奇故事,提起初恋只能说出“没有什么可以回忆的,大多都忘了,也记不得他的模样”这样的话,于是便不停地在平静的生活中丢石子,只是未曾想过,那最后一枚石子却害得路明带着父亲为了赶到我叫嚣的楼顶天台而双双倒在疾驰的车轮下。

   我的成长啊,不是牙垢,而是一场真实的噩梦。

   

   吃过散伙饭,大家就要在醉醺醺中各奔东西,嚷嚷着要常联系常联系,其实以后谁又会联系呢?大家都一样,不是不想联系,只是慢慢消失罢了,各自消失在别人的记忆中。

   我和安娜也失去了联系。

   有天晚上我做梦罕见地梦见了安娜,她一丝不挂的站在陌生人面前,转了个圈,问他“你看,我就是这样,没有一点特别的地方,你还爱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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