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长 河 鱼 趣 （十二） -- 老光

一条长河从湘西大山里头奔涌而出，随河水下行上溯的，还有无数的木船与排筏。

湘西那一望无涯的崇山峻岭之中，生长着富饶的各色土特产，最多的莫过于木材，药材，桐茶竹木，还有川黔边境丰富的朱砂，水银，苧麻……等等。众多出产，凭借了沅水这一条大河往外运出，直达长江两岸的大小商埠，换回钱财。此外，大山里头的人们日常生活所需的海盐，布匹，花纱，以及各种各样的洋广杂货，也莫不是从下游运得上来。

由是，自古来，进出湘西的便畅通道，全凭仗沅水这一条长河，下洞庭，入长江，直至海外。由沅水再往上溯去，长河衍生出的许多条支流，更可上达滇，黔，川，鄂的各处边远地方，此一来，靠着沅水受益的百姓及地方便多不胜数。

年年春末夏初的‘梅雨’时节，云贵高原大雨倾盆，条条山涧溪水暴涨，‘桃花汛’期，小河满满，大河汤汤，长河水满得溢出来。

这时候，堆积于大山深处各地等待发运的木筏便浮江而下，倾巢出动。

排筏漂流的旺季，常常是满河面皆是那种长长大大的木筏子，一联一联，有如过江之鲫，你追我赶。与此同时，乘着春汛爆发，大河水涨的便利，洪江，麻阳，贵洲，辰溪……，还有那酉水的‘白河船’，纷纷联袂出动，于摇橹歌吟中连翩往下驶了来。

两块排连接成为一联的长方形大木筏子，于激流中刹得快如飚箭。排上常有十数位精壮大汉，各据着排筏的一角，或用手扳，或用手推，或用肩膀扛了用整根杉木做成的桡招，于中流击水，拨正木排前行的方向，乘势而下漂。

伴随排筏往下行的各类大船的两旁，排列着两只粗大的摇橹，数十位头缠包头的汉子，分列站立在橹的两旁。船舷外没个立脚处，船主便伸一块或几块跳板出去，悬于船舷之外。摇橹的汉子们，打起赤膊，亮出漆黑一身的健壮躯体，将双腿前后叉开，立于船舷外边的，则站在跳板的上面，悬了空随号子踩着脚点，将身子一前一后伸屈起，跟随领头的船工，一起一合，吟唱着如山歌一般优美的船号，双手摇着那两片巨大的橹桨，借了流水的驱动，再加上人的加劲努力，把只大船摇得如同响箭，飞流直下三千尺。

小时候，最喜欢观看这长河中千帆竞渡的热闹场合，更爱听那优美动听的摇橹号子：咳嘿衣哟呵！嗨！嗨！耶噜嗬嗨！嗨……。上河船摇橹往下行，吸引得岸上人留连忘返，驻足观看，看得人眼花缭乱，游目四瞩，四围皆山，山外山重，江山有如画卷。

住长河两岸的百姓，凭借着滔滔不绝的长河流水，为当地出产和舶来需要的进和出，也为着招揽上上下下，成千上万来往不断的放排客，船夫，以及满河飘荡的渔划子，傍靠河边的深潭，或流水平缓地处，适宜湾排泊船的地头，隔它个十里二十里路程，便堆砌起一座码头。千百年过去，沿河垒起大大小小无数泊船湾排的去处，人称作‘码头’。

随着码头的兴起，有眼光的，便在码头上起屋建房，做起过往客的生意。过得些年头，渐渐聚攒起人气。人气一足，自然引得无数的人来人往，贩夫走卒们便在此驻脚歇息打尖。日久天长，码头上的住家户逐渐连成一片，人聚成一堆，人口也跟着兴旺起来。

众多的人挤在一块，天天日日，自然少不得要吃喝。这打开大门七件事，每一件都少却不了。于是，买卖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各类店铺，也逐一开张。再往后，先前的小码头逐渐变成大码头，进而成为大的集市。

老话说是，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人挤成堆，免不了泥沙俱下，鱼龙混杂，于是，码头市面也就千姿百态，这卖肉的，沽酒的，各行各业都兴起来。至于吃的，喝的，玩的……各种行当也跟随着发达。

从前的年代内，沿河码头不论大小，吃喝嫖赌样样俱全，一门都不缺少。便说这赌的门路，推牌九，抛骰子，摸骨牌，打麻将，玩纸牌……，哪一样少得了滴？可说是，只要世界上兴得有的，这大小码头上那是应有尽有！

码头上撒钱最多的，莫过于水上的飘泊客。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水上客有如山涧溪河的潺潺水流，一日黑不断纤地流呀流。前脚去了排古佬，后脚又来船拐拐。捕鱼的划子如过江之鲫，满河里漂的皆是。

水上客，信奉的是河里弄钱河里用完。老一辈代代相传，留下的说道是：鱼死不闭眼，只准吃喝不准攒！若是攒钱置田买土修房起屋，保定得养个乖儿不长屁眼！

水上客挣钱来得辛苦也来得容易，且又信奉着老辈们的传承，这花钱也就如流水一般。

这些人用自己的性命换取钱财，既像是拿性命去赌一把，如同现时的小青年说的那般：我把青春赌明天！

人在水上漂来荡去，一条性命由不得自己作主宰！俗语言：行船走马三分险！又说是：阎王要你三更死，不敢留人过五更。一条长河，水深流急，湾多滩险，行江放排，撑篙拉纤，无时无刻不胆战心惊。早上笑嘻嘻吃罢早饭，不晓得这人晚饭还有得吃无得吃？究竟是今天死呢，还是明天死，任谁也不敢保这个险！有此缘故在内，故而，这些水上讨生涯的人，将自个的生死看得极开：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躲脱不是祸。是祸躲不脱！多抱定：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念头儿。只要腰中有了钱，便大鱼大肉，尽情享受。想到是，要死卵朝天，不死当神仙。

先前一条沅水，尽在山沟间蜿蜒，航道狭窄且又弯曲，滩多滩险更加水深流急。除非是脱锚抛缆，船与排湾泊不停，那时候，只好身不由已，听天由命去。

但逢天一黑，排筏便行不得江，水面也走不了船。这会儿，任是谁也不敢拿身家性命开玩笑！

为安全稳妥起见，船主，排筏老板便催促手下快快湾了木排，泊下船只。船到码头车到站，照例的，水手们便要去码头上寻快活。年青人，十天半月不沾女人，耐不下那份寂寞，一身皮肉在痒痒，身上那几块光洋丁当作响，赶紧跳入河水中匆匆的洗个澡，然后，换上像样的衣衫，哼着曲子去码头的窑子内找小婊子玩耍。年纪大的，长年累月蹲码头或许结识下相好的，赶紧上岸去寻对头。家中有拖累的，思虑这几个钱莫要乱花掉，还得养家糊口。伙计们一个个都登岸上坡去，守船上黑灯瞎火难得苦熬，要不，一群群邀起去酒馆，要不就去坐茶馆。

进得茶馆门，寻一张桌儿一把围坐起，拖一条梁儿硬板凳一把蹲起，人人喊来盖碗茶，买些花生，交蚕豆，兰花豆，葵瓜子，边瞌边喝边扯懒谈。话把儿轮流打着转，各人尽扯那自己的所见所闻。

于茶馆中守上几个钟头，坐到半夜过后，打发掉漫长黑夜的一半半，然后，一伙子大呼小叫上船去。熬到半夜三更，人也弄疲了，脱却衣衫，往铺上一倒，再伸长四肢，渐渐扯起响鼾来，呼呼啦啦，睡一个安稳好觉。二天起床后，又撑篙摇橹，或解缆放排，拼了性命，去挣那辛苦钱。

余生也晚，虽在长江边，却未曾目睹千帆竞渡，摇橹喝号的壮景。

这些都是老辈人的谈资。

花

农村有土豪恶霸，湖边和海边有渔霸，河边的船家里有没有类似的豪强？

这都是早年间河面上经常见到的场合。有时去河岸边散步，看着长河水静静地流淌，耳旁常回响起当年摇橹的场面，真令人感慨！可惜的是，再也见不着这威武雄壮的摇橹情景了……。

基本上全部走铁路运送去，再就是沅江上修建起好些个电站，拦江筑起大坝，水路堵截了。

俺回味的还是那种田野生活，自然气息。

这段写的真是活灵活现,让人拍案叫绝。

最后面的几段写的入木三分，人性与生活之蹉跎跃然纸上。

或者把你现在的东西编个文集。

讲长河中的水上人，说的是沅江河上的排古佬，曾发表在西西河网站上。去年打算作些重大修改，再重新发表一回。因为构思还没想完整，所以，迟迟未能动笔，一直搁在那儿。

我的祖父与父亲，曾在长河中漂泊了一辈子，他们在世时，曾讲述了不少水上生活的事儿，我自己年青时，也曾当过两年的排古佬，生活经历也有不少。当年，我父亲的朋友和亲戚，也有许多是干这行当的，于是，写这方面的素材不缺。如你所说的，就叫它〈长河往事》。我的故乡，当年曾是这长河上下木材的一处重要集散地。我对长河有很深的感情，可以说，长河就是我的“母亲”，我的岳丈一家，也是在长河内讨吃谋生。对长河，有着写不完的故事。照你说的，今后，只有有时间，有空闲，我会接着写下去的。谢谢你的提醒！

水鸟为我天上唱

群山迎我列队来

乘风破浪快如箭

我为革命放木排

…………

明眼人一看，便是个没钱的穷光蛋！没听老岳丈说过有鱼霸的事儿，欺负人的事倒是有，不多！

不过就是不禁伐也砍得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