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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关于“普通劳动者”的面面观 -- GW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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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关于“普通劳动者”的面面观

关于“普通劳动者”的面面观

这个系列是为了不“食言”,“和”陈经政委的那个系列。

也是自己对忙总在河里勤耕细做的“标杆”的仿效。

引子:

从“普通劳动者”的“梦”开始说起。

先下个定义(是应一位河友的“规定”来写的)

这个“普通劳动者”,是广义的,包括一切凭自己的“劳动”(不分体力或脑力)来获取报酬的人。

他们的“梦”是什么?我个人的理解很简单:

在一个有着相对的“合理”和“公平”的劳动环境中,让自己的“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化为现实。

过去那些没文化的父老乡亲们是这样,当年我们这些下乡下厂的“知识青年”是这样,今天的“民工”和“小白”们也是这样。

拿自己来说,四十多年前,就是带着这样的“梦”,与厂里的工友们一起咬牙苦干的。

二十多年前,又和那些也是来之“第三世界”的“新移民”工友们共同追“梦”了。

我是幸运儿,在自己这一代就部分地实现了自己的“希望”。可是更多的“新移民”还在那里默默地熬着,牺牲自己,把“希望”放在了下一代的身上。

我好像算是“管理人”之一了,但我不愿忘记自己走过的“路”,不敢忽视那些下属的“希望”。

忙总的出身和童年生活,使他能真切地理解那些“普通劳动者”的“希望”。他的家教和师教,他的天资超人,以及他的学习精神和实践态度,再加上他那特有的时代机遇,让他能在职场上成功地越过了那个“台阶”。

但恕我直言,他对“普通劳动者”的亲身体验是不够的,工人群众对他的信任和感激的事例并不够说服力。因此不管我怎么敬佩他,我还是觉得,这正是他在努力把自己的“追求”化为“现实”的真正障碍。至于有些河里的小辈们,这方面的距离就更大了,更有些好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请原谅我用这样的形容词)。

我们的祖国好像在面临着这样一个现实:

当代的“普通劳动者”同时具有我上面所说的两个特点:

1. 作为新一代的有知识的“普通劳动者”,他们追求“希望”成为“现实“的动力更强烈了。

2. 他们中也有很多是背井离乡的“新移民”,但他们没有耐心让自己的“希望”等到下一代去实现。

也许我也是隔靴抓痒。

但我认为“管理人”必须正视这一点:为“普通劳动者”创造“一个有着相对的“合理”和“公平”的劳动环境。”这确实是实现你的管理目标的基本条件。

否则,再好的管理理论和手段,也只能带来个短期的“特效”作用,而无法实现“持续发展”,长治久安的。

此外,我也想说说:每个人的理想变为现实,真正可靠的还是自己的劳动付出,

想去走歪门邪道,靠剥夺别人的劳动,“升官发财”,这条路的“险恶”和代价,并不是常人所能想像的。再说,“人人向钱看”的局面,到底能否长远,谁也无法保证。

这个引子是个“水贴”,以后的正文,将都会是我亲历的人与事。(写这些,就是在解剖自己,是感到五味交集的)。

我会用讲故事的方式来写,当然会有些修饰,也许会把一些人和一些事混在一起,以免被“人肉”。

我也得直叙我的愿望,这个“面面观”的工程,也不是我一人之力能完成的。

不管是“好听”的或是“难听的”,我也欢迎你的故事来“捧场”,但谢绝那些只有“评论,推理或结论”的。不要搭高楼,聚人气,为的是节约看客的宝贵时间。

我会尽快填井的。

说明:

接到一个回帖,说“好像看不明白我的贴子”。我自己也看了一下,确实有这个问题。我不会打中文,写东西特别吃力。正好发现过去的旧贴子写了一些背景故事。本来就答应铁手写个系列的,就偷懒把它们的连接也放在下边吧。

GWA:【原创】为了无法忘怀的记念

GWA:今天,我们都完成了自己的自我救赎

GWA:我试着给你一个也许是“迂腐”的回答

GWA:【原创】谢谢你的故事, 我用我的故事来回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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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WA:你是真金子,总有机会发光。

GWA:【原创】职场特技之一;“‘说话’是这样炼成的”

GWA:【原创】从“正规军”与“野路子”来谈审时度势和与时俱进

GWA:【原创】现在完了,熬一会儿夜后,不等LD骂,就自觉上床了

GWA:与你共勉。

GWA:佩服"代价和结果都搞得很明白"的人

正文:

GWA:“人世绘”之一:梦“飘” 的纺织女工

GWA:【原创】“就事论事”篇一

GWA:【原创】“就事论事”篇二: 关于“等级”的故事

"人世绘"之二:

GWA:【原创】“周瑜打黄盖”与”空手套白狼”

通宝推:文字君子,星星星,廖石,神仙驴,木头,响马,兰之子,金色阳光,ifulou,起于青萍之末,渡泸,游识猷,Wjwu,培生,人在旅途,不感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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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给老大哥沙发花!

等您的具体故事上来,每篇我都会宝推一次。

很讨厌那些只有嘴皮子,道德却又高高在上,动不动就指手画脚,给别人带帽子,做结论的。

期待!

家园 过来人的经验教训尤为可贵。
家园 也算是前排就坐了,一直在等GWA兄的大作,终于等到了!
家园 花!这也是我的感觉,大牛毕竟是大牛

一出手,就不同凡响啊。

家园 送花党赶紧送花,等下文
家园

好在是填井,不是填坑。

家园 唉,人家挖坑你挖井,还让不让俺们普通劳动者活了

我会尽快填井的

幸好有宝

恭喜:你意外获得【通宝】一枚

鲜花已经成功送出,可通过工具取消

提示:此次送花为此次送花为【有效送花赞扬,涨乐善、声望】。

家园 普通劳动者先来留个记号

坐在井边等红杏

家园 宝已送出,静等下文
家园 “人世绘”之一:梦“飘” 的纺织女工

“人世绘”之一:

梦“飘” 的纺织女工 - 我的“初恋”

我第一次看到“飘”这本书,是来自我的“初恋”女友,泠罄。一个普通的纺织女工。

怎么形容她呢?我想用“冰雪聪敏”是很确切的。我现在拼命回忆她的容貌,可还是只记得:“她很少大笑,微笑时,喜欢微微地皱皱鼻子,很令人生怜爱之意”,想来是应该是不出众的。可是,和她“逛马路”,总让我感到有些不自在:她带来太高的“回头率”了!因为心灵手巧,她常会自己做衣服穿,料子都很一般,款式也不很张扬,但总带给她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感”。可我自己虽私下里以“狗头军师”自傲,但总希望淹没在人海里,不喜欢张扬。(我很怕穿新衣服,会把它先泡皱些再穿。到老了也常为这个被LD骂)。

是年轻女医生介绍我们认识的。当时我因为在生产第一线玩命得太厉害了,本来多年没发的哮喘病又回来了。又不得不与厂医务室打交道了。她说,“你俩是‘同类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泠罄的父亲是个“推马桶车”的,她家在浦东“陆家嘴”,那时还是“棚户区”。当时的上海纺织工业是中国带来外汇的主力军,但纺织女工是最辛苦的:早中夜“三班倒”,在那震耳欲聋的机声里,手脚不停地干。她是一个从没有被评上过“先进个人”的技术尖子,因为太“孤傲”了。

为了对她的深入理解,我这个从来没有用过“马桶”的“臭老九子弟”曾瞒着她,给她那沉默寡言的父亲帮过工,就是摇着铃,推着木箱车,收集那些装在马桶里的粪水,然后送到回收站去。她爸爸和我好像挺谈的来,说了不少泠罄的小故事。

我俩都痴书如命,都是“简爱”迷,(我第一次一口气地读完它时,一个人静静地在家里发呆,脑子里全是“空”的,直到敲门声把我喚醒。)

我们在一起交换对读过的书的感受,交换对身边的人与事的看法,有过一段如痴如醉的“情旅”。记得一回,我们开始在小雨中漫步,后来雨下得很大了,可是自己却浑而不觉,回家后都病了几天。

她家只有一间屋,那个需搬梯子才能爬上去的小阁楼(我是站不直的),就是她的闺房。我在那里手把手地教过她拉提琴。

后来,她迷上了“飘”,满脑子都是“郝思嘉”。可我那时更沉浸在“牛虻”和“保尔”的世界里。

是她很突然地提出了分手 ,没有说明原因。我当时的理解是因为上面的那些字,也坦然接受了。我把原来珍藏的她的所有的信都还给了她。她还给了我一部分我写的信,留下了一些,我没有坚持要她还。

几个月后,我才知道,原因不是我理解的那个,而是因为我的“言语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式的“浪漫”让她无法等待。(我甚至羞于当着别人面前与她拉手)

其实我也有“梦”,我那时正在为改变工厂的面貌,与同伴们奋战,本想用一个战果来为她献礼,在那时,再抱抱她,亲亲她。可惜,没有机会了。

我俩本是有破镜重圆的可能的,但我思考后,放弃了,因为我知道自己不是“白劳德”。不能圆她的“梦”。

多年后,我回国去浦东现场“憑吊”过自己的“初恋”。站在“陆家嘴”金茂大厦的门口,我四下拼命看,可是找不到当年的一点影子。我想,在这个巨大变化的潮流里,泠罄应该找到了她的“白劳德”,实现了她的“梦”。

通宝推:小飕风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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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就事论事”篇一

“就事论事”篇一

对等博弈:上下斗智

讲两个小故事:

一个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

某公司下属的一个厂,上了几条新线,又适逢ERP系统更新,发现许多数字对不上号,内查多次,也借外人去核算过,就是“无解”。

一日,某大员亲临,他站在现场“自言自语”:“料用了,货出了,可钱(利润)哪去了?”旁边一个路过的工人也学着他“自言自语”了一句:“今天的料场的旁边那个屋的‘门’怎么锁上了?”

大员圣明,立刻去查了。原来那些中间工序产生的废品全在那里。(注:那些料是可以按比例再混入回用的,但实在太多,无法消化。)每天的夜班都会执行这样的指令。因为主管是“暴君”,下属都要保饭碗,没人敢揭老底,可让一个“老实人”的“无心话”给揭穿了。

一个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

因为上过几年讲台,自己落下了好为人师的坏习惯。

有一回,我在现场给一位新手传帮带“如何管理工人”,我想示范他怎么使用“心理暗示法”来既给工人“面子”,又可以纠正他们犯下的错误。正好发现了一个不常出现的问题,很明显,是某个操作工偶然的疏忽的结果。我们来到了那个工人那里,我非常“诚恳”地向“师傅”讨教根源,他说了许多可能性,但都不牵涉到自己。我没有直接揭穿他,但通过讨论,把那些可能性都排除了。

谢谢他后, 我俩又在不远的地方继续讨论,我向这位新手说,这个问题应该是解决了,因为他已明白是自己的问题了。我们刚才一起讨论的结果是:双方都“心照不宣”,他以后是再也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话音还未落,那个操作工来“请”我们去查“故障”。到那儿一看,刚才我“吹”得兴起,忘记把被自己停下的机器重新启动了。

真是“六月债,还的快”啊!

不过,那个问题确实是从此没有再出现过,因为那个操作工再也没有犯过同样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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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写的挺好,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家园 【原创】“就事论事”篇二: 关于“等级”的故事

“就事论事”篇二

关于“等级”的故事

说起“普通劳动者”,其实之中也是分“等级”的。在工厂里,技术工和普通工就是两个不同的大类。在海外,则分为“纯白”(皮肤)和“有色”(人种),在我居住的国家,还可以细分为“老移民”(以意大利和希腊为主力)和“新移民”(以越棉寮,中东和华人为主体)。

讲两件事,一个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则发生在当代。

1.“不平等,就不带你‘玩’”:

我刚进厂时,“老三届”学生大都是当普通工,那些老职工里的技术工“老油条”们,对我们是很歧视和排挤的。特别不服我们这几个想“改天换地”的毛孩子。每次请他们帮忙,总是百般刁难。我们几个想了个“馋”他们的圈套。那时,搞文艺演出有时可以“脱产排练”,每当“美乐齐鸣,美女齐舞时”,那一伙“混混”,一无文艺细胞,二无乐器特长,只能抽空儿在门口过个“眼瘾”。我们就主动伸出了手:特别为他们在乐队里增加了个“锣鼓组”,以后凡是合奏,必加一锣鼓段子。让这些混世魔王快活一番。(后来到海外,看到那些“滚石”里的,也总让一些“轮棒槌”的耍上几下,总禁不住地想问他们收个“版权费”!)

因为在这个“游戏场”上常听从我们来指挥,接触多了,我们再时常露几手别的“特技”后(我在以后的贴子来会谈到的),双方都心悦诚服地接纳了,(“平等社会”建立了),后来,我们一起组成了一支“青年突击队”,是改变工厂面貌的中坚力量。

。。。。。。。。。。。

可是,在我的入党申请被讨论时,除了家庭出身的问题被提出外,也有人疑问“为什么他能和那些‘混混儿’打成一片?”,组织结论是“立场不够鲜明,不够坚定,还需要继续考查。”

2. “曲线抗争”,“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记得是一个星期一早晨,我去生产线上检查。正好一个领班在气势汹汹地训一个操作工(“新移民”)。还威胁要为他的“失职”发“警告信”。我知道这是一个老实本分人,看他那含冤无语的样子,就问原由。原来是出了次品和没完成定额。一查原因,是周末检修时,机修部总是把清理现场的活儿留个尾巴,操作工为他们“擦屁股”没擦好。

我把领班(“老移民”)叫到边上,问他为什么不去质问机修部。他回答道,那班大爷们(“纯白”(皮肤))咱可惹不起,只能让自己的属下“顶缸”了。我一时也无话可说,因为这也是实情。

可回到办公室,越想越不对头,这不仅是明明欺负人,更是让规章制度成了“笑谈”。可是,该如何插手呢?冷静了一下,突然一个闪念:我自己不也是经常为那些“同僚”们“擦屁股”吗?我是“老好人”,又爱越界“帮助”人,也造成了一些“精明人”常来利用自己。久而久之,他们报成绩,还爱挑毛病。

该变变“世道”了,我制定了作战计划,虽然现在是“惹不起”(别人),但是得“躲得起”,最后的目标很明确,咱们也要变成(别人)的“惹不起”。

在那些“精明人”最需要我替他们挡风时,我正好在“休假”。

回来后,工友们告诉我,他们那种“热锅上的蚂蚁”的蠢态,我一笑了之。

不用我废话,他们也行动了。连着几个周一,熟练的工人都拿了“病假”。(这里,到那个医生那里都可以开出假条,一年的八天带薪病假是国家规定)。临时拉来顶岗的工人不知道如何“擦屁股”,废品和完不成定额没有替罪羊来顶,事情捅到了上面,真相大白。

结果是可想而知的,白“大爷”们再也不敢留“尾巴”了。

现在,机修部的成分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新移民”已是那里的主力了。

我们中的不少人也变成了“惹不起”了,但我们绝不会仗势欺人,因为我们不敢忘本。

通宝推: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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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靠,这个不送花不成

靠,这个不送花不成

就要这么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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