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古金兵器谱】4 -- Jerry
5.江湖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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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2/12/23 19:05 新浪读书
啊,凭着这易损的肉体我竟走过了
一段如此多梦又多劫的路程
――西川
1984年我还年轻,虽然也已偷看过小册子《性的知识》,在同学中装作已是风月高手的样子,但实际上最多只是一知半解。对伤感的、柏拉图式的爱情比较容易理解,但对性心理确属无知。那时没有“情色小说”、“情色电影”的称谓,要不就是色情,要不就是爱情,没有中间路线――“情色”。所以,当我在1984年冬天的燕园读到《天龙八部》第三集第二十四回《烛畔鬓云有旧盟》时,那丐帮马大元马副帮主的遗孀马夫人给我上了一节生动的情色课。
“你身上有些东西,比天上的月亮更圆更白。”
“你身上的月饼,自然是甜过了蜜糖。”
这两句话后来成了我们的语录之一。这风月的隐喻,调情的暗语,课堂上是学不到的。这是白世镜与马夫人的对白,想一想白世镜日常何等的正襟危坐,我得出了人生的一个结论:正人君子最容易诱于美色,也最乐于各类暗地里的变态花样,反倒浪子更能坐怀不乱。林仙儿初见李寻欢,以玉体横陈为诱,而李寻欢却能表现得无动于衷,正是一个有力的证明。到1989年读《多情剑客无情剑》时,兄弟已是周作人所谓“受过戒的人”,于林仙儿的种种手段已是耳熟能详。
马夫人第一次出场是在第二集第十五回《杏子林中商略平生义》,其时我已感到这是个非同一般的女人,但确没料到金庸的伏笔心机如此之深。马夫人的戏,集中在第二十四回,主要是通过萧峰的视角来叙述的,萧峰趴在屋外,看到的第一眼情境令他和我们大家都大吃一惊:
那妇人身穿缟素衣裳,脸上薄施脂粉,眉梢眼角,皆是春意,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便如要滴出水来,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地斜睨着段正淳,正是马大元的遗孀马夫人。
与段正淳有私情,那倒没什么;对付段郎的手段,就叫当时的我开眼了。
桌上一个大花瓶中插满了红梅。炕中想是炭火烧得正旺,马夫人颈中扣子松开了,露出雪白的项颈,还露出了一条红缎子的抹胸边缘。炕边点着的两支蜡烛却是白色的,红红的烛火照在她红扑扑的脸颊上。
这是调情的起兴。紧接着,
马夫人道:“……我只是记挂你……我身在信阳,这一颗心,又有哪一时、哪一刻不在你的身边?”她越说越低,萧峰只觉她的说话腻中带涩,软洋洋的,说不出的缠绵宛转,听在耳中当真是荡气回肠,令人神为之夺,魂为之销。然而她的说话又似出于自然,并非有意的狐媚。他平生见过的人着实不少,真想不到世上竟会有如此艳媚入骨的女子。萧峰虽感诧异,脸却也不由自主地红了。
狐媚偏能惑主,骆宾王所言不虚。金庸书中少有此类尤物,能与之匹敌的,只有《鹿鼎记》中的洪教主夫人。接下来的调情颇为情色。
马夫人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嗯,你不过是又来哄我空欢喜一场。”段正淳笑道:“怎么是空欢喜?我立时便要叫你真正的欢喜。”
然而这一回叙事的主动权在马夫人手里。她知道得不到她的段郎,便早早下了毒,又绑了段郎,然后一口一口咬段郎的肉,重新体验一次小时用剪刀剪那得不到的花衣裳的快感。绑和咬的真谛,后来看多了西片才明白。恐怖的是,马夫人做这些事时,却是“口中呜呜呜地腻声轻哼,说不尽的轻怜蜜爱”。这等情景,没有亲历是很难体会的。
之后白世镜出场,我们又知道了马夫人喜欢被叫“贱人”,喜欢被打巴掌,像《鹿鼎记》中的建宁公主。之后在她和萧峰的对答中,我们除了知道大骂脏话也能给她快感外,还知道了更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她只因萧峰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洛阳百花会中没看她一眼而心生怨恨:
“洛阳百花会中,男子汉以你居首,女子自然以我为第一。你竟不向我好好地瞧上几眼,我再自负美貌,又有什么用?那一千多人便再为我神魂颠倒,我心里又怎能舒服?”
别忘了此时马夫人已被阿紫整成废人,她竟还以说出“带头大哥”的名字为诱饵,要萧峰抱她吻她。
这就是马夫人,金庸书中绝无仅有的人物。古龙书中虽多情色描写,但也只有林仙儿可以匹敌。马夫人,她的段郎叫她“小康”,“老色鬼”白世镜叫她“贱人”,萧峰叫她嫂夫人,而她是有名有姓的,她叫康敏。
1984年金庸的马夫人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1989年当我读完《多情剑客无情剑》后,我想马夫人终于找到了对手:林仙儿。说起来金庸书中的情色女子真是绝无仅有(可能只有马夫人和洪夫人),绝大多数是柏拉图式的爱情中毒者,比如阿朱,阿紫,小昭,赵敏,程灵素,郭襄,仪琳……比比皆是。古龙书中的情色女子是很多的,不过写得好的,能与马夫人匹敌的,大概惟有林仙儿一人。
有一句俗不可耐的格言说:男人征服世界,女人通过征服男人来征服世界。林仙儿是这句格言的信奉者和实施者。百晓生兵器谱上前十名的人物,林仙儿试过大半,除了如意棒太老,小李飞刀没搞定外。以美色和另类功夫搞定男人尤其是有名的男人,这件事本身让林仙儿兴奋。而对付不同的男人,林仙儿的手法也是不同的。
依书中的出场次序,林仙儿勾引的第一个男人是李寻欢。她用的是脱衣秀加言语挑逗的方法。在那小酒店中,当她除了面具外慢慢脱光在李寻欢面前时,她说:
“你何必一定要看我的脸,这样子,岂非反而能增加几分幻想,几分情趣。”
接下来,她除下面具:
这赤裸着的绝代美人只是微笑着,没有说话。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用不着说话。她的眼睛会说话,她的媚笑会说话,她的手,她的胸膛,她的腿……她身上每分每寸都会说话。她知道这已经足够了,若有男人还不明白她的意思,那人一定是白痴。她在等待,也在邀请(此句`绝妙)。
可惜这次她碰上的是李寻欢,没有得逞。因此第二次见李寻欢时,她改用另一招,说从小暗恋小李,正好又住在小李的旧居,“当我知道这就是你以前住的地方,我兴奋得简直没法子睡觉……这屋里的所有东西……我都没动过……那床上,枕头上,还留着你的气息……”看官,这一招的威力,实不逊那脱衣秀,无奈小李还是不吃招。从此能让她兴奋的就变为陷害小李了。
林仙儿对付兵器谱上排第七的青魔手伊哭,用的是受虐的把戏(马夫人对段郎用的是虐待)。古龙写道:
伊哭将她的头发抓在手上,越抓越紧,仿佛要将她头发全部拔下来,林仙儿虽已疼出了眼泪,但水汪汪的眼睛里却露出了一种兴奋的渴求之色,眯着眼瞧着伊哭,呻吟着喘息道:“你为什么只敢抓我的头发?难道我身上有刺?”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话,有哪个男人能受得了?伊哭突然反手一掌掴在她脸上,接着,就紧紧抓住她的肩头,用力拧她的身子。林仙儿身子突然颤抖起来,却不是痛苦的颤抖,而是兴奋的颤抖,她的脸又变得滚烫。伊哭一拳打在她的小肚上,嘎声道:“贱货,原来你喜欢挨打。”林仙儿被打得全身都缩成一团,呻吟着:“你打,你再打,你打死我吧……”她的声音里竟也没有痛苦之意,却充满了渴望。
到此伊哭没有理由不被搞定。之后林仙儿又让伊哭去和阿飞火拼。因为,“比征服一个男人更愉快的事,就是在同一个晚上征服两个男人,再让他们去互相残杀”。
林仙儿对上官金虹、荆无命、郭嵩阳、吕风先,都有各自的一套。然而她最高妙的手段,是对阿飞的。他每次都要挑起阿飞的情欲,然后又不给他,用的借口是:“我要等结婚时才给你。”实际上是:“每个人都可以,就是阿飞不可以。”最厉害的是,有时她会用“手”(只用手)帮阿飞“解决”。这是只有古龙能写得出来的文字。金庸是不会也不敢这样写的。最终古龙安排林仙儿做了妓女,这是一个有想像力的命运安排,就好像命运要让她一辈子都以极端的方式用身体和男人打交道。
古龙书中的情色文字颇多,其中最经典的当推《护花铃》中郭玉霞与石沉偷情那一段:
罗帐再次坠下,但却有一只莹白如玉的修长玉腿,似乎耐不住帐内的春暖,缓缓落到床边……小腿曲起,一只纤掌,轻轻伸出罗帐,抚摸那纤柔娇美的玉足,直到帐中嘤咛一声,小腿突然伸得笔直,纤秀的足尖也笔直地伸挺着,还带着一丝轻微颤抖,就像春风中的柳枝。
这一段真是江湖情色之绝学,不难从中看出郭玉霞充分享受了性的欢乐,相比之下,我要说,林仙儿其实是很不幸的,因为性事于她已不是目的,也不是享乐,而只是征服男人的手段。我很难猜测在她不计其数的性事中,是否有一次无功利的(康德意义上的)、审美的高潮。因此,林仙儿是个不幸的人。她很聪明,但缺少智慧,终于暴殄天物(天物就是她本人)。有一条修行的路是通过放荡而阅人历事,终成正果,如未央生。但林仙儿没有这样的大智大勇。林仙儿的一生阅人无数,有点以身度人的感觉,结果度人不成,自度更难。说到女性以身度人,必要达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的境界,才能真正做到“何处惹尘埃”,说来可能只有群佛中的欢喜菩萨有这样的修行和正果。写到这里,我猛然想起王朔在《玩的就是心跳》中塑造的一个女性形象,那是我很难忘怀的人物,也是王朔写得最好的人物。她的名字在书中曾经叫刘炎,其实她叫什么并不重要。她并未真正出场,只出现在别人的叙述中,是主角方言所要寻找的重要证人。当方言找到她的前同居者李奎东时,李开始了一段了不起的描述:
“她是那种饱经风霜的人,对一切变故都采取泰然自若的态度。一切都不需要明说,一个眼色一个面部的微小变化都会使她立刻明白自己的处境和对方的意图。她从不执拗他人,也不使他人为难,很温顺很平和,和她相处我很松弛。请别因此得出错误的印象认为她是凄恻寡言的活动木偶。她很爱说爱笑也很风趣,在人多的场合从不怯场总能落落大方应付自如。她没有小家子自怜自爱的忸怩作态,同天真未琢的少女不同的是,她欢快并不恣肆,雍容并不轻浮。任何调笑挑逗一旦变得狎斜变得不尊重,她就立刻感觉出来。我不是说她立刻就形于色,她感觉得出来但含而不露。所以我说她饱经风霜,有一种超然物外的镇定与从容,皮囊已锈但污无妨。当她垂下眼皮时你哪怕将她拥入怀中甚至侵入身体你也会感到她神飘天外与你距离遥远……就在我和她最熟悉的阶段我也觉得她是个陌生人,一个隐姓埋名的女子。你知道吗,她给我的不可捉摸的感觉太强烈了……有一天她出门后就没再回来。我等了很长时间,有段时间,每当门响我就以为是她回来,可每次都不是她……她样样出色,舞跳得好冰也滑得好。如果滑冰有业余段,她绝对是高段。每次一下冰场绝对醒目高出他人一筹,提刀旋转玩儿似的,像是长期生活在冰天雪地的女人。”
当我第一次读到这一段时,我有触电的感觉。我突然觉得那种“皮囊已锈但污无妨”的生活态度正是光阴和光明的大道。当时我有一种醍醐灌顶、豁然开朗的顿悟感。即便你侵入她的身体也无损于她的自我,这是大智大勇。读这本书是1988年,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时常想起这个女人,她正是那种既能度人又能自度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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