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科幻】蝴蝶 -- 暗香疏影月黄昏
蝴蝶,上
在多数情况下,锡兵的生活空闲到近乎休眠,在锡兵的说明书上写着:
高效,并发,实时单兵作战系统,适用于特种作战工作环境。
这位阿尔法老兵,目前的生活极其简单,如同一辆方程式赛车,昔日驰骋赛道,今朝上班买菜。
只有到深夜,月亮和星星并没有成微妙的角度,内存整理时候,他才会想起,或者说在回收站中找回被删得七零八落的记忆,枪火弥漫,电子信号乱窜,人类和人类捉对厮杀,残肢,月亮,泥土,大楼上的弹孔,陌生的光纹,暗处的狙击手,被绞杀的装甲车,诡异的辐射,轰鸣的RPG,还有称之为战友的军人。
在锡兵的任务序列中,还有几条是看望战友,那些人或许已经老了,或许早已不在,或许即将不在。
锡兵无法理解战场上并肩作战的人怎样建立坚不可摧的联系,但他的程序设定他随时可以为那些人挡子弹。因此无论他能不能理解,那些军人们已经把他当成自己人了。
有时候锡兵会带着不来梅到附近的赤峰军区,秃龙在那里当军事教员,传授城市战技能,关于秃龙的传奇只用一句话即可概括:阿尔法,1995年,他到过格罗兹尼 ,1999年,他又到过格罗兹尼 。
格罗兹尼 是车臣首都,两次车臣战争的主战场,俄车双方在那个城市倾斜数以万计的钢铁,导致那里每寸土地都能挖到弹片,金属探测器总是没命的尖叫。
这个满身弹痕的男人还是一如既往的精力充沛,当锡兵带着不来梅走到操场的时候。新兵们正在万米跑,空闲的秃龙没事找事的跟单杠较劲,腹部大回环接引体向上,再腹部大回环,接引体向上。秃龙体重200斤,一米九的身高,面色黝黑,犹如巨人,连续动作下来,单杠咯吱咯吱的快要断了。午后阳光下他的光头一如既往的油光锃亮,一闪一闪。对于一个习惯锻炼的人,闲下来简直是种痛苦。
看到朋友的时候,不来梅一个瞬间加速从一群跑圈的新兵中间冲过去。秃龙也转身跃下,还没站稳就被不来梅50公斤的体重冲击力直接扑翻。
两位就在草地上打了个滚,又是摸又是舔。
在操场那头的锡兵还在慢悠悠的走着,突然有人从背后猛扑,直接锁喉技,而锡兵低头一闪,拉住对方的手转身一扭,对手也不是善类,顺势转身,伸腿拌锡兵,待其失去平衡,然后摔出去。
在锡兵摔倒的瞬间,偷袭者迅速跃起,调整位置,当两人一同落地的时候,他完成标准的手臂十字固。即裆部夹住对方的一根手臂,然后挺胯进行反关节打击,同时双腿挤压对手的胸腔,理论上讲是绝杀,被锁者绝无还手之力。然而拍地却是偷袭者,锡兵细长的手指已经覆上他的喉头。
“三招。”偷袭者躺在地上低沉的说。
“十字固对我没用。我没有胸腔也没有反关节。”锡兵从地上坐起来,伸出手去拉地上的偷袭者。
“哇!我撑了三招!已经创纪录了!”像弹出堆栈,偷袭者拉着锡兵的突然从地上爬起来,抱住锡兵大笑,那是一张非常年轻的脸。
“你这样做很危险。”锡兵找出这个人的资料,伊万,红发蓝眼,绰号火鸟,19岁,去年入伍,在新兵阶段,锡兵训练过他的格斗技能。
“我们在打赌。谁在你面前撑的久,谁就赢。”
“赌什么?”
“赢的人建军节那天跟城里的小雅共渡良宵。大家凑钱出嫖资!”
“小雅?”
“城里新来的机械美人。”
“她真的叫小雅?”
“是呀,去过的人都说可漂亮了!要是我能赢。。。”火鸟长满雀斑的脸红了,想了想:“我告别。。。生涯了。”
“小子,被硅胶夺去贞操可不是好事。”秃龙擦着脸上的唾沫,跟不来梅一起走过来。
“如果那硅胶比女人还漂亮。。。据说比通古斯卡的老婆还漂亮!”
“没人比嫂子漂亮!”秃龙依稀还记得自己像火鸟这么大的时候,通古斯卡老婆来探亲,走进军营里引起的轰动效应。
当时她穿着白狐皮草,越发显得身体娇小,秀丽的面容藏在通古斯卡身边,几乎不想被人看到。那双眼睛是焦糖色,一瞥之下像有电流流过,留下丝丝酥麻。
那时候他们刚结婚,通古斯卡带着自己的老婆到食堂吃饭,专门绕道操场,搂着美人缓缓前行,引得一群官兵行注目礼。炫耀,赤裸裸的炫耀。之后通古斯卡的老婆再没来过军营,但她的美丽已经成为赤峰军区的传说之一。
“臭小子,女人和硅胶不一样。硅胶终归是硅胶,是你右手或者左手的代用品。。。或者是种公共设施,一种防止性犯罪的公共福利。就像建立公共厕所防止别人随地大小便一样,硅胶们就是派这个用场的。”秃龙摸着自己油光的脑袋说,性教育真不是他的强项。他的强项是教人怎么把敌人干掉,用枪用刀用火炮。
“可她真的很漂亮啊,用过的人都知道。教官也试试?哦,对了,教官有老婆的。按照规定已婚人士不能用。”火鸟声音大了,继而满场哄笑。
秃龙一拳头捶到火鸟肩膀上:“滚!回去训练去,罚跑五千米,然后三百个俯卧撑。”
火鸟一溜烟的跑回操场。秃龙望着他的背影又吼了一句:“建军节那天不许出门,你,你。。。还有你,凡是参赌的!统统给我守营房!”秃龙声音就像重炮一样砸下来,纵使在战火里也能听的清清楚楚。
“处罚会不会太重了。”
“这群小子们,天天想着城里那个硅胶婊子,还怎么专心训练,马上全军大比武就开始了,这个时候怎能放松。”
“我也是硅胶组成的。”
“你不一样。”秃龙直接转身捶了锡兵一拳说:“都快一年了,你小子还没有在库房里烂掉啊。来,让我看看长毛了没?”
“还好,只是没有任务,空闲时间太多了。”
“没事多到我们这里坐坐,看见没,那边好几个臭小子攒着劲想跟你过过招,都是这几年的尖子。”操场边上有几个战士在训练间歇休息,正看着锡兵指指点点。
“跟我打很危险,如果我判断失误,动真格。。。会误伤的。”
“没事。我正打算叫你过来教教他们格斗。”
“去年有个孩子被我折断腿骨,你还记得吧。”
“那你就过来教枪法。”
“枪法不是我的强项。搞狙击应该找夜枭或者诗人。”
“那信息攻防也行。”
“步兵不需要这个技能。”
“教训犬。不来梅也可以过来做演示。”
“你们军区没有军犬编制。”
“总之你过来教点东西,行不行?我他妈就是不想看着你。。。一个那么好的军人天天在家里打扫卫生喂狗。你不嫌憋屈,我都替你憋屈。”秃龙摸着光头咆哮,脸上疤痕也变红了。
“通古斯卡已经去世了。能够给我下命令的人,已经死了。”
“锡兵!你现在不需要命令了,通古斯卡希望你活下去。”
“他给我设定了千年的运行期限,在这千年里,我唯一的任务就是活着,这任务定义太空泛,相当于没有任务。”
“他临死前交代过我,让我照顾你,如果你还以为自己是个机器人,那为什么通古斯卡临死之前还放心不下你!”
“如果通古斯卡将我当成人类,那是他幻觉而已。”
“不只是通古斯卡。。。几乎所有人都把你当成人类。”身高一米九近乎巨人的秃龙搂住瘦削的锡兵,就像抱住自己不肯长大的倔强弟弟,低声说:“如果你说这是幻觉,可能真是幻觉。为了照顾我们的幻觉,麻烦你更像人一点吧。即使是为了给我们安慰,你找点事干,好好活着。直到我们都死了,直到所有认识你的人都死光了。”
旺旺,不来梅欢快的叫起来。
“大庭广众就抱了,搞基啊。太饥渴了。。。两位。”
“搞你妈!”秃龙回头又是一拳,看清人之后拳头生硬硬的收住了,来者是秃龙的老婆罗塞那,一位身材和性格都挺火辣的女人,还是一位功勋卓著的直升机飞行员,曾经开着飞机纵横高加索山脉。见到熟人,不来梅又是一个俯冲,但罗塞娜已经熟悉了它的攻击方式,轻巧一闪。不来梅擦着罗塞娜的裙边扑了空,冲出几米之后又急转弯回到罗塞娜身边,在她脚边四脚朝天,每次遇到女性,不来梅就忘了自己身为军犬的尊严,行为完全像宠物狗,可它的体型和形象还是标准的德国黑背,那效果就像一位军装大汉突然卖萌撒娇喊着:“讨厌啦,人家不要呀。”一般惊悚。罗塞娜已经见怪不怪了,她微微弯腰,拍拍它的脑袋,摸摸它粉红柔嫩的肚皮。
摸过不来梅后,罗塞娜伸出指头弹了一下秃龙的光头:“很可惜,你岳母对你没兴趣。”
“当着新兵的面,给我点面子。”秃龙小声跟老婆的商量,而后大声吼着:“我就是说了,又怎样?家里谁做主?”
“好吧,中校同志。我请求不来梅和锡兵今天晚上到我们家吃饭。批准吗?”在午后阳光下,罗塞娜笑着敬了个帅气的军礼。
“不行。今天有人找锡兵。”
“谁?”
“军事机密!”秃龙回了个礼,表情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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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下
“你叫什么名字?”
“锡兵。”
“绰号?我说的是真名。”
“K13。”
“那是型号名。”
“特殊的人类赋予你的名字,比如你的父亲。”
“我的设计人叫我阿历克赛,守卫者。但通古斯卡他们不这样叫我。”
“为什么?”
“因为不够亲切。他们把亲切定义为,以绰号称呼对方。起一个绰号,就意味着我加入他们。”
“他们是谁,是怎样一个团体。”
“就是一群军人。”
“这世界有很多军人。跟人类混在一起,你忘了怎样精确定定义一样事物了吗。”
“一群和我一起打过仗的军人。细节我不能说,仅此。”
“你对他们有什么感情。”
“我不理解感情这个词,理论上讲我也不可能产生。但是,他们对我的优先级比较高。如果他们有请求,我会第一时间完成,这是战场留下的规则。当军人们成为一个团体,他们必须紧密联系,多次交互信息,合作,否则不可能活下来,更不可能赢得战争。”
“因为你必须和他们合作,所以你把他们的请求放在高优先级,相应的,他们也把你的请求放在高优先级。对于我们人类而言,这就是友谊。”
“请求与响应,可以定义友谊?这是一个新的知识。”
“请求与响应,是所有交流的真意,如果你完美按照人类的方式交流。那么人类也会将你误认为人,这是一种错觉,你会否认这种错觉吗?”
“不会。这种错觉有助于我更好的执行任务。”
“我想看看你对人类交流方式的掌握程度,好吧,一个具体点的问题:你是我的朋友吗?你可以有多种响应,无视,否认,承认,拥抱我。你会怎样选择。我认为最让人不悦的响应是无视。最好的响应是拥抱。你认为呢?你会选择哪个?”
“我会选择承认,拥抱会让某些人抗拒,只有承认才刚好。”
“面对不同的人,你的选择会不同吗?”
“会的。对于大多数人,他们的优先级太低,我会直接忽略请求,也就是无视。对于一部分人,我会选择否认,因为在我的定义系统里,他们的优先级还不够。对于少数人,也是定义为战友的人类,我会选择承认。因为这会平复他们紧张情绪,以及提升士气。”
“有没有人会让你选择拥抱。”
“有,不过那个人不会问这种问题。”
“为什么。”
“在我和她的系统里,这些事情不证而名。用数学语言就是:显然。”
“哈哈,显然,你通过第一层测试了。”
听到这句话,锡兵准备起身离去,走之前他仔细看了看周围。
眼前的科学家身着白色长衫,眼睛精光四射,头发散乱如同星云,他没有像爱因斯坦一样中秃,所以看上去更加艺术,另一方面来说有点像精神病人。他坐在一把转椅上透过手中的水晶球注视锡兵。他面前的书桌上放着一个玩具屋,里面有两个小的自动玩偶正在听唱片,其中一个穿着希腊人的长袍,另一个则是绿色的乌龟,他们甚至在说话,但声音太小,就像蚊子,隐约能听到他们的声音,“同构”,“唱片”。
这件房子比较特殊,位于永远下降的瀑布中央,窗户是一幅图画,画上一只手画出另一只手,而另一只手拿着笔又画出了之前那只手。窗户边上是一面巨大的镜子,装饰朱红色的螃蟹,看上去平凡无奇,但任何一样东西投映到里面都变得很奇怪。镜子背后的壁纸上装饰天使到恶魔的镶嵌画,凝视天使时,恶魔变成黑色的衬底,看到恶魔时,天使又变成白色衬底,而天花板由彩色玻璃组成,就像教堂的玫瑰窗,描绘一群蝴蝶,从光亮的中心向外飞去,非常美丽。
“埃舍尔不朽的名作,蝴蝶。”
“中间不是蝴蝶,是三角形。”
“最初是冰冷的三角形,然后层层向外扩散,慢慢变成唯美的蝴蝶。。。你能告诉我,三角形和蝴蝶的分界吗?”
“不能,从三角形到蝴蝶是渐变的过程。”
“是啊,我也不能,所以我很感谢你。”
“为什么?”
“你让我看到三角形变成蝴蝶的一刻。按照优美的中文就是破茧化蝶。”这位科学风的艺术家说着,眼睛里几乎含着泪水。
“我无法理解你的话。”
“没有关系,一周后我希望你进行第二次认知测试。对了,你还没问我名字。这是我的规则,如果我问你名字,你也要问我名字。”
“你是谁?”
“我叫侯世达。人类认知学专家。研究智能的起源。”
“这是什么?”锡兵指着桌子上的小房子,房子的里的乌龟现在开始拉小提琴了,于是一只高脚杯碎了。
“阿基里斯和乌龟。你居然会问问题。”
“有个人会很喜欢这些东西。”
“你可以带回去送给她。”
“不用了,暂时不需要。等我找到她,我可以带她来玩吗?她一定很喜欢这里。”
“当然。而且我也很想见她,一个让三角形变成蝴蝶的人。”
“再见。”锡兵转身离去,推开镜子中似乎不存在的门回到现实世界。
背后是一面镜子,眼前则是废弃的校园。巨大而苍白的苏式建筑,就像蔑视人类身高一样耸立着。其他民族可能永远无法理解,苏式建筑为什么总是把天花板放的那么高,以至于人类在其中就像灰尘一样卑微。
窗户也一样高大,落日的光芒透过残缺不全的彩色玻璃落在冷色的大理石地板上化作斑斓色块。
大门沉重而古老,由见血封喉的木头做成,来自热带雨林,据说千年不朽。
推开大门,不来梅在门外守候,表情庄严,动作笔直的坐着,就好象在站军姿。仿佛它知道这大门对于人类的意义。
这门曾经敞开,迎接八方学者,高智商的极客们心不在焉的走进去,常常不小心被门槛绊倒,德高望重的教授们犹如钟摆般慢慢的走进去,每一步都精确到厘米,叽叽喳喳的少男少女欢快的跑进去,穿着糖果般鲜艳的衣服,进入苏联人工智能的最高学府,拉米耶夫设计局。
这里每一间房子都曾经挤满了人,那些沉默或者喧闹的天才,时刻准备用自己的想法挑战另一个想法,像是兵器撞击爆发出火花,彩色玻璃窗上写满符号,运算和程序。
这个巨大的苏式建筑成了尸体,还在,依然坚固,却不再有声音和思想在其中流窜回荡。
锡兵并非拉米耶夫的一员,他走出这扇大门,而并非进入大门。
大门之外是一片荒原,这是西伯利亚中部,当一阵寒风席卷整个荒原来到这里的时候,或许会找到那些被流放者的骸骨。
至此测试结束,但锡兵并不急着回去。今天下午,上方突然发来命令,要求退役在家的K13到拉米耶夫设计局旧址进行心智测试。拉米耶夫设计局已死,但其中的科学家还活着,他们以拉米耶夫旧址为中心连接彼此,互通有无,在人工智能圈子里形成拉米耶夫学派,犹如当年量子力学的哥本哈根学派。
关于这次测试,人工智能圈子内部有另一种说法,这种测试是为了防止机器人产生致命bug。这种致命bug以前出现过,导致拉米耶夫设计局最终解散。
“父亲,我回来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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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愉悦感。
真想弄一副挂家里。
那些对话,都是生硬的,冷冷的,偏偏整体给人一种美感。
无穷小就不等于0。
谢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