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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乡绅中国 -- 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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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乡绅中国

  早晨睡过了头,赶不及单位的班车,只好打车上班。

  我要穿过天桥去对面方向打车。过街天桥本就拥挤不堪,还要绕过天桥上的无证摊贩,使得通行速度极慢,这些无证摊贩应该都已交了保护费的吧,否则怎会侵占了天桥通路仍然理直气壮。从天桥上向下看去,满眼都是塞满马路的黑出租,大冷的天,如果不想徒步一公里离开黑车地盘,就只能选择黑车,还要侃价,黑车总要比正规出租车的价钱贵的多,不侃价可能需要支付双倍于出租车的价钱。

  我喜欢明码标价,懒得费口舌,尤其怕和这样的黑商人讨价还价。我们小区门口也是地铁站口,每天排队的黑出租近百辆,却从来见不到正规出租车在等活。没人知道为什么。

  对我这样的普通乘客,只有2个选择,一是选择黑车宰客,二是选择暴走一公里开外,再在街边等出租。我选择一,不想挨冻且上班迟到,决定被黑车剥削一次。

  巧的是,刚走到马路边,就遇到一个正规出租车送客到地铁站,该车以飞快的速度掉头,我则以更快速度飞奔到该车旁边大力敲门,司机师傅略显诧异我则已经坐上了车,让他快走。于是,我们飞一般的跑掉了,迅速离开黑车的势力范围。

  出租司机是郊县农民,貌似北京出租司机多数都是各郊县失去土地的农民,这位司机极健谈,直接说现在就是解放前的中国,甚或某些方面还不如当年的旧中国。他将出租司机群体比作人力车夫,即骆驼祥子,被统治阶级剥削,靠苦力倒也能赚点糊口钱。

  我想 这种类比还真有80%的相似度,或许当年的国统时期不立牌坊,精英统治中国,国民党中间是以精英自居,以底层为耻,而我们现在口头上还是要以劳动人民自居的,这大概是最显著的区别。

  司机师傅讲他自家的村子里,村长是他亲戚,也就是说,他是村长家族的一员。我饶有兴趣的问他,是否每个村子选出的村长都有势力庞大的家族背景?他说是。 和我听说的差不多。那为什么不让村长给谋个差事,何必开出租车呢? 他说家族里人太多,差事不够分,二来基本都被村长贪污收刮了去,没有什么更好的差事可选,而且都是临时的,没有长期谋生的职业。

  他说,村长每年的纯收入约一两百万,他指的应该是白色、黑色加灰色收入。三年一改选,全村约400多张选票,改选前 村长会向他们这些村民花钱买选票,每张票50元或100元,真便宜啊,我惊叹。他说当然不仅仅是这些,平时还要经常请吃饭,例如他就曾经拉自己的好朋友去赴村长的宴席,朋友看在他的面子当然不能不去,村长家族庞大,扩展起来人脉就是非常之广,基本上地位牢固,加上村长买选票的钱、宴请或是人情往来都做的面面俱到,安排的妥帖之至,司机师傅的村长亲戚已经作了9年村长,就是说,已经连任3次。

  他的村长亲戚不打算继续连任,为什么哩? 我奇怪的问他,收入多高啊,而且旱涝保收。他说不能干太久哇,手里贪污的烂帐那么多,干久了会出麻烦,自己都解释不清,交给下一任,下任就重新打鼓另开张。我纳闷的想,是不是乡镇干部的规矩都是卸任就不再追究,即使发现有贪污嫌疑也因为已经卸任,所以可以逃脱法律制裁呢?

  司机师傅说,9年村长也够了,这些年里村长手里有个章,村民但凡有事需要盖章,都要找村长,也都是收钱的机会,这笔收入合计起来已经是一大笔,我心里盘算着是不是和黑车一样,来,先侃侃价,盖一次章收N元,是不是这种黑色买卖已经形成规模,继而形成一套规范的流程,连行情都是公开明码标价,例如我上班的这段路程,打车是45元,黑车通常在50-90元之间不等,如果哪个黑车想开价小于45元或多于90元,可能日后传出去这黑车司机就算是违反行规会被修理,维持黑市秩序的人,是who? 另外,这些维持黑市秩序的人又是收入几何?

  恍惚之下,司机师傅还在继续举例,说他的村长亲戚发包村里负责的道路修整,当然是发包给自家的建筑公司啦,嗯,村长家一定有建筑公司的,没有也没关系,现在申办公司容易的很,只要有路子。他们村子外边的村级公路连修了3次,第一次修申请一笔钱,修好后隔一个月,工程队再次进驻,挖开重修,因为要安下水管,再申请一笔钱。再修好后再挖开,要安什么新管道,再申请第三笔钱。如果一次修完就只能申请一笔资金,那就亏了。我有点疑惑,会不会是这司机夸大其辞,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北京因为市区外扩,很多村子的土地都被修路盖房,五环外的市民楼房比比皆是,其中很多村级路都是交通主干道,最为诟病的就是马路经常挖开重填,再挖开再重填,就像我单位门口的主路,从奥运前开始到现在为止,始终处在整修状态,只在08年奥运之前、09年国庆之前2次给填好,以迎接这2次大活动,活动一结束马路再重新开始整修。

  这种马路常挖常新的举动一直被人贬谪,但始终停留在智商和规划层面,经常取笑的是老爷们的智商和计划不周,却从来没有达到今天这位出租司机师傅的理解高度。即使我以最大的容忍度去理解,也不能想象为了多申请几笔资金而有意多挖几次马路,这已经不是渎职而是恶意,不是我所能想象。

  我向司机师傅稍作质疑,司机有些不屑,有些激动。再次举例说,好吧,看我们村儿,去年国家拨款5000万,我惊讶的问 五千万?? 干嘛? 他说对啊,建设新农村项目,拨款建设嘛。这钱从什么委拨到县里,剥一层皮,从县里拨到乡里再剥一层皮,他剥皮、剥皮的数了半天,最后数出来5层皮,他说,这五千万剥过5层皮之后,到村里就剩几百万,然后村长还要发包给自家的工程队去建筑,包括修路、栽花、整修什么的,最后用到实际工作量上的,不知道是多少,他没有再提供数字,我自己腹诽良久,猜想是不是他的村长亲戚抱怨了这事,比如说只有几百万怎么修啊,或者说这还怎么捞钱啊,不够嘛。

  想着想着,我忍不住仰头大笑,司机师傅被我笑的有点发愣。我有点悻悻,对司机说,你看,我们这些打工的人还踏踏实实搞建设,作实业,这钱都这么糟蹋了,5000万,国家拨款。我心里想着 那都是我们的税银啊,国家的一片好心,就这么用去了。结果,司机师傅抢过话来反驳说,那是你没机会,我天天开车也是踏踏实实干活,我就一(骆驼)祥子,我要是有机会我也贪污,你也是,你要有机会,你也一样贪污,没机会,只好踏踏实实干活,哪个年代都需要踏踏实实干活的人,解放前的剥削社会也需要。

  他太健谈,我折服。我也不打算和他申辩,只是微微笑。车还没到单位,要是他知道停靠的是一个银行,说不定他又会对银行的贪污腐败作一番滔滔大论,或许是我瞎揣测,司机师傅不熟悉银行,他熟悉的是他那个村子,熟悉他那个村长亲戚。

  我也并非孤芳自赏,一周前刚刚感叹过一次,那是与中国银联电子商务的一次业内交流会,银联那一组人马在上海,互联网支付项目作的日夜兼程风生水起,之前的几次电话沟通也很顺利,我们双方都打算速战速决,各有各的收益动力吧,职业经验,IT背景,对事业的成就感,对职业的热爱,都是惯例的一样不缺,这十多年里银行产品和互联网的蓬勃发展处处都可以看到这样一批人,或者说一代人的身影。在上周那次交流会之前我就曾经在家闲聊时提起过,我最为高兴就是看到我们70、80后的一批业内人士,这些年争分夺秒耗尽聪明才智,无数个不眠不休的加班之夜都这样熬过,虽然说是薪水和职位的危机所驱使,是无利不起早的现代版演绎,但同时它也带来了十多年来经济的发展,互联网经济,金融服务产品经济,总是这些年里N个支柱里的2个支柱吧,这样一批人数量应该是几十万,这些人里应该有一半都是只喜欢踏踏实实做好每一个项目,看着它投产使用被互联网客户所接受,要的是成就感和建设感,而不是对5千万剥皮至几百万的抱怨和牢骚。

  真的给机会就会贪污吗?我相信很多人会,但不是所有人都会这样选择。我已经是快倒在沙滩上的前浪,后浪精英风起云涌,在我曾经遭遇这样困惑选择的年龄里,已经选择了退守底线和清贫,当年的银行同事就不止一人和我作同样选择。现在,看着IT业的年轻人,看着他们对新项目开发时投入的神情和对专业成就的渴望,我相信有很多人一样会在贪污机会面前选择拒绝,至少,上周一起做技术交流的人中,就有几个人不是机会主义者,作为业内同行,我看的出眼底对成就感、对新产品投产的热情目光,确实有这样一批人,他们不在意贪污 不屑于坑蒙拐骗,当有更好的创业机会在面前,当他们用自己踏实的努力换来了高收入 高地位以及成就感的时候,贪污机会已经不具备诱惑力。

  司机师傅的“人人有机会都会贪污”的判断太过武断,我心里知道,他太绝对,他只看到了他的村长亲戚,他不了解国内还有这样一批人,他们年轻,有学历,有热情,也有个人前途,已经处于国内技术领先单位的主要位置。他们创造出的新产品不断占领市场,个人收入和国家税赋收入也在哗哗入库。

  经济有了支柱,国家有了税收的银子,可以腰包鼓鼓的改变广袤农村地区贫瘠落后的局面,新农村建设,一个村子拨款五千万。

  又绕了回来,再由高兴转为绝望。司机师傅说的对,一个村子的新农村建设最后只修修公路,栽栽花,农村还是农村,农民还是在开出租车,肥了有关部门,富了民选村长,造就一系列私有财产的暴发户,造就一些富可敌国的财富家族,最后,什么也没有改变。

  村长都是家族势力庞大的地方乡绅,官员也都是盘根错节,当80后新IT人士星夜兼程在路上,为找到一行代码的bug而摩拳擦掌的时候,官员们也许在想今晚该去几房家里过夜,也许在想这笔款子该怎样捞到自己手里呢?

  乡绅经济,乡绅控制的广大农村里县乡镇村,一个个家族统治下的村庄、乡镇,像是一个个商业集团,以商业利益为做官唯一目标。这种景况似曾相识。

  学成文武艺,售与帝王家,人生无非2件事:升官 并 发财。几千年的封建社会都是这样的套路,王朝建立之后不用多久,这种惯性就会慢慢出现,进而吞食全国。农村里总是乡绅大户为经济主导体,城市里总是官商和谐合作,乡绅也好,大户也好,都是社会里占据私人经济主导地位的群体,穷人向乡绅集团出卖苦力,越来越穷,而朝廷治理国家保持稳定的法宝,就是与官僚队伍同心同德,借助地方官员和乡绅大户组成的团队来控制巨大数字的农民,这种借助乡绅力量换取和谐局面不会毫无代价,代价是什么?那要看这个为保持稳定局面而出力的乡绅团队需要什么,需要什么,中央政府就只能给与什么。

  现在,建国60年,这种历史惯性已经呈蓬勃发展态势,再一次汹涌而来,好像地主还乡团,老子又回来了,三民主义、马克思主义、文化革命,在历史惯性面前通通无效。

  司机师傅说现在像80年前--- 30年代的中国,或许这种历史惯性不止80年,上溯2000年,还依稀能看到这种乡绅文化的模糊影像。司机师傅说自己是骆驼祥子,我是谁呢? 那些80后敬业的IT精英们,又是谁呢?

通宝推:reed,浑水摸鱼,故园湾里,漠北以北,南方有嘉木,物格修齐,圣雪,原驰,
家园 大胖子沙发
家园 嘿嘿 莫非我是沙发。。

想起身边的一个小例子,家里的投资公司有个中山大学刚毕业的小伙子,偏远山区苦读书出来的苦孩子,面对一个所有律师都摇头的债券案子,凭借自己的能力硬是从堆积成山的案卷和缜密的调查中发现了对方隐藏的财产线索。

分红相当不错大概是现在他工作30年的总工资,后来知道他把这笔分红设了一个读书基金给他家乡的苦孩子们。可能农村正是有这种红色的热情依然在燃烧才让更年轻的下一代不要丧失最后的信心和底线吧。

通宝推:九拍,橙与蓝,马甲,
家园 写得不错

我宝推您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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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谢谢兄弟

谢谢兄弟,宝推就是推荐是吧? 我是第一次发帖,还很小白~

前几日一时有点感触,写了这帖子,也是发牢骚的一种吧,说出来,心里也没那么难受了

家园 这样的年轻人也是我的希望

是的是的,这样的年轻人不仅是农村孩子的希望,也是我这样城市中年人的希望啊

没有他们,我们70人会是多么绝望。有时候想想,觉得现在70人(仅限于75之前)的忧伤是年轻人不可能理解的

家园 其实我也还是求学路上的一个年轻人

的确很多时候无法明白年长者的忧愁,不过我一直觉得做一件事情并不是希望事情本身有多大贡献,而是播下一颗种子它会发芽茁壮成长。上次去偏远的山区援建学校,从山里的孩子们眼睛中看到了希望,至少让他们知道将来不是那么的渺茫,还有很多人希望他们能够幸福。

  • -- 系统屏蔽 --。
家园 北京的出租车司机能侃那是有名的,那话不一定要当真

国家拨款一般都是配套使用,一个建设项目有中央拨款的话,往往是中央投入部分,省级投入部分,市级投入部分,县乡投入部分,信贷投入部分,农民自筹部分,很多时候还要由农民自己投工投劳。

像他说的,国家拨款5千万,还是部委下来的,那总投入要多少啊,投那么多就光为给他们村建设,不知道是建个啥。

家园 不要灰心,不要放弃

不是每一个有机会贪的人都会贪。

2005年,我曾经去过发改委某研究中心主任家里拜访(这大概能到什么级别了?请了解的朋友说说)。该人住的还是八十年代分的房子, 八十年代末或者九十年代初的装修--我想他还不至于穷到没钱装修得更好, 但很明显他对这些都不在乎。

家园 漂没党满载!

东林啊,东林

家园 70后IT为这句话上花...

现在,建国60年,这种历史惯性已经呈蓬勃发展态势,再一次汹涌而来,好像地主还乡团,老子又回来了,三民主义、马克思主义、文化革命,在历史惯性面前通通无效。

似乎易中天曾经把这些归纳为人治的失败...

于是就提出了法治的可行性...

家园 比较而言,层层扒皮的顺序略有不同

如果说,曾经是农民土里刨食,把土地的收获一层一层上缴,被盘剥,进而供养起国家最顶层的建筑。帖子里谈到的这个从上到下的扒皮到还有些进步。

有组织的地方就有营私枉法,不受监督的权力带来对权力的滥用。能制衡者,有人认为是一人一票的民主,有人认为是民主加集中加党。在好办法出炉之前,能兼济天下自然好,能独善其身已属不易。

家园 我也宝推一下吧
家园 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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