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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口述历史之我爷爷 -- dashanj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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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口述历史之我爷爷

据说我们孙家是从河北枣强县迁来的,最初是三兄弟,子孙繁衍形成三支,我曾经在网上搜过孙氏家谱,但最终也没连上,而且我们的辈分我知道的是:长,德,金,吉,立,连;儿子出生后,我还就辈分的事问过老爸,他也说不太清,因为我们这一支属于贫农,另外一支属于地主,家里出过县太爷的师爷,黄浦生等,有文化吧,存有家谱,辈分的字用完了,就再往下续,我们也是跟着起,我听了兴趣索然,原来也是这样,富人才讲究名字的文化,穷人起个狗省子之类就好了,名字越贱越好养活,现在温饱了也想附庸风雅,劣根性啊。

我们这一支人丁不望,到我爷爷已经是一根独苗,我太爷好像去世很早,我爷爷是被他奶奶拉扯大的,小时候在奶奶房间里见过她老人家的画像,据说活到90多岁,对我们家族是居功至伟;我还有一个二太爷,因为只有两个闺女,也是绝户;

我爷爷年轻时除了种地,也靠推小车补贴家用,就是淮海战役里山东支前民工用的那种小车,独轮,两个腿支撑,我小时候试过,一不小心就翻车,因为要有足够的力量保持平衡,我爷爷从事这个职业的时候,要凌晨即起,将货物推到60里外的县城,估计当时比较贫穷,畜力尚且不足,好多需要人力解决,和现在动不动被高铁很不一样。

解放济南的时候,解放军是从我们村过去的,那天早上天不亮我爷爷出去拾粪,就遇上过路的解放大军了,后来晚上有一只队伍在我们村驻了一晚,第二天我爷做向导把他们送走了,解放军不扰民,但要防止杂团的袭击,有一个简单的辨别方法,就是看手,如果是农民,手上都是老茧,玩枪的,拇指和食指之间是老茧,解放军对农民是客气的,对可疑分子则要监管审查。

解放以后,我爷爷也是农会委员,他老人家心地比较善良,斗争地主的时候,邻村用滑车摔死很多人,我们村一个没有,因为我们那边比较落后,没有什么恶霸地主,所谓地主就是地多,实际可能比赤贫的还吃苦耐劳,但按要求都要斗争,放别村把人拉起来,高高地,一松手,人就摔死了,我爷爷呢,就策略一点,说先不要摔,让他再想一想,这样就算好歹没死人,在附近村中我们村算独一份;还有一位院里的兄弟(我也该叫爷爷),因为家里太穷,我爷就张罗着院里都凑点粮食给他把媳妇说了,结果到一家被一个奶奶扇了一巴掌,骂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其实就是不愿出粮食,不过好歹算是把这媳妇给说上了。类似的事挺多,就是个热心肠。

本来我爷爷前面生了三个闺女,大家已经称他绝户头了,也许是平常做好事积德行善多了,我奶奶33岁又添了我大爷,后来又有了我爸,在他有了四个孙子后,我大娘做了绝育手术,但不太成功,又生了一个儿子,我业业跑到他姐姐家喝酒吹牛,我有五个孙子,搞得我姑奶奶很是困惑了一阵子。

爷爷去世的时候我还很小,因此他在我脑海里的影像有点模糊,只记得有一次我和堂哥挖了一些知了鬼,爷爷给我们炒了,然后分给我们让我们去吃,后来爷爷病了,好像是他一直比较喜欢喝酒,这次遇到了不开心的事,在他姐姐家喝完酒,出来迷了路,走到好远的地方,被人发现送回来就一病不起了;有一天老爸用自行车驮了我去邻村姑姑家看爷爷,他躺在炕上,穿着白色的衣服,还冲我笑,后来爷爷就死了,我们几个孙子都被大人安排守灵,那时并不知道悲伤,因为村里好多小孩子来看热闹,我跪在那里只觉得很害羞;有人来拜祭,我们就磕头,然后姑奶奶还有姑姑她们就哭,我印象特别深的是姑奶奶的哭,抑扬顿挫,好像唱戏一样,出殡,我爷爷被埋在了祖陵里,他从此就和我分开了,只存在记忆里。

通宝推:猪啊猪,李根,方恨少,
家园 【原创】口述历史之我奶奶

奶奶去世那年我上高一,她自己居住在老屋里,因为眼睛不好,半夜打翻了油灯失火,被救出来后,因为惊吓过度两天后就去世了。我赶回家里的时候奶奶已经在弥留的状态,没有意识了,她也不知道她心爱的孙子已经赶回来看她了。

第二天凌晨,奶奶就咽气了,我和堂哥去送息,到了大姑家,记得她一下子坐起来,又跪在床上,慢慢地说觉得也过不去了。后来又去三姑家,那夜月色明亮,照这地上一片白茫茫的,我们小哥俩也无话,只听见自行车胎摩擦路面的沙沙声。

二姑是远在山西,接到电报就往回赶,可是还是没能见上老娘一面,只能哭,记得姑父也一下跪那儿了,被扶起来了。出殡的时候我虽然哭,却流不出眼泪,就是一种茫然发木的感觉。

有一陈子我特别恨父母,觉得他们没有照顾好奶奶,可过后想想,农村就是这么个情况,改开后就都是分家过,老人一般都独居,由孩子们按月给粮食和钱,而奶奶除眼睛不好外身体比较硬朗,生活可以自理,两个儿子都孩子多,整日忙碌,对她关心难免不够,谁成想遭此意外,这真的就是个意外。

奶奶爱喝茶,村西有个甜水井,全村的人都喝这个井里的水,她年岁大了,而父亲有时忙了忘了給打水,她就要骂儿子不孝顺了。后来我能挑水了,有空就把她的水缸挑满,她都高兴的不得了。我喜欢陪她在那个大枣树荫下喝茶,听收音机,听她讲讲过去的事。可惜上五年级后就住校了,要一月回家一次。

和那时的老人一样,因为过惯了穷日子,奶奶收到儿女们给的点心啥的就放到一个竹篮里挂起来,好久都舍不得吃,孩子们去了就拿出一点来,我记得最深的是给我吃的高粱饴,觉得特别好吃,当时还识字不多,把饴念做tai。

奶奶是小脚,需要裹脚布,记得那年我考试不好被父母痛骂,自己坐在大门口的磙上痛哭,奶奶颤颤巍巍地走出来,大骂父母这么对待我。

奶奶去世后,老屋没人住,渐渐漏了,后来有一年雨大,整个塌掉了。院子里妈妈后来种了很多树,有一些已经碗口粗了。

家园 生动的历史,献花

生动的历史,献花

家园 【原创】口述历史之我姥娘

听母亲说我姥爷算个医生,以祖传秘方看疮出名,这应该和旧社会医疗条件特别差有关系,因为我长口疮用过那个药,和冰硼含片类似,旧社会肯定买不到,花点小钱用他的药面真管用。他腿脚不好,因此拼命攒钱买地,终于买了个地主成分。

姥爷前面两房各给他生了两个闺女,是我的大姨到四姨,他又娶了第三房,先给他生了我五姨,终于给他添了一个儿子,最后添了一个老闺女就是我母亲;姥娘嫁给姥爷还带了一个儿子过来,算我大舅,他在这个家里怎么呆着都别扭,正好征兵的来,就去抗美援朝了,转业后留在了济南,后来瘫了,和家里走动也少了;我姥爷作为一个地主,临终前居然念叨儿子不够孝顺,没有将口粮让一让他;

姥爷走了后,剩下姥娘他们孤儿寡母的,又遇上饥荒,姥娘就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变买,好呆不让孩子们太饿着,有时还要接济一下前头的闺女,姥娘做饭做的特别好吃,榆钱饼子野菜粥,槐花饼子,困难的时候都能做的还凑和着吃,后来不太难了,自己做一大桌菜,还有馒头,葱花饼都特别香;她这人闲不住,家里做饭洗衣,缝缝补补,一个人摸摸索索地全包下来了;结果她刚走那会儿,妗子连馒头都蒸不了,要么是酸的,要么死了;

有时她到我们家住几天,那时都70多了吧,每天晚上要磕100个头,我仍然记得她一边磕头一边嘴里数数的样子;那时候去姥娘家好像多一些,记得一次在东屋的衣柜上看到过宝玉见黛玉的画,黛玉坐着,宝玉站着拿着把扇子,应该是83版欧阳和晓旭的招贴画,现在晓旭竟然也走了;还爬到房上去摘椹子吃,嘴巴被染的黑黑的;

姥娘这么一个身体好,终日劳作的人最后却得了胃癌,后来我母亲怀疑是因为生气,因为我五姨就嫁在了当村,那段时间因为一些事情和我妗子闹的不可开交,到了不说话的地步,其实这也不算啥,可当娘的看着就生气着急,姥娘又是一个不爱说的人;姥娘病了以后我去看过她,原来接近1米7魁梧的身影不见了,她坐在床上,瘦的皮包骨头,她冲我笑,说小军来了,我记不清当时心里受到的冲击了,也记不清当时是不是很难过,但现在回想起来心里却是难过的不行,好人一生平安,可是;

记得当时母亲也想办法买杜冷丁一类的药给姥娘止痛,现在我想估计经济因素导致放弃治疗,虽然冷酷,却是当时大多数农民无奈的选择,记得前两年报道过山东老曹把患癌的母亲扔到医院的事情,看着那位母亲只剩下几十斤的体重,还有老曹为了省一块钱车费,从医院走到西客站,我眼泪就掉下来了,老曹有几十万都无能为力,那时舅舅可能凑不起来五千块钱,也怪不了谁;

家园 [【原创】口述历史之杂团排长

要论村里的辈分,他是我的异姓大爷,可大娘是我母亲村里的院里侄女,按辈份叫我妈姑姑,于是就各叫各的;

大爷年轻的时候是杂团的排长,跨着盒子枪,人又长的帅,相当的威风,他第一个媳妇长的特别俊,白白嫩嫩的;生孩子的时候借住在我家的南屋,反正从我记事起就没见过这南屋,爷爷的奶奶很不愿意,农村风俗不愿意别人在自己家临盆,“不怕死人,就怕临盆”,迷信说法生儿子有指标,你在人家里用了人家就没指标了,好像反对也没管用,然后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可产妇得了产后风不治,后来孩子也夭折了,奶奶说要是活着应该和我大姑一样大。

后来他不知道在哪里又抢了人家一个闺女做老婆,长得也挺好看,好景不长,解放军来了,他撇了老婆跑到济南去,这女子就走到北乡去了。当然大家都知道,解放军很快就打下济南府,活捉了王耀武,他这杂团排长只有灰溜溜地回来当农民了。

后来怎么又娶的我这个大娘就不清楚了,不过这个大娘成分也不好。因为沾一点亲戚的缘故,我们两家走得比较近,大娘是那种精干利索的女人,人也长得白皙,给大爷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刚成家,大爷栓了一下,就拄上双拐了,天天在村里溜达,大娘一直挺壮实的,记得最后一次见她,是在门口,她从地里回来,给了我一捆自家种的韭菜,可没过几天,就听说她死了,是血癌,大家都叹息,没想到她走到大爷前头;本来大爷还指望她照顾呢,这下没了指望,很快也跟着去了;

大爷的大儿子长的魁梧帅气,记得孙家一个哥哥娶媳妇,他算弟弟,去闹洞房闹的特别凶,那媳妇带了四个姐妹护着,双方近似武斗,一会儿他帽子被抢走了,就去找当婆婆的要,小脚大娘就面带笑的出面把帽子给他要回来,如是几次,我还是个小屁孩,本来只是打酱油的,被他拎过去抡向众女,结果屁股重重捱了一脚,我怀疑现在右屁股老疼就是那时被踢得;他娶的本村的媳妇,不知道结婚的时候又没有被别的小兄弟找回来,我已经上学了没法去打酱油,所以不了解;婚后先生了两个闺女,一心想要儿子,东躲西藏地又生了一个闺女,不知怎的就死了心,没儿子成了终身憾事,现在过年关着大门不拜年,因为他弟弟虽然娶了村东又矮又不靓的媳妇,可第二年就添了个大胖小子。

其实这当年威风八面的杂团排长,当农民后一直过得相当拮据,生病以后,断断续续从我家借了六百多吧,那时候都穷啊,后来大娘大爷先后过世,按说父债子还,可儿子的情况也不乐观,一直也没好意思要;在我考上学那年,家里也四处借债,父母拉下脸来给小儿子说了一下,后来给送来一百块钱,我曾在县城路边碰见见他买葡萄,我想在那时他也该尽力了吧,农民挣钱本来就很难,这事就算了结了。

有位同事曾经调侃到:姑娘好骗,姑娘的父母不好骗。年轻时受文学的毒害比较深,脑子里老是爱情这种虚无的东西,年龄越大,越发现有枪有权有钱,才是王道,穷酸文人天天意淫,写了大量垃圾爱情文学害人匪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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