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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乙编 -- 谭伯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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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乙编

衰 世

  

  龚自珍是个酷评家。嘉庆二十、二十一年间,他写了二十?灼?[1]酷评,称《乙丙之际著(塾)议》,第九篇讨论治世与衰世,出语冷峭,堪称其中最酷者。其首曰:

  

  “衰世者:文类治世。名类治世。声音笑貌类治世。黑白杂而五色可废也,似治世之太素;宫羽淆而五声可铄也,似治世之希声;道路荒而畔岸隳也,似治世之荡荡便便;人心混混而无口过也,似治世之不议。左无才相,右无才史,阃无才将,庠序无才士,陇无才民,廛无才工,衢无才商,抑巷无才偷,市无才驵,薮泽无才盗,则非但??君子也,抑小人甚??”;

  

  自珍认为,所谓治世,所谓衰世,光从表象是看不出来。衰世之文章固不乏正大典雅之作,衰世之定名树义也能堂皇冠冕,衰世之音乐不必全是“怨以怒”、“哀以思”的亡国之音,反而往往都具有“安以乐”的表现形式[2]。这个道理不难明白,读者诸君去图书馆找一些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大报要刊,择其头版首篇,盥手焚香,大声诵读;或购买几张样板戏的影碟,摇头晃脑,随声附和,必也居然有身处治世之感矣。以此,自珍才会拈出一个“才”字,展开评论。治世与衰世,表象可以相同,本质却迥然有别,最主要的,就是治世有才,衰世无才。不仅庙堂、边阃无才相才将,即士农工商各界亦无才人,甚至,连小人都没了小聪明,全是一帮钝贼蠢盗,如坊间电影所谓“技术含量太低”也。然则,世之治与不治,究视乎其人之才与不才;那么,衰世之所以形成,竟是个遗传学问题:与“才”有关的基因都发生突变,遂生出满世界的无才之人?自珍曰:非也。他说:

  

  “当彼其世也,而才士与才民出,则百不才督之缚之以至于戮之。戮之非刀、非锯、非水火;文亦戮之,名亦戮之,声音笑貌亦戮之”;

  

  原来,造物者向人世提供各项资源,俱有保留;惟天之生人、天之生才人,最不吝啬,不论治世衰世,都会生出一批才士与才民。而世之有时而治,有时而衰,其原因全在乎斯世所以待才之道。治世,不用说,人尽其才。衰世呢?则一才甫出,“百不才督之缚之以至于戮之”。所谓“戮之”,不是说肉体上消灭,而是在精神上进行摧残,只要写帖子骂他、戴帽子压他、斜着眼睛瞧他,才人也就被“戮”掉了。而且:

  

  “其法亦不及要领,徒戮其心:戮其能忧心、能愤心、能思虑心、能作为心、能有廉耻心、能无渣滓心。又非一日而戮之,乃以渐,或三岁而戮之、十年而戮之、百年而戮之”;

  

  “戮其心”者,就是诛心大法,此法非吾国独有,然论此法之百代相传、发扬光大、愈演愈烈,则四海以内、万国之林,似无出吾国之右者。大家小日子都过得好好的,你凭什么就忧愤啊、思虑啊、要作为啊、要讲廉耻啊、要去渣滓啊,你有病啊?有病就得给你治,病得不轻给你慢慢治,三年也罢,十年百年也罢,不把你给治好了,还真对不起这诛心大法。当然,治好了病,才人也就被“戮”没了。因此:“才者自度将见戮,则蚤夜号以求治。求治而不得,悖悍者则蚤夜号以求乱”[3]。衰世之才人,死路一条,所以,他渴望治世早日来临。左等右等,等不来治世,他心一横,便日思夜盼以求乱世了。乱世固然不好,但至少有机会发挥他的聪明才智,至于随乱世而来的血海骨山、抛妻别子,便匪所思存、无暇计及了。

  

  然自珍此段酷评终是寓言体,而非观点鲜明的时评。孔子说:“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4];吾人翻开历史书,便可知道,早在自珍写下这段“空言”以前,“悖悍”的白莲教便已做过一桩“深切著明”的大事,大清的天下早非治世,亦已结束衰世,实已迎来了乱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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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今存十一篇。原作标号,最大为二十五。樊克政认为原作尚不止此数,见其撰《龚自珍年谱考略》

  

  [2] 《礼记?乐记》: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

  

  

  治世

  

  清圣祖(康熙)在位六十一年,其孙高宗(乾隆)践阼之初,便发下大愿:“在位六十年,即当传位嗣子,不敢有逾皇祖纪年之数”。这算是孝道之一种;例如,老爸在世没尝过冰淇淋的滋味,儿子有机会吃,按理即当拒绝――否则,口体之享受“有加于先人”,大不孝矣――然形格势禁,也有拒绝不了的时候,这时,就得痛哭流涕,说几句伤心的话,这才好抡圆了猛吃[1]。九五之尊,其滋味远胜于冰淇淋,因此,高宗执政六十年一满,虽然实践了诺言,将宝位传给嗣子仁宗(嘉庆),但是,一口冰淇淋也不吃,他还是做不到。于是,“自称太上皇,以遂初元告天之本志,初非欲自暇自豫、深居高拱,为颐养高年计也。是以传位之後,朕日亲训政” [2]。这个理由冠冕得很:我退下来,是为了表示对祖宗的尊敬;我退而不休,则是服从革命工作的需要。只是这么一来,继任为皇帝的仁宗就不好调整心态了。若仍为皇子,那就什么事都好说,自有一套皇子的规矩照着做;可名义上做了皇帝,却又得不着皇帝的实权,上面压着个太上皇,边上还有个和中堂(?|),名实不符,故步全失,进退为难,情何以堪?基层群众往上看,全是领导,虽有大小之别,究属同一本质,不太容易看清大小各位领导的苦衷;而一直在高层徘徊的领导们,则深深知道排名这个东西,一位之差,?兹籼烊馈5谝痪褪堑谝唬?除了第一,什么都不是。皇帝是什么?皇帝是“予一人”也,要是这“予一人”边上并排站着人,甚至上面还坐着人,那叫什么皇帝?以故,自高宗内禅到驾崩这三年多时间,仁宗过着一种“动心忍性”的生活。做人难,做接班人最难。君不见林副统帅“动心忍性”的涵养功夫太差,接班人做不下去,索性坐飞机一头撞死在大漠?吾人平头百姓哪里体会得到这种不胜寒的高楼滋味?

  

  忍了三年,老爸一死,仁宗就不客气了。怎么讲呢?高宗认为,在他治下,大清国版图扩充、人民安定,是个不折不扣“已治已安”的盛世。而实际上,自乾隆三十九年起,白莲教就一直没消停过;嘉庆元年正月初一举行内禅大典,二十馀日後,四川、湖北便发生教众暴动,其势且蔓延不止;此时前後,贵州苗疆也酿发大乱。就凭这两件大事,高宗晚年,怎么称得上“太平盛世”呢?可他偏生嘴硬,将之视为癣疥之疾,说什么“朕追随列祖在天之灵,庶无遗憾”。仁宗要是随声附和说前朝是治世,那两大股“逆贼”算怎么回事呢,难道说是自己是扫帚星下凡,一上台就把治世搞成了乱世?所以,他没办法跟他爸客气,他得撇清。

  

  当然,要撇清,还得注意手法,毕竟高宗是他老爸,不能像赫鲁晓夫那样翻脸不认人搞什么政治清算。然而,仁宗似乎也曾萌发过写一份《关于个人崇拜及其后果》的念头。高宗薨,国史馆的《高宗实录》便修订完毕,请仁宗审定。其时,仁宗正为如何处理老爸的“政治遗产”――“苗乱”和“教匪”――大伤脑筋,看到《实录》里面全都是歌功颂德的肉麻话,特别生气,便想让史官修改一下。纪昀测其意,以言讽之,曰:“臣服官数十年,无敢以苞苴进者,惟戚友请臣为其先人题主或铭墓,虽厚币辄受之”;仁宗一听,想:也是啊,入土为安,人死为大,损几句老爷子又有什么用呢。遂曰:“然则朕为先帝推恩,何不可之有?”[3]这么一来,既推恩其父,则不得不问责其臣,黑锅总得有人背嘛。于是,有这么一段新政宣言:

  

  “我皇考临御六十年,天威远震,武功十全。凡出师征讨,即荒徼部落,无不立奏荡平;从无经历有数年之久、糜饷至数千万两之多,而尚未蒇功者。总由带兵大臣及将领等全不以军务为事,惟思玩兵养寇,借以冒功行赏,寡廉鲜耻,营私肥橐”[4];

  

  皇考六十年的英名总算保住了,高宗九泉之下,也应伸出大拇指赞叹一声:乖儿子。只是接下来仁宗这二十五年的天子生涯可就悬了:嘉庆九年,白莲教之乱方告平定;十一年,苗疆之乱平;十四年,南海海盗肃清;十八年,畿辅天理教起事,杀进紫禁城。可以说,仁宗之任期,无日不在提心吊胆中度过。满清列帝中,论心神恍惚、不安于位的程度,除了他的孙子文宗(咸丰),当以仁宗为最。然费尽心神,到处灭火,後人对他的评价却还没一句好话,如:文宗朝二十五年,除了诛和?|一事,馀俱不足道。吾人细绎此中曲折,不得不叹息,仁宗遭遇如此不堪,都得怪他那个好大喜功、讳言灾乱的老爸。谁曾想接踵治世而来的竟是这么个世界呢?然委屈更甚于仁宗者,犹後继有人,此人即高宗之孙、仁宗之子――宣宗(道光)。

  

  乾隆自谓“治世”,嘉庆则被龚自珍称为“衰世”,到了道光,若不出现“乱世”,那天下之“蚤夜号以求乱”的各路“才者”怎么会答应?此亦历史之长期合理性之一种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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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再举个例子。郭嵩焘父母下葬,用的只是普通的杉木棺材。後来,有朋友送了他一副楠木,他心中舍不得不用,可一用,那就“有加于先人远矣”,于是,他做个折中:寿木用好的,寿衣则“递减一等”。如此,方能安心去死。见郭嵩焘《玉池老人自述》,光绪十年养知书屋本,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十一辑,台北文海出版社影印。

  

  [2] 高宗遗诏,载朝鲜《正宗实录》,不见于《清实录》及《东华录》。

  

  [3] 。

  

  [4] 。

元宝推荐:沉睡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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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编
家园 【原创】续

天子者,代天育民;反过来,天子也可以代天杀人。这就是天赋帝权中最重要的一项。然大概而言:一些开国之君,兴起于草莽,篡夺于宫禁,不得已亲自动手杀人;以及一些性情残忍,视法制程序为虚设的暴君,偶尝手刃臣民;除此以外,有过亲手杀人经验的帝王,史上并不多见。宣宗拜天理教之赐,得以厕身于此一稀见行列;且不杀则已,一杀,便杀了一双。事情发生在嘉庆十八年九月十五日,天理教徒攻入紫禁城,在养心殿外与?F宁(那会儿还不能称宣宗)邂逅,?F宁“枪毙二贼,馀贼溃散,乱始平”。事闻,文宗表扬他“忠孝兼备”,赐封“智亲王”,顺便将他的火枪赐名为“威烈”[1]。除了这次“杀贼”,宣宗继位後还有一次“杀人”经验。某夜,宣宗在乾清宫,盛怒,立招值班侍卫王入宫,亲授宝刀,令太监带路至某宫某室,于床上取一宫眷首级来覆命[2]。为什么杀,杀了谁;已不可考。然钦赐宝刀,又命提头来见,此与亲自动手无甚区别。即此观之,宣宗之性格颇有?追窒蓝?之气,似与旧史定论所谓“恭俭宽仁,守成令主”[3]有些出入。

“守成”一语,其为褒义抑为贬辞,视语境而定。如,萧规曹随,曹参即“守成”者,此可谓褒。而宣宗继统为政,不论国内之民乱,单说鸦片战争之割地赔款,即已是“守成”失败。而《清史稿》犹称之为“守成令主”,则知其为委婉的批评,而非实在的赞许。且《清史稿》论其处理鸦片战争一事,曰:“当事大臣先之以操切,继之以畏葸,遂遗宵旰之忧。所谓有君而无臣,能将顺而不能匡救”;则又是“为尊者讳”的曲笔。盖“先之以操切”者,并非“当事大臣”,而是宣宗自己。宣宗对“夷人”的态度,虽非抱有极度狭隘的“民族主义”,如其孙穆宗(同治)然[4],而论“怀柔远人”手段之圆滑,则远逊其祖高宗[5]。他的“操切”,屡见于亲笔批答之朱谕。如道光十九年九月,林则徐击毁英舰,奏捷,宣宗批曰:“不患卿等孟浪,但患过于畏葸”;则徐摺内建议:“(此役後,英人)苟知悔悟,尽许回头”,宣宗不以为然,批曰:“不应如此,恐失体制”。此种举动,难道不就是“操切”?再看究竟是谁“继之以畏葸”。英人不得逞于粤,乃转道浙江,陷定海,并驶临大沽口,又游弋于山东、奉天间。宣宗竟以此归罪则徐,曰:“不但终无实际,又生出许多波澜。思之何胜愤懑!看汝以何词对朕也”;则徐不过两广总督,浙江、直隶等地战守,他如何负责?随即诏革则徐职,代以琦善,并命沿海各省:凡英船经过或停泊,不必开放枪炮。此後事态发展,众所周知,毋庸赘述。不谓宣宗“畏葸”,可乎?欲战,则修守备、调兵将、筹粮饷;欲和,则派代表、讲政策、开会议。世间最误事者,莫过于在和战之间摇摆不定:始则不揣己力、不明敌势,一味孟浪求战,偶获小胜,便志得意满,谓蕞尔小夷不足平;一遇挫败,则又方寸大乱,甘词厚币,腆颜求和;和议一成,稍足苟安,乃效法鸵鸟,只要“夷人”不来聒噪寡人,寡人便当他不存在;偏生“夷人”好事,今日增口岸,明天派教士,遂一忍再忍;或至某日心绪不佳,忍无可忍,便又来一个浪战-战败-求和的循环。此後,第二次鸦片战争、甲午海战、庚子对各国宣战诸役,莫非如此办法,亦莫非如此结局。“先之以操切,继之以畏葸”,宣宗既开了这个坏头,其後,吾国近代史遂以“被侮辱与被损害”为基本调性,也就不足为怪了。

然宣宗虽逃不掉“操切”与“畏葸”的指责,但是,自道光後期而造成“乱世”,以至误国、辱国乃至亡国,这份责任却不能由他一人承担。拙撰前述八旗流变,以谓八旗制度已由共和国体蜕变为特权福利体制,大部分旗人亦因此从活泼健悍之民族蜕化为颟顸无能的莠民;而此次战争自则徐撤职後,委任大臣俱为旗籍,事情办得一塌糊涂,恰可应验“有君而无臣,能将顺而不能匡救”这句评语。孟森则说得更为直接:“是役也,为满洲勋贵无一成材之试验。二百年控制汉族之威风扫地以尽,于清一代兴亡之关匪细也”[6]。据此,则应将不遵父命、擅更旗制的清太宗,及尽革旗权、独尊君主的清世宗,拉来同绑。而在乾隆一朝养成并茁壮终至乎不可收拾的贪贿、蒙混的官场作风,则是造成“满洲勋贵(乃至所有高官)无一成材”此一恶果的催化剂,因此,清高宗也应一并论罪。有此三大巨头顶罪,宣宗倒可以从犯之身减等服刑。太宗、世宗事迹既如前述,请略述乾隆朝士风宦习之劣,以为宣宗减刑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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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清史稿》本纪十七《宣宗本纪》。

[2] 徐珂编《清稗类钞》第一册,366页,中华书局,1984年。

[3] 金梁《光宣小记》第109页。此语亦即《清史稿?宣宗本纪》结尾“论曰:恭俭之德,宽仁之量,守成之令辟也”的祖本。

[4] 穆宗为太子时,夏同善为侍读,同善佩西洋怀表一块,穆宗取而碎之,曰:“无是物,即不复知时耶!”穆宗又尝命太监制洋人偶像,排列案上,以小刀斫其首,连声曰:“杀尽洋鬼子。杀尽洋鬼子”(《清朝野史大观》卷一《清宫遗闻》“穆宗排外思想”条,上海书店,1981年);穆宗之所以如此排外,当与幼年遭遇有关:英法联军入京,火烧圆明园,其父因此出京避难,并客死热河。

[5] 乾隆朝之外交,最足述亦仅足述者,为五十八年英使马戛尔尼访华一事,而事中最关键亦最富趣味的细节,则是叩拜礼仪之争。最终双方达成共识,英使以单膝跪地为礼,而不必行三拜九叩之礼,在“严夷夏之防”、视虚文重于实际的清代,实为创举。观《清实录》(乾隆五十八年六、七月)中高宗与臣下商定觐见礼仪的数道谕旨,其善体人情、通权达变的手腕,实可予以高度评价。英国使团秘书斯当东所揆回忆录(An authentic account of an embassy from the King of Great Britain to the Emperor of China,中译《英使谒见乾隆纪实》),虽对福康安、征瑞不无微词,但于高宗及和?|之印象则甚佳,并不因礼仪之争及终未获得通商许可而有所讥贬,亦可视为对高宗处理此次外交事宜的赞许。而宣宗在鸦片战争中的表现:事初起,则以倨傲临之;衅既开,则以慌乱应之;善其後,则以昏庸报之。前後不贯,进退失据,宜其狼狈不堪也。以此,故曰宣宗远逊其祖。礼仪之争事详见本书外交编。

乙编
家园
家园 赞,大牛对清史的研究真是叹为观止啊。

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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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flowers, wait for more.
乙编
家园 仁宗若有雍正手段或许可一治

但是雍正的手段吓怕了百官也吓怕了皇帝,再无人敢效仿。

题外话,刚看的时候以为是曾侯乙编钟的故事呢。。。

乙编
家园 再续

乾隆一朝,当时人固以为盛世,嘉、道时人亦尝缅怀。自叹身处衰世的龚自珍未能免俗,曾作诗咏怀:

“寥落吾徒可奈何,青山青史两蹉跎。乾隆朝士不相识,无故飞扬入梦多”[1];

乾隆朝不啻是自珍梦中的盛世。然自後世史家看来,乾隆一朝,盛则盛矣,而其衰败之迹实不可掩。钱穆总结出四条原因,以此解释乾隆中叶以後为什么会转入衰运[2],略谓:

一、帝王精神,一代不如一代。高宗好大喜功,不如世宗之励精图治;而世宗刻薄,又逊于圣祖之宽仁。乾隆朝之所以後来居上允称盛世者,不过因国库之富远迈前代而已。康熙末,户部库存八百馀万两;雍正末,增长到二千四百馀万;而乾隆末,则增至七千馀万。今语云数字出官,其实,盛世云云,大部亦因数字好看有以致之。

二、旗籍官僚日益贪污放肆。第一大贪为和?|,他入阁二十年,积财至八亿,相当于清国十年的财政收入。而和?|每贪一两,则向其进贡的督、抚以下等官所贪,必至数两十数两不止;若能合计乾隆後期二十年间全国贪官的收入,其数之巨,必也空前。倘不遇盛世,各官到那里去贪这么一大笔银子?然则,贪风大炽,赃款巨大,亦可认作盛世之所以为盛的有力证据。

三、汉人志节日衰,吏治日窳。汉族读书人盖皆认同曾参之语:“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远乎?”并以之作为“士”的“原始教义”,二千年来,遵行无违,故余英时曰:“根据西方的标准,‘士’作为一个承担着文化使命的特殊阶层,自始便在中国史上发挥着‘知识分子’的功用”[3]。前揭孟森之语,谓孔子学说足为万世师表,既能赞成帝制,又隐含制衡之意;与此合观,即知钱穆所谓“汉人志节”,究指何物。而乾隆朝之士风,扫地无遗,洪亮吉对此作过一番生动的描绘:

“士大夫渐不顾廉耻,百姓则不顾纲常。然此不当责之百姓,仍当责之士大夫也。以亮吉所见,十馀年来,有尚书、侍郎甘为宰相屈膝者;有大学士,七卿之长,且年长以倍,而求拜门生为私人者;有交宰相之僮隶,并乐与抗礼者。太学三馆,风气之所由出,今则有昏夜乞怜以求署祭酒者;有人前长跪以求讲官者。翰林大考,国家所据以升黜词臣,今则有先走军机章京之门,求认师生,以探取御制诗韵者。行贿于门阑侍卫,以求传递,代倩藏卷而去、制就而入者。大考如此,何以责乡、会试之怀挟替代?士大夫之行如此,何以责小民之夸诈夤缘?辇毂之下如此,何以责四海九洲之营私舞弊?”[4]

士,或在朝,或在野,亮吉所论皆在朝之士。“为宰相屈膝”、“交宰相之僮隶”者,谓巴结讨好和?|;今语所谓“跑官”,情状与此略似。国子监、翰林院中的“夸诈夤缘”,则与今日报章不时揭露之“学术腐败”略同。总之,京师政、学之衰,俱因“士大夫渐不顾廉耻”而起。而国民“不顾纲常”,举国上下尽糜“营私舞弊”之风,其根源亦在乎是。欲振衰起弊,办法只有一条,那就是:“士气必待在上者振作之,风节必待在上者奖成之”;今人谓依法治国,尤须辅以以德治国,其意庶?自谑恰5?是,在亮吉所处之时代,士气与风节是没办法振作与奖成的。因为,高宗早就表态,不赞成提倡“士气”,他说:

“夫用宰相者,非人君其谁?使为人君者但深居高处,自修其德,惟以天下治乱付之宰相,己不过问,所用若韩(琦)、范(仲淹),尤不免有上殿之相争;设不幸而所用若王(安石)、吕(惠卿),天下岂有不乱者?此不可也。且使为宰相者,居然以天下之治乱为己任,而目无其君,此尤大不可也”[5];

宰相在传统政治中具有何种意义,值得高宗如此激动的进行批驳?盖宰相之设,就是吾国传统中“士”之精神最核心的部分在政治制度上的具体落实,此一核心精神,即所谓“士者,以天下为己任”。全国士大夫的领袖,或曰代表,便是宰相;皇帝若欲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则须设立相职,否则,这种共治在制度上便无法落实。自汉代以历唐、宋,中国虽称专制,然君权、相权各有所属,其间比重虽或与时迁变,然总因一相之存在,此段历史便不能被笼统的称为皇帝专制。直到明代洪武十三年不再设立宰相,中国才真正成为一个皇帝专制的国家[6]。然明代虽不设宰相,内阁大学士渐久而权重,隐约恢复了几分宰相的规模,大搞改革的张居正,即其最著者。清承明制,故不设宰相;清鉴明失,则设法削弱内阁之权。于是,这才有了一个名为“办理军机处”、以後简称“军机处”的机构[7]。军机处既夺内阁之权[8],难道不会变相为又一个内阁,养成几个无名分而有实际的宰相?清帝思及此弊,故定下军机处无常设大臣、不得直接向部、省发布政令的规矩;这么一来,除了建议权,军机大臣再无其他权力,远逊于史上宰相之尊崇。正是在这种背景下,高宗才会说出“以天下治乱付之宰相”“大不可也”的话。既禁止中国士人“以天下为己任”,亦即否定士之精神,从而催折士气;然则,亮吉所谓“士气必待在上者振作之”,岂非奢谈?故曰:乾隆以後,士气之不振,势所必然也。除不设宰相,明示不欲与尔等士夫共治天下以外,康、雍、乾三朝屡兴文字狱、科场案,亦专用以打击士大夫,斩其首以儆效尤,折其气以示後世,务求“子孙能以朕心为心,整纲维而勤宵旰,庶几永凝庥命,垂裕万年”(高宗语)。士气太盛,动辄面谏庭争,“予一人”之尊不免因此稍减;顾士气太弱,以至于无,则虽有“朕即国家”之乐,终不免树倒猢狲散的凄凉,如孟森所谓:“斩刈士夫,造就奴虏,至亡国无死节之臣,然後知自侮自亡之故,呜呼晚矣”[9]。

--------------------------------------------------------------------------------

[1] 。

[2] 。

[3] 然余氏又云:“虽然中国的‘士’和西方的‘知识分子’在基本精神上确有契合之处,但是我并不认为这两者之间可以划等号”;读者欲详细了解余氏的观点,可参见余英时撰《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

[4]

[5] 。

[6]

[7] 军机处于雍正年间设立。高宗即位,罢军机处,改设总理事务处。乾隆二年,复设,嗣后乃成定制。

[8] 亦有论者质疑军机处削弱阁权、加强皇权之说,谓:“军机处和内阁并不是两个相互对立的权力系统,二者在权力分配上不存在此消彼长的对应关系,而是在维护皇帝独裁权威、完善独裁体制原则指导下进行的政务分工。清代专制皇权的强化并非仅仅是汉族儒家文化作用的结果,尤其不是军机处这样一个简单的办事班子所能办到的”。参见高翔《也论军机处、内阁和专制皇权──对传统说法之质疑,兼析奏折制之源起》,载《清史研究》1996年第2期。

[9]

家园 有治人,无治法。

吾国老于政治者,莫不赞同这句话。只是,这又明显悖于法治。故二千年历史,差不多就是各路豪杰的玩法史。

仁宗即有世宗的能力,又如何?能保证他的子孙也都具有乃公乃祖的能力?

呜呼哀哉。

再续
家园 伯牛论得好。

孟森言“斩刈士夫,造就奴虏,至亡国无死节之臣,然後知自侮自亡之故,呜呼晚矣”,确实如此。

乙编
家园 再续之增订

一、“帝王精神,一代不如一代”;

高宗好大喜功,不如世宗之励精图治;而世宗刻薄,又逊于圣祖之宽仁。乾隆朝之所以后来居上允称盛世者,不过因国库之富远迈前代而已。康熙末,户部库存八百馀万两;雍正末,增长到二千四百馀万;而乾隆末,则增至七千馀万。此论清帝之才能品性,一蟹不如一蟹,自是实情;然窃谓此条须补充说明,方称圆足。

假设――历史固无庸假设,为求说理明白,故不得不如此――高宗之精力至老不衰,高宗之勤政至死方休,高宗之宽仁克绍其祖,则乾隆一朝当继承并发扬康、雍两代的规模,渐臻于政治清明、财务健康、国防稳固、文化发达的太平盛世。此一假设,并非基于过度强调重要人物的“英雄史观”,而是建立在具体史实上的审慎判断。康熙一朝,撤藩,取台湾,治黄河,绥服蒙古、西藏,尊道学[1],重艺术[2],兴文教[3],文治武功,大有可观,清代盛世之意识形态与国防建设的基础,即奠定于此一期间。雍正一朝,有鉴于康熙晚期为政过于宽厚以致朋党大兴、贪风大炽的教训[4],乃汲汲于综核名实,刷新政治。“自古勤政之君,未有及世宗者”,而始终如一,久且不衰。其所措施,对接踵而来之盛世最具意义者,则有二事:一为并地丁、停编审[5],一为定火耗、加养廉[6]。前者确保中央财政收入不致因地方官的蒙混而受到损失,后者将地方官吏的灰色收入集中起来加以管理,提高全体官吏的俸禄水平,同时减轻了民众的杂费负担。因此,雍正中期以后,在最低限度与民争利的前提下,国家财政增收幅度加巨,从而为乾隆朝的“财政奇迹”奠定坚实基础。爱新觉罗?弘历何幸,天赐如此佳祖、父,留下一幅大好江山,供他着锦添花,居然坐享盛世,号为令主?然若以前文假设之盛世作为评判标准,则知吾人今日所见之乾隆盛世,实在是名不副实。若是真正的盛世,怎么会出现这些情形:广泛的官僚腐败,全体的士风颓丧,巨大的财政亏空,遍地的民众暴乱?这个疑问,似非简简单单一句“帝王精神,一代不如一代”所能回答。

郑鹤声尝论高宗之“治事精神”,谓:

“高宗英武睿明,善承绪业,继康、雍二朝之馀烈,国内太平,乾隆六十年中,武功文治,并臻极盛。凡其所为,皆为开创而兼守成之事业,故高宗功业虽为康、雍以来休养生息之结果,实亦由于自身之励精图治、发扬光大之力也”[7];

高宗奉“为政之道莫先于勤”为座右铭,律己律人,屡屡降旨责备群臣贪睡晚起,贻误公事:

“凡朕御门听政,辨色而起。每遣人询问诸臣会齐集否。数次之后,始云齐集。即今日亦复如是。诸臣于御门奏事,尚且迟迟后期,则每日入署办事,更可想见”[8];

又云:“近见各部奏事,率过辰而至巳(按当今日晨七时至九时之间),朕昧爽而兴,惟流连经史,坐以俟之而已。此岂君臣交儆、勤于为治之义耶?”[9]

“辨色”、“昧爽”,都是天刚亮的时分。高宗这么早就起床视朝,是否有故意为难或曰矫情的意思?非也。《礼记》:“朝,辨色始入”;《尚书》:“先王昧爽丕显,坐以待旦”;可见,高宗正是严格遵守儒家规定的帝王之学。反之,大臣们却跟不上他的节奏,“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诗?齐风》),反教皇帝“坐以俟之”,这可成何体统。然即此可见高宗勤政之一斑。

观其自述及后世史家传述,可知高宗之“帝王精神”,不论主观客观,不论细节大概,都不逊色,且足多者。但是,吾人对他的评价却低于其祖、父,对他的统治也终不满意,甚而连太平天子的荣誉称号也不愿授予他。为什么?理由说来既简单,又有趣,只怪他命太长、寿太高也。高寿、考终是“五福”之二[10],高宗兼而有之:享年八十九,在位六十载;其福居二千年帝王之首[11]。然庄子早藉尧帝之口,讲过一番“寿则多辱”的道理[12];高宗之长寿,适足辱国。帝王再如何伟大,也逃不过每况愈下的生理机制。常人一过六十,精力日衰;帝王因早年训练有素(清宫的皇子教育还是很严格很有成效的),又长年养尊处优,其治事之年或能较常人为延长。然不论如何,皇帝年逾七十,再要日理万机,怎么也是心有馀而力不足了。力既不足,犹念念不忘“乾纲独断”,大事小事一把抓,则自辱、辱人以至辱国,不问可知矣。举个例子。

乾隆四十六年,“古稀天子”亲自纠办一桩文字狱,对前大理寺卿尹嘉铨处以“绞立决”。嘉铨造了什么“文字孽”,惹得天颜震怒如此?从降罪诏中摘录一条,以观大概:“朕御制《古稀说》,颁示中外,而伊竟自号‘古稀老人’!”[13]按:“古稀”一词,典出杜诗“人生七十古来稀”(《曲江》之二)之句;观高宗之意,此语之专利权竟已转为彼有,臣子虽年逾七十,亦不得僭称“古稀”矣。我有个侄子,不满两岁,长辈都叫他“宝宝”,他亦自称“宝宝”,偶然听得长辈称其它小孩为“宝宝”,他便愀然不乐,嚎啕大闹。高宗珍爱“古稀”称号,不欲与人共之,与予侄欲独专“宝宝”称号之心意略同;老小老小,其谓是欤?予侄固不可治国,“稚态”可掬之高宗,独能治国乎?是故,有论者曰:“有制裁之臣民,享高年或可言福。无制裁之帝王,享高年恒足为祸”[14]。

“恒足为祸”之“恒”字,就是没有例外的意思,也是尊重自然规律之意。这层意思,高寿帝王并非不能认识。高宗他爷爷就说过一段很感伤的话,既叹息保持“帝王精神”之不易,亦示囿于政体非竭力行之的不得已。其词“???扯∧?”,甚繁复,实为预撰之遗嘱,今择其要者转述如下:

“自昔帝王多以死为忌讳,每观其遗诏,殊非帝王语气,并非中心之所欲言。此皆昏瞀之际觅文臣任意撰拟者。朕则不然。今豫使尔等知朕之血诚耳。今朕年将七十,子、孙、曾孙百五十馀人,天下粗安,四海承平,虽不能移风易俗,家给人足,但孜孜汲汲,小心敬慎,夙夜不遑,未尝少懈,数十年来,殚心竭力有如一日。此岂仅劳苦二字所能该括耶?诸葛亮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人臣者,惟诸葛亮一人耳。若帝王,仔肩甚重,无可旁诿,岂臣下所可比拟?臣下可仕则仕,可止则止,年老致政而归,抱子弄孙,犹得优游自适。为君者勤劬一生,了无休息,‘鞠躬尽瘁’,诚谓此也。昔人每云:‘帝王当举大纲,不必兼总细务’;朕心窃谓不然。故朕莅政,无论巨细,即奏章内有一字之讹,必为改正发出。盖事不敢忽,天性然也。朕今气血耗减,勉强支持,脱有??万?祝?则从前五十七年之忧勤,岂不可惜!朕之苦衷血诚,一至如此。每览老臣奏疏乞休,未尝不为流涕。尔等有退休之时,朕何地可休息耶!”[15]

年届古稀,要做到“孜孜汲汲,小心敬慎,夙夜不遑,未尝少懈”,?撞豢赡埽坏?是,“尔等有退休之时,朕何地可休息耶”?这就是高寿天子的两难之局。此局实无法解决,除非换一套制度,让适龄皇帝依制退休。然君主专制实行二千馀年之久,谁能摆脱这种历史惯性?圣祖纵是伟人,其智勇亦不足语此,故不得不在两难之间勉力支撑,徘徊等死。幸亏他死得还算及时(卒年六十九),令誉得以保全。高宗则不然,当望九之年,秉衰耄之质,犹欲“万?捉猿鲎圆谩保?而其智其力,实不足裁一事,遑论万?祝?终至晚节不保,贻祸家国不浅。他于统治六十年之际内禅退位,谓不敢迈越其祖;若更能早死二十年,生前臻于至治,身後享有令名,岂非甚善?设语虽涉荒唐,其义可深长思也。

以故,钱氏之语,不妨改作“帝王精神,一年不如一年”,更为妥贴。然此犹就主观欲作好皇帝、客观亦具做好皇帝之能力者而言,若不幸邂逅二十馀年不一上朝如明神宗者,则“帝王精神”根本无从谈起,其盛衰亦不可问矣。因此,最好的办法,是毋庸对“帝王精神”下注,而令一国之民尽陷于前途未卜的赌局。只是,在清帝逊位、民国肇造以前,欲谈吾国历史,还真没办法舍“帝王精神”不谈,不仅要谈,还得大谈特谈。此亦钱氏总结清运何以由盛转衰,第一条便举出“帝王精神”的原因;不是他老人家思想保守,有什么帝王情结,而是历史实况如此。若避而不谈,却去讲一些人民创造历史的套话,那反而不是尊重历史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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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孟森论道学对清代国运的影响,云:“道学决不负人国家。读陆陇其、汤斌、张伯行诸人传状,其德量、操守、政事皆足令人神往。……康熙朝之达官,几有北宋士大夫之风,而道学一脉,历雍、干两朝,名臣迭出,直至道、咸兵乱,平乱者根本在湘中理学,不可谓非圣祖种其因而后代收其果”(《清史讲义》,第176-7页);按: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等人异军突起,挽既倒之狂澜,续若断之清祚,成就中兴,其所以感廉立懦,登高一呼而天下景从,谓非道学之助,可乎?故孟氏云“道学决不负人国家”也。

[2] 高士奇《蓬山秘记》载清圣祖语,云:“当日初读书,教我之人止云熟读四书、本经而已。及朕密令内侍张性成钞写古文、时文,读之久,而知张性成不及。后得高士奇,始引诗文正路。高士奇夙夜勤劳,应改即改。当时见高士奇为文为诗,心中羡慕如何得到他地步也好。他常向我言诗文各有朝代,一看便知;朕甚疑此言。今朕迩年探讨家数,看诗文便能辨白时代,诗文亦自觉稍进,皆高士奇之功”(转引自蒋寅《金陵生小言》卷七);按:倘高士奇记言不虚,则圣祖不仅倾心文艺,且鉴赏、创作之水平亦非泛泛之辈可及,盖能“辨白”诗文之时代与家数,非老于此道者不可致也。

[3] 康熙朝纂修《字典》、《皇舆表》、《朱子全书》、《佩文韵府》、《渊鉴类函》、《图书集成》、《全唐诗》等大型丛书,实为历代罕觏。而他个人在文艺以外的特长,犹有精研天文、算学二事。此外,从南怀仁学拉丁文,调停在华西人宗教争端,亦是清圣祖博学多闻、注意文教的表现。

[4] 过于宽仁,最大的弊端则是贪风大炽。见侯官古??后人姜斋《清外史》“贪风之盛”条。

[5] 简单一点说:并地丁,即将丁役和地赋合而为一,国民除纳地丁以外,别无徭役(以前人民因捐免徭役而缴纳的费用亦不复存在)。停编审,则是不再普查户籍,因为国家赋税既以地亩为征收依据,则不必再对丁口户籍进行统计。

[6] 明、清两代,官俸极薄,不足养家。官吏不得已,乃于赋额外加以浮收,以为应得之调剂。正赋以外的浮收,即“火耗”,今语“乱收费”也。康熙六十一年,陕西巡抚奏请提取本省火耗,“量留本官用度外,其馀俱捐补合省亏空”。此举可视作地方行政机构拟为违规行为正名。圣祖未准。然虽未批准,亦未对这种违规行为加以阻止。雍正五年,世宗乃定下由政府定额提解火耗作为外官养廉银的制度,从而解决了行政上的两大难题:一,杜绝州县私自加征;二,提高官员收入。此举毫无疑问违背了其父圣祖“永不加赋”的遗训,但是,“已定之数与策定之前相较,尚不逮其半,是迹近加赋实减征也。且火耗归公,一切陋习悉皆革除。上官无勒索之弊,州县无科派之端,小民无重征之累;法良意美,可以垂诸久远”(《清史稿?食货志》)。故名义虽有亏,对国家财政、小民生计来说却不失为善政。

[7]

[8] 《

[9]

[10] 《尚书?洪范》:“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

[11] 清高宗以前,年迈八十的帝王,只有三位:梁武帝萧衍,享年八十五,在位四十八年;宋高宗赵构,享年八十,在位三十六年;元世祖忽必烈,享年八十一,在位三十五年。三人在世及在位之年,俱不及高宗。高宗于七十岁生日,自撰《古稀说》(四库本《御制文集二集》卷六),谓前代帝王年逾七十者不过六人,其中,元世祖、明太祖为创业之君,“礼乐政刑有未遑焉”,其余四帝(汉武帝、梁篼祖、唐明皇和宋篼宗),则“不足为法”;俨然以千古一帝自居矣。

[12] 《庄子•天地》:尧观乎华,华封人曰:“嘻,圣人。请祝圣人:使圣人寿。”尧曰:“辞。”“使圣人富。”尧曰:“辞。”“使圣人多男子。”尧曰:“辞。”封人曰:“寿,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女独不欲,何邪?”尧曰:“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是三者,非所以养德也,故辞。”

再续
家园 写得好,献花

士以天下为已任而为士节之来源,这一段尤其精彩。

乙编
家园 三 续

“满族官僚日益贪污放肆”

按:此称“满族”,不若改用“旗籍”。盖旗籍分满、蒙、汉三种,“贪污放肆”之徒,虽籍隶满洲者最众,其馀二族亦不少见,然则欲求指称之准确,舍“满族”而标“旗籍”,方为允当。此外,关于“旗”、“满”之用法,窃犹有说,请略述之。

清代国内之最大矛盾,习称“满汉矛盾”;晚清末年,革命思潮兴起,其中,以种族革命相号召者最为风靡,其宣传即借“满汉矛盾”发其端。例如,孙文尝云:“满清以建州贼种入主中国,夺我土地,杀我祖宗,据我子女玉帛……要之,今日非废灭满清,决不足以光复汉族[1]”(光绪二十一年);後来,将这个意思简化为一句口号:“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光绪三十二年)。观其意,竟视满族为外国之人,而浑不计及清太祖以前之满洲,“受明之恩遇最厚”,固尝授官设职,以“属夷”待之,实非外国可比也[2]。然当时之人激愤以久,不暇细审,并未觉得这句口号有何不妥。逮民国建立,满族既为国民之一部分,犹欲“驱除”,未免不中情势,于是,就有了新的说法,谓:“国家之本,在于人民,合汉、满、蒙、回、藏诸地为一国,即合汉、满、蒙、回、藏诸族为一人,是曰民族之统一”[3](民国元年)。数月後,袁世凯发布临时大总统令,则称为“五族共和”。自此,“满汉矛盾”问题在官方层面得到了妥善解决。然私家著述,犹念念不忘“夷夏之大防”,及元、清两代“汉官威仪”扫地以尽之恨,一遇机会便痛詈蒙古、满洲为“异族”、“外夷”者,钱穆即是其一。

钱撰《国史大纲》,为史学名著,而第八编《清代之部》,第一句话便是:“明太祖驱除蒙古後三百年而满洲入主,为中国近代史上狭义的部族政权之再建”;既曰“再建”,则我们翻到第七编《元明之部》,看他怎么定义元朝:“蒙古民族入主中国,中国史开始第一次整个落于非传统的异族政权的统治”[4]。一则曰“狭义的部族政权”(清),一则曰“非传统的异族政权”(元),下笔虽略有轻重,而鄙夷愤慨之情,溢纸而出。若照钱穆自己定下的规矩,他这种表达,是十分不恰当的。《国史大纲》篇首云:“凡读本书,请先具下列诸信念:……二、所谓对其本国以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以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自注:“否则,只算知道了一些外国史,不得云对本国史有知识”。试问,元国与清国,其为中国乎,抑为外国乎?元国与清国之历史,其属“本国以往历史”范围耶,抑属“外国史”范围耶?起钱氏于地下,问之,必答曰:其国,中国也;其史,“本国以往历史”也。然则,何以对元、清两代,即以“异族”、“非传统”定义之,并不“附随”一种“温情与敬意”,似谈外国史者?钱氏此种论调,以今语批评,可谓政治不正确(Politically Incorrect)。出于一己之见,谓不乐元、清,不喜欢蒙古人、满洲人,是言论自由、思想自由之一种,不妨坚持。而作为史学家,濡笔临纸,犹持此论,则一方面不能自圆其说(“异族政权”何必编进国史?),一方面有悖于汉、唐以来即已形成的民族融和之趋势,于学术之理、政治之义,俱有未达。

而且,族群成见太深,还会影响对历史的分析,甚而得出偏颇的判断。即就钱氏“满族官僚,日益贪污放肆”之论而言:不但“满族”一词的用法不够准确,揆诸史实,这两个字竟应从句中删去,方称得上实事求是。据《清实录》与《清史稿》记载可知,乾隆六十年间,贪贿之案?啄昴甓加蟹⑸?,确实称得上“日益”“放肆”。但是,若对六十年间贪官之民族属性进行统计,我们将发现,“满族官僚”人数所占比重并没有大到可以独享“贪污放肆”之名的程度。为便于阅看及控制篇幅计,兹于六十年贪案中撷取按察使(文职正三品)、总兵(武职正二品)以上大吏,以在旗与否划分为两大类,编制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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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据表可知:旗籍贪官计三十一人,非旗籍计二十一人,各占比例约为59.6%和40.4%。若只论满族,不论旗籍(即剔除汉军人数),则满族贪官仅占51.9%,是则满、汉贪官,半斤八两,难分轩轾。那么,“满族官僚日益贪污放肆”的判断绝不正确,已不待辨。此外,因贪案被处以极刑(斩、绞或赐自尽)者,于旗籍中所占比例为74.2%,于满族中更高达81.5%,远较非旗籍之52.4%为多;由此又可以引出另外一个话题,即清帝虽在福利、仕途上优待旗人,然对其中之不肖玩法者,所行处罚往往较非旗籍人士为重。王贻运尝云:

“朝廷用法,严于满臣,以为优礼汉人,亦以为不足责也”[8];

即是对此清廷“家法”的中允评价。旗制改革後,皇帝成为八旗的唯一“主子”,一方面,他对旗人具有一份家长般的爱护,一方面,他对其中的害群之马又极为厌恨,爱深痛切之下,遂出现“用法严于满臣”的现象。而在另一方面,清廷对汉人的统治,虽未遽如贻运所言,可称“优待”,然亦非清末革命党人宣传所谓“苛待”者。孟森云:

“清自入主中国,谓其为异族战胜而来则是矣,谓其如何苛待汉族,则较之历代本族之君主,亦未见专制之加甚。且君无甚昏甚暴之行,若明之正德、天启诸君,清所未有也。谓私厚于满洲,则亦与明之私厚于宗室等也。明之横征暴敛,未乱之时.有万历之矿使、税使;既乱之後,有万历至崇祯之累次加赋。清则以明为鉴,而‘永不加赋’之祖训,子孙竟能永守之也”[9];

他对清代统治的看法,迥异于钱穆。二人俱为史学名家,且俱深有造乎清史,何以凿枘如此?伯牛不自量力,试作调停。孟森考察清代国民所受待遇,认为与此前的“本族”统治相比较,其优劣厚薄并无重大区别。钱穆所注意者,则在于汉族士大夫在清代统治中蒙受了不公平待遇,远逊于宋、明两代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风光,用他的话说,就是:

“清代一代,仍然像是士人政权,仍然说政权该交付与读书人。这是中国传统的政治理论,满洲人也了解,并不曾正式反对这理论。他们只在此理论之下,另用一种法术[10],把满洲部族来凌驾中国读书人”[11];

即使如摊丁入亩、永不加赋这样的良法美意,他也认为不过是“一面箝制士大夫,而一面则讨好民众”的“法术”而已,“仅腾口惠,与确立一代规模之善政有辨”[12]。

在史实无争议的情况下,二人立论犹歧异如此,这种情状,可用一句俗谚形容,曰:屁股决定脑袋。孟森所持立场,重视民生;钱穆的立场,则在乎士气。更通俗、更时髦一点,则可说,孟森是草根一族的代言人,钱穆是智识阶级的传声筒。孟森若谓:民以食为天,只要有饭吃,谁当皇帝都一样;钱穆则曰:生存权固然重要,而参政议政的“天赋士权”更重要。各所代言之社会阶级不同,宜其所言格格不入,然则,何以调停?窃以为,调停之法,莫过于和稀泥。和稀泥之法,曰:“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管子?牧民》)。仓廪实,衣食足,是物质文明建设,是民生;礼节荣辱,是精神文明建设,是士气。从句法上看,民生、士气有个先后次序;自统治逻辑而言,则是个互动的过程。因为,紧接“仓廪”一句,管子便说:“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张则君令行”;四维者,礼、义、廉、耻也(亦即“知礼节”、“知荣辱”),“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可见,仓廪衣食,礼节荣辱,于一国之兴废存灭,?拙咄?等重要性。然则,孟、钱二人之论,分则各有所偏,各有所失,合则庶?孜?客观平允的判断。

康、雍治下,国民生计较诸明、清鼎革时,确有改善。继之以乾隆,坐享前代政治遗产,居然盛世。然贪风炽烈,所搜刮者莫非民脂民膏,民生困苦,日逾一日;乃不察隐患,文过饰非,借文字狱以催折士气,编四库全书以遏制思想、学术之自由。于是,仓廪渐虚,衣食渐绌,礼节荡然,荣辱淆然,盛世徒有虚表,後世之乱从此酝酿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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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中国国民党党史史料委员会编《国父年谱》,第72页,台北,中华民国各界纪念国父百年诞辰筹备委员会,1966年。孙文尤不算当时最激进的排满者,例如,邹容说:“扫除数千年种种之专制政体,脱去数千年种种之奴隶性质,诛绝五百万有奇披毛戴用之满洲种,洗尽二百六十年残惨虐酷耻辱,使中国大陆成干净土,黄帝子孙皆华盛顿”(《革命军?绪论》);简直是种族灭绝的语调,远较“驱除”说为激烈。

[2]

[3] 孙文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发布就职宣言,此即宣言中语。

[4] 钱

[5] 畏罪自杀。

[6] 严拿不获,报称落水死。

[7] 此表资料俱源于《高宗纯皇帝实录》及《清史稿》,并参考曹松林《乾隆朝的贪污腐败》中乾隆朝高官犯贪统计表。曹文载《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1年第1期。和?|之名不见此表,盖因其罹罪伏法已在高宗死後,不能列入乾隆六十年中的统计。和氏为当时第一大贪,敛积至八亿两之巨,相当于清国十年之财政收入。且与其勾结之官吏甚众,而仁宗办和案,因考虑到稳定政局的需要,并未按籍穷治,故逃法者甚多。姑息之仁,且影响到嘉庆以後政局,盖如和?|之徒,不仅贪贿,而且在国家政治层面欺上压下、自作威福,对君主专制政体具有极大的破坏性,如道光鸦片战争时期的穆彰阿,误国辱国,即为显例。仁宗办理和案时若能计及于此,借机清理权臣的政治痼疾,以儆后来,或能以此福荫其子,亦未可定。清代帝王无宰相辅政之益,而常受权臣误国之弊,拙撰第三编有论此者,请读者参观。

[8]

[9]

[10] 钱穆认为清代无制度可言,政事俱以“法术”出之,如设军机处,实行密摺制度等,莫非法术。参观《中国历代政治得失》第五讲《清代》。

乙编
家园 四续 [附简单说明]

按:承朋友问及,甲编、乙编到底为什么而写,谨作简介。这是一本书的第一部分,或曰背景部分。此书主旨,在观察、比较及分析1861年即咸丰十一年前后之中国局势,拟对政治、外交、军事三个方面做整体考察。窃谓近代中国之巨变,此一年分实具重要意义。此一年前后,不论国内之中央-地方关系,中枢决策思路,清军-太平军之军事抗衡,对外之观念转变,外人对华态度,都有较为明显的区别。目前写的几段,如八旗制度,如盛世之衰,都是为道、咸间的巨变作介绍、做铺垫。背景介绍完毕,则将详细叙述由中枢政治、地方宦术、中外关系、主要战事交织而成的时局。不知道这么一说,各位朋友是否稍能明白此书的规模?

“汉人志节日衰,吏治日窳”

汉族读书人盖皆认同曾参之语: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并以之作为“士”的“原始教义”,二千年来,遵行无违,故余英时曰:

“根据西方的标准,‘士’作为一个承担着文化使命的特殊阶层,自始便在中国史上发挥着‘知识分子’的功用”[1]。

前揭孟森之语,谓孔子学说足为万世师表,既能赞成帝制,又隐含制衡之意;与此合观,即知钱穆所谓“汉人志节”,究指何物。而乾隆朝之士风,扫地无遗,洪亮吉对此作过一番生动的描绘:

“士大夫渐不顾廉耻,百姓则不顾纲常。然此不当责之百姓,仍当责之士大夫也。以亮吉所见,十馀年来,有尚书、侍郎甘为宰相屈膝者;有大学士,七卿之长,且年长以倍,而求拜门生为私人者;有交宰相之僮隶,并乐与抗礼者。太学三馆,风气之所由出,今则有昏夜乞怜以求署祭酒者;有人前长跪以求讲官者。翰林大考,国家所据以升黜词臣,今则有先走军机章京之门,求认师生,以探取御制诗韵者。行贿于门阑侍卫,以求传递,代倩藏卷而去、制就而入者。大考如此,何以责乡、会试之怀挟替代?士大夫之行如此,何以责小民之夸诈夤缘?辇毂之下如此,何以责四海九洲之营私舞弊?”[2]

士,或在朝,或在野,亮吉所论皆在朝之士。“为宰相屈膝”、“交宰相之僮隶”者,谓巴结讨好和?|;今语所谓“跑官”,情状与此略似。国子监、翰林院中的“夸诈夤缘”,则与今日报章不时揭露之“学术腐败”略同。总之,京师政、学之衰,俱因“士大夫渐不顾廉耻”而起。而国民“不顾纲常”,举国上下尽糜“营私舞弊”之风,其根源亦在乎是。欲振衰起弊,办法只有一条,那就是:“士气必待在上者振作之,风节必待在上者奖成之”;今人谓依法治国,尤须辅以以德治国,其意庶几在是。但是,在亮吉所处之时代,士气与风节是没办法振作与奖成的。因为,自满洲入主中原以来,对士气的摧折,一代胜于一代,迄于乾隆,论压制士人、禁锢思想,更是空前启後,不愧为“盛世”。所以抑制摧折之法,略有三端:一曰文字狱,一曰修四库全书,一曰坚决彻底取缔宰相之职的合法性。请先述文字狱。

文字狱

文字狱,何代无之[3]?即如明太祖,甫一开国,便因文辞细故砍掉不少头颅。砍头的原因,有太祖自述在,请看:

“杭州教授徐一夔贺表有‘光天之下,天生圣人,为世作则’等语,帝(按即明太祖)览之,大怒,曰:‘生者、僧也,以我尝为僧也;光,则擞??也;则字,音近贼也’。遂斩之”;

原来,太祖文化水平虽然不高,但对谐音这种文士惯技掌握得十分熟练,时刻保持高度警惕。然据太祖摸索总结得出经验,骂人不吐脏字,除了谐音,还有别的方法:

“僧来复《谢恩诗》有‘殊域’及‘自惭无德颂陶唐’之句,帝曰:‘汝用殊字,是谓我歹朱也;又言无德颂陶唐,是谓我无德,虽欲以陶唐颂我而不能也。’遂斩之”[4];

人家和尚说:贫僧是宗教界人士(殊域),无功于世间,深自惭愧(自惭无德),今冒然称颂,还请圣明天子(陶唐,即帝尧)多多包涵。太祖却凭藉深厚的拆字和语法修养,从中读出“歹朱”“无德”的讥讽,这分功力,令吾辈情不自禁,不由得要大赞一声:弓虽。女子弓虽!

清代文字狱,以康、雍、乾三朝为最,而三朝文字狱各有特点,又不可一概而论。

康熙朝文字狱,如最著名的庄廷桫《明史》案和戴名世《南山集》案,俱因流露“排满复明”之意而得罪。二案之定罪量刑,虽有悖于後世要求言论自由、出版自由的主张,然其撰述明、清之际史事,公然不书清帝年号,谓三藩未平、明祀未绝之时,顺治不得称“正统”,云云;此种论调,在极力强调“我朝得天下之正,千古之所未有”的清圣祖看来,无疑是对其执政合法性进行恶毒攻击,是可忍孰不可忍,无怪乎以开明、“宽仁”著称的他也要痛下杀手了。

雍正朝文字狱的特点,一则借之为工具,以芟削曾助其得帝位之功臣,如年羹尧案;一则将计就计,极力消泯汉族对满洲的成见,如《大义觉迷录》之刊布。清胤肚继承大统,年羹尧、隆科多为功臣之首;然二人必死,又为不可避免之事。王锺翰论曰:

“盖年、隆皆反复无常之人,非得共力,不足以成事,而对于其人,则早有戒心,用毕即杀之除之,早已预有成算。即使二人恭顺自矢,亦决难免祸”[5];

不论是夺嫡还是夺天下,事成後,帝王藏弓屠狗,继续革命(革人之命),是必然之理。惟宋太祖杯酒释兵权,主动放下屠刀,稍存人性,洵为难得一见的佳话。帝王屠狗,其法因人而异,然吹毛求疵至于匪夷所思的程度,则未有如清胤肚者。年羹尧在奏摺中将“朝乾夕惕”写作“夕惕朝乾”,不过次序颠倒,如山清水秀写作水秀山清、柳暗花明写作花明柳暗之类,胤肚乃借机发难,谓“年羹尧平日非粗心办事之人,直不欲以‘朝乾夕惕’归之于朕矣”,“则年羹尧青海之功,亦在朕许与不许之间而未定也”[6]。八个月後,遂有议政大臣、刑部等衙门同奏年羹尧“反逆不道”,“请皇上将年羹尧立正典刑”之事,得旨:“年羹尧令自裁”。

厕身“年党”者,亦多被谴责诛戮,其中,钱名世一案之处理最为有趣。名世尝作诗赞颂年羹尧,胤肚谓其“文词谄媚”,“为名教所不容”,但是,却未将他拉去砍头,而只是革去职衔,发回原籍。胤肚亲书一匾,上写“名教罪人”四个大字,令名世悬于己宅,以为谴责;同时,命在京官员出身举人、进士者,“仿诗人刺恶之意,各为诗文,纪其劣迹,以儆顽邪”[7]。诸臣诗文写毕,经胤肚评定甲乙,再交付名世,令其“刊刻进呈”,“凡直省学校所在,各颁一部”,“欲使天下臣工,知获罪名教,虽腼颜而生,更胜于正法而死”。这种惩罚,可称“谑而虐”,此在有清二百馀年专制历史中固为仅见,然在上世纪文革时期,类此之事则数数见矣,孰谓吾乡某公专研明史哉?前後对照,知其于清史亦尝用功揣摩也。

曾静读吕留良遗书,深慨乎亡国奴族之痛,遂萌生武装颠覆的念头。他致书川陕总督岳钟琪,历数胤肚杀父、屠弟及辱戮功臣诸罪,劝其举事造反。然时异势变,岳钟琪不是吴三桂[8],曾静不啻自投网罗。按律,曾静当以“谋反”罪予以凌迟;但是,胤肚对他的处理,再度出人意表。他不仅不杀曾静,反而将他请到北京,就双方关心的各类问题交换意见,并相互辩论,最终取得共识,曾静“心悦诚服,自悔从前执迷不悟,万死莫赎,今乃如梦初觉”[9]。胤肚更将谈话记录及相关谕旨、奏摺汇编成一部奇书――《大义觉迷录》,颁行天下,“俾读书士子及乡曲小民共知之”。胤肚此举,实为极具自信之举,因为,书中最重要的主题,即为乾隆以後清廷最为忌讳的华夷、满汉之辩。以下,择其书序之要者,稍作评议[10]。

“《书》曰:‘皇天无亲,惟德是辅’;盖德足以君天下,则天锡佑之以为天下君。未闻不以德为感孚,而第择其为何地之人而辅之之理。又曰:‘抚我则后,虐我则仇’;此民心向背之至情。未闻亿兆之归心,有不论德而但择地之理”;

按:《书》,即《尚书》。此次辩论,胤肚选用的理论,全部是儒家经典,颇有“以夷制夷”的意思。但是,作为二百馀年后的评委,我不得不指出,他一开始,就有偷换概念的嫌疑。因为,华夷、满汉之区别,其本质究为种族概念(或曰文化概念),而非地域概念。尽管如此,他的道理却不算错,毕竟,作为浸淫于君主专制理论之帝王,能以“抚我则后,虐我则仇”这种民本理论作为自我判断的标准,终属可贵。接着,他说:

“本朝之为满洲,犹中国之有籍贯,舜为东夷之人,文王为西夷之人,曾何损于圣德乎?孔子曰:‘故大德者必受命’;自有帝王以来,其揆一也。且自古中国一统之世,幅员不能广远,其中有不向化者,则斥之为夷狄。如三代以上之有苗、荆楚、?N狁,即今湖南、湖北、山西之地也,在今日而目为夷狄可乎?至于汉、唐、宋全盛之时,北狄、西戎世为边患,从未能臣服而有其地,是以有此疆彼界之分。自我朝入主中土,君临天下,并蒙古极边诸部落俱归版图,是中国之疆土开拓广远乃中国臣民之大幸,何得尚有华夷中外之分论哉?”

“自古中国一统之世,幅员不能广远,其中有不向化者,则斥之为夷狄”;窃谓此语虽过于现实主义,然不能不说,恰可击中“华夷”区别论的软肋。“自古中国”倘能征服全球,则世间不复有“夷狄”也。惟其不能,故有所谓“夷狄”。而在今日,昔之“夷狄”(满洲)既入主中国,且主动接受儒家学说,“以六经为标帜,以孔子所举之尧、舜为归极,乃渐入于国家之正轨”(前揭孟森语),再要“目为夷狄,可乎”?由此,胤肚自然想起了韩愈的名言:

“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原道》)[11];

满洲不仅“进于中国”,甚而占有了“中国”,若仍不“中国之”,可乎?至此,正名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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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然余氏又云:“虽然中国的‘士’和西方的‘知识分子’在基本精神上确有契合之处,但是我并不认为这两者之间可以划等号”;读者欲详细了解余氏的观点,可参见余英时撰《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

[2]

[3] 秦代坑儒凡四百馀人,似可视为文字狱之滥觞。汉代,司马迁婿杨恽,因在私人信件中发牢骚被腰斩(《汉书》卷六十六);宋代,苏轼“以诗托讽”,被逮治,後酿成“乌台诗案”;秦桧以文字狱打击政敌,牵连数十人(《宋史?高宗本纪》);明代,高启代人撰《上梁文》,太祖见之,“因发怒”,腰斩之(《明史》卷二八五)。这都是历代文字狱中较为著名的案例。概言之,宋代以後,文字狱较前为频繁,盖文字狱亦随“文明”之不断发达,而水涨船高。

[4] 赵翼《廿二史??记》卷三十二“明初文字之祸”条,据世界书局民国二十八年本影印,中国书店,1987年。按:今人陈学霖撰《明太祖文字狱案考疑》认为,此类案件,明初文献并无记载,嘉靖以后,才出现于野史稗乘,万历末《国朝谟烈辑遗》据此,踵事增华,绘声绘色,至赵翼《??记》则已集大成,俨然定谳。据其考证,徐一夔寿终八秩,并未死于太祖刀下;来复以胡惟庸党而死,亦与文字狱无关。见《明代人物与传说》,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97年。撰者无缘得见陈书,以上概述全据王春瑜书评《功夫文章学子书》转述,王文刊于1998年04月01日《中华读书报》。

[5]

[6]

[7]

[8] 吕留良尝与吴三桂通信,见北平故宫博物院文献馆编《清代文字狱档》,第906页。

[9]

[10]

[11] 他引用作:“中国而夷狄也,则夷狄之;夷狄而中国也,则中国之”,与韩愈原文字词稍异,意义相同。

家园 伯牛兄好文

另潜水斗胆请问,双城记就那样完了.

家园 热烈支持

牛啊!

我一般都在公司上网,无法发信。为了你这篇文章,专门回家再登上西西河来顶一顶。

我尤其喜欢你那个龚自珍的开头。我近重读鲁迅《魏晋风度和文章与药及酒的关系》,感慨颇多。世有阮、嵇、龚、鲁等人,心中发愤,本非常人所能窥,偏有后世道学家等,当初本是疾汲于“戮之”者的,这时却又装作一副最理解先知的人物,登讲台布道了。不免为前人一叹。

此系列极好,我极喜欢兼佩服,望谭兄仔细琢磨,不可以等闲写之,庶几可成一家之言,历十年仍可读。

若我所料不差,今年我或能与谭兄一晤,届时再当面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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