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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他们带着黄金之一 雨打芭蕉 -- 玉垒关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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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他们带着黄金之一 雨打芭蕉

一 雨打芭蕉

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

清明节的时候,家住巴黎郊区的刘明修把儿女们叫回来祭拜祖先,她念叨着这句话,把发黄的照片拿出来。往事不可追。因爱之深切,而痛不堪言。剩下她却要终老在异国他乡。

刘明修出生在柬埔寨的马德望省。小时候,她住在乡下,那个小村庄和她祖籍在广东潮州的村子同名。而她的邻居,也大多是同一个村来的潮州华侨。

村里条件好些的家庭,都讲究把孩子送回“唐山”去读书。唐山,是中国的代称。而家族间联姻,更要讲究“寻亲当寻唐山骨”。唐山骨,就是纯粹的中国人的意思。也有些不那么纯粹的华人后代。在密林深处的村子里,单弦琴铮铮作响的地方,柬埔寨人的竹楼里有时候会挂着古老的中国字画。

有时候是

“对岸草分三茎绿,

隔江山送一窗青。”

有时候是:

“世代书香,不谈邻里事。

平生逆旅,正读菜畦经”

主人会说这是因为他们的祖先中有华人。

刘家厅堂上也挂着一幅古画。画的是一个古代的将军,和一群铠甲鲜明的士兵。画上题着“我武维扬”几个字。明秀的哥哥解释说,这就是说,唐山的军队是最厉害的。不过明修的大哥说,他见过真正的中国军队。

  那一年村里人说,有一队中国军人从村头经过。明修的哥哥连忙跑去看。而他看到的,是被缴了械的中国远征军。那些曾让他幻想了很久,崇拜了很久的中国士兵们,垂头丧气,衣冠不整,甚至步履艰难。有的士兵低三下四地问村民要烟抽。他说他跑回家,把自己的压岁钱全部拿出来,买了烟卷,奋力丢进兵车里。然后哭着跑开了。那时候是20世纪40年代。

明修的爷爷年轻的时候,回到潮州去,娶了她祖母。等到刘明修的爸爸长大,先是回去读了小学,然后还回到潮州的那个村子,娶回她那个子小巧的妈妈,然后生了他们弟兄姊妹十一个。村里人总说:“矮婆多仔”。就是个子矮的女人好生养的意思。

刘明修常常看着祖母把米饭蒸上锅,然后才和小哥哥,到水田或者小溪里转一圈,就能摸出串串虾兵蟹将。洪水初上的季节,他们能摸到肥肥的钱普鱼,哥哥抱鱼而归。明修就要去房前屋后采酸角,摘香叶。屋外蛙声一片,屋内烛火忽明忽暗,不一会儿,热腾腾的酸鱼汤上桌了。

春季里,雨打芭蕉,族里的人们准备端午的龙舟,刘明修穿行其间。夏天到来,刘明修有时候也和柬埔寨姑娘那样打扮。上身穿着白色紧身上衣,系着银腰带,下面的花裙名叫“荷”。她柔柔喊一声“邦”(柬埔寨语,哥哥)。邻居家的大哥,如“雪狮子向火,化去半边了”。

后来邻居家的大哥按照习俗做了和尚。他和同伴们穿着杏黄的袍子从密林深处走来,经过田埂,人们就在他们的托钵里放上斋饭,然后跪拜在旁边。他们的父兄也匍匐在其中。这是“拜僧袍”,意思是跪拜的对象不是子弟,却是僧袍。

冬日里,成群的鱼虾游到深水避寒。明修和哥哥们等在河岸边上,看着大人用竹排筑坝。这样捞出的虾子有胳膊那么粗。到了老,她在巴黎吃虾的时候有时会这样讲。

雨打芭蕉。密林深处,唐山人家的黄历上,翻过大雪雪冬小大寒。年复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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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他们带着黄金之二 浪奔浪流

一条溪流经过刘家的竹楼前。和别的溪流一样,这一条是编了号的。以便殖民政府从土著渔民那里收税。

殖民政府的林业管理局就设在小溪上游。伐木工人在洪水的季节砍伐下木料,放入山涧,木料就顺流而下,汇入大河。然后人们把木料编排成木筏。放排工人就在木排上搭上竹篷以挡风遮雨。两岸的大象和恒河猴的嘶鸣不已,轻舟已过万重山。

大河里汽船,篷船穿行。陡峭的河岸上,衣衫褴褛的工人们把沉重的土特产背到船上,然后同样蓬头垢面的船工们把满仓的廉价谷物,水果等土特产送到港口去。那里的几家法国公司,掌握着全国商品的定价权和出口权。也正是这些小船把昂贵的法国工业品输送到柬埔寨各个角落。

刘明修坐的篷船就和这些船来船往插肩而过。学生打扮的她要回到首都的父母家去了。轻舟逐浪。小舟上的刘明修已看到远处金塔耸立。那就是塔仔山了。柬埔寨人传说,古时有位奔夫人被大水冲到这里,她从水中捡到一座佛像,然后她把这天赐之物供养在山上。后来的人们把这山就称为奔夫人之山。华人译为金奔。而奔夫人之后的一个世纪里,为了躲避泰国人的锋芒,高棉人把首都从吴哥迁到了金奔。而广东话里,奔和边同音。这就是金边了。

古都早已掩埋在雨林里。那都是五百年前的旧事了。

刘明修从洞里萨河上岸。杏黄袍的僧侣一列列从岸边芭蕉树下走过。寺庙里传来铮铮钟鸣。却是西瓦索.莫尼旺国王驾崩。

这一年正是1941年。

码头上来接刘明修的是她的妈妈。这个小个子的潮州女人一直有些遗憾,她把小女儿送到乡下去养。明修刚刚下船立定,她就连忙伸手去接女儿的行李。明修却有些生疏的避开了。然后把行李交给了站在后面的家里的帮工,陈练生。“兄生”,她按照当地的规矩称呼他。

一路上,钟声乐器连绵不绝。人们在谈论,王的长子莫尼勒王子将要继承王位了吧。在军队中有实力的王子也许会和法国殖民政府分庭抗礼吧。

一会儿,路上跑来一群华人的小孩。他们分为两派,正在玩中国兵暴打日本兵的游戏。而华人学校里歌声阵阵,唱的是“九一八”,“我们在太行上上”,“八百壮士”。

有一阵子,明秀还听到阵阵歇斯底里的哀嚎。那是很多人在一起哭泣。明秀就看到旁边的陈练生脸上抽搐了一下。

等到明修进入学堂,她才知道,原来唐山人不仅仅只是潮州人。比如,光是金边的唐山人就分为五个帮。就是广肇帮、闽南帮、客家帮、海南帮,潮州帮。这是背井离乡的人们按照方言自己组织起来。每个人都必须找到自己的“帮”,帮就是成了这个人的担保。各帮还有自己的学校。明秀上的是端华学校,这个中文学校大名鼎鼎,就是潮州人的。

端华中文学校起源于大清国末年的私塾。不过,明修进学校的这一年,潮州帮的帮长郭德隆和侨贤们到处奔走,并且去越南堤岸请了郭殿宝先生,他曾是前泰国新民学校的校长,出任端华公立学校第一任校长。

南亚的华人学校差不多都是“先庙后校”。比如潮州人的端华校园的左侧是协天大帝庙。协天大帝,是道家对关公的称呼。而金边福建帮的民生学校的庙除了主祭关公之外,还有副神妈祖,以及副神赤兔马,哪吒等。

寺庙的庙祝往往也是校董。华人子弟读书的钱,有华人们的直接捐助,也有寺庙里的香火钱。

半个世纪后,劫后余生的端华学生们,在巴黎组织校友会。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原是旧相识。

那个时候的金边有两百万人口,熙熙攘攘。街道上有说书的华人。说起那些说唱艺人,有些老人回忆说,那个时候的艺人是真的是满腹经纶,不是现在那些演员靠着嗓门大吸引人。

各色柬埔寨小吃摊人潮涌动。越南裔的小贩子把一种小青辣椒捣碎,挤上青柠檬汁,还有各色调料做成小菜,配上各色烤鱼烤虾。再配上华人凉茶馆里苦味的王老吉或者是用龟板熬制的龟苓膏。

刘明修说,有个法国的面包店很有名,总是排很长的队,柬埔寨王室的人也很喜欢吃那里的面包。她就在那里看到过柬埔寨的王子公主们。有一次叮叮咚咚的丝竹传来,原来是皇后銮驾经过。同学们说,皇后身边有个很高地位的女侍从,是广东人。她说一口标准的柬埔寨官话,她在华人圈子很有名气,华人圈子都称她皇城阿婶。

而刘明修家里经营着咖啡馆。柬埔寨人最喜欢喝的是冰咖啡,浓缩咖啡里加上冰块,再加上浓缩牛奶。一份就是一大杯。苦涩不掩浓甜。

金边城常常下雨,雨后的芭蕉树翠欲滴,而佛塔发出金色的光芒。少女时代的刘明修心怀绮梦站在校园里张望,耳边传来端华的校歌:

……

猗欤盛哉,

我校屹立金城,

椰风蕉雨饶兴趣,

弦诵悠扬。

都会乡村每角落,

文盲肃清,

四维既张,

国基永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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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他们带着黄金之三 王族两支

就在刘明修拜祭过关公以及“天地国亲师”,进入学校的时候。金边的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法国人没有选择王长子西瓦索.莫尼勒亲王为新一任柬埔寨国王。亲王有亲法的历史,这将招致柬埔寨民族主义者不满。而这一年是1941年,欧洲战场如火如荼,法国人再也腾不出力量东顾了。此外,亲王在军中颇有影响,而亲王的妻子出身于三朝元老的家族。一旦亲王成了国王,他将不好控制。

法国人选中的是性格温顺的中学生诺罗敦. 西哈努克。

街头巷尾的议论从柬埔寨的两大王族说起。

100年前,吴哥帝国的辉煌早已覆盖在雨林深处。柬埔寨人要向泰国人和越南人进贡。而到了大清国和法国打仗的那一年,有一队法国军队冲入金边王宫,首领用刺刀指着诺罗敦国王的喉咙,让他在签署了一份协议。从此,柬埔寨完全沦为成为法国的殖民地。

法国完全垄断了柬埔寨的资源以及市场。柬埔寨既无法回到之前自给自足的农业社会,也没有办法发展出自己的工业。只能通过被人掌握了的市场廉价出卖原材料而苟延残喘。就如当时包括中国在内的诸多国家。

而对于华人们来说,感受最深的还有,早已杂居的印支半岛的各族侨民们每年都要向法国政府缴纳身份证税。没有钱交税的,如刘家的帮工陈练生的哥哥,就要被投进牢房,或是等待驱逐,或是去做苦役。两个月后陈连生的哥哥一身的腐烂死在牢房里,如同很多相同命运的人。

诺罗敦国王郁郁而终的时候,他的两个儿子诺罗敦尤根王子和诺罗敦.功他罗王子都相续失去了继承权。前者是因为他曾到巴黎痛斥殖民给柬埔寨带来的深重灾难。而后者是因为性格坚定,而他的四周集结了不少柬埔寨民族主义者。于是诺罗敦先王的王位落在了他60岁的异母兄弟西瓦索亲王身上。柬埔寨人说他是以卖国而换取荣华富贵的。

转眼到了蒋介石在南京另立了国民政府的那一年,西瓦索王驾崩。他的王位又落在了同样无能为力的儿子莫尼旺身上。莫尼旺把爱女西瓦索.歌沙曼公主嫁给了诺罗敦.苏拉马里特王子。这位王子正是那位因为民族主义倾向而失去了王位的诺罗敦.功他罗亲王的儿子。而他们两的儿子就是西哈努克。

金边人的传言有声有色地说,西哈努克王子接到即将继承王位的消息的时候,大哭一场。他说自己实在无法担当这个重任。他的母亲西瓦索.歌沙曼公主却哭着对他说,你是诺罗敦王族唯一的希望了。他的父亲诺罗敦.苏拉马里特亲王则说,如果他拒绝原本就属于诺罗敦一族的王位的话,就让他这做父亲的去自杀吧。而当天的晚餐,苏拉马里特亲王把餐桌上的主位让出来给忐忑不安的儿子坐。

金边城人以尊敬的口吻谈到西哈努克的时候,不但说他有西瓦索和诺罗敦两大王族的血统。更满怀希望地说,王位终于回到了倔强的诺罗敦一脉。

年幼的刘明修挤在人群里看登基仪式。一列列披着彩缎的大象走过。还有高棉族,越南族裔,华裔,以及印度支那半岛的古老渔民占族,各族裔的代表都穿着盛装。佛教以及婆罗门的僧王共同为年轻的王子加冕。那一幕热闹祥和华贵,让明修和同学们讨论了好多天。

只是登基大典的当天晚上,一阵大风吹过,皇宫里象征吉祥的原本要燃烧三天的蜡烛熄灭了。不详的传言随风传遍金边城的大街小巷。尖塔下铃铛作响,仿佛神灵叹息。

刘家的帮工陈练生对法国人的仇恨到了年底的时候,终于得到了些许安慰。 1941年,湄公河的枯水季节到来的时候,人们惊异地发现原来不可一世的法国人居然放任日本人骑在他们头上。原来在法国本土上,曾经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一将功成的贝当元帅早已向曾经的敌人德国人摇尾乞怜,而德国人是日本人的盟友。

豪华的法国酒店变成了日本军部的大本营。门口的士兵在尖锐的口令中出出进进。而很多前一天还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人,这时候拉出了“拥护汪精卫主席”“皇军万岁”以及“日法共治”的条幅。

接着,日本偷袭美国珍珠港的事情传来。而国民政府继美国之后,对日本宣战。这个时候距离东三省沦陷差不多过了十年。距离南京大屠杀有四年。刘家大哥和陈练生终于跟着华侨的抗日小分队回国参战了。

刘明修的爸爸说,让他们走。

他们是偷偷走的。遥想两年前的1939年六月,第一批北上抗日的华侨青年工人出发的时候,金边城里的誓师大会,曾经歌声激扬:

“流浪,逃亡,逃亡,流浪,流浪到哪年,逃亡到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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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我们这里超市卖鲫鱼

中国黑鲫鱼就叫唐山鲫(也经常写成“鲗”,zei2),非洲鲫鱼,罗非鱼tilapia,就叫金山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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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他们带着黄金之四 沙洛特绍

为了躲避日本人,金边城里进步的中学迁移到了越南的提岸的椰林里面。学生们坐船来往,有时候会遇到美军的轰炸。那些血肉横飞的消息传来,让曾经想把女儿也送去的刘太太后怕。其中刘明修昔日的闺友为了躲避轰炸而跳水身亡。一直都不知道怎么和女儿相处的刘太太笨拙地安慰女儿说,周家女儿不会水,她可能很快就晕过去了。

金边城里有一家广东人开的米粉店,原来的店名人们都不太记得了。但是提到“果条王”却是人尽皆知。那天刘明修的堂兄从“果条王”出来之后,人们就再也没有看见过他。传言说,堂兄生意上的对手诬告说堂兄是抗日分子。到了九十年代,刘明修看到新闻里说,终于有人出来指证,金边当局把爱国分子装进麻袋挂上石头丢到河里去。

为了防止张贴抗日标语,当局下令带着浆糊上街就是犯法。刘明修总是心惊胆战地看着高年级的同学频繁地拿着包着米饭团的荷叶进进出出。

转眼到了1945年,昔日威风凛凛的侨社亲日领袖们,越来越声泪俱下,述说自己曲线救国的苦心和艰辛。

空中警报频频在金边上空响起。左邻右舍都说,金边是不设防的城市,美军不会来轰炸的。也有不少人说,金边的佛寺比民居还要多,慈悲的大佛一定会保佑金边城的。不久之后,无数说这话的人被美军飞机投下的炸弹烧成了焦炭。

而在美军的轰炸幸运逃生的人,比如在寺庙里当巴利语教师的杜斯木等人组织了“高棉人民抵抗运动”,也就是“伊沙拉”。这个组织把美国作为最凶狠的敌人,又因为这个组织深受越南左派的影响,而把合并越南,柬埔寨,老挝,最终建立印度支那联邦共和国作为最高目标之一。

时光又过了这半个多世纪。金边城东岸的洞里萨河依旧在季节交替之际变换流向。雨季里来,河水从湄公河溢出通过洞里萨河流进湖泊。到了旱季,湖水溢出又经过洞里萨河汇入湄公河。

河边那些历史瞬间的来龙去脉逐渐清晰起来,然后指向一个悲剧的必然。

日本人撤退之后,法国人卷土从来。

这时候刘明修已经中学毕业了。她去了另外一家学校当了英文老师。她走进教室的时候,玩耍的学生不愿意让出讲台。他们以为,这个明眸善睐的小姑娘也是他们的同学。这时候,刘家大哥早已战死在海南琼崖纵队的一次伏击战中。而从收音机里,刘家上下一面为三大战役的捷报频传而欣慰,一面为陈练生的安危而深深担心。几年来,随着中国内战的加剧,华侨们也分为越来越激烈对持的两派。刘家的几个老朋友常到刘家里座谈三民主义,他们当年都支持过同盟会,他们常自豪地引用孙中山的话说,华侨乃革命之母。

刘明修的爸爸却绝不在外人面前提到自己的政治倾向。几年前受到华侨们热情款待的国民党宣慰大员在酒桌上推销金圆券,刘明修的爸爸也拿出黄金兑换了不少。

这一年,那些黄金换来的金圆券早已成了废纸。不少做着增值梦的华侨因此而倾家荡产。刘明修的爸爸却说:破财免灾吧。

1949年入秋,雨季即将结束。渔民们把肥大的鱼蟹放在蒜头框里拿到街道边卖。家家户户忙着做“波夫”的腌鱼。十月里,新中国成立的消息传来,紧接着,陈练生随大军南下。大时代的动荡中随波逐浪。几家欢喜几家愁。

这几年,西哈努克仍然以花花公子著称。不过,起初他在他外祖父留下的妃嫔们并不是那么受欢迎,她们嫌弃他太年轻了。而国王的舅舅,前王储莫尼勒凭着英俊潇洒,在后宫流连忘返。至于西哈努克,他的主攻方向在王家芭蕾舞蹈团以及几个王室公主那里。前者的代表比如甘藿小姐。他们的孩子之一,就是日后和洪森大打出手的拉那列王子。后者,包括他的姨妈,蓬姗莫尼公主等等等等。顺便说一句,王家芭蕾舞团也是他的父亲日后兴趣之所在。王宫夜半,丝竹叮咚作响,湄公河的凉风过处,舞娘们仿佛娇花临水

也是1949年的秋天,比西哈努克还要小几岁的农民家的小伙子沙洛特绍启程去巴黎,这时的他刚刚获得了法国留学的奖学金。他出身富农,最早是他有个表姐进了金边的皇家舞蹈团,并且成为西哈努克的外公莫尼旺国王的宠妃,而且还给西哈努克生了个舅舅。之后,沙洛特绍的姐姐也从皇家舞蹈团做了妃子。那会儿,即使是省长见了他的父亲也要从老远处过来打招呼。他在巴黎呆了五年之后,回国做了中学老师。学生们说,他抑扬顿挫地朗诵着法语诗篇,流露出温文尔雅的气质。

西哈努克很早以前就注意到这批人。在1980年,西哈努克的回忆录里还提到,他当时尊敬地称他们是“超级知识分子”。他大概想这些人才是为他和他的王国准备的。

事实上,这时的沙洛特绍已经加入前面提到的左派组织“伊沙拉”,并且迅速他和别的学成归国的柬埔寨学生们形成了一个“巴黎帮”。“巴黎帮”的年轻人深受“民主”国家影响,然后成为革命队伍中最激进的一群。

土生土长的“伊沙拉”们只是把美国人列为最凶残的敌人,而在他们看来西哈努克,以及越南人都是可团结的对象。而“巴黎帮”的青年们却为柬埔寨,这个强敌环绕的弹丸小国,做出了彻底的反帝,反封建,以及民族独立的宏大计划。在他们看来,美国人,法国人,西哈努克,还有越南人统统都是革命的对象。1997年,沙洛特绍已行将就木,他用残存的一口气,面对“自种大屠杀”的指控为自己辩解说:

“我只是进行斗争,不是要杀人。即使现在,我也可以望着你说:我是个残暴的人吗?我的良心是清白的。”

农民家的小伙子沙洛特绍有一个土头土脑的化名,波尔布特。多少年来,这个名字让刘明修以及其他无数的人的余生在睡梦中都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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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鱼雷一出,先花后看。
家园 想到简普寨

就想到S-21集中营 波尔布特真是佛国血魔 这种魔头估计也兴转世 其实由他还想到一个人 那就是万人景仰的切 瓦格拉 此人如果有机会让他完全当政(古巴还是老卡作主) ,干出的事情也与此魔类似

家园 有多大的压迫就有多大反抗。

施以压迫的一方才是真正的刽子手。压迫有多血腥,反抗就有多悲惨。甚至是找错对象。而且玉石俱焚。

家园 献花得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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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数变化,作者,声望:1;铢钱:16。你,乐善:1;铢钱:-1。本帖花:1

家园 有个问题想请教

为什么“伊沙拉”把美国人视为最凶残的敌人,而不是直接的殖民者法国或者日本呢?毕竟美国没有直接奴役过柬埔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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